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塞連身體非常健康,這得歸功於體育鍛煉、新鮮空氣、夥伴的精誠合作以及他所具有的良好的運動家的道德風範。可是自從他想到進醫院這一主意以後,那就意味著他得遠離這一切。一天下午,當洛厄裡基地的體育教官命令所有人員原地解散做健美體操的時候,士兵約塞連卻去了醫療所,他報告說他的右腹部位有些疼痛。
「拍拍它,」正在玩縱橫填字遊戲的值班醫生對他說。
「我們不能叫他拍,」一名下士說,「對於腹部疾病剛剛出台了一條新規定。我們得把病人留下來觀察五天,因為他們其中有許多人在我們叫他們拍打過腹部之後正慢慢地死去。」
「好吧,」醫生咕噥道,「把他留下來觀察五天,然後再讓他拍。」
他們把約塞連的衣服拿走了,讓他住進一間病房。病房裡沒有人在他附近打呼嚕,他很高興。第二天早晨,一位年輕的英國實習醫生匆匆走進來詢問他的肝臟情況,他實際上給了約塞連很大的幫助。
「我想是我的闌尾疼,」約塞連對他說。
「闌尾疼有什麼用,」那英國人洋洋自得地以專家的口氣斷言道,「如果是你的闌尾出了毛病,我們可以把它割了,很快就可以讓你回到戰鬥崗位上去。但是要是你來跟我們說肝有問題,那倒可以糊弄我們幾個星期。你知道,肝對我們來說可是個摸不著邊際的、令人討厭的神密玩意兒。你如果吃過動物肝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們今天已經相當肯定,肝是存在的,而且當它按照正常的情況運行時,我們對它的功能也比較瞭解。超出這一範圍,我們真的是一無所知了。說到底,肝究竟是怎麼回事?比如說,我的父親死於肝癌,可直到臨死前,他一生中從未生過一天病,從未感到過有半點的疼痛。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太便宜他了,因為我恨我的父親。要知道,他把我母親當成了洩慾工具。」
「一個英國醫官來這兒值勤做什麼?」約塞連想弄明白。
那個醫官笑了起來。「我明天早晨來看你時把一切都告訴你。
把那個該死的冰袋扔掉,要不你會得肺炎死掉的。」
約塞連再也沒見到他。那是有關這所醫院裡所有醫生的有趣的事情之一。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他們來去匆匆,從此消失了。第二天代替那個英國實習醫生的是一組他以前從未見過的醫生,他們問他有關他闌尾的情況。
「我的闌尾沒有問題,」約塞連告訴他們說,「昨天的醫生說我的肝臟有問題。」
「也許是他的肝臟有問題,」那個負責的白頭髮的醫官答道,「他的血球指數多少?」
「他還沒有做過血球計算。」
「立即給他做一個。像他這種情形的病人我們不能冒險。萬一他死掉了,我們得有理由為自己辯護。」他在帶夾子的書寫板上做了個記號,然後對約塞連說:「在此期間,把那個冰袋一直放在上面,這很重要。」
「我沒有冰袋好放在上面。」
「那麼,找一個吧。這附近什麼地方一定有個冰袋。假如疼痛變得不能忍受,告訴我們。」
到第十天時,又來了一組醫生,他們給約塞連帶來了壞消息:
他身體極為健康,必須出院。在此關鍵時刻,走道對面的一個病人開始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這可救了約塞連。那個病人未作任何說明,突然坐在床上大叫起來。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一名護士尖叫起來,還有一名護理員暈了過去。醫生從四面八方跑過來,有的拿著針,有的拿著燈,還有的拿著試管、橡皮槌和振動金屬叉。他們又陸續用車子推來了更多的精密而又複雜的器械。
就這一個病號,不夠大伙分的,於是那些專家便排成一行,一個接一個地輪著給他診治。一個個火氣還大得很,常常是站在後面的人不客氣地大聲朝前面的人嚷嚷,催他們快點,給排在後面的人也留點機會。不久,一個長著大腦門,眼睛上戴著一副角質邊框眼鏡的上校得出了診斷結論。
「是腦膜炎,」他以強調的語氣喊道,一邊揮手讓別人回去。「雖然天曉得沒有絲毫的理由這麼認為。」
「那你為什麼說是腦膜炎?」一個少校帶著譏笑的口吻問道。
「為什麼不是,比如說,急性腎炎。」
「因為我是個腦膜炎醫生,而不是個急性腎炎醫生,這就是原因,」上校反駁說,「我可不打算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將他拱手送給你們這些擺弄腎臟的傢伙。我可是第一個到的。」
最後,所有的醫生意見都一致了。他們一致認為他們不清楚那個看見重影的士兵出了什麼毛病,於是,他們順走廊把他推進了一間病房,並將原病房裡的其他人隔離十四天。
感恩節到了,約塞連仍呆在醫院裡。感恩節過得很平靜,沒有出任何亂子。唯一不好的事情是晚餐火雞,甚至火雞也相當不錯。
這是他過過的最平靜的感恩節,於是他立下了神聖的誓言:以後每年都要在與世隔絕的醫院病房裡過感恩節。他第二年就打破了他的神聖誓言,這一年他是在一家旅館的客房裡過的節。那天,他與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太太進行了學者式的談話。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戴著多麗·達茲的身份識別牌。儘管她同約塞連一樣不太相信上帝,但卻像老婆教訓丈夫似的口口聲聲責怪他對感恩節玩世不恭、毫無感情。
「我可能和你一樣是個無神論者,」她以自誇的口氣推測道,「但即便如此,我也感到我們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感謝上帝,而且我們表現這一點也不應該感到羞恥。」
「你舉個例子,說說有什麼事情值得我表示感謝,」約塞連興趣索然地以挑戰的口氣說道。
「這個——」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時語塞,停了一會兒,猶豫不決地陷入了沉思。「為我。」
「咳,得了吧,」他嘲弄道。
她驚訝地揚起了雙眉,問道:「你難道不為我而感謝上帝嗎?」
她氣沖沖地皺起眉頭,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並不是非要跟你過夜不可,這你知道,」她擺出一副高貴的神氣冷冰冰地對他說,「我丈夫有整整一中隊的航空軍校學員,他們就算是為了增加一點刺激也會非常高興同他們隊長的太太過夜的。」
約塞連決定換個話題。「你在變換話題嘛,」他很策略地指出來。「我可以打睹說,對於你能列出的需要感謝的每一件事,我都能舉出兩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情。」
「你得到了我應該表示感謝,」她堅持說。
「是的,寶貝。可是我又非常難過,因為我再也不能跟多麗·達茲好了,也不能跟我這短短的一生中將遇見並想要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和女人好了,就連跟她們睡一覺都不可能。」
「你身體健康,應該表示感謝。」
「你不能那樣一直保持健康,應該感到痛苦。」
「你還活著,應該感到高興。」
「你將會死,為此而怒氣沖沖。」
「事情可能更糟,」她喊道。
「它們也許好上千倍,」他情緒熱烈地答道。
「你只舉出一件事情,」她抗議說,「你剛才說你能舉出兩件。」
「別跟我說上帝的工作是神秘的,」約塞連不顧她的反對,連珠炮似地繼續說道,「上帝沒有什麼特別神秘的地方。他根本沒在工作。他在玩。要不就是他把我們全忘了。那就是你們這些人所說的上帝——一個土佬兒,一個笨手笨腳、笨頭笨腦、自命不凡、粗野愚昧的鄉巴佬。天啊,你對一個把像粘痰和齲齒這樣的現象都必須包含在他神聖的造物體系之中的上帝能有多少尊敬呢?當他剝奪了老年人的大小便自控能力時,他那扭曲、邪惡、骯髒的大腦裡究竟是怎麼想的呢?他到底為什麼要創造出疼痛來?」
「疼痛?」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一下抓住這個詞,露出得勝者的神態。「疼痛是個有用的病症,疼痛警告我們:身體有了危險。」
「那麼危險是誰創造出來的呢?」約塞連問道。他嘲笑說:「哦,他用疼痛警告我們,真是大慈大悲啊!他為什麼不能用只門鈴,或用他天上的一個唱詩班來通知我們呢?他也可以在每個人的額頭正中間安一個紅藍霓虹燈裝置嘛。這種事情任何一個地道的自動唱機製造商都能做得到。他為什麼不能?」
「人們額頭中間裝上霓虹燈管四處走動,那樣子看起來肯定很醜。」
「他們疼得扭動身體或被嗎啡弄得呆頭呆腦看起來就肯定漂亮嗎?真是個製造大錯誤的不朽的罪人!你想想他有的是機會和權力去認認真真做事,再看看他搞的這個亂七八糟、醜陋不堪的局面,他的無能幾乎讓人吃驚。顯然他從沒有見到過工資單。唉,沒有一個有自尊心的商人會僱用像他這樣的笨蛋,哪怕雇他去做個發貨員也不會。」
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臉色變得蒼白,害怕地直向他做媚眼。「你最好別像那樣談論上帝,寶貝,」她用略帶敵意的責備口氣輕聲警告他說,「他也許會懲罰你的。」
「他難道懲罰得我還不夠嗎?」約塞連氣呼呼地咕嚕道,「嗨,我們不能讓他做了錯事就這麼放過他。哦,不能,他給我們帶來這麼多苦難,我們不能讓他逍遙法外。總有一天我會要他償還的。我知道是哪一天。就是世界末日那天。對,那天我會離他很近,可以伸出手去抓住那個小鄉巴佬的脖子,然後——」
「住口!住口!」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太太突然尖叫起來,開始用她的兩隻拳頭朝他的腦袋四周亂打一氣。「你住口!」
約塞連舉起一隻胳膊護著頭,而她卻在一陣狂怒中衝著他亂打一陣。過了片刻,他果斷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腕,慢慢地使她坐回到床上去。「你到底出什麼鬼這麼激動不安?」他用後悔但又快活的口氣疑惑不解地問她。「我以為你不信上帝。」
「我是不信。」她抽泣著,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但是我不相信的上帝是個好上帝,是個公正的上帝,是個仁慈的上帝。他可不像你污蔑的那樣是個卑鄙愚蠢的上帝。」
約塞連笑了起來,鬆開她的雙臂。「咱們兩人之間應多一點宗教自由,」他彬彬有禮地建議道,「你不信你想信的上帝,我也不會信我想信的上帝。這樣行了吧?」
那是他能記得的過的最荒唐的感恩節。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前一年在醫院裡度過的十四天平靜的與世隔離的生活。但即使那段田園生活也是以悲劇結束的:隔離期滿時他的身體仍舊很好,於是他們再次告訴他,他得出院上前線。約塞連聽到這個壞消息後,坐在床上喊起來: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
病房裡又是一片混亂。專家們從四面八方奔跑過來,把他圍在中間進行仔細檢查;他們圍得那樣緊,他都能感覺到從不同鼻孔裡呼出的濕呼呼的氣息噴到他身體的不同部位,怪難受的。他們用細微的光線來檢查他的眼睛和耳朵,用橡皮槌和振動叉敲他的雙腿和雙腳,從他的血管裡抽血,並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舉到他視力所及之處讓他看。
這幫醫生的頭頭舉止莊重,細心體貼,頗有紳士風度。他在約塞連的正前方舉起一隻手指,問道:「你看見有幾隻手指?」
「兩隻,」約塞連答道。
「現在你看到幾隻?」醫生伸出兩隻手指問道。
「兩隻,」約塞連回答說。
「那麼現在幾隻?」醫生問道,一隻手指也沒伸出來。
「兩隻,」約塞連說。
那個醫生滿臉堆笑。「啊,他沒做假,」他興高采烈他說道,「他真的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
他們把約塞連放在擔架車上,推到另外那個看東西有重影的士兵住的房間,並把病房裡所有其他的人再隔離十四天。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當他們把約塞連推進病房時,那個看什麼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叫喊道。
「我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約塞連用同樣高的嗓門朝他喊道,同時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那個士兵嚷著,「把牆往後移一移。」
「有兩道牆!有兩道牆!」約塞連也喊道,「把牆往後移一移。」
其中一個醫生假裝把牆往後推去。「這樣行了嗎?」
那個看什麼東西都是兩個圖像的士兵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在床上睡下了。約塞連也無力地點了點頭,以極其謙卑和欽佩的眼神注視著他這位室友。他知道在他面前的是位大師。他這位天才的室友顯然是個值得學習和竭力倣傚的人物。那天晚上,他那位天才的室友死掉了,約塞連斷定自己跟著他已經走得夠遠的了。
「我看什麼東西只有一個圖像啦!」他趕快喊道。
又一組醫生帶著各種儀器登登登地奔到他的病床旁邊,來查看是否屬實。
「你看見幾隻手指?」帶隊醫生伸出一隻手指問道。
「一隻。」
醫生伸出兩隻手指。「現在你看見幾隻手指?」
「一隻。」
醫生伸出十隻手指。「現在幾隻?」
「一隻。」
帶隊醫生詫異地轉過臉望著其他醫生。「他真的看什麼都是一個圖像!」他感歎道,「我們把他治得好多了。」
「而且還很及時,」另一個醫生評論說。這個醫生後來與約塞連單獨呆了一會。他與約塞連性格相似。他個頭挺高,長得像只魚雷似的,一嘴棕色鬍子好久沒有剃過了;襯衫口袋裡裝著一包香煙,靠在牆上漫不經心地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有幾個親戚上這兒看你們來了。哦,別擔心,」他笑著補充說,「不是你的親戚。是那個死了的小伙子的母親、父親和兄弟。他們大老遠地從紐約趕來看望一個快要死的士兵,而你則是我們手邊現成的一個。」
「你在說什麼呀?」約塞連滿腹狐疑地問道,「我可不是快要死的。」
「你當然要死的。我們大家都要死的。你以為你還能往哪裡跑?」
「他們可不是來看我的,」約塞連反駁說,「他們來看他們的兒子。」
「他們能看到什麼人就只好看什麼人了。對我們來說,反正是快要死的小伙子,好歹都一樣。對一個科學家而言,所有快要死的小伙子一律平等。我給你提個建議,如果你讓他們進來看你幾分鐘,我就不把你一直在撒謊說你肝有毛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約塞連退得離他更遠點。「你知道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請相信我們。」那醫生和藹地輕聲笑了笑,然後又點燃了一支煙。「每次一有機會你就不斷地擰那些護士的奶頭,怎麼能讓人相信你肝有毛病呢?如果你想讓人相信你有肝病,你得不沾女色才行。」
「付那麼大的代價僅僅為了活命。既然你知道我在裝假,為什麼不告發我?」
「我幹嗎要告發你?」醫生有點驚訝地問道,「我們大家都在一同做假。在求生的道路上,只要某個同夥也願意幫我,我總是樂意幫他一把的。這些人走了這麼遠的路,我不願讓他們失望。我很同情老人。」
「但是他們是來看他們的兒子的。」
「他們來得太晚了。也許他們根本看不出你不是他們的兒子。」
「說不准他們會哭起來呢。」
「他們很可能會哭。那是他們來的原因之一。我在門外聽著,要是哭得不可收拾了,我就來制止他們。」
「這一切聽起來都有點瘋了。」約塞連沉思著。「但不管怎樣,他們幹嗎要看著他們的兒子斷氣呢?」
「我一直也沒能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醫生承認說,「不過他們總是這樣。哎,你說怎麼樣?你需要做的就是在那兒躺幾分鐘,裝得像要死了似的。這個要求不太過分吧?」
「好吧。」約塞連讓步了。「但只能是幾分鐘,而且你保證等在門外。」他對這個角色產生了興趣。「喂,我說,幹嗎不用繃帶把我裹起來,那樣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聽起來倒是個挺好的主意。」醫生聽了直鼓掌。
他們在約塞連身上裹了一卷繃帶。一幫護理員給兩扇窗戶都裝上了棕褐色的窗簾,並放下窗簾,使房間裡顯得黑乎乎、陰沉沉的。約塞連建議放些花,醫生馬上派了一個護理員出去弄來兩小束快要凋謝的花。花散發出刺鼻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當一切準備停當之後,他們讓約塞連回到床上躺下來。然後他們讓探訪者進來了。
這幾位探訪者帶著歉意的眼神,躡手躡腳、戰戰兢兢地走進病房,就像是未經邀請闖入人家的不速之客一樣。先進屋的是悲痛欲絕的母親和父親,然後是那位滿面怒容的兄弟,他是個身材矮胖、虎背熊腰的水手。這對夫婦表情呆板地肩並肩走進病房,就像剛從一幅掛在牆上的既熟悉又神秘的結婚週年紀念銀板照片上走下來似的。他倆身材矮小,形容枯槁但卻頗有自尊心。他們雖穿著深色的舊衣服,但身體卻似鋼筋鐵骨。那女人有一張橢圓形的長臉,呈紅棕色,帶著沉思的表情,一頭粗黑的頭髮已經泛白,從頭正中截然分開,簡單地梳向腦後,披在後頸上,沒有捲曲、波紋或帶什麼裝飾。她既傷心而又心情沉重,滿是皺紋的嘴唇緊緊地抿著。那位父親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穿著一套配有墊肩的雙排扣西裝,西裝太小,看起來有點滑稽。他個子不高,但粗壯結實,滿是皺紋的臉上蓄著兩撇漂亮的向上翹起的小鬍子。他的兩隻眼睛淌著粘液,眼角佈滿皺紋。他窘迫地站在那兒,一雙強壯的勞動者的手抓著他的黑氈軟呢帽的帽簷,擱在西裝翻領前,那樣子看起來又尷尬又淒慘。貧窮和辛勞使他倆過早地衰老了。那位兄弟像是要找人打架似的。他那白色的圓帽傲慢地斜扣在頭上,雙手握成拳頭,帶著一種因受到傷害而產生的好鬥神色怒視著病房中的一切。
這三個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來。他們緊挨在一起,像去參加葬禮似的,躡手躡腳,幾乎步伐一致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直到走到床邊才停下來,站在那兒低著頭盯著約塞連。接下來是一陣令人厭惡、使人痛苦的沉默。這沉默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後,約塞連再也不能忍受了,便清了清嗓子。老頭兒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看起來挺糟糕,」他說。
「他病得挺重,爸。」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她已經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青筋凸起的手指緊緊地抓著膝蓋。
「我叫約塞連,」約塞連說道。
「他叫約塞連,媽。約塞連,你認不得我了嗎?我是你哥哥約翰。
你不認識我是誰了嗎?」
「我當然認得。你是我哥哥約翰。」
「他真的認得出我呢!爸,他知道我是誰。約塞連,這是爸爸。跟爸爸說聲好。」
「你好,爸爸,」約塞連說。
「你好,吉烏塞普。」
「他叫約塞連,爸。」
「他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實在是很難過,」父親說。
「他病得挺重,爸。醫生說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醫生的話,」父親說,「你知道那些傢伙說話是多麼不可信。」
「吉烏塞普,」母親又喊道,聲音雖低,但卻因為痛苦而變了調。
「他叫約塞連,媽。她現在記性不大好了,在這兒他們待你怎麼樣,兄弟?他們待你還好吧?」
「挺好,」約塞連告訴他說。
「那就好。可別讓這兒的任何人欺負你。哪怕你是個意大利人,你也同這裡的任何人都一樣。你還有你的權利嘛。」
約塞連有些膽怯,便閉上了眼睛,這樣他就不必再看著他兄弟約翰了。他開始感到噁心。
「瞧,他現在這個樣子多怕人,」父親說。
「吉烏塞普,」母親喊道。
「媽,他叫約塞連。」那兄弟不耐煩地打斷她。「你難道記不住嗎?」
「沒關係,」約塞連打斷他說,「她想叫我吉烏塞普就讓她叫吧。」
「吉烏塞普,」她又叫了他一聲。
「別擔心,約塞連,」兄弟安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別擔心,媽,」約塞連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有神父嗎?」兄弟想知道。
「有的,」約塞連撒謊說,禁不住又一次畏縮起來。
「那就好,」兄弟說,「只要你需要的東西都有就好。我們大老遠從紐約趕來。原來還擔心不能及時趕到呢。」
「及時趕來幹什麼?」
「在你死前見你一面唄。」
「那又有什麼區別?」
「我們不想讓你孤零零地死去。」
「那又有什麼區別?」
「他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兄弟說,「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同一句話。」
「這事情真是滑稽,」老頭兒說道,「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吉烏塞普,可現在我發現他的名字叫約塞連。真是太滑稽了。」
「媽,使他高興一點,」兄弟勸她說,」說點什麼讓他高興高興。」
「吉烏塞普。」
「不是吉烏塞普,媽。是約塞連。」
「那有什麼區別?」母親用同樣悲傷的調子,頭也不抬地答道,「反正他就要死了。」
她腫脹的雙眼老淚縱橫,開始哭起來,身體在椅子裡緩慢地前後晃動著,兩隻手平躺在膝蓋上,就像兩隻死去的飛蛾。約塞連擔心她會大哭起來。父親和兄弟也開始哭起來。約塞連突然想起來他們為什麼都在哭,於是他也開始哭起來。這時候,一名約塞連從未見過的醫生走進病房,很有禮貌地對來訪者說他們該走了。父親挺直身體,很正規地道了個別。
「吉烏塞普,」他說。
「約塞連,」兒子更正說。
「約塞連,」父親說。
「吉烏塞普,」約塞連更正說。
「你很快就要死了。」
約塞連又開始哭起來。醫生從房間的後部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於是約塞連便止住了哭。
父親低下頭神情莊重地接著說:「當你向天國裡的那人匯報時,我想要你替我給他捎句話,告訴他讓人年輕時就死掉是不對的。我是當真的。跟他說,要是人非死不可,得讓他們老了再死。我要你把這話告訴他。我想他不一定知道這事不對,因為他應該是大慈大悲的,而這種事已經延續了好長好長時間了。行嗎?」
「別讓上邊的人欺負你,」那兄弟告誡他說,「哪怕你是意大利人,你也不比天堂裡的任何人差。」
「穿暖和些,」母親說道,彷彿她知道天堂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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