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大事變是老申突然陷入一起轟動布拉格的兇殺大案,並榮幸地成為警方鎖定的犯罪嫌疑人。成天被警察傳來傳去,接受迅問,一次比一次嚴厲。老申本來就膽小,這回更是六神無主,靈魂出竅,惶惶不可終日。
事情要從兩個中國人被殺害說起。
在布拉格以及整個歐洲,華人之間相互殘殺的惡性案件層出不窮,我們早已見怪不怪了。998年春天,捷克電視台及所有媒體都報道了兩名中國人在布拉格四區奧巴道夫自己租住的公寓裡被人殺害的消息。我認識其中一名死者,叫張建軍,我們曾經是好朋友。另一名死者叫朱復軍,從未謀面。
這個案子能把老申牽連上,全因為那個陳妮娜。
殺人案一出,早有瞭解箇中情況的中國人通過中國駐捷克大使館向捷克警方報告了線索,直接點出了疑凶的名字——上海人呂輝。
舉報人是我的朋友,也是上海人,叫惠中陽。這人平時腦子好像有點毛病,但對這件案子的敘述和分析都有條有理,絲絲入扣,不由你不信。以下是惠中陽的敘述:
「我不認識張建軍,但我和朱復軍很熟。朱復軍是無錫人,在布拉格九區西班牙超市門口練攤兒。你知道的,很多中國人都在那裡練攤兒。其中有個叫馬富華的,兩人要好得很,不但在一塊兒練攤兒,還在一塊兒拼住,分擔房費。這個馬富華有個壞毛病,好吹牛,滿嘴跑火車,到處吹他生意做得多麼多麼好,賺了多少多少錢啥的。全是吹牛皮,根本沒有的事。別人不信,可綁匪信了。
「有一天晚上,馬富華從外面喝老酒回來,哼著小曲兒剛進屋,突然從朱復軍住的房間裡衝出幾個綁匪來,三下五除二把馬富華摁倒在地,用膠帶紙封住嘴,手和腳都綁住,塞進一個練攤兒裝貨用的大編織袋裡,抬著下了樓,扔進汽車後備箱,開著就走。
「敲詐三萬美金,馬富華乖乖付了,光棍不吃眼前虧——不付就要往伏爾塔瓦河裡扔呀!
「馬富華怎麼嚥得下這口氣?回來就報了警。把朱復軍也告了,說他勾結綁匪。警方立刻採取行動,綁匪早已逃散,只逮回來一個朱復軍。
「朱復軍在拘留所裡給陳妮娜寫信,求陳妮娜為他找律師辯護。所需費用讓她找朱復軍的家人要,並說已經給家裡寫了信,希望陳妮娜快點同他的家人聯繫。陳妮娜於是專門回了一趟國,與朱復軍的家人見面,大包大攬,拿了兩萬美金回到布拉格。一回去,馬上找了律師,又給朱復軍捎話:放心好了,上下都打點停當,開庭就得放人。
「開庭了,法官問朱復軍:綁匪為什麼會從你的房間出來?朱復軍說他們那麼凶,我敢說什麼?法官又問下樓後把馬富華放到了誰的汽車後備箱裡?朱復軍說放到了我的汽車後備箱裡。法官又問然後呢?朱復軍說我就開車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法官又問為什麼你在前邊走他們在後邊跟著?朱復軍說他們怕碰上警察。
「輪到朱復軍的律師辯護時,律師說很明顯朱復軍就是與綁匪勾結,沒什麼可辯護的。
「當庭宣判:朱復軍入獄兩年。
「在監獄裡服刑時,和朱復軍同牢關著一個捷克律師,據說是被人陷害入獄的。捷克律師聽了朱復軍講述的來龍去脈,就說肯定是冤案,我出去一定要免費替你打這個官司,你會獲得巨額政府賠償的。
「結果他真的平反出獄了。
「兩年以後,朱復軍也刑滿出獄。他一時沒地方住,就跑到我這兒住了幾天,這些事兒都是他親口講給我聽的。
「朱復軍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找那曾經同牢的難友律師,商量如何打官司。第二件事,就是找陳妮娜要那兩萬美金。陳妮娜不給,說這一點那一點都用掉了,總之都是為你辦事用的。朱復軍說不行,你是怎麼為我辦的事我清楚你更清楚,咱們什麼話都不要講了,只要你還了我兩萬美金,咱們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你要是賴賬不還,那只有搏命了。
「這時他已經搬到張建軍那裡住了。
「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要我去張建軍那兒,說想跟我談一談。我又不認識張建軍,我去他那兒幹什麼?我還怕你們把我也綁了票呢。我就問他要談什麼?他說不行了,看來非得和陳妮娜搏命了。我說要談你就到諾維布都維采地鐵站來,我們在這兒見面。他說那好吧,去之前我打你手機。
「他再也沒有打電話來。」
「你的意思是陳妮娜殺了他們兩個人?」我懷疑地問。
「不是陳妮娜自己幹的,她一個女人家怎麼幹得了這樣的事?我告訴你吧,買兇殺人,是呂輝干的!」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大吃一驚!
呂輝和張建軍是好朋友,老張曾經對我說過,在布拉格的上海人裡,他只有呂輝一個朋友,原因是他不像上海人。
我也知道老惠和呂輝之間的過節,也是老惠自己給我講的——那時老惠的集裝箱剛到,呂輝便滿滿裝了一大車,和另外兩個上海朋友去捷克同波蘭交界的城市俄斯特洛瓦——那兒有一個很大的批發市場——拼縫兒。那時生意好做,一大車貨賣得光光的。晚上吃罷飯回到旅館,一個上海人說要去跳舞,便把裝貨款的袋子交給了另一個人。過了一會兒這個人說要去卡西諾,便又把錢袋子交給了呂輝。呂輝剛剛接過錢袋子,一想自己一個人呆在旅館也沒意思,就追上那個朋友說我也去卡西諾看看。
這是他頭一次進卡西諾。
看著人家大把下注大把贏錢,心早癢癢了。便也去試著賭,誰知手氣特別背,愈賭愈輸,愈輸愈賭。老惠形容說:「呂輝的汗把衣裳都濕透了,頭上都冒白氣!」
四十萬貨款輸得乾乾淨淨。
「那都是我的錢呀!」老惠悲痛地說。
「肯定是呂輝。」老惠說。
「可他和張建軍是好朋友呀。」我仍有懷疑。
「這年頭誰和誰是好朋友呀?只有錢是好朋友。」老惠不屑地說。
我想也對,老張為人十分警覺,不是熟極了的朋友他絕不會開門。
「呂輝現在窮得要死,老婆在上海鬧離婚,他急著回去擺平。朱復軍出事前幾天,呂輝碰到我說能不能給他調些頭寸,我說我哪裡有錢?後來我去旅行社給兒子訂票——我打算讓兒子過來——正碰上呂輝也在那裡訂機票,要回國。他哪裡有錢買機票?已經窮極了,給他兩萬克郎都會去殺人的。再說他和陳妮娜睡覺的事全布拉格的中國人誰不知道,陳妮娜讓他去他會不去?」
我聽了半信半疑。
週末到了,忽然接到黃文玉的電話,問我星期天去哪兒?我說準備去南部玩兒。捷克南部美極了,湖光山色猶如油畫一般。她說那我跟你去吧?我知道她必有事情,而且離不開眼前這樁殺人案,就說好吧,約好了見面時間和地點。
星期天一早,我和黃文玉從布拉格出發,直奔南部一個著名的度假勝地而去。是群山中一條很大很長的峽谷,伏爾塔瓦河從峽谷中緩緩流過。水面清澈至極,游魚可辨。嬉水者並不很多,有一些帆船和帆舨隨風飄蕩。我租了一條船,和黃文玉一直劃到對岸。絕壁,不可攀。又逆流而上,至一片帳篷營地,五顏六色,大小不一,一群男女正在裸體曬太陽。一位健壯的裸體小伙子向我們招手,黃文玉說趕緊調頭,遂返。依稀能聽到那群男女的笑聲。上岸又玩兒了一會兒乒乓球,決定回布拉格。沿途風光美到極致,青山綠水間點綴著幢幢別墅,森林復森林,疑為仙境。只是黃文玉顯得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神情竟有些恍惚。
途中餓了,便在一家旅遊飯店門口停車。吃飯時,她終於開口了。
「田力,我想跟你咨詢一件事情。」
我微笑,「說事兒還用跑這麼遠?說吧。」
「你聽說那件案子了嗎?」
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是老申讓你來找我的,對吧?我也知道他讓你問什麼,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少跟老申摻和,他是他,你是你。他是不是兇手我不清楚,但我敢肯定他是知情人,他很難逃脫干係。」
細長臉兒白如紙。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兒來,說:「我也覺得不對,你要是一點兒事兒沒有,警察為什麼揪住不放呢?而且陳妮娜給老申下了命令,警察每次傳迅完都要向她報告內容。如果不是陳妮娜干的,她為什麼這麼著急呢?」
我說:「既然你都明白,就好自為之吧。」
她歎了口氣,說:「唉!麻煩還不止這些呢——陳妮娜讓老申立刻從布拉格消失,否則後果自負,老申都要嚇死了。」
原來,這老申當年和黃文渝共享陳妮娜時,他眼瞅著陳妮娜情感的天平逐漸地向黃文渝傾斜,急得沒辦法。以前的規矩全破了,什麼一三五、二四六,黃文渝成了陳妮娜唯一的床上寵物。老申只能蜻蜓點水見縫插針地做一星半點事,還得看陳妮娜那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老申心中自是不甘,可怎樣才能奪回芳心呢?練攤兒吃苦他幹不了,憑年齡也不是黃文渝的對手。他必須露一手,讓陳妮娜知道他老申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可是怎麼露這一手呢?
這時,老申有一個朋友從國內發來了一批皮夾克,由於不對路,銷得很慢。快一年了,還壓著兩百萬克郎的貨,正急呢。老申想,反正黃文渝天天跑外地練攤兒,為什麼不拿過來讓他去賣呢?不用花錢就拿貨,陳妮娜准高興。
便去找那朋友。
朋友信不過陳妮娜,卻信得過老申。老申哇哇哇一通話,胸脯也拍得噹噹響,朋友就同意了。當下叫黃文渝開著大車把貨拉進了陳妮娜的倉庫,寫好字據:半年付款。老申做東,大家吃了頓飯,散了。
是夜,陳妮娜為獎勵老申,與他顛鸞倒鳳折騰了一宿。黃文渝在隔壁聽著他們的動靜,竟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然而,半年過去了,一年也過去了,甚至兩年也快過去了,陳妮娜分文未付。
朋友不幹了,既然是你老申拍胸脯擔保,那就找你老申!
老申受不了朋友死逼,也覺得這事情辦得太不地道,便頻頻給陳妮娜打電話。
陳妮娜的答覆是永遠不變的兩個字:「沒錢。」
沒錢你把貨退給人家吧——老申替她想轍兒。
「沒貨。」還是兩個字。
朋友知道老申是個窩囊廢,打死他也變不成錢,便說這樣好了,你和陳妮娜約個日子,咱們三方見個面,你當場把話說清楚,走人,剩下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我還就不信,一個臭逼能在布拉格翻起多大的浪!
老申只好硬著頭皮給陳妮娜打電話,說有要緊事兒,請馬上約個地方見面——那時老申已經不敢去陳妮娜的住地兒了,怕有警察盯著。
約了一個酒吧。
陳妮娜很不耐煩地聽完老申從頭開始囉哩囉嗦的敘述,斬釘截鐵又溫柔有加地說:「老申你應該立刻從布拉格消失,否則你可能有生命危險——你信我的話嗎?」
陳妮娜嫵媚一笑。
老申魂飛魄散。
我輕蔑地對黃文玉說:「讓一個女人嚇成這樣,還不如自己死了去。不過,他為什麼這樣怕她呢?」
黃文玉低頭不語。
幾天以後,呂輝被捷克警方引渡回布拉格。
陳妮娜亦被限制離境。
一天晚上,我正和幾個朋友在酒吧喝啤酒,電話響了。一接,原來是辛佩瑤從貝爾格萊德打來的。
簡單的問候之後,她告訴我南斯拉夫不能呆了,政府對中國人的刁難和歧視已經讓人無法忍受,她準備最近就帶著納納和媽媽離開。
我問她要去哪裡?她說還沒有最後決定,但已經有了兩個目標,一個是科特迪瓦。我一時懵住了,問科特迪瓦在哪兒?她說是非洲西部的一個小國家,以前忘了是叫黃金海岸還是叫象牙海岸。
另一個呢?我問。
另一個是柬埔寨。她說。
我不明白你去柬埔寨幹什麼?我說。那裡連地雷都沒挖乾淨,滿街都是一條腿兒蹦的人。非洲也不能去,那兒的蚊子聽說比麻雀都大,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啦?
她說沒辦法,只有這樣的國家可能才不會歧視中國人,我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歧視了。
我說我知道有一個國家,她最適合你去,而且保證不會受到任何歧視。
她說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地方嗎?你快告訴我是哪個國家。
說。「你為什麼不回去呢?9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你隨便去哪兒,上海、深圳、廣州,很容易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她遲疑了一下,說:「不,我回不去了。你別勸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就不信這個世界沒有我立足的地方。別替我擔心,到了新地方我會打電話給你的。我喜歡那首詞,我媽媽也喜歡,連納納都會背誦了。你還記得嗎?愁來道是天般大,試看長天,一碧無邊,哪見愁雲一縷煙?欺人妄語愁如海,萬頃波翻,萬馬蹄歡,大好風光總萬般!」
那天我喝醉了,醉得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