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紅顏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淚在飛
    過了幾天,阿蓮給我打電話,說司徒平有件非常好的生意,想跟我合作,問我能不能來一趟。我說他為什麼不自己給我打電話?阿蓮說上次他沒把車給你修好,不好意思了。我說呵,臉皮兒還挺薄。等著吧,過半小時我過去。

    一進屋,阿蓮親切地端茶倒水,說我們司徒平就盼著你來呢,說啦,這麼好的生意跟誰也不合作,就跟田力合作。

    我說司徒平:「你能有什麼好生意?不開修車廠了?」

    他笑笑說:「修車廠那是小生意,我現在有樁大買賣,一本萬利,就看你田老闆願不願意合作。」

    「願聞其詳。」我說。

    「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下個月要在吉隆坡召開成立大會,我已經收到了邀請。」他翻了一氣桌上的雜物,「咦,哪兒去了?阿蓮,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我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阿蓮聞聲過來也亂翻了一氣,「咦,哪兒去了?司徒平,世界福建人同鄉會給你發的邀請哪兒去了?」

    我煩了,說:「甭找甭找,趕緊說事兒,是不是打算請我去做你們的名譽會長?」

    「不是不是。」他倒挺認真,「這是一次世界級的大會,世界各地的僑領都要到會,這些人都是商界大鱷,人人都是億萬富翁。」

    「你打算綁一個回來?」

    「不是不是,據說中央也要派一名政治局委員前往祝賀,起碼彭沖、葉飛兩位副委員長要到會,──他們是我們福建人。安全問題馬來西亞政府自知不行,已經請美國聯邦調查局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全權負責。」

    「那完了,美國特工都是在少林寺培訓過的,個個身懷絕技,像咱這樣的根本就近不了身。」我憂慮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打算另闢蹊徑。想了好久,終於想出一個誰都想不出來的好主意。」他微微一笑。

    「什麼主意?」我問。

    「不知道你瞭解不瞭解我們福建人的文化傳統和生活習慣?」他笑著問我。

    我想了想,說:「喝比藥都苦的茶,講誰也聽不懂的話,把女孩兒稱為『幼齒』,北方人過去買牲口才看牙齒呢;把眼淚稱為『目屎』,你的情人說『我愛你!』然後滿臉目屎。生兒子,包二奶,賭六合彩,修墳。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得問你們李登輝去。」

    「不用問李登輝,你已經把最重要的說出來了──修墳。」

    「我跟你回福建給他們挖坑兒去?姥姥!」

    「不是不是,那些粗笨活兒我們怎麼能幹呢?你聽我說,福建人的家族觀念、宗族觀念、葉落歸根的觀念是中國人裡最強的。不管在外邊如何大富大貴,死了一定要葬在家鄉。看兒孫是不是孝順,先看你給父母的墳墓修得好不好,氣派不氣派。而且現在很多福建人還沒死就自己給自己修墳墓,也不嫌不吉利。一個一個修得富麗堂皇,極具特色。這說明什麼呢?」司徒平問。

    「說明他們全是傻逼。」我說。

    司徒平笑了,說:「不能這樣講。這說明他們極其希望能夠得到冥福,為了這個不惜大把花錢,一擲萬金!」

    「你就甭跟我瞎侃了,到底要幹什麼你痛快說。」

    「做骨灰盒。」

    「什麼?做骨灰盒?」我大吃一驚。

    「對,做骨灰盒,用波希米亞水晶做骨灰盒。」他得意地說。

    「你是說,咱倆……做骨灰盒賣?」我戰戰兢兢地問。

    「沒錯,做水晶骨灰盒賣。我準備去世界福建人同鄉會上推銷,想當孝子的,給爹媽買;年事已高的,給自己買。我們可以在骨灰盒上刻顧客喜歡的字,刻顧客喜歡的圖案。廣泛宣傳波希米亞水晶骨灰盒的高檔、豪華和舒適,冬暖夏涼,永不變質。價格分為三種,普通型、豪華型和超豪華型……」

    我打斷他的話,「你就說這骨灰盒怎麼賣吧,去跟你們那福建大老闆說這骨灰盒不錯,你們先買倆試試?」

    「當然不能這樣直來直去了,要先做調查,詳細瞭解老闆的年齡、健康狀況和家庭成員,然後決定怎麼說和跟誰去說。咱們把普通型的價格定在500美金,豪華型的價格定在5000美金,超豪華型的價格定在一萬美金以上。成本才有多少呢?平均不到一百美金嘛。一年不要多賣,幾十個人總是要死的嘛,都是大亨,有的是錢,保證都買超豪華型的。你算算,我們要賺多少錢?而且全世界就我們一家,別無分店,沒有競爭,嘿!」他眉飛色舞地說。

    「聽著不錯,你辦吧。」我說。

    「我一個人辦不了,開個模具多少錢?沒一萬美金下不來!」他說。

    我明白了,說:「這樣吧,你不是要去開什麼世界會議嗎?如果有訂單,我就出錢資助你註冊成立骨灰盒有限公司。」

    他面露難色,說:「不帶樣品去怕不行。」

    我一笑,說:「沒把握的事我也不投錢。」

    過了些日子碰見他,他似乎已經忘了骨灰盒的生意,又在積極向我推薦一種先從捷克打到美國,再從美國轉到中國的國際長途電話業務。

    又快過春節了,阿蓮打來電話,說有事和我面談。我問是你有事還是司徒平有事?要是司徒平有事我就不去了,我怕他又讓我做骨灰盒。

    她遲疑了一下,說是她有事。

    一進門,我便覺著氣氛不對。司徒平沉著臉坐在沙發上,司徒陽也沉著臉坐在床邊,阿蓮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我說出什麼事兒了這麼莊嚴肅穆?阿蓮笑笑說田力你坐,沒什麼大事兒。司徒陽見我來了,站起身說田力你先坐,我到我屋去。

    走了。

    阿蓮給我倒了杯茶,輕輕歎了口氣,問司徒平:「你說還是我說?」

    司徒平不說話。

    阿蓮坐到我身邊,說:「這不要過春節了嘛,我跟司徒平都回不去,沒法兒回。就說讓司徒陽回去一趟,代我們看看老人。不怕你笑話,機票錢和給家裡買禮物的錢都是我腆著臉出去借的。早晨起來我說先陪司徒陽去市中心買點禮物,然後去旅行社訂票。不敢讓他一個人去,怕他跑到卡西諾。我倆剛轉了一個商店,啥也沒買,想再看看。可一出商店就找不見司徒陽了,哪兒也沒有。錢都在他身上揣著,我一個人只好回來了。一天不見他的影兒,到了晚上,哭喪著臉兒回來了。一問,原來他一出商店門趁我不注意就下了地鐵站,直接奔卡西諾去了。賭了一天,一千多美金全部輸光。田力你說這可怎麼辦呢?」

    她懇求地望著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說:「這小子手氣夠臭的啊,已經輸了,大不了不回國了,用不著生這麼大氣吧?」

    司徒平開口了:「田力,你是不瞭解我現在的處境,真是走投無路呀!你看看,這是我老爸連續來的兩封信。我也不怕丟人了,你看吧。」

    他把幾頁信紙遞到我手上。

    我略略看了一遍,第一封是講他老爸為司徒平發貨借親戚朋友的錢早已過了還債的期限,天天有債主登門討債,還去他老爸工作的學校去討,左鄰右舍單位同事都知道他欠了巨款,已經丟人到了極點,讓他們春節務必帶錢回來。第二封是講突然接到法院傳票,他用房屋抵押貸款逾期不還,銀行已經訴至法院,不日就將開庭宣判。若不趕緊想辦法拿錢回來,房子就會被法院拍賣掉了。信中說我已垂暮,豈肯流落街頭讓人譏笑,旦夕情味,何以安處?果真如此,只有一死了之。要他們春節務必回來商量處理。

    我把信還給司徒平,心情也沉重起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司徒平。

    「還能怎麼辦?我哪裡有錢還債,生意不好做,司徒陽還沒命地賭。我想讓他回去想想辦法,最不濟也得勸老爸不要走絕路呀。阿蓮好不容易借了點錢,又全讓他給輸掉了。」

    「算了算了,我給他出張往返機票錢吧。讓他趕緊回去,好好勸勸老爺子,千萬不能輕生呀。真有個好歹,司徒平你還能有臉活嗎?」我說。

    阿蓮抓住我的手,說:「太謝謝你了,我就知道你會幫我們的。」她的眼裡有淚珠在轉。

    我看看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司徒平,對阿蓮說:「你也開導開導他,平常不是主意挺多嘛。我去司徒陽那兒看看,你們歇著吧。我明天帶司徒陽去買機票,不能給他現金。」

    推開司徒陽的房門,小子正仰面躺在床上發愣呢。見我進去,忙一骨碌爬起來,讓我坐床上,他就蹲在我面前──屋裡再沒有一隻椅子。

    我說:「你小子瀟灑啊,能把機票錢也賭光了。」

    司徒陽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開頭兒手氣真好,不大工夫就贏了三千多美金。當時走了就對了,可我看手氣這麼好,還想趁勢再贏點兒,贏到五千美金就走。他媽的,一有這念頭兒就開始輸,愈輸愈急,愈急愈輸。我也知道我哥的狀況,也是想贏了錢給他一個驚喜。唉,什麼也不能說了。老爸在家裡愁得要上吊,我把機票錢也輸光了,你說這事兒!」

    「你小子就是不走正路,得了,睡覺吧,明天早晨我帶你去買機票。」我說。

    「真的?」他驚喜地問。

    「廢話。」我站起身走了。

    買好機票已近中午,我帶司徒陽來到一個捷克餐館吃午飯。各要了一份牛排,一扎啤酒。

    吃著喝著,司徒陽憂心忡忡地說:「田力,我嫂子要出事兒啦。」

    我聽不明白,問:「出事兒?阿蓮能出什麼事兒?」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你連這都不懂?」他說。

    「不至於吧,我看阿蓮對你哥挺好的。」

    「嘁,表面現象。她在外邊有人啦,捷克人。」司徒陽蹙著眉喝啤酒。

    「這事兒可不能瞎說。」我警告他。

    「我瞎講?有小叔子瞎講嫂子的嗎?這是我親眼看見的!」司徒陽把啤酒杯放下,說:「上個星期日,我嫂子去大市場練攤兒。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去了,見她那捷克朋友正和她一起在攤位裡坐著呢。捷克人真他媽騷,當著我的面就動手動腳。我聽我嫂子用捷語跟那小子說,別這樣,我弟弟回去會說的。她以為我聽不懂呢,哼,這點捷語咱也會。」

    「歐洲人觀念開放,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說。

    「好,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秋天的時候,我從朋友家回來,開車路過伏爾塔瓦河邊兒,我忽然看見她正和那捷克人勾肩搭背地散步。你知道怎麼個散步法兒嗎?就像捷克情侶那樣,那小子把手按在我嫂子屁股上,一邊走還一邊亂動。還說明不了問題嗎?」他問。

    我歎口氣,說:「大概有點麻煩了。司徒平知道嗎?」

    「怎麼不知道?沒辦法呀!我輸光的機票錢就是我嫂子從他那兒借的,你也知道捷克人,從他們那兒借出錢來容易嗎?」

    我點頭表示同意。

    「有一回我哥為這事兒打了我嫂子,我嫂子跑了,在那人家住了七天才回來。」

    「那人很有錢嗎?」我問。

    「有個屁錢,一個工人。」司徒陽不屑地說。

    「唉,這種事兒沒辦法。」我說。

    「都怨我哥,一來了就花那麼多錢送她去學捷語,她不會捷語能勾搭上捷克人嗎?當初我說讓我去學捷語吧,我哥說不行,說我不懂社交,我嫂子懂。這回雞飛蛋打,全完了。」

    「沒那麼嚴重吧?」出門時我問他。

    他拉開車門坐在我旁邊,說:「但願吧。」

    司徒陽飛走了。有一天晚上我路過司徒平家,心裡惦記著司徒平老爸的生死,就順便拐進去看看。

    停下車就覺著怪,旁邊的人家都燈火通明,只有他們這座HOUSE,除了司徒平的臥室有燭光如豆外,其餘的窗子都黑著,像一座墳墓。

    我摁門鈴,不響。便使勁敲門,並伴以呼喊。稍頃,阿蓮打開窗子問:「是誰呀?」

    我喊:「阿蓮!」

    「喲,是田力呀?」阿蓮急忙關了窗子,舉著一根蠟燭下樓來開門。

    「小心。」她提醒我注意腳下,為我照路。

    進了臥室,冷得厲害,見司徒平穿件羽絨服在黑地兒裡坐著,也看不見表情,從聲音裡感覺到挺沉重的。

    「怎麼沒電?」我問。

    「交不起房租,房東給把電斷了。」阿蓮為我倒茶,然後坐在我身邊說。

    我這才注意到她也穿著厚厚的棉衣。捷克人的HOUSE大都是自己用電取暖的,一斷電,房子立刻就成了冰窖。

    「房客呢?」

    「都走啦,誰願意在這兒摸黑受凍。」阿蓮說。

    「這怎麼辦?得想個轍兒呀。」我說。

    「沒辦法了,沒準兒明天房東就叫警察把我們趕出去,那真是連冰窖也沒得住了。」阿蓮愁苦地說。

    「你又不怕,你有地方住就行了。」司徒平冷冷地說。

    「你怎麼這樣說話?」阿蓮聲音有些顫抖,「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

    「這種話就得這時候說。」司徒平說。

    「田力你說他這個人是不是不知好歹呢?」阿蓮望著我。

    「對,我就是不知好歹!今天田力正好也在,咱們就把你這事兒說說,讓田力給評評這個理。是我司徒平對不起你阿蓮,還是你阿蓮對不起我司徒平。你跟那個捷克人勾搭多長時間了?」司徒平氣急敗壞地說。

    阿蓮尖叫一聲,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我趕緊起身,對司徒平說:「別扯那麼遠,有事兒說事兒,扯那些幹啥?實在沒辦法,先到我那兒住幾天,好歹把冬天過了呀。」

    司徒平說:「謝謝了,我想想看。」

    我又拍拍阿蓮的腿,說:「別哭了阿蓮,我走了。」

    阿蓮爬起來,哽咽著說:「我送送你。」便拿著蠟燭送我下樓。

    在門口,我對阿蓮說:「別太著急,不行就到我那兒住。」

    她點點頭,緊咬著嘴唇,眼淚又撲簌簌地落下來。

    他們沒來。

    然後就再也聽不到有關他們的任何消息,司徒陽也沒有回來。我又去過那座破HOUSE一次,但已經換了主人,是一群烏克蘭人。問他們這裡原來住的兩個中國人搬到哪裡去了?他們搖搖頭說來的時候就是空房子。

    直到今天。

    聊了很久以後,我問阿蓮:「司徒平去哪兒了?」

    她苦笑笑:「一年前聽說在斯洛伐克,組織什麼福建同鄉會,盡玩兒虛的。我這樣了,他也沒臉回布拉格了。」

    「為什麼不能幹點別的?」我小心翼翼地說。

    「幹什麼呢?」她伸開纖細的手指,在燈光下欣賞著閃光的鑽戒。「去練攤兒?一大早就趕去,搬箱子支架子,夏天曬個死,冬天凍個死,再找個練攤兒的男人傍著,練攤兒回來還得給他煮飯,還得陪他睡覺,我不幹。」

    「可以回國嘛,現在國內也挺好的。」

    「我不回,丟不起人。」她大口喝著紅酒,臉頰已經是一片紅暈。「別人回國都是衣錦還鄉,我呢?過去在小姐妹中數我要強,現在數我慘。我哪兒還有臉回去?」

    我愕然了。

    分手的時候,她已經有些醉意。我要送她回去,她說不用,又不遠,50米不到。我和她握手,說:「多保重吧。」

    她笑著說:「見到你真好,歡迎你帶朋友來玩兒,我可以給你們打折兒。」我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呢,她突然伏在我懷中嚶嚶哭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說:「我是個壞女人,對嗎?你看不起我,對嗎?司徒平和我結婚的時候發誓要給我全新的生活,他說話是算數的,還有什麼生活比這更新嗎?田力,你還記得我們有一次從卡羅維發利回布拉格,半道兒上車壞了,還記得嗎?」她仰起淚眼望著我。

    我說記得。

    「你讓我去找人換油門線,我不去。後來你自己去了,還挺不高興。回到布拉格已經是半夜了,──你還記得嗎?」

    我點頭。

    「我那是想跟你在汽車裡過夜呀!」

    說罷,她流著淚走了。有些搖晃,但依然風姿綽約。

    我呆呆地站在酒吧門口。

    後來,朋友告訴我,她和幾個中國小姐結伴兒去巴黎做「生意」了。

    從此再沒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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