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荑臉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那曾經嫵媚的眼中充滿了驚疑與憤怒。
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襲黑袍將他自頭至腳遮得嚴實,表情木然的看著柔荑。手中執著的,正是穿過柔荑身體的長槍。他將槍向後一撤,槍桿自柔荑的背後扯出,隨著槍桿一起飆射而出的,是鮮紅的血泉。血水灑得他滿身都是,他卻連眼睛都不曾眨得一眨。
柔荑的瞳孔中有不願瞑目的光芒,她的臉上有永不明瞭的悲憤。她拚力轉身,伸出雙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可什麼都無法抓住,無法觸及。那致命的一擊令她的身軀不由自主的往後倒去。烏黑的長髮在風中飄散,美麗的臉龐一片死白,胸前背後的傷口中鮮血狂湧而出。黑、白、紅,組成了奪目艷麗的色彩——死色。在剛剛看到希望與未來的剎那,接踵而來的,竟是死亡!連多一絲幻想的餘地都欠奉,一個美麗的生命便如是隕落。她的心中,應有無限的希冀,無盡的念想,無窮的恨意吧?然這一切都在頃刻間被掐斷,毀滅。如同瞬間吹滅的燭光一般。
一道灰白色的光芒自柔荑的衣袖間飛出,那是柔荑飼養的飛蠱。此時,因主人的死去而失去了控制,只在柔荑倒下的軀體上亂轉。須知那飛蠱受人控制也非其本意,一旦沒有了束縛,第一個想要滅除的,便是曾經控制它們的主人。因是一眾飛蠱待得確定柔荑已死,頓時便要一擁而上,將她的血肉吸食乾淨。
那黑袍人看著這一切,眼中似也閃過一絲不忍,將衣袖一拂,驅散飛蠱。
他低頭看著這個曾經盈盈一笑便能引發戰事,眉頭一皺便能令英雄折腰的女子。如今她已經是一個沒有了靈魂的軀殼,靜靜的躺在這不知名的界天,香消玉隕。
他抬頭,輕輕的歎了口氣。
正此際,忽聽有人大叫道:「柔姑娘!柔姑娘!你怎麼了?!」
黑袍人斜眼一瞥,正見兩道身影自不遠處急奔而來。來人正是長隨柔荑的豹、隼二人。
黑袍人連忙收起長槍,朝反方向掠去,身形如電。
豹與隼行動雖速,又哪裡追得及!能見的只是那一抹黑色的背影,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一晃便過,還有那黑袍的背心上,赫然繡著一個金色的「魅」字。
豹、隼二人連忙察看柔荑情形,可是此時的柔荑一縷魂魄早赴黃泉。
豹悲聲道:「柔姑娘明明已經離開魔尊,為什麼還有人要來加害她!」
隼不由垂淚,自責道:「只怪我們不好,我們應該留一個人在此照拂柔姑娘的。」
豹抬頭看了黑袍人離去的方向道:「你可曾看見那人的樣貌?」
隼搖頭道:「我只看見他的背後有個『魅』字。」
豹頓足道:「一定是魔帝所率的魅族之人所為!我們這就帶著柔姑娘的遺體去無明天,定要叫尊主起兵,掃平須摩天,為柔姑娘報仇!」
隼咬牙道:「不錯!我們立刻回無明天!」說罷抱起柔荑屍身,兩人直往無明天方向奔去。
待得兩人走遠,一道黑影閃出,正是適才逃逸的黑袍人。風乍起,吹得他頜下長鬚飄飄而動。
「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喃喃自語道。抬眼處,天邊一片彤色,彤色間隱隱有風雷的聲息,似乎在孕育著無盡的殺機。
在庭中信步而過,秦弓淡淡的看著中庭的花木。此際正是雪後初晴,一株梅樹的頂端卻有數朵梅花在雪中傲然狂放。黑色的樹幹,白色的殘雪,紅色的花瓣,三種色彩錯雜而陳,更現突出。那是一種雪藏下的生機。
突然間,平地裡一陣怪風湧起,掃過枝頭。只聽得「喀嚓」一聲,樹枝應聲而斷。落梅朵朵,宛轉飄零。
秦弓心中不自覺地打了個突,泛起一絲不安。他眉頭微皺,暗道:「生機陡摧,怕不是什麼好兆頭!只可惜婆雅已逝,卻沒有人可以問卜了。」
他轉身入屋,羅漪微笑迎出,道:「你好興致啊,是不是在踏雪尋梅?」
秦弓沒頭沒腦問道:「你沒出什麼事吧。」
羅漪莫名其妙道:「我會有什麼事?」
秦弓鬆了口氣道:「我感覺有些不妙,你沒事就最好了。」
羅漪知他關心自己,也自高興,嘴上卻道:「你心裡也不見得只有一個我,說不定是……」話說到這裡,忽見秦弓臉色微變,卻沒有敢再往下說。她暗道:「羅漪啊羅漪,好端端的,幹嗎要提這事?沒由來的害他又要不開心。」口中連忙道:「啊,我想起來了,青鳥找我呢。」說著趁機逃了開去。
所謂聽者有心,秦弓聽得羅漪如此一說,心中一個咯登,想道:「難道是她有事不成?」卻又迫著自己將思緒拉到別處,自我開解道:「風起花落,原是尋常,我也莫要胡思亂想才好。」口中雖如此說著,但心中不安更甚,念想只在這事上亂轉,不免有些恍惚。
他心中煩悶,想道:「左右無事,不如找白大哥去喝一杯,也好不去想這事。」
秦弓正要去找白澤,忽見一名侍衛匆匆而入,報道:「白將軍求見。」
秦弓點頭道:「快請他進來。」
少頃,白澤入內,秦弓笑道:「我正想找你,沒想到你卻自己來了。」
白澤「哦」了一聲,並不答話。
秦弓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神色間似乎有些不太自然,忙問道:「白大哥因何而來?」
白澤想得一想,方道:「隼與豹回無明天了,此時正在紫辰殿上。還有……」說話間語氣緩慢,彷彿在思考著什麼。
秦弓一愣,道:「他們兩個不是跟著柔荑走了麼?怎地又回來了?」想起適才所想,心中大是不暢。再看白澤吞吞吐吐的模樣,只覺得氣氛十分的異樣。又問道:「還有什麼?」
白澤搖頭不答,卻道:「兄弟,你已貴為魔尊,凡事不要太衝動才好。」他與秦弓交情極好,是以沒有旁人時仍以兄弟相稱。
秦弓聽得這話,心中更是疑雲密佈,口中道:「這個我知道。」卻不敢出口相詢,白澤話中到底是何意思。
白澤歎了口氣道:「你還是去見一見隼、豹二人吧。」
秦弓一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向紫辰殿走去。
秦弓腳下飛快,將到紫辰殿時,卻停住了腳步,回頭道:「白大哥,我……」話到口邊,卻又縮了回去,心下大是遲疑,似乎紫辰殿中正有什麼令他不敢面對的東西正在等著他。
白澤站在一旁看著他,只是默然。
秦弓心中不停的對自己道:「不要亂想,不要亂想,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深深的吸了口氣,邁進紫辰殿,卻似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
紫辰殿上,隼與豹垂手而立,一見秦弓進來,兩人雙雙拜倒在地,口中叫道:「參見尊主。」聲音中卻有些許哽咽。
秦弓的眼光越過兩人頭頂,卻見兩人身後正擺著一副棺木,不由心頭一揪,往後退得半步。
早在白澤說到隼與豹回無明天時,他便已猜得七、八分,然心中又哪裡肯相信?可是一切不願發生的,往往偏偏便要如此發生。但便是到了棺木在面前,他依舊不願相信這棺材中的,便是那個她。
秦弓顫聲道:「這……這棺材中……是誰?」
豹抬起頭來,道:「請尊主作主,為柔姑娘報仇……」
聞聽此言,哪裡還有半點可以容自己去逃避的餘地?秦弓頓覺如五雷轟頂,腦中嗡的一聲響,整個世界一片漆黑。身子晃得數晃,便向後倒。白澤連忙搶上一步,將他扶住。
只見秦弓臉色煞白,雙目緊閉。過得半晌,方才睜開雙眼。只見他眼中俱是血色,將原本瞳間的金色完全遮蓋,那神情甚是駭人。
白澤嚇了一跳,心道:「他不要失控才好!」在他耳旁連聲喚道,「尊主,尊主!」
秦弓恍若未聞,伸手將白澤推開。白澤不敢用強,只得後退。
紫辰殿上一片死寂。三人都呆呆的看著秦弓。
只見秦弓朝棺木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如此緩慢。
他站在棺木前,一動不動,雙手微微顫抖,伸起又縮。終於似是下定了決心,將棺蓋慢慢推開。低頭看處,柔荑靜靜的躺在其中,面色如生,只是那雙眼卻緊緊的閉著,再也無法睜開。
秦弓顫抖的指尖在柔荑的臉龐上輕輕的滑過,觸手間一片冰涼。他俯下身去將她抱起,擁她入懷,她的身子無力的靠在他身上,沒有半分生氣。他用面頰貼著她的臉龐,那曾經的溫暖,如今卻已蕩然。
他輕聲的在她耳畔呼喚她的名字,不知不覺間,眼角一片濕潤。是無聲的淚水,已奪眶而出。那種沒有聲息的哭泣,卻令人格外傷神。
白澤看得心酸,將頭別過一邊,不去看他。
豹張了張嘴,想要勸慰秦弓兩句,然見得如此情景,自己也不免隱然有淚,又如何去勸慰別人?
倒是隼要冷靜些,他鼓了鼓勇氣,道:「尊主,柔姑娘是被魔帝手下魅族之人所害!我等不能保護柔姑娘周全,請尊主降罪。」
秦弓將柔荑放下,站起身來,霍然轉身。
眾人一見他的面孔,盡皆大吃一驚。原來秦弓自眼中流出的,不是淚珠,竟是斑斑血痕!
秦弓不言不語,右手一張,只見掌間神光陡現,五彩迷離。
「夜摩天狼箭!」白澤脫口叫道,「尊主!不要衝動!」便要衝上前去。
秦弓轉頭朝白澤看去,眼光自一片血色中穿過,正與白澤目光相觸。白澤一見那目光,心頭一震。那眼神中,有痛苦、有憤怒、有迷惘、有堅定,互相交織,錯綜複雜。
然白澤卻心中大定,因自秦弓的眼中可以發覺,他並未失控發狂。
但見秦弓執定天狼箭,在空中一劃,度空月門閃著幽藍色的光芒,自空中開出。
「難道他要去……」白澤心念一動。
秦弓早一跨步,走入月門。白澤想要跟著他一起入內,卻又遲疑:「我若一走,無明天豈非無人坐鎮?」稍一猶豫間,月門已消失無蹤。
在另一處,月門自虛空中開出,秦弓自月門而出,月門又自消失。
抬頭處,是蒼茫混沌,不分昏曉。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條滔滔大河,河水奔流翻滾,一片濁紅,一如秦弓眼中的血淚一般。
秦弓更不猶豫,飛身便朝河面上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