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龍騰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治平(七)
    各人正看的發笑,他衣袍不整也就罷了,偏生頭髮也是亂七八遭,枯黃分岔且又攏的飄散,額角上已是有幾縷頭髮散落下來,看起來又是滑稽,又是不雅。

    那座上不但有原明朝的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徐光啟,尚有去年辭官歸鄉的原太僕寺卿李之藻,光祿卿李天經等人。這幾人都是最早一批與徐光啟一起入教的明朝大臣,有名的才學之士。都是孫元化的師執長輩,當著這些人,孫元化身為徐光啟的入室大弟子,卻也把平素裡那狂放不羈的模樣收斂幾分,進得船上,先行向各人躬身施上一禮,挨個問好,聽得徐光啟吩咐了,這才躬身坐下。

    徐光啟此時鬚髮皆白,已是七十二歲高齡的老人,行動起來顫顫危危,顯然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他原本因對崇禎心灰意冷,諸多西學的著述和建言全然無人理睬,只是指著他帶著一群弟子伙著幾個洋人教士為朝廷鑄炮罷了。然則炮鑄的再多,體制上出了毛病的明朝卻顯是一日不如一日。因身體孱弱,精力不濟,再加上請募葡萄牙人為兵,前往遼東操炮一事半途而廢,對他的打擊甚大。諸多不順之後,這老頭兒便決意辭官不幹,一心回家頤養天年,就此不問外事。

    他與西人傳教士利馬竇合作翻譯的《幾何原本》、《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及《勾股義》等西學從馬,在明朝士林中根本無人問及。士大夫好不容易皓首窮經,少說了死記硬背苦讀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四書五經,待考中進士,光耀門楣之後,一心只想著熬資格,往上爬,研究的是做官的學問,想的是拍馬屁的要旨,誰有心思弄他這些不經的繁雜之學?至於皇帝對他,一則要他鑄炮,二來要借他的天文學知識編定曆法罷了,是以他不但對皇帝和政局失望,就是對西學傳播中國一事,亦是灰心絕望之極。

    前兩年聞得張偉在台灣提倡西學之後,他便以賦閒之身,親赴當時還是大明龍虎將軍,寧南候張偉治下的台灣。諸多考較之後,雖不肯見張偉的面,卻是對他治下的台灣滿意之極。及得看到台灣使用的西學課本教材其中正有他翻譯的書籍,那些年青學子一個個認真向學,絲毫沒有內地士大夫世家子弟的那種迂腐沉氣,欣喜之餘,卻又留下《農政全書》六十卷,分農本、田制、水利、蠶桑、牧養、荒政等十二門類,流傳台灣,使得全台上下得其多年的農墾漁林學問之利,卻也是令他心懷大暢之事了。

    到了張偉攻下南京,不到一年席捲江南,大明半壁為他所有之後,因張偉甚慕其材,對他在農業、軍事、數學等各方面的才能敬佩有加,雖徐光啟不肯以舊明大臣的身份臣侍於他,張偉卻仍是對他照顧有加。地方官員隔三岔五的上門求教,漢軍專門派了廂軍軍士保護其家宅安全。他的大弟子孫元化掌管全台乃至南京的火器局要事,職銜已是正二品的高官,其出息如此,卻也是徐光啟的功勞成就。再加上張偉這兩年大辦官學,中西並重,雖然還以科舉取士,卻已是分門別類,以專門學問考選專門人才,不比明朝純以八股取士,甚難得到專業人才來治理天下。老人心境最怕傷感,徐光啟原本是死於崇禎五年,崇禎聞報後還為之綴朝一日,以示哀悼。誰料他辭職回上海老家之後,諸事順心,老懷大暢,此時身體雖然一日不如一日,精神卻仍是健旺的緊。

    徐光啟因見孫元化進來,雖是不喜他儀容不整,卻也知他素來如此,到也罷了。掏出懷裡核桃大的金錶出來,見指針已是指到晚間十點,忙吩咐道:「來人,快些上酒菜來!」

    這桌上原本就已擺了許多時鮮果酒,讓諸位大人嘗鮮飲用,不過是飯前小點,聊以塞肚充飢罷了。待聽得徐光啟老大人吩咐下來,船後廚房早就準備好材料伺候,一聲令下,便立時爆炒起來,一刻功夫不到,已是擺著幾道菜上來。

    各人早就安席已畢,此時也不必再行客氣,先是布菜飲酒,待喝過三巡,各人臉上都隱然有了酒意,這才都放浪形骸,言笑無忌,比之適才沉悶氣氛,又是大有不同。

    那李之藻原本也是北京城內位列九卿之一的重臣要員,心慕張偉行事,又知道張偉與西洋關係甚好,不像北方對興建教堂,傳教布道有許多限制,除了教會不能干涉中國傳統禮節,不准以教會名義對信徒講習現實政治之外,其餘都是無礙。是以連官兒也不要做了,舉家由天津坐船下海,投奔南來。此時南京不設太僕寺,他到沒有做回原官,只是先在翰林院內任侍讀學士,官位小了許多,每常也是無事,到是在傳教一事上很是賣力,今日南京大教堂落成,便是他在其中出力甚大。

    他見各人都不再拘謹,便知道這些未學後進的晚生們初時被自已與徐光啟這個國朝前輩震住,到不好說笑的。此時氣氛大好,他一時興頭起來,便站將起身,將身邊埋頭苦吃的一個大鼻子洋人拽將起來,向各人笑道:「諸位賢契,老夫為諸位介紹,這便是執掌欽天監的湯若望大人!此番過來,便是要執掌南京新落成的大教堂,他官職在身,跑到江南來很是不易,大傢伙多親近親近!」

    自孫元化起,吳應箕、陳貞慧、候方域、朱舜水、顧炎武等人都站起身來,一一向湯若望問好致意。那湯若望乃是德國科隆人,出身於貴族家庭,原本可以綿衣華食,安享富貴,豈料入了耶蘇會之後,一心以光大上帝榮光為已任,便於萬曆年間來到中國,先入澳門,後到北京、西安等地傳教,此時他已做到欽天監監正,曾協助徐光啟編崇禎歷,只是此時天下騷動,耶蘇會以傳教為已任,對政治走向也很是關注。眼看明朝滅亡在即,各會士自然遠離北京是非之地,改投南京。聽了李之藻介紹之後,又見各人都起身行禮,他在中國久了,自然對中國人的禮節知之甚詳,因站起身來,向各人抱拳行禮,做了一個羅揖圈後,方又笑道:「李大人多禮了,我現下不過是個普通教士罷了。」

    他操著一嘴流利的京片子,邀了各人坐下,又笑道:「說起來,那漢王殿下不知道怎地對我很是關切,曾派人邀我入宮,問我有何打算。」

    孫元化悶哼一聲,向湯若望道:「漢王識人的本事當真是天縱之才,這些年來手下網羅了無數英傑。凡是他有意收入袖中的,無一不是頂尖的人才。湯老先生,我看你有福了。只要願意,在南京謀個官職,想來不難。」

    湯若望洒然一笑,大鬍子上沾的菜葉湯葉抖個不停,卻也不管,只道:「我對當官沒有什麼興趣,漢王殿下對傳教士和西學的寬容已讓耶蘇會受益良多。咱們傳教士做官什麼的,只是希圖傳教方便,若是貪圖世俗享受,到也不必入教來這萬里之遙的中國了。」

    各人都知他說是乃是實情,此人已是年近四十,還是毛頭小子便來到中國,這麼些年東奔西走的,只為了傳教之事,其間辛苦非常人所能承受。朱舜水與顧炎武一是浙江余姚人,一是江蘇昆山人,此時都在南京太學內學習西學,只覺眼界日開,對西人教士亦不如當日那般排斥。因都道:「湯教士的所為,當真是令人敬佩。」

    吳應箕今日此來,乃是卻不過徐光啟與李之藻等人的面子,他是純粹的舊式中國文人,對西人教義很是排斥,只卻不過面子,在這敷衍隨喜罷了。聽了各人的讚譽之辭,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則聲。扭頭見了陳貞慧凝神細聽,一副專注模樣,心中甚是不喜。他因上書言事丟了官職,這陳貞慧做個巡城御史卻甚是起勁,兩相比較,心中酸味立時大增,只覺得其人面目可憎,令人厭惡。

    又聽得湯若望言道:「今日大教堂落成,這是整個中國,甚至是整個南洋最大的天主教堂,這就是漢王殿下對我們最大的恩德了。為了報答漢王的德意,我已經修書給澳門的耶蘇會士們,派了大批的會士過來,充任南京、杭州、長沙、武昌等各城中太學的教師,在傳教之餘,為大家傳授一些西學的知識,這便是我們的回報了。至於別的,身為主的僕人,不再需要了。」

    陳貞慧卻又對漢王提倡西學一事大為不滿,此時聽了心中一陣煩悶,想要開口斥責,卻又因徐光啟等人是前輩學人,資歷別說自已,就是黃尊素、錢謙益等人亦是遠遠不及。只得按下口氣,低頭吃菜不提。卻又與吳應箕目光相撞,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輕視之意,扭頭一顧,便不再去看。

    這一桌人其實各懷心思,並不對路。只是卻又都是城內清要聞達之人,與徐光啟等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是故都被一股腦兒的請將過來。也是為了怕城內清流儒士對興建教堂一事不滿,暗中反對,甚或是挑動百姓與官府前來干涉破壞,只得將他們一併請來,飲宴拜託,以徐光啟等人的面子壓制,方可無事。

    因心中不樂,陳貞慧卻想起一事,為了岔開話頭,便含笑說道:「聽說漢王王妃又有身孕,前兒親去雞鳴寺燒香許願。這一回,卻不知道會不會是個世子爺降生了。」

    他只為岔開話頭,卻不防又將吳應箕的恨事提起。那吳應箕再也忍將不住,雖不敢再攻擊張偉立娼妓為妃,卻是冷冷道:「漢王應當充實後宮!雖說為王者不好二色也是美事,然依著周禮古制,也需再娶八人,湊起后妃人數才是。子嗣不茂,誠然不是國家之福。」

    這番話雖是別有私意,聽在這些人的耳裡卻又甚是有禮。徐光啟因捊須沉吟道:「這話是極。漢王天縱神武,想來一統天下也非難事。他治政理民甚是寬仁,對百官文士也極是尊重,這樣的聖明天子五百年方能一出,若是皇天不佑,天不假年,其未竟之志,該當由誰來繼承?此事,我亦曾上書給漢王,偏他不聽,我也是無法可想了。」

    顧炎武是後學末進,原本這種場所甚難插言,此時見各人盡皆搖頭,顯是以張偉不肯納妃而甚是憂愁。他的思想卻很是激進,與黃宗羲幾次長談後,更是覺得天子乃天下最殘暴之人,以天下侍奉已身,將天下視為已有,殊不知天下仁人豪傑如同過江之鯽,怎見得這天下便要歸天一家統治?

    因笑道:「其實到也無妨。我曾與西人教士略談過幾次,對他們的政治到也瞭解了幾分,那荷蘭國,便是無君主的。人家不一樣是海上強國,國家安泰富強?」

    徐光啟斜他一眼,斥道:「小子無知,竟敢胡言!」

    見他漲紅了臉,顯然是很不服氣,因又道:「我來問你,自漢王以下,誰能讓幾十萬漢軍心服,願受其制?漢軍現下有五衛、兩騎,再有水師、廂軍,這些軍隊各不相統屬,都歸漢王節制,若是漢王突有意外,這些軍衛的首領會服誰人?莫要看了幾本書,就小瞧了天下英雄!漢王今時此日的地位,決非是輕易可得!」

    陳貞慧此時已頗是後悔,不該引這個話頭,到使得各人爭吵。因見氣氛僵持,忙笑道:「說起漢王治政,今兒到有一樁趣事。刑部的張慎言張大人前幾日題了一本奏事,漢王這幾天只顧著軍事,今天又忙著去看那馬球比賽,竟是拖著沒批。惹得張大人火起,跑到禁宮內求見,卻不料漢王正要回後宮歇息,張大人拉著漢王的袖袍不放,只聽得嘶拉一聲,漢王的袖袍竟被拉開。」

    見各人都聽的目瞪口呆,陳貞慧心中得意之極。他是皇城內的巡城御史,這些朝廷秘聞卻是比旁人知道的多。因又笑道:「在旁邊的人都嚇傻了,都以為漢王必定會大發雷霆,張大人必被訓斥。誰料漢王撿起衣袖,笑道:仁宗被包黑子吐了一臉的唾沫,任它干了,不去理會;宋太祖一時發怒,用斧子打落臣下的牙齒,結果被載入史冊,丟了幾百年的臉。孤可不上你張慎言的當,休想博一臣忠名,卻壞了孤的名頭。說完,就將那本章拿將過來,批復了事後,方才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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