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米亞人確實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民族,政府溫和,人民理性。雖然也不喜歡大批中國人湧入,報紙上、電視上也屢有微辭,但還是能嚴格依法辦事:只要你符合法律規定,就允許你註冊公司;只要允許你註冊公司,就允許你獲得居留權。司徒平慶幸自己來對了,他興奮地寫信告訴父母和妻子,說這裡社會安定,人民友善,經濟繁榮,可以大刀闊斧地幹一場。
他用自己在布達佩斯的練攤兒的積蓄註冊了公司,與捷克客戶建立了廣泛的聯繫。還頻繁走訪捷克有關政府部門,求得他們對中國人大批到來的理解和同情。捷克國家電視台專門製作了對他的訪談節目,他穿著得體的西裝,頭髮梳得順順溜溜,溫文儒雅,一副受過良好教育的樣子,與那些在市場裡練攤兒的同胞有天壤之別。面對攝像機侃侃而談,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怯懦。他說自己曾經是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的重要幹部,在國內有著良好的發展空間,可以很容易的爬到更高的位置,但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這一切。
記者問:「為什麼?」
他回答:「為了自由。」
博得滿堂彩!
儼然是個人物了,他便把妻子也接了出來──這份在國內都沒有得到的榮譽他要和妻子共享,結婚時,他就許諾要給妻子一種全新的生活。另外,經常出入外國人的社交場合,有一位美麗的夫人在側,也有幾分可炫耀之處。
妻子是個美女。
妻子名叫阿蓮。
在我的印象中──也許是偏見──福建人和廣東人一樣,男人瘦瘦小小,女人幹幹癟癟。
可阿蓮卻不。阿蓮高高的個子,身材一級棒。胸部鼓鼓的,腰細細的,臀圓圓的,腿長長的。眉眼清秀,皮膚白嫩,嫵媚得很。司徒平很聰明:要想在捷克長期發展,沒有語言哪兒成?阿蓮一到,他馬上送她去查理大學學捷語。沒過多久,他的弟弟司徒陽也來了。太太讀書,他帶著弟弟跑買賣,掙錢不掙錢不知道,反正一天忙到晚。
那時司徒平專門批發瓷器。不是由於瓷器好賣──中國瓷器好賣的時代是宋朝。是由於司徒平和家鄉一個瓷器廠的領導熟,能發出貨來。
這裡的華人經營什麼主要不是取決於市場需求,而是取決於你在國內有什麼樣的關係。紡織品能賺錢,但他沒有這方面的關係,一手錢一手貨他受不了,拿不出錢來。
憑著國內的關係,付了50%的款,先發來一個20尺的小貨櫃。賣得好不好先別說,按時補足了餘款,取得了廠家的信任。緊接著,他訂了0個40尺集裝箱,合同上寫著貨到付款。
直到司徒平破產,款一分未付。
我同司徒陽尤其熟,這小子用北方話講有點「半吊子」。但人是好人,豪爽,講義氣。除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以外,也找不出別的毛病。
這時的司徒平是野心勃勃的,他不滿足於經商賺錢,他渴望成為華人領袖。他在國內的地位也不斷上升,最初據司徒陽說是福州市團委書記,不久他又告訴我說他哥哥是福建省團委書記,到我們在卡西諾並肩作戰的時候,司徒陽向我宣佈他哥哥是團中央委員。
職務升得愈快,生意垮得愈快。
瓷器根本走不動,司徒平又動員父親以房產做抵押,貸出款來上貨。發了一集裝箱福建特產香菇,但歐洲人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以至於老父親多次來信提醒他要經常晾曬,以免發霉或生蟲。
漂亮的太太也不能繼續上學了,因為沒有錢再交學費。好在她已經有了一口足以讓同胞們羨慕的捷語,先在一家中餐館打了半年工,嫌累,不幹了,便呆在家裡,有時也給中國人當當翻譯啥的。因為語言不是很好,所以生意也不多。我倒是有許多爛事需要辦理,而且都是在外地城市,便經常請她陪我前往。當然,我每次付給她的錢都令她十分滿意。
在每一次的旅途中,我們的話題都十分廣泛。而她每次都要向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是:
「你說司徒平的命為什麼總不好?」
我每次都報以苦笑。
每次跟我去外地,她的心情都很好。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們有說有笑。有一次她竟然說真希望和我就這樣開車一路走下去,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再回布拉格。
我說:「你傻了吧?」
她看著我說:「傻一點不好嗎?」
我自知不敵,趕緊躲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
有一次從布爾諾回布拉格,走著走著她突然「呀」的叫了一聲。我忙問:「怎麼啦?」她臉紅了一下,說沒事兒。
又走了一會兒,路過一片森林,她說:「田力你停一下車好嗎?我想方便一下。」
我在路邊停下,她拿著手袋下了車,向林子裡跑去。十幾秒鐘功夫,黑裙子便不見了。
我無意中瞥一眼她的座位,發現座套上有一片殷紅的血跡。我下車打開後備箱,取出一件壞了拉鏈的夾克衫──是我發來的貨──鋪在她的座位上。
她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把野花。打開車門剛要上車,發現了座位上的夾克衫,就要往起拿。
我說:「別動,就墊著吧。」
她一愣,臉隨即紅了,上車坐下,說:「真對不起。」
我說:「沒關係。」然後發動汽車,匯入車流之中。
好長時間她都沒有說話,我只好先開口,說:「你採的這些花兒真漂亮,知道名字嗎?」
她笑了,答非所問地說:「在你面前,我什麼秘密都沒有了。」
有一天下午,在從外地城市返回布拉格的路上,一個小鎮旁邊兒,我的車壞了。我檢查了一下,發現是油門線鬆了。我對阿蓮說必須去找人換油門線,否則就得在車上過夜了。她聽了一愣,說去哪兒找人呢?我也不會說這個詞兒。我說到鎮子裡唄,不會說沒關係,拿著這根線,給人一看就明白。她推三阻四地不想去,說肚子疼。眼看著太陽也要沒了,我只能自己去鎮子裡找人。等修好車,天已經全黑了。我們半夜才回到布拉格,我把她送到她家門口,她一句話不說就下了車,竟有些生氣的樣子。
我納了半天悶兒也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司徒陽也格外不爭氣,在國內交了一個女朋友,天天往回打國際長途電話。那時阿拉伯人還沒發明出後來中國人幾乎人手一張的黑電話卡──這種電話卡永遠也打不完──國際長途電話費十分昂貴。有一次我去外地批發市場,正好和司徒陽住在同一個酒店裡。他的貨批得並不好,──都是拉別人的貨拼縫兒,賺不了幾個錢的。他就住在我隔壁房間,晚上我準備叫他一塊兒出去玩兒,一推門,見他正和國內女朋友煲電話粥,聲音賤兮兮的,便自己走了。在酒吧一邊喝啤酒一邊玩兒老虎機,玩兒了兩個小時,沒勁,便回去睡覺。路過他房間進去一看,老天爺,他的電話還沒有打完!
我不由得替司徒平捏了一把汗。
後來,在司徒平向我控訴司徒陽的罪行時,我想起了這個段子,便告訴了他。他說這算什麼?他光在卡西諾就輸了我五萬美金呀!
我知道這個數字有很大的水分。
春節快到了,司徒陽興沖沖地來看我,說他要回家結婚去了,然後把新娘子也帶出來。我祝賀他愛情成功,還送了點錢給他當賀禮。
年還沒過完,他蔫兒蔫兒地回來了。一問,嗨!──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他。
他從此沉迷於賭場。
那時,阿蓮一家搬到了一座大HOUSE裡。三層,聽著不錯,可實在太破爛了,簡直就是一座廢墟。司徒平得意地領著我參觀,我驚異他為什麼要租這樣一所破房子住,而且因為是HOUSE,房間多,租金也不便宜。他笑了,說可以分租給朋友。原來,他是打著做二房東的主意。他領我走進一間空蕩蕩的房子,說要把這裡裝修成一間辦公室。還興致勃勃地給我比劃:這裡放大班台,這裡放書櫃,這裡是一套沙發,這裡放一個小几兒,擱傳真機。
我說:「你也不需要辦公室吧,花錢弄這幹什麼?」
他說:「怎麼不需要?太需要了。做生意就要正規,不正規哪兒行?」又領我去看了地下室,真不小,堆著很多紙箱。我問是什麼?他告訴我全是瓷器。又對我說你的貨櫃到了也可以放到這兒來,保證安全,而且便宜。
我一笑。
過了幾天,他真招來了幾位房客,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在布拉格窮得底兒掉的同胞。
我說:「你這兒可以改貧協了。」
他笑笑說:「你可別小看他們,以前都是老闆,全在卡西諾瓢了底。」
當二房東的收入遠不夠維持他和阿蓮的生活,本來租金就低,又遇上全是窮人,到月底交不上房租是常事,你能拿他怎麼辦?司徒平苦思冥想,決定開一個汽車修理廠。
看到他散發的廣告紙我真吃了一驚,因為他根本不會修車,連開車也是在布拉格現學的呢。他剛到布拉格時買了一輛二手老款斯柯達臥車,歪歪扭扭地開著到處跑。這輛破車也怪了,水溫高,而且永遠是從40度直接蹦到00度,中間沒有過渡。因此,從司徒平的後車窗裡永遠可以看到有十幾個可口可樂瓶子擺在那兒,灌滿了水,隨時準備加。有一天在大街上跑,排氣管壞了,劈劈啪啪震耳欲聾。警察示意他停車,他怕罰錢,裝沒看見,猛跑。警察火了,駕車就在後邊追。跑著跑著水箱就開了,老款斯柯達的機器在後邊,警察只能看見一團白霧在飛跑,卻看不到汽車。
當然,最終還是落入了警察手中,被狠狠罰了一筆錢。
還有一次,他開車走在快到布拉格市中心的路上。前面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他為了省油,早早就滅了火,讓車緩緩往前滑行。可他不懂斯柯達車只要滅了火制動就沒有用了,前面正好停著一輛警車,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車慢慢地撞上了警車,把警車的尾燈變成了一地碎玻璃。
可是他竟開起了修車廠。
按說開修車廠還真是個好活兒,布拉格有幾千個中國人,基本上人人都有一輛車。但多數是破車,成天修。歐洲人死性得厲害,幹什麼都講預約,連剃頭都是這樣,修車當然更不例外了。光預約倒也罷了,還慢。中國人都是急茬兒,等著拉貨做生意呢,在修車廠一放七八天誰受得了?再加上語言又不通,費勁。大傢伙兒都盼著中國人自己開個修車廠,不管什麼時候,來了就能修,一說就明白,加班加點幹,只要不誤做生意,哪怕貴點兒呢。其實修車這活兒也不難,就是換件兒唄。可中國人裡還真沒幾個懂行的──儘是青田農民,修驢車還差不多。要說離得近,還數司徒平了──人家當過長途汽車站的團支部書記呀!見過的車不比誰多?
我大概是第一個顧客。
大概也是唯一的一個顧客。
我的車煞車片壞了,一轉彎就響。看見司徒平的修車廣告,就開著車去了。說明來意,司徒平和阿蓮都高興極了,我說司徒平你怎麼會修車?他還沒張口,阿蓮在一旁說話了,「怎麼不會?司徒平手可巧呢。」
我就樂,會不會修車跟手巧不巧沒關係。我說會就行,把車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他說沒問題沒問題,阿蓮你陪田力進屋喝茶,我去買煞車片。
我跟著阿蓮來到她和司徒平的臥室,旁邊就是辦公室,我問阿蓮裝修好了嗎?阿蓮說還沒有,抱怨捷克人幹活兒太慢。我心裡一笑:半年了,再慢也能裝修好一間房子。準是付不了人家工錢,沒人來幹。
在臥室裡坐下,阿蓮給我沏上烏龍茶,陪著我聊天兒。說了會兒話,她又拿出一大本影集來給我看,都是在捷克拍的,也都是和外國人在一起拍的。阿蓮穿著漂亮的衣服,儀態萬方地站在各式各樣的外國人中間。
間或也有司徒平。
她一一向我介紹:這位叫安東尼奧,是意大利一家百年金店的老闆,在全世界有幾百家連鎖店,就像麥當勞一樣。他想和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意大利金店。司徒平和他進行了很多次談判,這是簽字後的留影。這位是捷克人,叫米勞什,是一家生產波希米亞水晶製品的工廠老闆。他也想跟我們合作,在中國開一家專門銷售波希米亞水晶製品的商店。談了很長時間,司徒平很會談判的。最終他讓步了,我們簽訂了合作意向書。這位是……
也許都是非常好的生意,但沒有相當的資金根本不能做。
我問:「為什麼不做呢?」
她憂傷地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談來談去就沒信兒了。」
看著這些照片,可以想見漂亮的阿蓮穿梭在洋人中間的得意勁兒。那時的她也許真的認為司徒平就要成功了,她慶幸自己慧眼識珠,選中了這個白馬王子。當年在福州時,她的追求者眾多,其中也不乏商界成功人士,但她還是被司徒平的談吐和儀表所吸引。她堅信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如今,她充滿幸福地想:司徒平在新婚之夜許諾一定給她的新生活就要到來了。
她虛榮,還有點傻。
茶已經喝了三杯,我去看看車修得怎麼樣了。只見司徒平在那兒揮汗如雨地忙活,見我出來就喊:「阿蓮,快帶田力進屋去,進屋喝茶。」
阿蓮便上前拽我,「走吧走吧,修車有什麼看頭兒?」
喝了一肚子烏龍茶,去了三次衛生間,日頭已經偏西,很會談判的司徒平終於滿臉油汗地走了進來。
「你還來呀?我以為今兒得住這兒了。」我說。
他抱歉地笑笑,說:「也怪了,這煞車片怎麼也裝不進去,太厚,我硬給磨薄了。」
「什麼什麼什麼?」我吃驚地問,「你把煞車片給磨薄了?老天爺呀!這煞車片的厚度是型號管著的,怎麼能往薄了磨呢?」
兩口子都面面相覷。
我煩躁地一擺手,「算賬。」
司徒平早把煞車片的發票遞了過來,是700克郎。囁嚅著說:「你給上2000克郎吧。」
我扔下錢,開車就走,直接去了捷克人開的修車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