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塞連直接跑進了醫院,決心永遠呆在那兒。他已完成了三十二次飛行任務,他決定不再多飛一次。當他改變了主意從醫院出來後的第十天,上校又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四十五次,於是約塞連又跑回醫院,決定永遠呆在醫院裡,除了他剛剛又多飛的六次之外,不再多飛一次。
由於他的肝髒和眼睛的緣故,約塞連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住進醫院;那些醫生由於不能確診他的肝病,因此每次約塞連跟他們說他的肝有毛病時,他們都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只要他的病房裡沒有人真的病得很厲害,他在醫院裡就能自得其樂。他的身體還真夠結實,別人得瘧疾或流感,他幾乎連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都沒有。他能忍受別人進行扁桃體切除術,並且他們手術後他也不會有任何苦惱。他甚至能忍受他們的疝氣和痔瘡,只是稍有點作嘔和厭惡。
不過,他也只能到這個地步而不生病。超過這個地步,他隨時要逃走。他可以在醫院裡休息,因為在那兒沒有人指望他做什麼。人們期望他在醫院裡不是死掉就是好起來。既然他一開始就沒病,好起來是很容易的。
呆在醫院裡要比在博洛尼亞上空或飛越阿維尼翁上空時的情景好多了,當時赫普爾和多布斯在操縱飛機,斯諾登奄奄一息地躺在後面。
通常,醫院裡面的病人沒有約塞連在醫院外面見到的多,而且醫院裡一般很少有人是病得很嚴重的。醫院裡的死亡率遠比醫院外的低,是一種健康得多的死亡率。很少有人死得沒有必要。人們對死在醫院裡這種事知道得要多得多,因而死得更加干淨,更加井然有序。他們雖然在醫院裡還無法支配死神,但卻肯定可以讓她乖乖聽話。他們教她舉止得體。他們雖不能把死神擋在醫院之外,但當她進來時,她得像位貴婦人一樣溫文爾雅。在醫院裡,人們死得文雅而得體。這兒沒有醫院外邊十分常見的那種聳人聽聞、野蠻丑陋的死法。他們不會像克拉夫特那樣在半空中被炸得身首異處,不會像約塞連帳篷裡的那個死人,也不會像斯諾登那樣在飛機的後艙裡向約塞連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後,在驕陽似火的夏季被活活凍死。
“我冷。”斯諾登當時低聲呻吟著。“我冷。”
“好了,好了。”約塞連極力安慰他。“好了,好了。”
他們沒有像克萊文傑那樣神奇地逃入一片雲層。他們沒有被炸成血乎乎的肉塊。他們沒有被淹死,沒有遭到雷擊,沒有被機器軋得血肉模糊或在山崩中被砸得粉身碎骨。他們沒有在攔路搶劫中被擊斃,沒有在**中被扼死,沒有在酒吧裡被捅死,沒有被父母和孩子用斧頭劈死,或遭上帝的某個天條的懲罰而一命嗚呼。沒有人窒息而死。人們因流血過多在手術室裡像紳士一般死去,或者在氧氣帳裡斷了氣而未吭一聲。完全沒有醫院外邊流行的那種“這會兒你見到我過會兒就見不到我”的變戲法似的事情,也沒有“這會兒我還在過會兒就完蛋”那種事情。這裡沒有饑荒或洪水。孩子們不會悶死在搖籃裡或冰箱裡,也不會跌倒在卡車輪下。沒有人被活活打死。沒有人把他們的腦袋伸進開著煤氣的烤箱裡,或跳到疾駛的地鐵列車前方,或像大鉛錘似的帶著呼呼聲從旅館窗戶裡驟然跌落,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加速度垂直向下,最後令人膽寒地撲通一聲,像只裝滿草莓冰淇淋的羊駝呢口袋摔在人行道上,鮮血淋淋,粉紅色的腳趾還在**,令人惡心地死於眾目睽睽之下。
權衡再三,約塞連常常還是寧願呆在醫院裡,盡管醫院有醫院的毛病。那裡的護士往往好管閒事,那裡的規定,如果執行的話,很有約束性,那裡的管理也常常干預病人的事情。由於病人隨時有可能住進來,他也不能總指望有一群活潑的年輕人跟他住在同一間病房裡,而且,文娛活動也常常沒什麼意思。他不得不承認,隨著戰爭的繼續,人們越來越靠近戰場,醫院的情況已在逐步變壞。在戰區內住院的病員情況惡化得十分明顯,這立即說明了戰爭變得越來越激烈。他越深入到戰斗中心去,那兒病員的情況也就越糟,直到最後醫院裡來了那位渾身雪白的士兵,除了死之外,他不可能病得再厲害了,而他很快就死了。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纏著紗布,綁著石膏,外加一只體溫表。那體溫表只不過是件裝飾品,每天清晨和傍晚由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平穩地放在他嘴巴上纏著的繃帶中一個小黑洞裡,直到那天下午克拉默護士來看體溫表時才發現他已經死了。此刻約塞連回想起來,覺得好橡是克拉默護士而不是那個得克薩斯人謀害了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假如她那天沒來察看體溫表並報告她發現的情況,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也許還像往常那樣一直活著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裹在石膏和紗布裡,兩條奇形怪狀的僵硬的腿從臀部被吊起來,兩只奇形怪狀的膀子也筆直地吊在那裡,四肢都綁著石膏,又粗又大,這些奇形怪狀的、無用的四肢用拉緊的電纜線吊在半空中,一些長得出奇的鉛塊黑乎乎地懸在他上方。那個樣子躺在那兒說明他的性命也許不多了,不過那可是他最後的全部生命,因此約塞連覺得似乎不應該由克拉默護士來作出結束他的性命的決定。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像塊展開的、上面有個洞的繃帶,或者像港口裡一塊破碎的石塊,上面有一根扭曲了的鋅管突出來,除了那個得克薩斯人之外,病房裡其他的病人都是軟心腸。他是那天晚上被悄悄送進病房裡來的,從第二天早晨他門看見他那一刻起,大家就厭惡地避開他。他們神情莊重地聚集在病房的另一角,用惡毒的話語和受到冒犯的口吻低聲議論著他;他們反對硬把他這令人恐怖的模樣塞到他們面前,怨恨他那極為醒目的模樣,活生生地向他們提醒了那令人作嘔的現實,他們都害怕同一件事情:他將開始呻吟。
“如果他真的開始呻吟,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那個打扮漂亮的、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輕的戰斗機飛行員可憐兮兮地哀歎道,“那意味著他晚上也要呻吟啦,因為他辨不出白天黑夜。”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一直躺在那兒,沒有一點聲音。他嘴巴上方那個邊緣參差不齊的圓洞又深又黑,一點沒露出嘴唇、牙齒、上顎或舌頭的跡象。唯一走到足夠近的地方去看他的人就是那個和藹可親的得克薩斯人。他每天好幾次走到離他比較近的地方,同他閒談關於多給那些正派的人投票的事。他每次開始談話都這麼一成不變地先打招呼:“你說什麼,伙計?感覺怎麼樣?”其他病人都穿著規定的栗色燈芯絨浴衣和敞開著的法蘭絨睡衣,避開他倆呆在一旁,神情優郁地在猜想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兒,那紗布和石膏裡面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我跟你們說,他沒問題。”每次結束他的社交訪問之後,那個得克薩斯人總是這樣鼓舞人心地向他們匯報。“他內部完全是個正常的家伙。只不過是他現在還有點兒怯生,有點兒不踏實,因為他不認識我們這兒的任何人,而且也不能說話。你們干嗎不都走到他面前去介紹一下自己?他不會把你們吃掉的。”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鄧巴問道,“他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他肯定知道我在說什麼。他並不傻。他沒什麼問題。”
“他能聽得見你說話嗎?”
“嗯,我不清楚他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他嘴巴上的那個洞有沒有動過?”
“咳,這是個什麼怪問題啊?”那個得克薩斯人不大自在地問道。
“如果那個洞根本不動,你怎麼知道他在呼吸呢?”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男的?”
“他臉上的繃帶下有沒有紗布塊蓋在眼睛上?”
“他有沒有動過腳趾頭或手指尖?”
那個得克薩斯人退卻了,自己也越來越糊塗了。“好了,這是些什麼怪問題啊。你們這些家伙肯定都瘋了或傻了。你們為什麼不走到他跟前和他認識一下?他真的是個挺好的家伙,我跟你們說。”
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與其說是個活生生的人,還不如說更像個已制成標本、消過毒的木乃伊。達克特護士和克拉默護士使他保持得干干淨淨。她們常用一只短柄小刷輕刷他的繃帶,用肥皂水擦洗他手臂上、腿上、肩膀上、胸脯上和骨盆上的石膏。她們用裝在一個圓聽裡的金屬拋光劑,給一根從他的腹股溝處的石膏板上伸出來的暗淡的鋅管塗上淡淡的一層光。她們還用濕抹布每天幾次擦去兩條細細的黑橡膠管上的灰塵。這兩條管子從他身上一進一出,連著兩只塞住的大口瓶,其中一只吊在他床旁邊的一根柱子上,瓶中的藥液通過他手臂上的繃帶中的一個縫隙不斷地滴進他的體內;另一只瓶則放在地板上幾乎看不見的地方,通過那根從他腹股溝處伸出來的鋅管把液體排掉。這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刻不停地擦著那兩只玻璃瓶。她倆為自己所做的雜務活而感到自豪。在她們兩人中,克拉默護士更為細心。她是位身材修長的姑娘,漂亮但不性感,長著一張健康卻不迷人的臉龐。克拉默護士的鼻子嬌小可愛,臉上的皮膚光澤耀人,透露出青春的氣息,臉上星星點點地生著一些動人、然而卻讓約塞連討厭的小雀斑。她被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深深打動了。她那雙善良的、淡藍色的、又大又圓的眼睛常在意想不到的時候湧出巨大的淚珠,那眼睛真讓約塞連受不了。
“你怎麼知道他在那裡面?”他問她。
“你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她氣沖沖地回答。
“嗯,你怎麼知道,你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他。”
“誰?”
“誰在那些繃帶裡就是誰。你也許真的在哭其他什麼人。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你怎麼能說出這麼可怕的話來!”克拉默護士嚷道,“好了,快回到床上去,別再拿他開玩笑啦。”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任何人都可能在那裡面。因為我都知道,那甚至有可能是馬德。”
“你在說什麼呀?”克拉默護士聲音顫抖地懇求他說。
“也許那就是死人呆的地方。”
“什麼死人?”
“我的帳篷裡就有個死人,沒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馬德。”
克拉默護士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巴巴地轉向鄧巴求助。
“叫他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吧,”她乞求道。
“也許裡面沒有人,”鄧已幫腔似地暗示說,“也許他們只是把這些繃帶送到這兒來開個玩笑。”
她驚恐地從鄧巴身邊退開。“你瘋了,”她一邊喊著,一邊用哀求的目光四下張望。“你們兩個都瘋了。”
這時達克特護士出現了,把他們都趕回到他們自己的床上去,而克拉默護士則為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更換了塞住口的瓶子。為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換瓶子是件毫不費力的事,因為那些相同的、清澈的液體一遍又一遍地滴進他的體內,沒有明顯的損耗。當那只盛著滴入他手臂內的液體的瓶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時候,那只放在地板上的瓶子就快要滿了,只要把那兩只瓶子從它們各自的管子上拿開並很快換個位置,這樣液體就又能滴入他的體內。換瓶子這件事對其他人來說並沒有什麼,但卻使那些看著這些瓶子大約每小時被更換一次的人受不了,他們對這一程序感到迷惑不解。
“他們干嗎不把兩只瓶子連起來,去掉那個中間的人呢?”那個剛同約塞連下完棋的炮兵上尉問,“他們到底需要他干什麼?”
“我不曉得他做了些什麼要受這份罪,”那個得了瘧疾、屁股上曾被蚊子叮過一口的二級准尉,在克拉默護士察看過體溫表並發現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已經死了之後這樣哀歎道。
“他打過仗,”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戰斗機飛行員猜測說。
“我們都打過仗,”鄧巴反駁說。
“我就是那個意思,”那個得瘧疾的二級准尉繼續說,“為什麼是他?這種獎懲制度好像沒什麼邏輯。看看我的遭遇。要是我那次在海灘上放縱五分鍾之後得了梅毒或淋病而不是被那該死的蚊子叮了一口,我倒覺得還有點公平。可怎麼會得瘧疾?瘧疾?誰能解釋私通的結果會是瘧疾?”那個二級准尉搖了搖頭,驚訝得無話可說。
“我的情況怎麼樣呢?”約塞連說,“在馬拉喀什,我有天晚上從帳篷裡出來去買塊糖,不想那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陸軍婦女隊隊員悄悄把我引進樹叢裡,於是就得了該你得的那種淋病。我的的確確是想去買塊糖,但誰能拒絕那種事呢?”
“那聽起來是像該我得的淋病,不錯,”那准尉贊同他說,“可是我還是得了別人的瘧疾。就這一次,我真想看到所有這些事情都能改正過來,每個人該得到什麼就得到什麼。這也許能使我對這個世界有幾分信心。”
“我得到了別人的三十萬元錢,”那個留著金黃色小胡子的年輕、漂亮的上尉戰斗機飛行員承認說,“我從生下來的那天起就開始混日子。我靠欺騙的方法從預備學校一直混到大學畢業;從那以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跟漂亮妞睡覺,她們還以為我會做個好丈夫呢。我壓根兒就沒什麼雄心大志。戰爭結束之後我想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找個比我還有錢的姑娘結婚,同更多的漂亮妞睡覺。那三十萬塊錢是在我出生前由我的一個祖父輩的親戚留給我的,他做國際生意發了財。我知道我不配得到這筆錢,但我要是不拿,我就不是人。我不知道這錢真正該歸誰。”
“也許該歸我父親,”鄧巴推測說,“他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也沒有掙到足夠的錢來送我姐姐和我上大學。他現在已經死了,所以你完全可以留著這筆錢啦。”
“現在只要我們能找到我得的瘧疾應當歸誰,我們的問題就都解決了;這並不是因為我要跟瘧疾作對,只要能盡快逃避工作,得瘧疾跟得其他病都一樣。只是我覺得這事不公平。干嗎要我患上別人的瘧疾,而你又染上我的淋病呢?”
“我還不止得了該你得的淋病呢,”約塞連跟他說,“由於你那個淋病,我不得不一直執行戰斗飛行任務,直到他們把我打死為止。”
“那這事就更糟了。這件事情裡有什麼公正可言?”
“兩個半星期之前,我有個朋友叫克萊文傑,他總認為這事挺公正的。”
“這是最公正的事啦。”克萊文傑當時得意揚揚地拍著手,高興地笑著。“我不禁想起歐裡庇得斯的《希波呂托斯》。在那個劇裡,由於忒修斯早年生活放蕩,他兒子便信奉禁欲主義,這便導致了把他們都毀滅掉了的悲劇。即使沒有別的事,那件與陸軍婦女隊員的插曲也該讓你知道風流好色的惡果。”
“它讓我知道了糖果的惡果。”
“你難道看不出,你現在處境尷尬,你自己並非完全沒有責任嗎?”克萊文傑接著說,一點也不掩蓋他的興致。“如果不是你染上花柳病在非洲那邊的醫院裡躺了十天的話,你也許在內弗斯上校被打死之前,也就是說在卡思卡特上校來接替他之前就按時完成了你的二十五次飛行任務,現在已被送回家了。”
“你怎麼樣?”約塞連以問代答,“你在馬拉喀什從未染上淋病,而你也一樣處境尷尬嘛。”
“我不知道,”克萊文傑假裝有點關切地招認說,“我想我這一生中一定干了什麼非常壞的事。”
“你真的相信那種事情嗎?”
克萊文傑笑了起來。“不,當然不相信。我只是想和你逗逗樂。”
對約塞連來說,危險多得數不勝數。比如說,有希特勒、墨索裡尼和東條,他們都極力想殺掉他;還有那個隊列狂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和那個留著兩撇粗大的八字胡、狂熱地盲目相信因果報應的胖上校,他們也都想弄死他;還有阿普爾比、哈弗邁耶、布萊克和科恩;還有克拉默護士和達克特護士,他幾乎可以肯定她們都盼他死;還有那個得克薩斯人和那個罪犯調查部的官員,對這兩人他也毫無疑問;還有世界各地的酒吧招待、磚瓦匠和公共汽車售票員,他們也都希望他死;還有那些房東和房客、叛徒和愛國者、行私刑的人、吸血鬼和走狗,他們全部一心想謀害他。就是在執行飛往阿維尼翁的任務時斯諾登向他洩露了秘密——他們千方百計想殺死他:而斯諾登當時是在飛機的後艙裡把這個秘密洩露出來的。
還有淋巴腺也有可能要他的命;還有腎髒、神經束膜和神經膜細胞;還有腦瘤;還有何傑金氏病、白血病、肌萎縮性側索硬化;還有上皮組織再生性紅斑滋生癌細胞;還有皮膚病、骨科病、肺病、胃病、心髒病、血液病和動脈血管病;還有頭部疾病、頸部疾病、胸部疾病、大小腸疾病、胯部疾病,甚至還有腳病;還有幾十億個勤勞的人體細胞,在維持他的生命和庭康的復雜的工作中,像默默無聞的牲口一樣不分晝夜地進行氧化作用,而它們中任何一個都是潛在的叛徒和敵人。疾病是如此之多,如果有誰像他和亨格利·喬那樣經常去考慮它們,那這個人的腦袋瓜一定是有毛病了。
亨格利·喬搜集了一大堆不治之症的名稱,並把它們按字母順序排列起來,這樣他就能很快找到他想要擔心的任何疾病。每當他把某種疾病的名稱擺錯了位置或當他無法把它加進他的疾病名單裡去時,他就會變得心神不安,渾身冷汗地跑去向丹尼卡醫生求援。
丹尼卡醫生在處理亨格利·喬的事情時總會來向約塞連求援。
“說他得了尤因氏瘤,”約塞連向醫生建議說,“還說他得了黑素瘤。
亨格利·喬喜歡曠日持久的病,不過他更喜歡暴發性疾病。”
丹尼卡醫生從未聽說過這兩種病。“你怎麼能記得住這麼多那樣的病?”他帶著職業性的崇高的敬慕問道。
“我在醫院裡讀《讀者文摘》知道的。”
約塞連有那麼多疾病要擔心,有時他真想永遠呆在醫院裡度過余生:四肢平展地躺在氧氣帳裡,一群專家和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坐在他的病床的一邊,等待著病情發生惡化;在病床的另一邊至少有一名外科醫生拿著刀,做好了准備,一旦需要隨時准備沖上前來開始手術。比如說動脈瘤,要是他得了主動脈瘤,不采取這樣的措施,他們又怎能及時醫治他呢?盡管約塞連像討厭任何人一樣討厭外科醫生和他的手術刀,他還是覺得呆在醫院裡面要比呆在醫院外面安全得多。在醫院裡,他可以隨時大聲叫喊,人們至少會跑過來想辦法幫他;而在醫院外面,如果他對所有他認為每個人都該大聲叫喊的事情大叫大喊,人們會把他關進監獄或者把他送進醫院。他想對其大聲叫喊的東西之一就是外科醫生的手術刀,那刀幾乎肯定在等待著他和其他所有活得夠長的、可以死去的人。他常常想弄明白他怎樣才能辨認出初起的風寒、發燒、劇痛、隱痛、打嗝、打噴嚏、色斑、嗜眠症、失語、失去平衡或者記憶力衰退,那預示著不可避免的結局的不可避免的開始。
他還擔心當他跳出梅傑少校的辦公室再去找丹尼卡醫生時,丹尼卡醫生仍舊拒絕幫助他。他的擔心是對的。
“你以為你得了什麼可以擔心的病了嗎?”丹尼卡醫生問道,說話間抬起他那低垂在胸前、黑發梳得一塵不染的頭,兩只滿是淚水的眼睛憤怒地盯了約塞連一會兒。“我怎麼樣呢?我的寶貴的醫療技術在這個該死的島上白白地荒廢了,而其他的醫生卻在掙大錢。
你以為我喜歡日復一日地坐在這兒拒絕幫助你嗎?如果我是在國內或在像羅馬這樣的地方拒絕幫助你,我倒不特別在乎。但在這兒向你說不,對我來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麼就別說不。讓我停止飛行。”
“我不能讓你停飛,”丹尼卡醫生嘟嚷道,“這話得告訴你多少遍?”
“你能。梅傑少校跟我說你是飛行中隊裡唯一能讓我停飛的人。”
丹尼卡醫生驚得瞠目結舌。“梅傑少校跟你那麼說的?什麼時”候?”
“我在壕溝裡同他交涉的時候。”
“梅傑少校是那麼跟你說的?在一個壕溝裡?”
“他是在我們離開壕溝,跳進他的辦公室後跟我說的。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說是他告訴我的,所以請你不要亂嚷嚷。”
“為什麼是那個卑鄙、詭計多端的騙子!”丹尼卡醫生喊道,“他不應該告訴任何人。他有沒有告訴你我怎樣才能讓你停飛?”
“只要填寫一張小紙條,說我已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把它送到大隊部就行了。斯塔布斯醫生一直讓他的中隊裡的人停飛,你為什麼不能呢?”
“斯塔布斯讓那些人停飛之後,他們的情況又怎麼樣呢?”丹尼卡醫生冷笑著反駁說,“他們馬上被恢復戰斗狀態,不是嗎?而他也發現他自己處於困境。當然,我也可以填寫一張說你不適合飛行的紙條,讓你停飛。但是有一條規定。”
“第二十二條軍規?”
“是的。假如我取消你的戰斗任務,還得大隊部批准,而大隊部是不會批准的。他們會立即讓你回到戰斗崗位上去。那麼,我又會在什麼地方呢?也許在去太平洋的路上,不行,多謝你啦,我不想為你去冒險。”
“難道這不值得一試嗎?”約塞連爭辯道,“皮亞諾薩島有什麼好呢?”
“皮亞諾薩島糟透了,但它卻比太平洋好。要是用船把我運到某個文明發達的地方,在那兒我時不時可以賺一二塊打胎的錢,我倒不會在乎。然而在太平洋卻只有叢林和季風。我在那兒會爛掉的。”
“你在這兒也會爛掉的。”
丹尼卡醫生突然發起怒來。“是嗎?不過,至少我會活著走出這場戰爭,這比你所要做的一切都強。”
“那正是我想跟你說的,嘿。我求你救我一命。”
“救命不是我的職責,”丹尼卡醫生繃著臉駁斥道。
“什麼是你的職責?”
“我不知道我的職責是什麼。他們告訴我的就是要堅持我的職業道德,決不作證去反對另一個醫生。聽著,你以為你是唯一有生命危險的人嗎?我怎麼樣呢?醫療帳篷裡那兩個為我工作的庸醫至今還查不出我有什麼病。”
“可能是尤因氏瘤,”約塞連嘲諷地咕噥說。
“你真的那麼認為?”丹尼卡醫生害怕得嚷起來。
“噢,我不知道,”約塞連不耐煩地回答,“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執行任務了。他們不會真的槍斃我吧,是嗎,我已經飛了五十一次。”
“你為什麼不至少完成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做決定呢?”丹尼卡醫生勸告說,“你成天抱怨,可你一次也未完成過任務。”
“我怎麼能完成呢?每次我快要完成的時候,上校又把飛行次數提高了。”
“你從未完成任務,是因為你老是不斷地進醫院或者離隊去羅馬。假如你完成了五十五次飛行任務,然後再拒絕飛行,你的處境就會有利得多。那樣,我也許會考慮我能做點什麼。”
“你能保證嗎?”
“我保證。”
“你保證什麼呢?”
“如果你完成你的五十五次飛行任務,再讓麥克沃特把我的名字登入他的飛行日志中,讓我不用上飛機就可以拿到我的飛行津貼,我保證我也許會考慮做點什麼幫助你。我害怕飛機。你有沒有看到三周前發生在愛達荷州的那次飛機墜毀的報道,六個人送了命。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我每月飛行四小時才能拿到飛行津貼。難道用不著擔心死在飛機墜毀中,我要擔憂的事就不夠多嗎?”
“我也擔心飛機墜毀事故,”約塞連跟他說,“你不是唯一擔憂的人。”
“是啊,不過我還很擔心那個尤因氏瘤,”丹尼卡醫生虛誇道,“你看我的鼻子一直不通,身體總覺得冷,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搭搭我的脈。”
約塞連也擔心尤因氏瘤和黑素瘤。到處都潛伏著災難,多得數不勝數。當他想到有那麼多疾病和可能發生的事故時刻威脅著他,而他卻能安然無恙地活到今天,他著實吃驚不小。每一天他所面臨的都是新的一次戰勝死亡的危險使命。他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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