誰也不能否認她的話說的很有道理。
孫魚道:「可是,這些不是『六分半堂』的人,卻都埋優在『三合樓』裡。」
雷純淡淡的道:「是的,不過,『破板門』這一帶一向既不屬於敝堂的地盤,也下屬貴樓管轄,孫香主這麼說,難道是要把大好『三合樓』地段,奉贈給我們『六分半堂』不成?」
孫魚啞然。
楊無邪道:「沒有你們的同意,羅神劍和天下第七,決不可能欺人三合樓,甚至與你一同躲在屏風之後。」
雷純笑了。
牙齒很白。
唇很紅。
——貝齒只露一些徽,唇的弧度很美,這白和美,教人看了就渾忘了一切疑點和一切無傷大雅的誤會。
「我怎會是天下第七和羅漢果的對手呢?要是他們硬是要躲在屏風之後,我這樣一個弱女子,還能聲張嗎?」
她也不經意的反話了一句:「孫香主可也不是打從老遠的把孫大俠包紮得像一窩被子似的提上來三台樓嗎?要是孫大俠一跳出來一劍把我殺了,我也一樣無法招架、不能抵抗的呀。」
楊無邪默然。
戚少商道:「好,現在羅睡覺走了,天下第七也失手了,你要怎樣?」
雷純幽幽的道:「我有一個請求。」
她美睜裡閃動著情靈的幽光。
幽怨而悠遠。
優美而憂愁。
戚少商歎了一口氣。
他心中忽然因為這兩朵眼神而想起一個人。
回憶是因為不再擁有。
——但回憶一樣是不能擁有。
回憶是空。
真實卻也是虛。
戚少商即時把一切虛空,所有空虛,都藏於心中,斬釘截鐵的道:
「你如果要我放了天下第七,那是不行的,因為他現在已是盛大捕頭的犯人,與我無關。」
雷純搖了搖頭,眨了眨眼。
模樣不但有點無辜,而且還教人憐愛。
在旁聽到戚少商口氣這般強硬的群豪,不禁都打從心底有點討厭,不忿起戚少商來了:
此子或也不懂風情,不解溫柔!
但戚少商接下去的話更強硬直截:
「要是你還想說回剛才在樓上咱們討論的事,只怕也一樣沒有商量餘地,咱們背景不同,取向不一,難有合作之機。」
雷純的樣子看去有點委屈。
委屈得讓人感覺到:像她出落得這般露沾荷瓣的女子,本就不該來這紅塵俗世,尤其是這險惡江湖來冒這趟渾水
這種感覺甚至使人為她感到不忿,不甘和不平。
可是她搖頭。
同樣的,她的搖頭也很不猶豫。
很堅決。
這下可連戚少商都感到狐疑了:「那你要淡的是什麼?」
雷純的妙目又向楊無邪和孫魚左右溜了一下,只說:「可否借一步說話?只一下子,只一句話?可否?」
可否?
哪有不可以的!
在光天化日下、大庭廣眾中,眾目睽睽裡,戚少商這麼一個身經百戰的高手,難道還會怕去面對這麼一個嬌小、柔弱、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要一個人、單對單的跟他說幾句話、甚至只一句後嗎?
這不是一個問題。
因為不是問題。
這也不是一個選擇。
因為沒有選擇。
這樣一個合情、合理、謙卑而友善的要求,竟然仍有人提出否決。
而且還是當眾拒絕。
提出否決的人竟然是:
楊無邪。
「不可以,」這是他的回答:「對不起。」
雷純嫣然一笑。
敢情她是一個極好脾氣的女子、受多大的侮辱,或遇上多大的欺凌,她都保持溫柔優雅的風度,不溫不火,也寬容慈悲,不以為忤。
她的溫順甚至使人為她抱不平,感覺到不忿。
她自己倒沒什麼,既沒感覺到傷害,而且也似決不會主動去傷人。
她彷彿與世無爭——然而作為她這個人,以及她所處的環境,所佔的位置,絕對是豺狼滿佈,虎視眈眈,危機四伏、天下有敵的。
「我要求對話的是戚樓主,」她委婉的道:「至於楊大總管,一向是我心儀的智者和長者、早已希望向先生求教、只是還未到時候,怕遭先生嚴拒,所以不敢提起。」
她又重拾起她的話題:「我要求的是跟戚樓主說幾句話。」
「我明白,」楊無邪依然故我,好像他說的話是天經地義似的,「你要跟樓主說幾句話,不是跟我——但還是不准。」
他補充道,「就算他答允你,我也說不可以。」
楊無邪竟當眾這樣說話。
畢竟、戚少商才是一樓之主,楊無邪這樣說話:已逾越了他的權限。
大家為之騷然。
雷純也斜瞟向戚少商。
戚少商自自然然的站在那兒,剛才那句話好像不是出自楊無邪口中,而是他親自說出口的一般。
雷純目中流露出一種很奇特的神色:彷彿領悟了什麼,又像在虛心學習什麼新奇事物似的,她問:
「戚少樓也是這樣子的想法嗎?」
「是的。」戚少商朗然道:「這也是我的看法。」
然後他昂然朗聲道:「我想,大家一早就該知道這一點,在風雨樓裡,楊總管說出來的話,就跟我說出來的話一樣,永遠有效。」
這幾句話說來輕描淡寫,但其實是關係到一個京師武林最大幫會的權力交遞與轉移,戚少商如此器重楊無邪,使得眾為之嘩然。
楊無邪站在那兒,又露出他那居然還帶點「天真無邪」的笑容來,自得其樂,又自恃得很。
雷純幽幽歎了一聲道:「那我有話要跟戚樓主說,又不便對著大家說,該怎麼辦呢?」
楊無邪立刻拍胸膛說:「先跟我說,也是一樣。」
戚少商也說:「跟楊總管說,也是一樣——我在楊先生面前,沒有秘密。」
雷純若有所悟的道:「那也好。——只好勞煩楊先生轉告了。」
她盈盈走向楊無邪。
楊無邪這時已回到「金風細雨摟」幫眾及,「風雨樓」的武林人物的隊前,雷純這樣放放心心的如行雲滾水般的走過來,大家都看直了眼:
不僅為了她的美,也為了她的氣定和神閒。
楊無邪也自覺的走前幾步,去迎逐她。
然後兩人迅速的交談了幾句,語音都很低。
說到一半時,雷純似還遞交了一樣事物給楊無邪,楊無邪一變臉色有點陰沉不定,居然顯出有點尷尬,還有些窘態。
——雷純對他說了些什麼?
說到未了,只聽楊無邪道:「就這幾句?」
雷純盈盈的向楊無邪檢衽一幅,道:「煩請先生務必要把話向戚大俠轉告。」
楊無邪頓時顯出一種「捫斷幾莖須」的表情來,好像將一隻死掉的貓硬塞到他嘴邊,要他啃下去一般,但他還是說:
「放心,我一定轉達,但答允與否,可不是我能拿得下主意的事。」
「不必,我會等的,」雷純乖得就像鄰家的小女孩,「只要先生肯轉告就感激不盡了。」
楊無邪快快的退了回來,走近戚少商耳邊,這時,在孫魚等人安排調度下,金風細雨樓的弟子多已散去,狄飛驚也撇下六分半堂的部隊,雷純一走,大家都很快的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就連無情,也與四刀劍童押走了天下第七,溫文隨隊伍而去。
楊無邪到了戚少商身邊,壓低了語音,道:「樓主,剛才冒犯之處,請樓主賜罪,無邪甘願受罰。」
戚少商忙低聲勸解道:「哪有這回事!我們早已約定好了,你也是為了我,才甘冒這大不韙。現在惡人都由你當,好人都讓我做,我才慚愧得緊呢,於心不安得很。惟有這樣,我才能甩得脫不必在大家面前與雷姑娘私語,失去了很多危機與煩憂。這都多謝您了。」
楊無邪道:「樓主這是什麼話,快別把我給折煞了,我們怕只怕雷純藉故當眾跟您一說話,且不管說的是什麼,只怕江湖好漢見了,難免就有猜測,有猜估就會生流言,萬一傳樓主跟雷姑娘有私情,或錯以為『風雨樓』與『六分半堂』已結盟了,那就不太好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也許,雷姑娘就是要人產生這種誤會。」
戚少商眼神裡充滿感激:「可是,像這樣子的危機,您已跟我搪掉了。」
楊無邪道:「可是,雷姑娘的邀請,卻還是搪不掉。」
戚少商道:「邀請?總不會又來談判,這次連相爺府、八爺莊一併埋伏炸掉吧?」
楊無邪苦笑道:「不。這次她只請你一個人,她要你去見她,她有重要事要向你相告。」
戚少商啐了一聲:「她卻還是要私下見面不可!」
楊無邪道:「是的。」
戚少商奇道:「我為什麼一定答允和她見面?」
楊無邪居然答:「我不知道。」
戚少商在等楊無邪把話說下去。
他瞭解這個人,也尊敬這個人,更相信他的判斷力——他每說一句話、每一個行動、每做一件事,都一定會有他的理由,而且理由必定十分充分。
楊無邪果然說了下去:「但你會知道。」
戚少商問:「為什麼?」
楊無邪道:「雷姑娘要我先轉告你一句話:『明天你是否恨我依然、愛我依然?』然後就告訴我約晤你的日期、時間和地點。她說:『你聽了這句話一定會來的。』」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已發現一向瀟灑不羈,從容不迫的戚少商,臉色已變。
變得很難看。
——臉是沉住了,氣反而有點沉不住。
楊無邪歎了一口氣,道:「所以,我雖然並不明白她這句話的來龍去脈,但我想她是說對了。」
戚少商馬上就問:「什麼時間、地點?」
楊無邪心中感唱,道:「後天,申未,在穿山峰明月樓十八奶娘廟。」
然後他掏出一件事物:「她還要我交給你這東西,並且還要我對你說:『放心』兩個字。」
戚少商立即接過來,一看,本來已像狗肚般的臉色又在眉宇間下了九重領,增添了幾分憂慮和不安,一直聽到「放心」二字,很寬顏了一點。
那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一把小小的檀香墜扇,正面書著:「英雄美人」四字,背面則寫「天花亂墜」,一款寫得豪邁迫人,一款字體則娟秀柔麗。
戚少商有點緊張的問:「她……還有說些什麼嗎?」
楊無邪心中暗暗擔憂,道:「沒有了。但她還要我轉告您一句話。」
戚少商問:「什麼話?」
楊無邪攤攤手,露出他白哲的牙齒,笑了笑:「那是有關我的。」
他苦笑接道:「她要你提防我。她的話是這樣說的:『請你轉告戚樓主:要小心楊總管,勿讓他太權獨攬。別忘了,蘇夢枕就是太信任白愁飛才會讓他反叛得了。我不想你重蹈覆轍。』就這幾句話。」
楊無邪一字一句,轉述得很仔細。
戚少商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也都聽得很仔細。
然後他問:「她要你轉告我這幾句話?」
楊無邪無奈地道:「她還說,誰叫你不私下和她溝通,不然,也不必透過我來說這幾句衷心之言了。」
戚少商狐疑地道:「那她為什麼不在兩天後才親自跟我說這幾句話?」
楊無邪聳聳肩道:「我不知道,也許,她也故意讓我聽到這幾句話吧?」
戚少商沉吟道:「那對她似乎不太好吧。」
楊無邪也笑得有些詭怪:「但她對你卻是非常有心,相當的好。」
戚少商雖然還是愁眉未展,但已開始有點笑意了:
「那你又何必告訴我她說過這些話?」
楊無邪一攤手,道:「沒辦法,她要我告訴你的話,我難道能不告訴你嗎?」
戚少商望定他道:「你可真是童叟無欺。」
楊無邪笑道:「童叟無欺的人,往往只欺了自己。我比不上朱月明,誰要是童受無欺,一定做不了大生意。」
戚少商道:「朱月明夠精明,也夠圓滑,像今天京城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體、他一定已知曉,但就是不肯站出來,不表態也不亮相,把自己先立於暗處,萬一有事,既不必搞黑鍋,出手也還來得及,不過他就是大機警,滑頭了,卻也有大壞處。」
楊無邪燒有興味的問:「哦?那對地而言不是大好處嗎?卻是壞在哪裡呢?」
戚少商道:「他就是太機靈,所以像蔡京這種人也不敢太信任他,甚至有意要翦除他。」
楊無邪道:「所以,人應說要聰明,但不可聰明得露了形跡,那就到處惹人提防,搞不好就聰明反被聰明誤,害了自己。」
戚少商道:「雷純其實就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卻惜乎太急於離間我們。」
楊無邪並不贊同:「我認為不然。我不是有意為她說話。只不過,她若要離間我們就一定不會讓我來向你轉述、這樣子的勸誡——她要避免我聽到,原也不難。」
戚少商也狐疑的道:「那她是別有用意了?」
楊無邪苦笑道:「可惜我也弄不明白,她用心何在。」
然虧他道:「不過,後天是中秋。那晚,樓主在明月峰賞月,人在高處,小心著涼。」
戚少商點點頭,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得不去。」
楊無邪只應道:「是。」
就沒有再多說。
戚少商忽揚聲問:「天下第七已給無情押走了吧?」
在旁的孫魚立即答:後馬上問:「是不是要派幾個人護送?」
戚少商昂首望向孫魚,目光如電。
孫魚慌忙解說:「卑職擔心備路黑道人馬,生怕文雪岸會被迫道破他們的秘密,可能會設法沿途攔截營救,我看,光是盛大捕頭一人之力,還有幾個小童,只怕……」
戚少商截斷道:「這倒不怕。」
他欲言又止。
臉有憂色。
楊無邪接道:「以無情的戰力,決不可小覷,怕只怕無情另有安排,別有心思。」
戚少商完全心有慼慼焉:「我也不放心這一點……不過,只怕還有人不見得會放過天下第七這敗類。」
楊無邪目光轉動,笑了:
「有他和他那家子人在打點,我們還擔心些什麼……不如,還是商量如何重建三合樓吧?這樣一座歷史名樓,歷盡滄桑,也閱盡風騷,一日淪落至此,個中原故,我們也有份造成的,很應該由我們手中重新修葺、再建吧!」
戚少商微笑望著楊無邪,好像對他這意見,很贊同,也很激賞。
然而在眉宇間仍有憂色。
輕和清、淡得不易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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