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思卡特上校聰明圓滑,事業一帆風順,但卻衣著邋遢,滿腹憂愁。他三十六歲,走起路來步伐沉重,一心想當將軍。他有股子衝勁,但又容易洩氣;他處事泰然自若,但又時常懊惱;他自鳴得意,但對自己的前程又沒有把握;他無所顧忌地採用各種行政計謀以博取上級的青睞,但又害怕自己的計謀會弄巧成拙。他長相不錯,但缺乏魁力;他強壯如牛,但又有些虛張聲勢,而且還很自負。他已經開始發胖,為此他時常感到擔憂,想揮也揮不去,所以,長期以來他一直受著它的折磨。卡思卡特上校很自負,因為他才三十六歲就成了一名帶領一支戰鬥部隊的上校軍官;但他又感到沮喪,因為他雖然已經三十六歲了還只不過是個上校。
卡思卡特上校不是個絕對主義者。他衡量自己的進步的唯一的方法就是拿自己同別人比較。他認為,所謂優秀,就是同樣做一件事情,至少能同與他年齡相仿但做事卻更高明的人做得一樣好。
一方面,有成千上萬和他年齡相同或者比他大的人還沒爬到少校這一級,這一事實使他對自己的超人的才能和價值沾沾自喜;而另一方面,有不少同他一般年紀甚至比他年輕的人已經成了將軍,這又使他產生一種失敗感,使他痛心疾首,直咬指甲,那種難以抑制的急切心情甚至比亨格利·喬還要強烈。
卡思卡特上校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捲曲的黑髮剪得短短的,發尖已開始發白,嘴裡常叼著他來皮亞諾薩指揮飛行大隊前一天購買的那個裝飾精美的煙嘴。他一有機會就要把那煙嘴炫耀一番,而且他還學會了熟練地擺弄煙嘴的手段。他無意中發現,在他身體內部有一種生來就有的使用煙嘴抽煙的本領。據他所知,他的這個煙嘴在整個地中海戰區是獨一無二的。這一想法既使他喜形於色,又使他憂慮不安。他相信,像佩克姆將軍那樣又有教養又有知識的人肯定會贊同他用煙嘴抽煙的,儘管他與佩克姆將軍很少見面。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他們難得見面也不是什麼壞事,卡思卡特上校欣慰地認識到這一點,因為佩克姆將軍也有可能壓根就不贊同他使用煙嘴。當這樣的煩惱困擾他時,卡思卡特上校總強忍住嗚咽,真想把這個該死的東西扔掉。但是他那種不可動搖的信念使他始終未能這麼做,那就是:這個煙嘴一定會為他那副充滿陽剛之氣的軍人體魄增色,使他顯得老練、威武、卓越超群,明顯勝過美軍中所有其他與他競爭的上校軍官。不過他到底有多大把握呢?
卡思卡特上校就是這麼一個不知疲倦的人,一個不分晝夜地為了自己而不住地盤算著的勤勞、緊張、全身心投入的戰術家。同時,他又是自己的掘墓人,既是一位頗具膽識的、一貫正確的外交家,又總是為自己失去了眾多良機而責罵自己,或為自己所犯的所有錯誤而自怨自艾,懊悔不已。他神經緊張,性情急躁,言語尖刻,可又自鳴得意。他是個英勇無畏的機會主義者,貪婪地撲向科恩中校為他提供的每一個機會,可事後對自己可能遭受的不良後果又馬上嚇得渾身發抖,冷汗直冒。他極愛搜集謠言傳聞,十分喜歡流言蜚語。他不管聽到什麼消息都信以為真,但對每一則消息又都不相信。他高度警覺,時刻準備應付每一個信號,即使對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關係和情況也極其敏感。他是個瞭解內幕消息的人,總是可憐巴巴地想弄清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是個狂暴、兇猛、欺軟怕硬的惡棍。他記得他曾不斷地給那些大人物留下了可怕的不可磨滅的印象,每想到這些他就傷心不已,可實際上,那些大人物幾乎根本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活在世上。
每個人都在迫害他。卡思卡特上校憑他的才智生活在一個有時受到羞辱、有時得到榮譽、動盪不定、斤斤計較的社會裡。他想像著,在這個社會裡他有時得到了絕對的勝利,有時又遭到了滅頂的慘敗。他時時刻刻都在極度的痛苦與極度的歡樂之間徘徊,一會兒將勝利的輝煌業績擴大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一會兒又把失敗的嚴重性誇大到了慘絕人衰的地步。從未有人發現他對任何事情有過疏忽。如果他聽說有人看見德裡德爾將軍或佩克姆將軍微笑或皺眉頭,或既不笑也不皺眉頭,他不找到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是決不會使自己平靜的,而且還老是嘮叨個沒完,直到科恩中校來勸他不要那麼緊張,勸他把事情想開些為止。
科恩中校是個忠實且不可缺少的助手,可他總使卡思卡特上校心煩。卡思卡特上校對科恩中校提出的一些具有獨創性的建議十分感激,並發誓說這種感激是永久不變的,可後來當他覺得這些建議行不通時,便對他大發雷霆。卡思卡特上校非常感激科恩中校的幫助,但根本就不喜歡他。這兩個人只是關係很近而已。卡思卡特上校妒忌科恩中校的聰明才智,只得常常提醒自己科恩中校還只是個中校,而且還比自己大將近十歲,又是個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卡思卡特上校悲歎命運不公,他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可命運卻給了他一個像科恩這樣平庸的人。得完全依靠一個州立大學畢業的人,真是有失身份。卡思卡特上校傷心地感歎道:要是有人真的要成為他的必不可少的助手的話,他得是個富有、有教養、出身名門的人,要比科恩中校成熟得多,而且不會把他一心想當將軍的強烈願望看做是毫無意義的妄想。卡思卡特上校內心裡懷疑科恩中校私下裡就是這麼看待他的。
卡思卡特上校一心渴望當將軍,以至於他寧願嘗試任何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宗教來達到目的。在他下令把戰鬥飛行的次數提高到六十次的那個星期的某天上午的後半晌,他把隨軍牧師叫到他的辦公室裡,突然朝下指著他辦公桌上那份《星期六晚郵報》。上校穿著卡其布襯衫,領口大敞著,短而硬的黑鬚茬子映在雪白的頸子上,富有彈性的下唇下垂著。他是個從未被曬黑過的人,他總是盡可能地避開陽光,免得皮膚被曬黑。上校比牧師高出一個頭還要多,身體寬出一倍,因此,在他那副趾高氣揚的官架子面前,牧師感到弱不禁風,蒼白無力。
「看看這個,牧師,」卡思卡特上校吩咐道,一邊把一支香煙塞進煙嘴裡,一邊滿滿當當地坐在他辦公桌後的轉椅裡。「告訴我你是怎麼認為的。」
牧師順從地低下頭看了看那份打開著的雜誌,看見是滿滿一頁社論,內容是關於美國駐英格蘭的一支轟炸機大隊的隨軍牧師在每次戰鬥任務前都要在簡令下達室裡做禱告:當牧師意識到上校並不準備訓斥他時,他高興得幾乎要哭起來。自從那個鬧哄哄的夜晚,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朝穆達士上校的鼻子揍了一拳之後,卡思卡特上校遵照德裡德爾將軍的吩咐把他扔出軍官俱樂部以來,他倆幾乎還沒說過話。牧師起初擔心的是,他前天晚上未經允許又去了軍官俱樂部,上校因此要訓斥他。他是同約塞連和鄧巴一道去的。那天晚上,這兩個人突然來到林中空地上他的帳篷裡要他同他們一起去,雖然他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的威脅,但他覺得他寧願冒惹卡思卡特上校生氣的危險,也不願謝絕這兩位新朋友的盛情邀請。這兩位新朋友是他幾星期前去醫院的一次訪問中剛剛結識的。他的職責是同九百多名陌生的官兵生活在一起、並與他們保持最密切的關係,而這些官兵卻認為他是個古怪的傢伙,順此,他勢必會在人際交往中遇到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這兩位朋友卻卓有成效地幫他從其中解脫了出來。
牧師眼睛盯著雜誌,將每幅照片都看了兩遍、並全神貫注地看了照片的說明,與此同時,他在反覆思考如何回答上校的問題,並在頭腦裡組織好正確、完整的句子;默念了好幾遍,最終才鼓起勇氣開口回答。
「我認為在每次飛行任務前做禱告是非常道德,且又十分值得讚美的做法,長官。」他膽怯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後等待著。
「是的,」上校說,「不過我想知道,你是否認為做禱告在這兒會起作用。」
「會的,長官,」牧師停了一會兒回答說,「我想一定會起作用的。」
「那麼,我倒想試一試。」上校那陰沉沉的、像澱粉做成的雪白的雙頰突然泛起兩片熱情的紅暈。他站起身來,激動地走來走去。
「瞧,做禱告給在英國的這些人帶來了多大的好處。《星期六晚郵報》上登了一幅上校的照片,每次執行任務前,他的隨軍牧師都要做禱告。如果禱告對他有作用,那對我們也應該有作用。假如我們也做禱告,他們也許會把我的照片也登在《星期六晚郵報》上。」
上校又坐下來,臉上帶著茫然的微笑想入非非起來。牧師感到不得要領,不知接下去該說什麼才好。他那長方形的、蒼白的臉上帶著憂鬱的表情,目光漸漸落在那幾隻裝滿了紅色梨形番茄的大筐上。像這樣的筐屋裡有許多,裡面裝滿了紅色梨形番茄,沿牆四周擺了一排又一排。他假裝在考慮問題。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凝視著一排排裝在筐裡的紅色梨形番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這個問題上:這一筐筐裝得滿滿的紅色梨形番茄擺在大隊指揮官的辦公室裡幹什麼?他把做禱告的話題忘得一乾二淨。這時,卡思卡特上校也離開了話題,用溫和的語調問道:
「你想買一點嗎,牧師?它們是從我和科恩中校在山上的農場裡剛摘下來的。我可以優惠賣一筐給你。」
「噢,不要,長官。我不想買。」
「不買也沒關係,」上校大度地安慰他說,「你不一定非要買。不管我們收多少米洛都樂意要。這些番茄是昨天剛剛摘下來的。你瞧,它們是多麼結實飽滿,和大姑娘的**一樣。」
牧師臉紅了,上校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他羞愧地低下頭,臃腫的臉上熱辣辣的。他的手指都變得遲頓、笨拙、不聽使喚了。他恨透了牧師,就因為他是個牧師,才使他鑄成說話粗俗的大錯。他明白,他那個比喻若在其他任何情況下,都會被認為是趣味橫生、溫文爾雅的連珠妙語。他絞盡腦汁想找個辦法讓他們兩人從這極為尷尬的場面中擺脫出來。辦法他沒想出來,卻記起牧師只不過是個上尉而已。於是,他立刻挺直了身子,既像吃驚又像受到侮辱似的喘了口粗氣。想到剛才一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軍銜不過是上尉的人竟使自己蒙受羞辱,上校氣得繃緊了臉,用殺氣騰騰的眼神復仇似地掃了牧師一眼,嚇得牧師哆嗦了起來。上校用憤怒、惡意和仇恨的目光,長時間一言不發地瞪著牧師,像個虐待狂似的以此來懲罰他。
「我們剛才在談另外一件事,」他最終尖刻地提醒牧師說,「我們剛才談的事情不是漂亮姑娘的成熟、豐滿的**,而是另一件與此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們談的是每次飛行任務前在簡令下達室裡舉行宗教儀式的事。難道有理由說我們不能這麼做?」
「沒有,長官,」牧師嘟噥著說。
「那麼,我們就從今天下午的飛行任務開始。」當上校談起細節問題時,他原先那種敵意的態度也漸漸變得溫和起來。「現在,我要你仔細考慮一下我們要說的禱告詞。我不喜歡令人憂鬱、悲傷的話。我想要你念些輕鬆愉快的祈禱文,讓那些小伙子出去飛行時感覺良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想聽那種『上帝的國度』或『死亡的幽谷』之類的廢話。那些話太消極。你幹嗎這樣愁眉苦臉的?」
「對不起,長官,」牧師結結巴巴地說,「就在你說剛才那些話時,我恰好想到了第二十三首讚美詩。」
「那詩是怎麼說的?」
「就是你剛才提到的那首,長官。『基督是我的牧羊人,我——』」「那是我剛才提到的一首。這首不要。你還有別的什麼嗎?」
「『啊,上帝,拯救我;洪水漫進了——』」。
「洪水也不要,」上校斷言道,一面把煙頭輕彈進他那精製的黃銅煙灰缸裡,然後對著煙嘴吹得嗚嗚響。「咱們為什麼不試試跟音樂有關的祈禱文呢?柳樹上的豎琴那首怎麼樣?」
「那首詩裡提到了巴比倫的河,長官,」牧師回答說,「……我等坐於彼處,當我等憶及郇山,就哭泣了。』」「郇山?咱們忘掉這段吧。我倒想知道那首詩是怎麼被收進去的。你就不記得什麼有趣的詩,文中沒有洪水、幽谷和上帝嗎?如果可能,我倒想完全避開宗教不談。」
牧師感到抱歉。「對不起,長官,但我所知道的所有祈禱文調子都相當低沉,而且至少要順帶提到上帝。」
「那讓咱們找些新的禱告詞。那些傢伙的埋怨已經夠多的了,說我派遣他們執行任務前沒有布道,沒談上帝、死亡或天堂什麼的。咱們為什麼不能採取一種更積極的方法?為什麼不能祈禱一些美好的事情,比如說,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難道咱們不能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嗎?」
「這個,可以,長官,我想可以,」牧師猶豫不決地答道,「假如那是您想做的一切,您甚至都用不著我。您自己就可以做。」
「我知道我可以做,」上校尖刻地答道,「但你認為你在這兒是幹什麼的?我也可以為自己購買食物,但那是米洛的工作,那就是他為什麼要為本地區每一個飛行大隊購買食物的道理,你的工作是帶領我們做祈禱。從現在起,每次執行飛行任務前,你將帶領我們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明白嗎?我認為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倒的確是件值得祈禱的事。那樣,佩克姆將軍將會給我們所有的人嘉獎。佩克姆將軍認為,當炸彈緊挨在一起爆炸時,從空中看到的景觀就更漂亮。」
「佩克姆將軍,長官?」
「是的,牧師,」上校回答說,看著牧師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像父親似的咯咯地笑了起來。「我不想讓這事傳出去,但看來德裡德爾將軍最終要調走了,而佩克姆將軍已被提名來接替他。坦率地說,我對發生這樣的事情並不感到難過。佩克姆將軍是個非常好的人,我相信我們大家在他的領導下處境會好得多。但另一方面,這種情況也許決不會發生,我們繼續在德裡德爾將軍手下工作。坦率地說,我對此也不會感到難受,因為德裡德爾將軍也是個非常好的人。我想,我們大家在他的手下干,處境也將會好得多。我希望對這一切你能守口如瓶,牧師。我不想讓他們兩人中任何一位知道我在另一位。」
「是,長官。」
「那就好,」上校大聲說道,然後快活地站起身來。「不過,這些閒談是不可能讓我們上《星期六晚郵報》的,不是嗎,牧師?讓我們看看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順便說一下,牧師,關於這事,事先一個字也不要透露給科恩中校。明白嗎?」
「明白,長官。」
卡思卡特上校開始在那一筐筐紅色梨形番茄與屋子中央的辦公桌和木椅子之間留出來的那些狹窄的空道裡來回走動著,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我想我們得讓你在門外等到作戰命令下達完畢,因為一切消息都是保密的;等到丹比少校給大家對表時,我們再讓你悄悄地進來。我想校對時間沒什麼可保密的。我們在日程安排上可以留一分半鐘。一分半鍾夠了嗎?」
「夠了,長官;如果不包括讓那些無神論者從房間裡出去並讓士兵進來的時間。」
卡思卡特上校停住了腳步。「什麼無神論者?」他自衛似地吼道,一眨眼換了個人似的,擺出一副德行高尚、要與無神論者決鬥的架勢。「我的部隊裡決沒有無神論者!無神論是違法的,不是嗎?」
「不是,長官。」
「不違法?」上校吃驚地問,「那麼,它就是非美活動,不是嗎?」
「我不太清楚,長官,」牧師回答說。
「哼,我清楚!」上校斷言說,「我不會為了遷就一小撮無恥的無神論者而毀掉我們的宗教儀式;他們不可能從我這兒得到任何特權。他們可以呆在原地和我們一同祈禱。怎麼又冒出士兵的事?***真見鬼,他們幹嗎要參加這個活動?」
牧師感到臉紅了。「對不起,長官。我剛才以為既然士兵將一同執行作戰任務,您一定也想讓他們一同參加祈禱。」
「嗯,我可沒這樣想。他們有自己的上帝和牧師,不是嗎?」
「沒有,長官。」
「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他們與我們向同一個上帝祈禱?」
「是的,長官。」
「那麼上帝也聽?」
「我想是的,長官。」
「呸,真見鬼,」上校評論說。他覺得荒唐可笑,暗自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他的情緒突然低落下去。他心神不安地用手抹了抹他那又短又黑的、有點灰白的卷髮,關切地問道:「你真的認為讓士兵進來是個好主意嗎?」
「我倒是認為只有這樣才妥當,長官。」
「我想把他們拒之門外。」上校說出了心裡話。他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把指關節弄得啪啪響。「哦,別誤解了我的意思,牧師。那並不是說我認為士兵卑微、平庸、低人一等,而是我們沒有足夠大的房間。不過,說實話,我不大希望當官的和當兵的在簡令下達室裡稱兄道弟。我覺得他們在執行任務過程中見面的機會已經夠多的了。你是瞭解的,我最要好的朋友中有幾個就是士兵,但我跟他們要好也是有限度的。說真心話,牧師,你不會願意你的妹妹嫁給一個士兵吧?」
「我妹妹本人就是個士兵,長官,」牧師回答說。
上校再次停住腳步,目光銳利地盯著牧師,想搞清楚牧師是不是在嘲弄他。「你那麼說是什麼意思,牧師?你是想開個玩笑?」
「哦,不是,長官,」牧師帶著極其不安的神色急忙解釋說,「她是海軍陸戰隊的一名軍士長。」
上校從未喜歡過牧師,現在就更討厭他,不信任他了。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可能遭到危險的預感。他懷疑牧師也在陰謀反對他,懷疑牧師那沉默寡言、平平淡淡的舉止實際上是一種險惡的偽裝,掩藏著內心深處熊熊燃燒著的、狡猾而肆無忌憚的野心。此時牧師有什麼地方讓人覺得可笑,上校很快就發現是什麼問題了。
牧師一直直挺挺地立正站在那裡,原來上校忘了讓他「稍息」了。就讓他那麼站著好了,上校帶著報復的心理作出了決定,讓他看看誰是長官,再說向他承認疏忽難免不丟架子。
卡思卡特上校昏昏沉沉地走向窗前,他目光憂鬱、呆滯,內心正在進行反省。他斷定,士兵總是有叛逆之心的。他滿面愁容地俯視著那個根據他的命令為他的司令部裡的參謀們修建的飛靶射擊場,想起了那個使他蒙受恥辱的下午。那天下午,德裡德爾將軍當著科恩中校和丹比少校的面毫不留情地把他訓斥了一頓,並命令他把射擊場對所有執行戰鬥任務的官兵開放。這個飛靶射擊場對他來說真是件醜事,卡思卡特上校不能不得出這樣的結論。他確信德裡德爾將軍從未忘掉這件事,不過他也確信德裡德爾將軍甚至根本就記不得這件事了。這件事的確很不公平,卡思卡特上校為此感到痛心,因為即便這件事如此使他丟人現眼,但修建一個飛靶射擊場這個主意本身應該是他的榮耀。這個該死的射擊場使他得到了多大好處,或是蒙受了多大損失,卡思卡特上校無法準確地估量出來。他希望科恩中校此時此刻就在他的辦公室裡,再幫他估量一下這件事的整個得失,減輕他的擔憂。
一切都使人不知所措,令人洩氣。卡思卡特上校把煙嘴從嘴上拿下來,豎著放進了襯衫口袋裡,然後開始難過地咬起兩隻手的指甲來。每個人都反對他,而使他傷心透頂的是科恩中校在這關鍵時刻也不在他身邊,就祈禱的事幫他決定該怎麼辦。他對牧師幾乎毫無信賴感,而且牧師只是個上尉。「你認為,」上校問道,「把士兵排除在外會不會影響我們取得成效的機會呢?」
牧師猶豫起來,覺得這對自己又是個陌生的問題。「會的,長官,」他最後答道,「我認為,既然你們要祈禱把炸彈投得更密集些,那麼這種做法可能會影響你們取得成效的機會。」
「我根本沒有考慮這個問題!」上校喊道,兩隻眼睛像兩個小水坑似的閃動著。「你是說上帝甚至會決定懲罰我們,讓我們把炸彈投得更加稀稀拉拉的?」
「是的,長官,」牧師說,「有可能上帝會這樣決定。」
「那就見它的鬼去吧,」上校斷言說,怒氣沖沖地不想依賴任何人。「我搞這些該死的祈禱並不是要把事情搞得更糟。」他冷笑了一聲,在辦公桌後坐下來,然後把空煙嘴重又叼在嘴上,有好長時間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沉思苦想。「現在我考慮清楚了,」他既像是對牧師也像是對自己表白說,「不管怎樣,讓官兵向上帝祈禱可能不是好主意。《星期六晚郵報》的編輯們也許不會與我們合作。」
上校懊悔地放棄了他的這個計劃,因為這個計劃是他獨自一人設想出來的,他曾希望把它作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例證拿出來給眾人看一看,他並不真正需要科恩中校。既然現在這個計劃不行了,他很樂意捨棄它,因為他制定這個計劃時沒有事先同科恩中校商量,因此他從一開始就擔心這個計劃有風險。他滿意地長舒了一口氣;現在既然他放棄了這個計劃,他對自己的評價就更高了,因為他覺得他作出了一個非常明智的決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同科恩中校商量就作出了這一明智的決定。
「還有其他事嗎,長官?」牧師問道。
「沒啦,」卡思卡特上校回答說,「除非你還有什麼別的建議。」
「沒有,長官。只是……」
上校像是受到冒犯似的抬起頭,帶著冷淡而不信任的表情看著牧師。「只是什麼,牧師?」
「長官,」牧師說,「因為您把飛行任務增加到了六十次,有些官兵感到非常不安。他們要我把這件事向您反映一下。」
上校緘口不語。牧師等在那兒,臉一直紅到沙色的頭髮根旁;
上校臉上毫無表情,用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牧師,使牧師長時間不安地扭動著身體。
「告訴他們現在正在打仗,」他最後用平淡的語氣勸告他說。
「謝謝長官,我一定照辦,」牧師極為感激地答道,因為上校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們感到納悶,你為什麼不調一些正在非洲待命的預備機組人員來接替他們,然後讓他們回家。」
「那是個行政問題,」上校說,「不關他們的事。」他無精打采地指了指牆那邊。「吃個紅色梨形番茄吧,牧師。吃吧,我付錢。」
「謝謝長官。長官——」
「別客氣。你住在外面林子裡還喜歡吧,牧師?一切都挺不錯吧?」
「是的,長官。」
「那就好。如果你需要什麼,來找我們好了。」
「是,長官。謝謝長官。長官——」
「謝謝你來這兒,牧師,我現在有些工作要處理一下。如果你想到什麼好主意能讓我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郵報》的話,請告訴我,行嗎?」
「行,長官,我會的,」牧師用驚人的毅力和勇氣打起精神,厚著臉說道,「我特別擔心一名投彈手的情形,長官,他叫約塞連。」
上校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吃驚地匆匆向上掃了一眼。「誰?」
他驚恐地問道。
「約塞連,長官。」
「約塞連?」
「是的,長官。是叫約塞連。他的情形很不好,長官。我擔心他忍受不了多久,會鋌而走險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
「這事確實嗎,牧師?」
「是的,長官。恐怕是的。」
上校默默地考慮了一會。「告訴他應該相信上帝,」他最後勸告說。
「謝謝長官,」牧師說,「我一定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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