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球手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看起來甚是靦腆,張偉因見他緊張,便笑道:「你在球場上是好漢子,怎麼和人說話這麼害羞,這哪像個縱橫球場的馬球手!」
他到底是年輕,吃張偉一激,臉上立時漲紅起來,因挺腰亢聲答道:「末將是廂軍左屯衛都尉李侔,河南杞縣人氏,見過漢王殿下!」
見他欲下馬行禮,張偉一把拉住他胳膊,笑道:「球場無父子,咱們現下是敵手球隊,正在爭勝,行的哪門子禮。」
又向他笑道:「河南杞縣,開封府治下吧?既然是廂軍部屬,想必是因這兩年河南大災跑過來的?」
「正是,末將與家兄李巖半年前由河南南陽渡漢江,入襄陽,蒙漢王不棄,收為部曲。」
張偉露齒一笑,向他讚道:「不得了。廂軍的馬術和球術訓練不及漢軍多矣,你來了這麼此天,居然能打到這個地步,當真是了得!不過,你們一個個軟腳蝦似的,莫不是看不起我們幾人麼?」
這馬球比賽是五對五的賽事,爭勝之時衝撞難免,偶爾甚至有自馬上跌落,受傷倒地的。眼前的五位全數是自漢王以上數的著的高官大臣,李侔等人哪敢當真逼搶?比如適才與張偉兩馬並肩,只需往張偉肩頭一倚,他必會滾地葫蘆似的摔下馬去,若是當真如此這般,把張偉跌出來好歹來,只怕李氏兄弟人頭難保了。
見他吭吭哧哧不敢說話,張偉也知他甚是為難。因洒然一笑,將那李侔單手一舉,叫道:「此球場英雄李侔也!」
見他如此作派,場內的漢軍諸將官並觀戰士卒亦立時隨他歡呼叫喊,那賭贏了錢的亦是歡呼跳躍,場中一時間沸騰起來,幾萬人將腳底跺的山響,一個個皆是熱血沸騰,竟似剛打了一場大仗一般。
張偉亦是心神激盪,這種激烈的體育竟技最易鼓動人的情緒,便是連他自已,亦是難免深陷其中。
再三向場中眾人揮手示意之後,張偉親領著一群參賽球手自甬道而出,直回禁宮。
李侔到是第一次來此禁宮之內,一路上經天街、端門、午門、金水橋,但見到處是高堂軒戶,金碧輝煌。心中又是讚歎感慨,又很是興奮,到可惜哥哥不能同來,無法見此盛景。
待到了奉天殿旁的西角樓上,張偉先是賜各人坐,又命侍從等人奉茶。見各人都是拘謹之極,扭著身子不安於坐。便向眾人笑道:「適才一個個斗的跟烏眼雞似的,恨不能把對手給生吞活剝了,現下卻又和大姑娘一般的扭捏,像什麼樣子!在我這裡,不必太過拘謹,做那副奴才樣子,我不喜歡。」
各人被他說的都是一笑,神態作派已是輕鬆許多。接見獲勝球隊,勉慰鼓勵幾句,再頒發綿旗、賞銀,這都是台灣歷年來的規矩。張偉已是做了多次,依樣葫蘆做將下來,眼前時辰不早,便向李侔笑道:「這幾天有空你可常來,我還想與你真較量一場呢。」
李侔抿嘴一笑,自然不敢說漢王不是他的一合之敵,只得躬身含笑應了,應答如儀。張偉見他年紀雖小,卻是落落大方,一派世家子弟風範。到又問道:「你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麼?看你言行舉止,斷然不是小門小戶的子弟出身。」
「正是。末將的先父乃原本是大明的山東巡撫,後任兵部正堂。」
「喔,原來如此。」
張偉隨口應上一聲,卻不經意間問道:「未知令尊的尊諱上下,卻又如何逃過江來,投效漢軍?」
他這些年明朝的部院大臣,甚至是內閣輔臣亦是暗中見過不少,連皇太極也曾把臂言歡,區區一個兵部正堂的公子,到也並不值得他動容。
「回漢王,先父李精白。末將乃是隨家兄李巖,自杞縣殺官造反,因距離開封甚近,官府追剿甚急,咱們抵敵不過,由南陽渡漢江,逃至襄陽乃止。」
他見張偉一副若有所思神情,還以為是想著自家兄弟不肯打散部曲,不肯投效漢軍,只充任廂軍之事不滿。因小心翼翼道:「家兄原是要領著末將投龍武軍孔大將軍賬下聽用,誰知咱們的千多名部下都是自杞縣跟來,不肯分散。除了家兄又不肯聽命於人,為防他們生亂,便決意全師投充廂軍。」
他絮絮叨叨解釋,張偉已是從初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忙向他笑道:「無妨,漢軍廂軍都是我的部下,廂軍各將多半都是這種情形,這也是人之常情,並不足怪。」
見李侔釋然,張偉卻又道:「你那兄長李巖,現在何處?」
李侔聽他動問,卻是一慌神,忙站起來道:「家兄就在城內,因不得宣召,不能進皇城之內。」
張偉原本是要立時宣召這個以悲情英雄,濁世佳公子的形象留傳後世的李巖李公子,轉念一想,卻只向李侔道:「賢兄弟都是豪傑之士,將來有機會,我必定要與兩位再飲酒暢談,論天下之事。今日已晚,就請各位先回。」
說罷,自顧起身,先行退出。殿內各人都起身低頭,恭送如儀。那李侔強忍興奮,與各位同僚寒暄致意,一同步出宮外。待出了端門之後,方上馬騎行,自天街一路而出,直出了皇城之後,方在城內事先約好的驛館中尋得了李巖。甫一見他,便將今日之事一一道出,言語間甚是興奮,更是掇弄其兄,想辦法兒求見漢王,得到賞識後自然能夠飛黃騰達,將來隨大軍殺回杞縣,救出家人,興復李氏家族,指日可待。
李巖靜靜聽他說完,屈起手指數落其弟道:「一,小人輩方希圖以遊玩嬉戲的辦法招引得帝王寵幸,你打馬球,不過是喜好,漢軍又提倡這個,是以我不管你。若是希圖以這種手段來謀取陞遷,邀得王寵,我必不饒你。其二,漢王不過是貴人口角,一時客套,你若是把這個當了真。一心想著走終南捷徑,我看漢王為人行事,也必不喜歡這樣的人,只怕這捷徑越走越窄!」
一通訓斥過後,見幼弟垂首低頭,並不敢辯解。李巖滿意的歎一口氣,負手走向房內窗前,支起窗欞,見外面是熙熙攘攘不絕於途的人群,無數商家小販沿街叫賣;路上行人都是衣著光鮮,步履從容,再有那西夷洋人,南洋商人匆忙而過;又有幾個高鼻藍眼的傳教士沿門挨戶的勸人入教;當真是堪稱八荒輻輳、萬國咸集,集四海之精華於此一地,論起繁華富庶,幾年前的南京就可堪稱中國之首,再加上這幾年來的商貿發展,此時的南京城內,不但是整個中國,亦可稱是全世界最繁華富庶的城市了。就是那些新挖掘而成的城市供水和下水道工程,就已比滿地糞便的巴黎和倫敦強過百倍。
與國外相比如何,李氏兄弟自是不知,他們雖是官宦子弟,除了去過北京和開封兩個大城之外,便是來到江南後遊歷過的幾個城市。兩相比較,高下立判。一邊是民不聊生,官府中胥吏衙役,再有那綿衣校尉並宮廷內監四處橫行,哪有半分南京城內安祥和諧,繁花似綿?
與李侔看了半響南京市景,李巖長歎口氣,禁不住又撫弄一下他的頭頂,笑道:「我這次到兵部辦事,原也是要和你一同長長見識。現下這南京勝景也看了個七七八八,咱們兄弟也該回去。還是安於本份,或許將來還有機會。」
李侔雖有些依依不捨,他早就盤算好了。晚間要去南京城內有名的秦准河畔遊覽一番,聽說那十里秦准每夜金吾不禁,絲竹管弦之聲不斷,無數的文人騷客遊蕩其間,還有那些知名的名妓應承於中。那有那打十番的小戲,茶館裡聽書看戲悠閒自在;街頭上的雜耍、小吃,他都想親眼見見,親口嘗嘗,也算此來此金粉繁華之都一回。
只是兄長之命不可違,嘟著嘴應承一聲,著下人收拾了行李,帶了同來的伴同,一同牽出馬來,往漢西門出城去了。
他二人出門不久,一行十餘人的羽林衛士在一個果尉的帶領下匆忙趕到。那客棧老闆到是嚇了一跳,急忙迎了出來,待知道是尋李家兄弟,方告知那些羽林衛士,那李家兄弟早就退店出門,只怕是去的遠了。
帶隊的果尉知道追之不及,忙又回宮稟了張偉知道。張偉雖覺得可惜,自已到底按捺不住,要先見見這個名聞後世的李公子,卻是機緣不對,他竟已離京而去。只覺可惜,卻也只得暫且不顧,此時卻已不同於往日,用人行政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時候提拔李巖,一者開了先例,於後世風氣不好,二者這麼著用人,李巖本人怕也是才高氣傲之人,斷然不會接受。長歎口氣,也只得暫且放下。
李氏兄弟不曾前去秦准河畔隨喜觀光,這個聞名天下的脂粉之地卻不因少了這兄弟二人而稍有失色。這一夜仍然是燈火輝煌,鶯哥燕舞,熱鬧非常。
明朝其實與元朝或是宋代的規據不同,自明之前,從不禁官員儒士**,縱是當年的徽宗皇帝,亦曾與勾欄女子私下相會,朝野上下也並無什麼非議之言出來。那柳永的風流才子之名響遍大江南北,勾欄行院中到處傳唱柳永新詞,他本人亦是流連於妓院之中,甚至「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結果惹的仁宗不喜,將他的進士及弟一筆勾去,命他且去填詞。他到也順桿而上,立了個旗桿,上書四字:奉旨填詞。把皇帝老兒一通調笑,結果在皇權並不如後世莊嚴的宋朝,竟然也無人管他。
待朱元璋立國之後,農民出身的他立志要復漢官之威儀,盡去胡風。其實他心胸狹隘,不能容人。是以那胡人當庭打人屁股的廷仗之刑卻是留了下來,其餘的陋習陳規也不能盡數。到偏生與妓院為難,下了旨意,並官員及儒士不得狎妓浪游,若有違反,其罪不小。到了明末,這一禁令雖然名存實亡,官員們卻仍是不得其便,已是以狎妓之事為恥了。明末之時,到是有一些文人騷客與一些勾欄中志向高潔,才華出眾,出污泥而不染的名妓相與交結,如此這般幾回下來,秦准河畔十里歡場之名,早就是聲動天下。
此時的秦准尚沒有後世聞名的秦准八艷,顧眉才七八剛年紀,李香君也不過十歲出頭,其餘陳圓圓、卞玉京、董小宛、寇湄亦都不到破瓜年紀,並不曾出來應承客人,是以艷名不播,時人並不知曉。
孫元化自從火器局近半的器械工匠搬來南京之後,他身為主管,自然也是隨行而來。他在台灣住的久了,已是頗為習慣,原本是一動不如一靜,並不想再行搬遷,卻是上命不由人,也只得攜家帶口,全數搬來。好在宅院家俱都是官府為他準備停當,一切到也便利。時日不多,他便與原本的南京舊識同僚相與來往,卻是比在台灣時熱鬧許多。
這日響午,他的授業恩師徐光啟自上海縣趕來南京,主持天主教會在南京新設教堂之事。孫元化一則是他的愛徒,二來亦是入教之人,自然是義不容辭,隨著老師鞍前馬後跑了半天,待一切儀式完成,已是疲累之極。到是老師興致頗佳,晚上約了幾個世家通好的子弟,便在這秦准河畔擺下酒席,宴請感謝他們在教堂一事上的相助之情。
這孫元化生性不拘小節,各人來此煙花柳巷之地都是精心打扮一番,或風流儒雅,或富貴華麗,總之要教人一見之下,便是大為傾心。此時這花船內酒桌旁早就坐滿應邀前來的名人雅士,唯獨他身著舊袍,腳著一雙百納布鞋,就這麼搖搖擺擺沿著踏板上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