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紅顏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剪不斷,理還亂
    黃文玉搬走了,留下佩瑤母女陪著女房東。

    她搬到老申那裡去了,老申在布拉格的城鄉結合部租了一套很便宜的公寓,三室一廳。他一個人住著不單冷清寂寞,而且還得獨自負擔房租,因此便力邀黃文玉一起住。黃文玉算算賬,房租分擔,比現在能省不少呢。再說,老申再差也是個爺兒們,跟他在一起,怎麼著也比整天守著一幫女光棍強。

    欣然前往。

    這時,她已經開始了練攤兒生涯。由於她有點語言,人也勤快,上貨上得准,生意相當不錯。一個月下來,千把美金的純利總是有的。

    黃文渝還在為陳妮娜當牛做馬。披星戴月,毫無怨言。

    他覺得值。

    有陳妮娜夜裡在床上相伴,他早已心花怒放。過度的奔波勞碌使他精神懈怠,體力漸覺不支,肝區也總是隱隱作痛。但他仍強撐著,東一頭西一頭地開車跑。這時陳妮娜已經不再跟他同去了,裝車卸車,支攤兒收攤兒都是他一個人的事兒。每天早晨都來不及吃飯,通常都是凌晨三四點鐘出發。外地城市的零售市場一般都距布拉格一二百公里左右,趕到後支攤子卸貨,都弄好天也大亮。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三三兩兩的顧客已經來了。一直忙到中午,抽空兒買個棍子麵包加一杯咖啡就算是午飯了。晚上回來早已是疲憊不堪,面對陳妮娜燒好的一桌菜也毫無胃口。隨便吃幾口菜,喝兩杯老酒便上床睡覺,床上還少不了一番大汗淋漓的辛苦勞作。有時黃文渝實在沒興致,但陳妮娜閒了一天精力充沛得很,非要不可,黃文渝只好強打精神揮戈上馬。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陳妮娜這個女人有著一種近乎變態的貪婪,有了又年輕、又聽話、又能吃苦的黃文渝,她已經不要老申了,但她聽說黃文玉搬到了老申那裡住,仍舊嫉妒的死去活來,一股無名火燒得五臟六腑難受。她以為黃文玉一定要和老申睡在一起了,於是便隔三岔五大安排亂七八糟的人去住,明擺著要擠黃文玉走,黃文玉心裡也明白。其實,黃文玉此時並沒有與老申苟合。而且不用她擠,黃文玉自己就要走了。老申住的是公寓樓,黃文玉要練攤兒,晚上停車不方便。天天卸貨裝貨,誰受得了?便又托人找了一個帶院子的小HOUSE,兩層,房東老兩口住樓上,她住樓下。雖然也是一間小房子,但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關鍵是每天晚上收攤兒回來能把車開進院子,不用卸貨。

    黃文玉出來好幾年了,從來沒回去過。黃文渝倒是年年回一次,可都是跟黃文玉要錢買機票。黃文玉不僅給哥哥買機票,還每次都托哥哥給媽媽捎點美金做家用。黃文玉只有媽媽了,爸爸是個軍人,在黃文玉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了。她還有兩個姐姐,男孩兒就黃文渝一個,從小嬌慣得厲害。後來黃文玉才知道,媽媽從來沒收到過她捎回來的美金。黃文玉生氣了,便去問哥哥。哥哥回答得很乾脆:「我用掉了。」黃文玉說你怎麼可以,那是給媽媽的錢。哥哥笑了,說:「怎麼不可以?反正交給媽媽她也是要給我用的。」

    黃文玉無話可說。

    要說這黃文渝本來在上海混得也不錯,990年已經在南京路開了一家相當規模的影樓。上海人那幾年也不知怎麼啦,集體拎不清,都往國外跑。什麼澳大利亞、日本,鬧得現在澳大利亞使館見上海人就拒簽,東京居民區到處不租給上海人房子住。一時間好像不出國就丟人似的,黃文渝不想丟人,低價賣了影樓,求蛇頭把自己販到了布拉格。

    去年回國,他感到肝區疼得厲害,而且天天拉稀,洩痢停快吃了一公斤了,根本止不住。心裡疑惑,便去醫院看大夫。當時就留院了,肝癌,一個星期後做了手術。

    「累的。生生累出來的病。」黃文玉對我說,悲慼中夾著仇恨。

    辛佩瑤的生意出奇地好,媽媽幫她看店,還雇了兩個捷克姑娘。她每天開車去各個批發市場找貨,天天都有新貨賣。

    有一天下午她開車回來,巷口堵著一輛正在搬家的大貨車,她不耐煩等,便從下一個巷口拐進。

    她的前邊有一輛福特車,她的心頓時抽緊——極為熟悉的奧地利汽車牌照映入了眼簾。

    福特車在一座HOUSE前停下,頭上纏著紗布的老吳走下車來。半年不見,他更瘦了,身子也有些傴僂。他背朝著佩瑤,手裡拎著一袋子蔬菜。

    佩瑤把車緩緩地開過去,停下,卻沒有熄火。老吳轉過身來,一臉疲憊之色,頭上的繃帶有些髒了,還能依稀看到曾經滲出的血跡。

    四目對視良久。

    她按動電鈕,車窗玻璃緩緩落下。老吳走上前來,滿眼都是渾濁的淚花。

    「怎麼搞的?」她靜靜地問。

    「天天到處找你,心不在焉,前天追了尾。這不,剛從修理廠取回車。」他也盡量平靜地說。

    「你住哪兒?」

    「這兒。」他指指身後,「納納也在。」

    佩瑤忽然淚如雨下。她後悔了,她覺得真不該扔下老吳和納納。

    她熄了火,走進了老吳和納納的小屋。

    納納見了媽媽,臉上是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她撲到佩瑤懷裡,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問:「媽媽,你再不會不要納納了吧?」

    佩瑤告訴我,這句話後來納納曾多次驚疑地問過她。她流淚了,——這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呀!

    佩瑤緊緊抱著納納,心都碎了。

    老吳受傷了,還帶著孩子,飲食起居都不方便,佩瑤想都沒想就決定搬過來住。她匆匆回家,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具,拿了幾件換洗衣服,趕到店裡和媽媽說清原委。

    媽媽急得跳腳,說:「那是個火坑呀孩子,躲還來不及呢,你怎麼非要往裡跳呢!」

    佩瑤哭了,說:「該跳就跳吧,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找我好幾個月了,前天還受了傷。」

    「我去見他,」媽媽火了,「我問問他還有沒有起碼的道德?」

    「現在先別去,媽媽我求你了。」佩瑤說,「我會讓他來見你的,明天就來。如果說沒有道德,不是他,是我,是你女兒呀!這事兒不能怪他,他夠苦的了!」

    「做孽呀!」媽媽仰天長歎。

    她去了。

    第二天,她帶著老吳和納納來見媽媽。納納乖巧地叫聲「姥姥」,便坐在那兒不說也不動,像個泥塑。老吳早把臉臊得通紅,垂著頭說:「都是我這個混蛋,千萬別難為孩子了。」

    便再不吭一聲。

    媽媽開始流淚,又從抽泣轉為嚎啕大哭。

    媽媽除了接受現實,還有什麼辦法呢?她不願見老吳,又心疼女兒太操勞,便把納納接了過來。她對我說最初一點也不喜歡這孩子,看見她就想起這一大堆煩心事兒。可這孩子是個小精豆兒,乖巧極了。特別會察言觀色,從來不要這要那,也不花錢。有時給她買點零食,她都會問上好幾遍:

    「姥姥,真的是給我買的嗎?」

    「姥姥,我真的可以吃嗎?」

    這話聽得讓人落淚。納納雖然還不到五歲,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生活在許多不測之中。她謹小慎微,不苟言笑,終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大難臨頭。

    漂泊生活使她迅速成熟。

    經常,佩瑤要去德國或奧地利辦事。每當她在家收拾行裝,納納都會在一旁靜靜地看,然後突然問:

    「媽媽你還會回來嗎?」

    「媽媽會不會不要納納了?」

    每逢這時,佩瑤都心如刀絞,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噙著眼淚一字一句地告訴納納:「媽媽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不要媽媽的媽媽和媽媽的女兒,你就放心吧。」

    納納笑了。

    佩瑤卻淚流滿面。

    溫馨的日子很快就結束了——老吳又開始在布拉格的各個卡西諾征戰殺伐,烽煙四起。在維也納的無聊故事又開始在布拉格重演,而且愈演愈烈。

    佩瑤向媽媽哭訴,媽媽沉思良久,對女兒說:「跟他要錢,把他在奧地利的存款都要過來,以你的名義存在布拉格銀行。否則他遲早輸成窮光蛋,到頭來還得讓你養活他。而且,這樣還能試試他是不是心裡還有你。」

    佩瑤含淚去了。

    老吳拒絕了她的要求。

    佩瑤又一次硬起了心腸。

    在生意交往中,她認識了一個福建大貨主。這是一個農民,沒上過一天學。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政策,在家裡開辦了鄉鎮企業,其實就是家庭作坊,制鞋。沒想到幾年下來竟愈滾愈大,眼見著成了氣候,腰纏億萬,旗下有十幾個各式工廠。適逢國內治理整頓,內需不振,市場疲軟,便來東歐闖天下。在匈牙利、波蘭、斯洛伐克都有分公司,由他的小老婆分別掌管──他的髮妻在家鄉守著祖宗廬墓,他納了幾個女同鄉做小老婆。這老闆早就垂涎佩瑤不同凡響的氣質和美貌,這些都是他那些女農民不能比的。也曾半開玩笑半當真的對佩瑤說快不要一個人受苦了,過來幫我干吧,我把她們都遣散了。佩瑤斜他一眼,說:「哪兒像個老闆呢,骨頭沒有四兩沉。」

    福建老闆哈哈大笑,挨罵賽過吃了蜜。

    要想擺脫老吳,只有離開捷克。

    去哪兒呢?而且去哪兒都得有錢,有生意做。開創一個局面,花費大了去啦。她腰裡不硬,底氣不足。

    她想起了這位福建老闆。

    一個電話打過去,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佩瑤化了淡妝,塗了口紅,在鏡子裡看看,忽然一陣心酸。

    老闆準時趕到,西服革履,還帶了一束花。佩瑤接過來,說謝謝。心想這哪兒是農民的做派呢?微微一笑,把自己目前的困窘娓娓道出。

    老闆眼睛一瞪,「這還不容易?我找人殺了他!」

    「胡說什麼?」佩瑤生氣了。

    「那怎麼辦?」

    「我想離開捷克。」

    「去哪兒?」

    「不知道。」

    老闆想了想,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去南斯拉夫好不好?那邊兵連禍結,國際制裁好些年了,商品奇缺。我正想去開闢市場呢,只是苦於沒有合適的人。」

    佩瑤高興了,「我去。」

    「不過,」他含笑著了佩瑤一眼,欲言又止。

    「骨頭又輕了是不是?」佩瑤嗔道。

    佩瑤悄悄地把商店賣掉,突然遠走貝爾格萊德。

    老吳發現佩瑤失蹤了,趕緊到商店去詢問,一進門,才知道商店已經換了主人。他馬上趕到佩瑤的媽媽那裡,大吵大鬧。他知道佩瑤不會舍下納納,只要納納在,她就得回來。他命令納納跟他走,佩瑤媽媽說不行。他笑了,「不行?有沒有搞錯呀?孩子是誰的?你信不信我告你綁架?」

    老吳帶走了納納。

    當晚,媽媽和佩瑤通了電話。佩瑤說你先過來吧,我已經租好了房子,納納的事我再想辦法。

    媽媽也飛到了貝爾格萊德。

    安頓下來,佩瑤又悄悄回到布拉格,她準備偷走孩子。

    她先在黃文玉的小屋裡住下,然後一大早就躲在老吳家附近。整呆了一天也不見他出門,一直到了晚上,才見他西裝革履地開車走了。

    準是去卡西諾,佩瑤恨得牙根兒癢癢。

    見他的車走遠了,佩瑤趕緊過來摁門鈴。房東笑盈盈地出來開門,見是她,高興的用德語說:「吳先生剛剛出去。這幾天你去哪兒啦?」

    她胡亂應付,說剛從漢堡回來,要帶納納出去。說罷便三步兩步上了樓,推開門一看,納納已經睡覺了。她叫醒納納,孩子一看是媽媽,竟愣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納納,趕快起來穿衣服,跟媽媽走。」

    趁納納穿衣服,她給老吳寫了一張便條。

    老吳:

    納納我帶走了,不要再找我,祝你幸福。

    佩瑤

    當晚,納納和她擠在一張小床上。

    「媽媽,我們明天就走嗎?」

    「對,一早就走。」

    「能見到姥姥了嗎?」

    「能。」

    「納納可想姥姥了。」

    「姥姥也想納納。」

    「真的想納納?」

    「真的。」

    天一亮,匆匆吃過早飯,黃文玉開車帶著她倆直奔機場。

    然而,由於佩瑤的護照上沒有納納的隨行簽證,布拉格機場海關不准納納與佩瑤同行。

    佩瑤急了,說了一大堆好話,又把納納在維也納的出生證明拿了出來,無濟於事。

    眼看飛機就要起飛了,佩瑤對納納說:「納納,這次媽媽怕不能帶你走了。你先跟黃阿姨一塊兒住幾天,媽媽再來接你,好嗎?」

    納納真是乖巧極了,她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知道自己無法跟媽媽走而必須和這位黃阿姨呆在一起,立即開始討好黃文玉:「媽媽,我好喜歡好喜歡黃阿姨了,跟黃阿姨在一起才好呢。你放心去吧,早點來接納納。」

    佩瑤說:「好的,你要聽話,好好跟黃阿姨呆著,媽媽一定很快來接你。」又囑咐黃文玉說:「小黃,拜託了,千萬別讓老吳把孩子找到。我回去馬上辦手續,爭取盡快來接納納。」

    黃文玉從她懷裡抱過納納,說:「你放心吧,我在納納就在。」那時她也想去南斯拉夫,正準備托辛佩瑤發邀請呢,因此十分爽快。

    佩瑤點點頭,又去和海關做最後的交涉。這次她不用語言,而是把500馬克夾在護照裡遞了進去。

    事情突然就成了,納納被允許離開捷克。

    納納明白了,她從黃文玉懷中掙脫,歡呼著撲向媽媽,早把她好喜歡好喜歡的黃阿姨扔在了腦後。

    一年以後,佩瑤的媽媽來布拉格辦事,我們又見面了。我問她那邊的情況,她說南斯拉夫的生意非常好做,一雙普通球鞋都要賣40馬克。但政府方面對中國人極為苛刻,幾乎不能得到居留權。她解釋說,按照南斯拉夫有關法律規定,外國人只要在南斯拉夫註冊了公司,就可以獲得居留權。但政府方面就是不給你註冊公司,想方設法刁難你。現在又出台了新規定,已經註冊的中國人公司,必須僱用相當比例的南斯拉夫人工作,而且這些人的工資要用美元支付。一個國家已經不相信自己的貨幣了,這個國家還好得了嗎?據說最近又要出台一項新法令,所有獲得綠卡的中國人在延居留時,由過去的一年改為三個月。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米洛捨維奇執政時還稍微好一些,現在他下台了,政敵們到處散佈謠言,說他執政時準備讓四萬中國人加入南斯拉夫國籍,好在大選中投他的票。這個謠言一出,新政府便開始驅趕華人。唉,為他們把大使館也炸了,外交官也死了,可現在……

    她說不下去了,我叉開話題,問她納納的近況。

    她笑了,說:「那個小精豆兒,可不得了,現在還總問我,『姥姥你會不會不要納納了?』我說你是我女兒的孩子,姥姥怎麼會不要自己女兒的孩子呢?她還半信半疑。我在貝爾格萊德沒事兒去練個小攤兒,也就是賣點小商品,打火機啦,發卡啦啥的。生意還不錯,買的人挺多。顧客一來納納就幫著我賣,她德語不錯,英語也能說幾句。顧客都喜歡她,就買。只要一賣,她就樂得蹦兒高。說『姥姥,真好,又賣了,真好,又賣了。』收攤兒回家,她在路上總要問:『姥姥,咱們今天又賣了不少錢,對吧?』可疼人兒了。我們在貝爾格萊德住的房子比布拉格差遠了,那邊供應不好,讓經濟制裁搞得有時連肉也吃不上,蔬菜也少。我就問她:『納納,這兒好還是布拉格好?』你猜她怎麼說?『姥姥,南斯拉夫真好,我真喜歡這兒,咱們就在這兒吧,哪兒也別去了。』這孩子,她是漂泊怕了。話又說回來,一旦南斯拉夫不允許居留,我們娘兒仨還不知道又要往哪兒漂呢。」

    「那福建人怎麼樣?」我問。

    「不怕你笑話,」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也在外邊兒小十年了,外邊兒的事兒都清楚。那福建人沒文化,可有老婆,還不止一個。我能說什麼呢?我問佩瑤你是咋想的?她說我啥都不想,就想賺錢。我試探她,問他有沒有和老婆離婚的打算?佩瑤說『這你怎麼能問我呢?得問他呀。再說了,他離不離婚關我啥事兒?』你說這還叫個話嗎?不關她的事,倒好像關我的事了。這佩瑤是個孝順孩子,看我不開心,就跟我說,『媽你就別瞎操心了,他離婚我也不能嫁他,他不離婚我也不能和他分開,這道理你怎麼不懂呀?』還算不錯,他經常往南斯拉夫發點貨,利潤對半分。剛去南斯拉夫時錢不夠用,他也幫助了一些。隔一兩個月他去一次,呆個十天八天的,看看銷售情況,考察考察市場。唉,真是斯文掃地呀。話本小說上不是常有這麼兩句嗎?明知不是伴,情急也相隨。」

    她要回南斯拉夫了,我送她去機場,把一包東西交給她,說:「全是吃的,昨天國內來人捎來的。都是什麼話梅、應子、牛肉乾兒,給納納和佩瑤吃。裡面有我的新手機號碼,告訴佩瑤有事來電話。」

    這期間,黃文玉那裡連續發生了兩件對她來說不啻是天崩地裂的大事變。

    第一件是她的哥哥黃文渝在上海病逝。

    那時,黃文玉已正式和老申同居。她曾要我為她預測一下這件事情的結局,並告訴我老申在無錫既有老婆又有孩子,而她卻是頭一次。說到這裡,她羞怯地低下了細長的頭。我不禁一笑,想起那位刻薄朋友的話來。

    老申不僅是好吃懶做,而是什麼也不做。幾年來都是這樣。以前還有條來錢的路:有個香港來的騙子叫丹尼·陳,與老申很熟。這位丹尼·陳幾乎騙遍了布拉格所有與其打過交道的中國人,其中也包括老申,至今還欠著他20多萬克郎。丹尼·陳花錢買通了他所在小城的警察,可以為那些黑在捷克或因為違法犯罪被取消居留權的中國人辦理綠卡。老申便做這樣的生意,他認識許多作奸犯科之流,因此生意還不錯。

    可惜好景總是不長——丹尼·陳嫌騙中國人利潤低,就去騙捷克海關。不料東窗事發,與幾個被他收買的海關官員一同鋃鐺入獄。老申不但頓時斷了生計,更要命的是還有幾本護照在丹尼·陳手裡。護照主人天天追著老申要,把老申弄得雞飛狗跳。

    要按黃文玉以前的標準,絕對不會看上老申這樣推著不走打著倒退的沒長進男人。小小的個子,一臉皺紋,滿嘴黃牙,看著都難受。她以前喜歡另一個上海小伙子,這個小伙子初來布拉格時曾和黃文玉在一個市場裡練過攤兒,後來他去捷克南部一個風光秀麗的城市開了一家商店,有時到布拉格上貨,便到黃文玉這裡坐坐。親不親,故鄉人嘛。

    每逢小伙子要來,總是頭一天晚上先打來電話。於是黃文玉便開始精心準備飯菜——她平時是極簡單的,經常是一個麵包一杯牛奶完事。但小伙子來就不能簡單,她去買魚買菜買蹄膀,使出渾身解數,做一桌地道的上海本幫菜。然後開始捯飭,塗口紅、描眉毛、擦胭脂、畫眼圈、染睫毛……不把自己徹底弄成個恐怖分子不住手。小伙子除了驚愕一下也就不大在意了,說上一頓家鄉話,吃上一頓家鄉飯,開車就走——城市在二百公里以外呢。

    黃文玉不知道為什麼就堅定地認為小伙子和她是郎情妾意,僅僅是心照不宣而已,而小伙子的每次到來,都可能是來宣佈心照的。因此從一接電話便開始生機勃勃,彷彿是一株剛被澆了糞的喇叭花,燦爛在朝陽之下。

    但小伙子每次都沒有宣佈心照,說走就走。於是黃文玉便細細回憶他此番的一顰一笑一句欲言又止的話一個四目遭遇時倉皇遁去的眼神……

    喇叭花萎成了一片枯葉。

    三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小伙子又打來電話,說明天一早到布拉格來,但不是來上貨,是要回國。而且,走之前有話要對她說。

    黃文玉激動得一夜未合眼。

    小伙子來了,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要回上海結婚了!

    他匆匆趕往機場。

    黃文玉把一張工筆畫般精心勾勒的臉哭成一片狼藉!

    以後,她還有過一兩次感情投入。但對方或是不理不睬,全無反應,或是虛與委蛇,不接話頭。黃文玉恨得牙根兒癢癢,她斷定男人都是偽君子,是她的美震撼了他們卑賤的心靈,他們自慚形穢,便在她面前裝聖人裝傻瓜,或者他們乾脆就是性無能患者。想到這裡,黃文玉才心潮稍平,長長地呼出一口惡氣。

    就老申吧,聊勝於無。

    自從被陳妮娜驅逐出境,老申在布拉格就沒有碰過女人——不是他守身如玉不想碰,是女人不讓他碰。布拉格的中國女人讓你碰的最重要條件是你能改變她的生存狀況,而老申自己的生存狀況還急著想讓人改變呢,所以,他只能「旱著」。

    老申與黃文玉的同居,雙方都得到了自己想從中得到的好處。

    對於黃文玉來說,老申不是偽君子,不裝聖人和傻瓜,而且也不是性無能。她的第一次是個白天,老申急吼吼地要和她Maelove(做愛),手忙腳亂,「性」趣十足。

    對於老申來說,黃文玉可以養著他,替他交房租,交電話費,交汽油費,交所有亂七八糟的費,而且是個**。

    老申不離婚,老申在同居之前已經向黃文玉說明了這一點。黃文玉歎口氣,說實話,她也不想有這樣一個Husbad(丈夫),還是做個Sexartr(性伴侶)吧。

    既然達成協議,簽署了諒解備忘錄,雙方又都從這種關係中得到了各自渴望的利益,那就痛痛快快的過吧。

    老申回了趟國,——是黃文玉的無私資助使他成行。老申後來對我說,他曾專程從無錫到上海瑞金醫院去看望黃文渝,黃文渝面無人色,瘦得已經脫了形兒。他向老申打聽布拉格的情況,問陳妮娜最近幹什麼呢。說謝謝你來看我,我準備過兩個月就回布拉格去。

    兩個星期之後,老申的機票到期了。他提前一天趕到上海,找個旅館住下便直奔醫院。推開病房的門,見黃文渝的床空著,還以為他被推去做檢查了,便坐在床上等候。一會兒護士來了,問你來看什麼人?老申說了黃文渝的名字。護士說早晨剛剛死了,你要看就去太平間看吧。

    老申飛回布拉格,先宣佈了噩耗,又把黃文玉姐姐們的信交給她。黃文玉大哭一場,才展開姐姐們的信,知道為了給哥哥看病,家裡花完了最後一分錢不說,還欠下了十幾萬元債務,囑她想辦法向陳妮娜要些錢來。

    二人便商量怎樣去找陳妮娜要錢,還是老申比黃文玉多吃了小二十年米,他說要想從陳妮娜那裡要到錢,只有一個辦法——嚴密封鎖黃文渝的死迅,就說病情見好,最後需要動一次手術,急需費用若干。黃文玉誇他腦子好,他得意地一笑,說秘不發喪,古已有之,說著就拉開架式要從頭兒講起。黃文玉急忙喝住,說也不看時候。又邀他同去與陳妮娜交涉,老申不敢去,便編了一個他去反而不好的理由。黃文玉聽了以為對,就自己硬著頭皮去了。

    她們約好在一個酒吧見面,陳妮娜點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又替黃文玉點了一杯卡布其諾咖啡。

    她詳細詢問了黃文渝的病情,為他的好轉由衷地高興。黃文玉以為成功了,然而陳妮娜馬上進入正題,說她現在手上沒錢,等有了錢再說。說罷她看看腕上小巧的勞力士滿天星,說對不起,我還有個約會,先走了。

    黃文玉目瞪口呆的傻在那裡。

    一個克郎沒要到不說,還替陳妮娜付了酒錢。

    黃文玉氣憤的對我訴說:「我哥哥給她當牛做馬好幾年,一文錢沒得到不說,還讓她騙走30萬呢!」

    原來,黃文渝曾經讓兩個姐姐出資發了一個集裝箱紡織品,說好利潤三家分的。可是賣了以後,不但利潤沒分,連30萬人民幣的本錢也讓陳妮娜獨吞了。姐姐們跟黃文渝要錢,他不敢惹陳妮娜,就說虧了。姐姐們說虧也不能把本錢也虧得一分不剩吧?還要。媽媽急了,說你們再提要錢我就跳黃浦江!

    「能對我哥這樣,真毒啊!」黃文玉感慨地說。

    其實,這還不能算毒,要說毒的事兒,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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