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紅顏 正文 第三十三章 Louer唐
    從雅典來的班機正點降落,我站在接機口等著,一會兒就看見黎海民一手拎著一個連國內的民工也不用了的大編織袋,匆匆往出口走來。再一看,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子,也是一手一個大編織袋。夾在金髮碧眼推著各式旅行箱的歐洲人中間,煞是好看。

    他也看見我了,哈哈笑著走過來。

    「這是小唐,唐靜姝介紹身邊的女子。

    情人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我們握手。

    這唐靜姝挺漂亮的,很年輕。個兒不高,身材勻稱,大眼睛,細眉毛,五官端正,蠻清秀的一個小家碧玉。

    「走吧。」我幫唐靜姝拎起一個編織袋,「呵,還挺沉,裝的什麼寶貝?」我問。

    唐靜姝臉紅了,「全是破爛兒——這編織袋能裝什麼好東西?」

    黎海民說:「小唐還怕你笑話,說什麼也不讓用這編織袋。我說怕什麼?都是自己兄弟,笑話啥呀?」

    我一笑,說:「西門大官人,你這行頭目前在世界上大概只有河南大別山裡的民工還用——我怎麼能相信你是從希臘來的呢?」

    黎海民哈哈大笑起來,對唐靜姝說:「你聽他叫我什麼?西門大官人。趕明兒我給你講講這個綽號的來歷。」

    開車回到家門口,見超市門口擺了許多裝著活鯉魚的大桶,捷克人都在排隊買,才想起快過聖誕節了。

    捷克人有個習慣,一年只吃一次魚,在聖誕節的時候。捷克人不愛吃也不大會吃魚,一年就吃一次,還滿街跑著救護車往醫院裡送嗓子卡了魚刺的傷員。我停車也買了兩條大鯉魚,領著他們進了家。

    從此,他們就在我這兒住下了。

    黎海民和唐靜姝在一起,真是不大諧調。黎海民已經是一株蕭疏的老樹,濃蔭繁茂,雜花滿枝已是遙遠的昔日。而唐靜姝卻還是一朵怒放的鮮花,青春和美麗都正當其時。

    黎海民比唐靜姝大二十五歲。

    我不明白他們是怎樣走到一起的,以為一定會有一個十分浪漫的故事。黎海民是個愛炫耀自己的人,他向我娓娓講述了當年如何把少女唐靜姝一舉侃暈拿下的過程,乏味和齷齪都已達到極致。

    唐靜姝是天津人。父親在黎海民老爸任校長的大學裡當老師,母親在校圖書館做管理員。西門大官人經常在院內出沒尋覓,不久,便發現了小巧玲瓏的美麗女孩兒唐靜姝。那一年,她剛剛十八歲。可以想像,西門大官人看到美麗的女孩兒唐靜姝,就如同一條看見了骨頭的餓狗。

    天津其實是一個市民社會,老百姓小富即安,從不奢望更好的生活。他們經常笑話近鄰北京人,說北京的下崗工人不去找事兒干,而是每天趿拉著拖鞋去和胡同口那釘鞋老頭兒討論政治局人事安排問題。北京人也經常拿天津人開涮,天津小市民的口頭語是「你媽媽」,天津方言讀作「泥馬馬」,說天津人都不重視孩子的學習,學習有嘛用?有一家人特殊,孩子居然會認2個英文字母。有客人來,母親便炫耀,拿出字母表指一個讓兒子念一個:

    「介(這)是嘛?」

    「泥馬馬的。」

    「介是嘛?」

    「泥馬馬的。」

    「介是嘛?」

    「泥馬馬的H。」

    「介是嘛?」

    「泥馬馬的B!」

    按道理說,西門大官人侃的內容百分之九十九的天津女孩兒都不會感興趣——誰會有興趣知道XXX副總理早上起來是先喝紅茶菌還是先喝小米兒粥?誰會耐煩聽XX的兒子和XXX的女兒結婚了後來又離婚了?

    不幸的是唐靜姝恰好是這百分之一。

    在計劃經濟時代的中國城市,你的居住地域在很大程度上顯示了你的尊卑、你的政治地位、你的經濟狀況,甚至注定了你的前途和一生的命運。

    在上海,全體上海人看不起蘇北人;而上海人內部呢?在上只角居住的人又看不起在下只角居住的人;在康平路愛棠園、愛桃園——華東局和上海市委的幹部宿舍區——居住的人則看不起全上海的人。

    在北京,人們以居住在大院——海軍大院、空軍大院、總後大院以及國家機關宿舍為榮。

    在天津,由於這是一個典型的市民社會,而且從來也不是政治和經濟的中心,連城市地位都是一會兒直轄一會兒省轄的折騰,不像北京,有大量的國家機關和三軍總部,也不像上海,有華東局及南京部隊的海、空系統及市委市府機關。老百姓對居住地域佔有的政治資源並不敏感,而且天津也沒有專門的高級幹部宿舍區,散落在和平區以及警備區機關的一些小樓獨院,也早被小市民的汪洋大海淹沒。但天津人也有天津人的地域歧視:他們把在簡陋的沒有衛生設施的低矮房屋裡生活的人稱為「小平房兒出來的」,區別於住在機關院校樓房裡的上等天津人。

    唐靜姝不是小平房兒出來的。

    她愛聽黎海民說話,她早聽天津人的柴米油鹽聽煩了。她沒有考上大學,也還沒有工作,所以時間很充裕。除了在媽媽的圖書館看閒書,就是聽黎海民說話。越讀書,就越覺得天津的生活令人窒息——沒有於連·索黑爾,沒有卡門,甚至連余永澤也沒有。而聽黎海民說話,倒覺得新鮮有活力。她不但愛聽那些高級領導人的趣聞逸事——這些人的地位高到你甚至懷疑他們是否還在人間。她更愛聽黎海民憂時傷世、悲今弔古的憤懣議論。他憤怒地對唐靜姝說,小唐你知道嗎,共產黨懲治腐敗從不手軟,50年代就殺了天津的劉青山、張子善。改革開放之初,商業部部長和北京市的幾位領導在豐澤園吃了幾頓少交錢的飯,被一位叫陳愛武的廚師告到中央,統統被撤職查辦,陳愛武因此還當上了團中央委員。廣東海豐縣委書記王仲,貪污了幾萬塊錢被處以極刑。可是為什麼就鎮不住呢?制度,只能是制度上的問題。看看這幾年,鬧成了什麼樣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唐靜姝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連悲傷都比天津人高幾個檔次。

    她還愛聽他抑揚頓挫的吟詩——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麼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

    知道是誰寫的詩嗎?黎海民問。

    唐靜姝搖頭。

    「聞一多。」

    唐靜姝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居然連聞一多都知道!

    他甚至能夠準確地說出唐靜姝名字的出處,「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你會俟我於城隅嗎?」

    她的臉紅了。

    後來,黎海民談話的更多內容是訴說自己婚姻的不幸——在那樣險惡的政治環境下,在那樣拮据的物質生活中,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呢?

    沒費多大勁兒,西門大官人便把**唐靜姝擒到了床上。

    從此以後,西門大官人對唐靜姝是憐愛有加,那蓬勃的花心確實也收斂了不少。在北京時,他在我的房間給我們都認識的一個己婚女子打電話,說我要請她吃飯。我劈手奪過電話說是黎海民要見你,沒我的事兒。那女子跟我聊了幾句,罵了一通黎海民有神經病之類的話,把電話撂了。黎海民見陰謀未能得逞,哈哈大笑了一頓,再未做他想。

    足見他是愛唐靜姝的。

    那時他早已在廣州工作,雖然無甚建樹,但也一帆風順。太太在白天鵝上班,朝九晚五,清閒安逸。不僅不過問他那些花花事兒,連話也懶得跟他說,只是與兒子相依為命——既然不能相夫,全部精力就放在教子上面。孩子也格外爭氣,各科成績都在班裡名列前茅。

    西門大官人渾身不舒服。他不能忍受與唐靜姝的兩地生活。他不可能頻繁的北上,她也不可能經常南下。而夜裡一上床,她那鮮嫩潔白的青春軀體,盈盈一握的嬌小**都橫陳在西門大官人眼前,常常使他不能自持,不得不到外面花錢找些妓女來出火。

    這時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從希臘寄來的信。

    寄信人是他過去的一個好朋友,叫阿氣兒。西門大官人曾帶他回過故地,跟我們都見過面。據說其父曾是中央一位大員的廚師,菜做得地道。此人去希臘已經有幾年了,音訊全無,也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黎海民。阿氣兒在信中說,他在希臘辛苦了幾年,如今事業有成,心頗念舊,問西門大官人是否有意來希臘發展。

    大官人接信喜出望外,略一思忖,便修書一封,說他極想去希臘,請快點寄邀請書來。另外,邀請書要兩份。

    他把唐靜姝的姓名地址出生年月工工整整的附上。

    把信用EMS寄走,他馬上給唐靜姝打電話。能和相愛的西門大官人長相廝守,唐靜姝自然也是歡喜得緊。一個女孩子,終日過著偷偷摸摸的日子,心情十分憂鬱。本來就有些內向的她,竟木訥得寡言少語,昏昏噩噩。接到了西門大官人的報喜電話,常陰的臉上終於放晴了。

    邀請書很快就寄到了,阿氣兒不明白這唐靜姝是何許人,還以為是西門大官人的私生女呢。西門和唐靜姝順利地獲得了簽證,兩人喜氣洋洋地登上飛機,經過十個小時的長途飛行,當機翼下出現煙波浩渺的愛琴海時,唐靜姝心都醉了!愛琴海,這個名字多好呵!她堅信,這是她和西門大官人的愛情海。

    他們會在這海裡揚帆啟航,乘長風破萬里浪!

    阿氣兒在雅典機場迎接,好些年不見了,他顯得有些疲憊和倦怠,兩鬢也有了些許白髮。他熱情地和西門大官人擁抱,也禮貌地和唐靜姝握手。他已經知道了唐靜姝的身份,便親熱地叫她嫂子。

    弄得唐靜姝臉上像著了火。

    阿氣兒的家是一座連體別墅,幾家連在一起的,英文叫TowHouse。三層,一層是車庫,二層是客廳和廚房,三層是三間臥室。阿氣兒把他們領進來,每一層,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鄭重的說:「從今以後,這兒就是你們的家了。」

    西門大官人得意地看著唐靜姝說:「怎麼樣?你還不信。夠哥兒們吧?」

    匆匆洗一把臉喝一杯茶,阿氣兒便帶他們上街遊玩兒。悉心指點處處古跡,講述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文明如何在這裡發祥。他們參觀了帕爾特農神廟和奧林匹亞宙斯神廟,遊覽了柏拉圖學院和聖徒教堂,還去拜占庭博物館和憲法廣場轉了一圈兒,回到家中已是傍晚。

    西門和唐靜姝走的前一天就沒好好睡覺,又連續十小時飛行,一落地又逛了一整天,早已疲憊不堪。胡亂吃了些東西,又陪阿氣兒喝了幾杯葡萄酒,便同唐靜姝進了已為他們準備好了的房間。

    縱然疲憊,西門大官人也非要打一炮兒才睡,說是慶祝抵達雅典不放禮炮哪兒成?唐靜姝覺得言之有理,再累也免不了叉開腿。西門折騰了一個溜夠,才相擁著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己經是雅典時間的上午9時。唐靜姝先醒來,幸福地伸了個懶腰,便要去衛生間洗漱。一下床,咦?昨晚拿進來的兩個箱子怎麼不見了?她想,準是阿氣兒早晨給拎走放起來了。看看自己寸縷不著的裸體,擔心會不會讓阿氣兒看到,臉又紅了起來。

    剛穿好衣服,又發覺不對了——一直在腰上繫著,直到上床才摘下放在床頭櫃兒上的旅行腰包不見了,那裡面可裝著西門大官人這幾年辛辛苦苦弄下的萬把美金和他們兩人的護照呀!她急忙推醒黎海民,告訴他腰包不見了。

    黎海民揉揉眼睛,說:「不會吧?你是不是忘了放哪兒啦?」

    唐靜姝說:「沒忘,我就放這兒啦。」她指著床頭櫃。

    黎海民一邊兒穿衣服一邊兒說:「別急,別急,再找找。」

    唐靜姝把臥室翻了個底兒掉,連床底下都鑽進去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黎海民也急了,趕緊出去找阿氣兒。

    可屋裡屋外到處都沒有阿氣兒的人影兒。

    正納悶兒呢,來了一希臘老頭兒,嘰哩咕嚕地講著英語。西門大官人過去學的是俄語,英格利市的鬧。唐靜姝到底晚出生二十多年,趕上了學英語的時代,因此能略聽懂一二,說這老頭兒是房東,找阿氣兒要房租來了,阿氣兒已經欠了三個月房租啦。

    唐靜姝結結巴巴的說:「阿氣兒不知道去哪兒了,昨天夜裡還在呢。我們是他的朋友,昨天剛從北京飛來。你能告訴我們阿氣兒去哪兒了嗎?」

    阿氣兒乘早晨八點的希臘航空公司班機去了美國。

    原來,阿氣兒在希臘早已窮途潦倒,全靠騙吃騙喝度日。眼看著混不下去了,適逢國內發生「八九」動亂。阿氣兒琢磨機會來了,便在雅典跟著起起哄來,又是聲援,又是去中國駐希臘大使館遞交抗議書,鬧得烏煙瘴氣。爾後便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說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美國政治避難。美國人笑了,說中共不可能迫害到你,因為你在雅典而不是在北京。

    沒理他這個茬兒。

    他眼珠子一轉,又跑到台灣駐希臘辦事處,也說是受到中共迫害,要求去台北。

    台灣官員也不傻,婉言拒絕。

    他急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長跪不起大喊救命。台灣人煩了,便給他發了一本中華民國海外護照。持這本護照可以在世界各地以台灣人的身份旅行,但去台灣仍須簽證。台灣官員說,你現在持中華民國護照,中共管不了你啦,你可以放心啦。阿氣兒心裡樂開了花,他知道中華民國的護照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護照好使。鬼才要去你們那個台北呢!他拿這本護照跑到美國駐希臘大使館,順利地獲得了B簽證。然後把他還沒有騙過的朋友濾了一遍,最後鎖定了西門大官人。

    去美國不能兩手空空呀!

    西門大官人與唐靜姝春夢甫醒,已然是兩條喪家之犬。沒有護照,沒有錢,甚至連換洗衣服也沒有——兩個箱子都讓他拎走啦!語言也不通。

    真是沒法兒活了!

    得虧有個唐靜姝,否則,西門大官人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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