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月傳奇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冥渡
    雲氣茫茫,徘徊中似有轟然的雷動,彷彿冤魂的吼聲;江河滾滾,翻騰間暗紅中泛著白沫,如同死者血淚所匯。此處正是亡魂轉世所必經之地——冥河。

    秦弓只在雲氣與河流之間飛速疾馳。他低目四顧,似在搜尋著什麼。忽見水天相接之處,一個黑色的小點,在波濤中起伏飄搖,一個浪頭過去,黑點驟然消失,然轉眼間,又在浪尖上現出。河水雖急,波濤縱狂,那個黑點卻乘風破浪而來。

    秦弓一提氣,行速更快。那個黑點越來越近,卻是一條小船。他縱身而下,落入船中。這船上多了一人,卻不覺有多一分的晃動。

    只見船尾一名艄公頭戴斗笠,將面孔遮去大半。船中央放一口大鍋,鍋中熱氣瀰漫,異香撲鼻。鍋邊排著的,是一眾飄忽的亡魂。

    眾亡魂似是嗅到了新鮮的血肉,又或者是見著了可以承載靈魂的肉體,一個個蠢蠢而動,朝著秦弓落足之處湧來。

    秦弓一聲輕哼,目光陡盛,眼中透出別樣的凌厲。眾亡魂立時止住了騷動,又老老實實的排在大鍋旁,看著鍋中淺綠色的液體不斷的翻滾。

    「是你?!」艄公的聲音平緩而富有磁性。

    秦弓略一點頭,依舊不說話,他已不如初來時那般的激動,似是受艄公那平緩的聲音的影響,心緒逐漸有些寧靜下來。

    艄公輕輕的歎了口氣,道:「當初你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依舊如此,又何苦去塵世一遭?」

    秦弓轉頭看著艄公,道:「不管前生後世,我始終都是我。」

    艄公將斗笠抬了一抬,露出他的雙眼來,雙目神英內斂,眉宇間卻有佛光隱動。只聽他道:「不錯,你果然是你。幾世沉浮,脾性依舊不改。」

    秦弓不再答話,自顧自走到鍋前,舀起鍋中綠色的湯水,遞給亡魂。眾亡魂乖乖的接過湯來喝下。一船的亡魂都喝完了湯,安靜的站在船中,等待船隻的靠岸。

    船隻靠岸,亡魂依次走上岸去,艄公低沉的聲音緩緩道:「一直向前,別回頭。」對岸,是一片迷惘,等待每一個靈魂的,是一個充滿期待幻想的新的人生。

    秦弓聽得這一句時,愣得一愣,忽道:「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從那裡來的,喝了一碗湯,卻忘記了前塵,以為那些都是新的開始,沒想到,所有的一切,什麼都無法改變,人生依舊是這般的人生。」

    艄公放下船槳,任由船兒在波濤中載沉載浮。他盤膝而坐,淡淡道:「很多時候,明知道再來一遍也許依舊如此,可是不走這一遭又怎肯死心?縱然走了這一遭,難道便死心了不成?」

    秦弓默然良久道:「你說得不錯。」

    艄公道:「你回來做什麼?」

    秦弓抬起頭來,看著渾濁的江水,心想:「我來這裡做什麼?」當時他心中一陣衝動,更不假思索,便直奔冥河而來,然真來到此處,見到這莽莽河流時,心中似乎也頓時化作一片莽莽。想得多時,方才緩緩道:「她死了,我想見她。」頓了頓又道,「我起先以為我找到了前世的她,沒有想到她竟然不是她。可是等到她死了,我才發覺,不管她是不是她,我都那麼渴望再見她。」他也不管艄公是不是聽得懂他的話,只管自己一路往下說。

    艄公只是這般聽著,也不插話。

    河面上的風很大,吹在臉上有颼颼的涼意。秦弓躺了下來,很習慣的仰面向天,彷彿這個動作已做過千百遍一般的自然。天上,是一片昏暗,不分白晝與黑夜。

    「你要等到她出現麼?」艄公問道。

    秦弓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是吧。」他心中卻想道:「如果我真的等到她了,她已經是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我又可以如何?」

    艄公冷冷的看著他,道:「你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她麼?」

    秦弓一愣,不覺坐起身來,道:「也許不是,但是我不甘心。」

    艄公歎了口氣道:「死者長已,你又何苦如此執著?她真的對你那麼重要麼?」

    秦弓想得一想道:「我覺得她就是前世的她,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

    「是她或是非她又有什麼重要的?她在你心中的份量是因著這個而改變的麼?」

    秦弓不覺搖頭,歎道:「倒是我癡惘了。」

    艄公道:「你回去吧,這裡始終都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以前不是,現在更不是。」

    風動水響間,秦弓茫然而坐,心中想道:「這樣難道才是最好?她便如此離開,真正的離開了我身邊,也離開了紛爭與糾纏。若是她喝下了一碗湯,她便可將一切忘記,由是有新的開始,不再悲傷,不再難過,不再痛苦。這樣也許也是好的吧!」

    「那麼我呢?我會記得她的,只是我不只有她。我還有魔界的萬千子民,還有色界天的大業,還有,還有漪妹!」想到這裡,秦弓站起身來,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來,道,「不錯,我是該回去了,七哥,多謝你!」

    艄公七哥點了點頭道:「去吧,這一次去了,便不要再回來了。」

    秦弓道:「人總有一死,難免輪迴,又哪裡會不回來?」

    七哥不理他,逕自操起手中的槳划動小船。船兒悠悠前行,七哥口中緩緩道:「兩世茫茫,一片混沌。不動心生,足覆自在。」

    秦弓聽得這四句,心頭一震,這四句,正是昔日目犍連對他說的幾句話,何以七哥也知道?想要發問,卻見七哥已將斗笠遮住了雙眼,不再言語。

    秦弓呆立半晌,任憑江風在臉上拂過,吹得髮絲亂動,只覺得無明之中,命運之輪早在萬載之前便緩緩而動,自己似是在盡力的掙扎擺脫這巨輪的滾動,卻偏偏反過來印證著車輪的痕跡。然所有的一切還要繼續前行,宛如在迷霧中蒼茫的跋涉。

    「不管如何,我始終都是我!至少我,並不孤單!」秦弓如是想著,心頭不覺有微微的暖意。

    「只是我定不會再讓我身邊的人像她這樣離我而去!」他挺了挺腰桿,眼光朝遠處看去,似乎穿越了重重的迷霧,臉上滿是堅毅的神情。

    扁舟在驚濤駭浪中穿越,渾濁的浪花在船舷邊拍打,飛濺,秦弓獨向濤頭而立,眼看浪高風急,如山呼海嘯,心中無限傲意湧上,不由引吭長嘯。嘯聲清厲激越,在冥河上遠遠傳了開去,在無盡的空間中徘徊不已,久久不散。這一聲嘯,與風水相激,如同利箭穿空,當可破風斷浪,冥河中的滔滔血水,剎那間波瀾不起,風平浪靜。四下裡一片靜寂,彷彿所有的一切,都驚悸於這一聲長嘯。這一嘯,足足有一盞茶功夫方才歇止。秦弓只覺心神陡寬,天下皆小,胸中豪氣漸生,放眼看去,似乎見到的不是這滔滔的冥河,而是色界天之百萬界天,盡在這一嘯間低眉俯伏。

    紫辰殿上,白澤、隼、豹三人眼看秦弓離去,正自一籌莫展,只在殿上打轉。忽見藍光一閃,月門洞開。秦弓的身影自月門中閃出。

    白澤見秦弓歸來,連忙跳起身來,迎了上去。

    秦弓朝他微一點頭,眼中露出些許笑意來。

    白澤見他神色正常,並不似離去時那般的恐怖,這才放心。

    柔荑的棺木依舊安靜的擺放在那裡,秦弓轉頭望去,見到柔荑蒼白的臉龐,心中不自覺又是微微一痛。原來眼不見時,什麼都可以拿得起放得下,待得真見時,又哪裡能真正完全拋開!

    秦弓上前一步,又呆呆的看了柔荑一陣,方才將棺木合上。口中一聲長歎。轉頭朝隼道:「你們親眼見得殺害柔荑之人是魅族的麼?」

    隼點頭道:「絕對錯不了,我雖不曾見到那人模樣,但那服色,定是魅族的無疑。何況柔姑娘是被背後一槍致命,這等卑劣手段,又豈是旁家可以做得出來的?」他激動之餘卻忘了自己也是魅族出身了。

    秦弓沉聲道:「傳我號令,攻佔須摩天!」頓得一頓又道,「凡有使槍之敵手,格殺勿論!」

    隼與豹對視了一眼,均想:「尊主果然要出兵為柔姑娘報仇了!」連忙口中稱是,大步退出。

    白澤看了秦弓一眼,似乎想要說什麼,然看秦弓的神色,此時怕也不是聽得進話的時候,是以欲言又止。他心中有莫明的茫然:「我明明希冀著他可以出兵須摩天,將魔界平定,以成就萬世之基業。可是如今真個下令出戰了,我為什麼反倒覺得不安起來?是不是只要目的正確,真的便可以不擇手段?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對是錯?」更進一步想到的,是他的父兄,族人大多俱在須摩天,到時候又如何面對?這一想,不禁又是茫然。抬頭處,卻見秦弓的臉上,有自己前所未見的堅毅。只見秦弓的臉繃得很緊,眼光早穿越了大殿的屋頂,飛到無盡的天外。然嘴角劃出的那一絲刻意的微笑,卻讓旁觀者有刻骨的寒意。

    秦弓此時心想:「若我的天狼箭可蕩平色界天。到那時,率土之濱,莫非吾土,又哪裡會再有這等事發生?!只恨我起先存著仁慈之意,沒想到反害了柔荑的性命。我更不可一錯再錯!魔界,便由我來蕩平。」他此念既起,心中便由此皆是戰局風雲,暫時卻把一己私情放到了一旁。他又想及那天界的龍池,似乎連著前世的兄弟之情也淡了許多,反覺有個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也覺快意:「龍池,待我定了魔界再與你相見!」

    思緒宛如無形的波紋,在虛空中傳出,穿梭,奔越,感染。

    利仞天,天宮。

    龍池正端坐其上,與眾臣協商平定北天之事,忽覺心頭一動,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目光穿過殿頂,朝著魔界方向望去。眼神中有無盡的期待與快意:

    「天狼!秦弓!我等著與你兵戎相見的那一天!」

    須摩天,厲兵秣馬,衣甲鮮明。白藏昂然站在三軍陣前,揮灑間,戰甲閃閃,槍纓忽忽,如火如荼。

    一旁觀看的魔帝臉上有莫測的笑容。

    白藏轉頭間,與魔帝目光相觸,兩人皆自微笑,然笑容底下,卻各有興味。

    白藏抬頭,心想:「秦弓,天機,我等候你們多時了!」低頭看去,一名少年將軍在場中奔馳往復,訓練軍馬,正是其子白霄。他心中一動,不由想起秦弓陣營中的白澤來。

    「父子相見,我當該如何?」白藏問著自己,卻找不到答案。

    軍令急傳到后土、蒼月天。

    青陽、月隱所率之地、水兩族的戰士,個個摩拳擦掌,精神抖擻。

    破軍、蓼莪也自整裝待發,相對而望的眼神中,是不必細說的柔情與關切。這麼多日子以來兩人的同進共退,早養成了令旁人羨慕不來的默契。

    天機獨立在空曠的郊外,抬眼看著天邊轉成朱丹色的雲霓。一陣風吹過,五柳長髯飄飄而動。

    「終於,一切都要開始了麼?」他如是想著。

    只有戰鬥,方才是戰士們得以生存的理由;只有沙場,才是戰士們可以快意傲嘯的地方;只有在死亡中快意穿越的戰士,才是真正的戰士!

    而於一名將軍而言,真正要的,當不是快意的戰鬥,不是死亡中的穿越。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枯的斷不能是自己的骨頭。成功者自可名標青史,更可裂土封疆。只是在不到最後的時刻,卻無人得知,誰才是真正的勝者。因是,一切不過如同一場賭博。戰士們賭的,是能不能在屍體中站立起來,步入下一次死亡;將軍要賭的,是有沒有選對能令他成就大業的主人,所謂良禽擇木而棲。

    於一方尊主,宛如棋局。將軍謀士戰士,便是手中的棋子,能否功成名就,卻要看你棋力如何。

    問世間,誰是精心的弈者,誰是無心的觀者,誰又在不經意間,將棋局改變,令弈者癡惘嗔怒?

    冥河上,孤舟悠悠。七哥閒坐船頭,抱膝閉目。

    沒有紛爭,沒有戰亂,沒有鉤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

    或者只有如七哥這般,才是真正的局外人,可以無視所有一切的存在,淡然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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