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的情人 第三章
    「你這是帶我去哪兒?」從當時的情景和他臉上的表情判斷,簡還不能徹底排除他想襲擊她,存心把她帶到某個僻靜的地方幹掉的可能。

    他不回答,身體仍舊伏在她身上,用自己的體溫烘烤她。過了好一陣他才嘟囔著說:

    「你想讓我帶你去哪兒?」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極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當然是回家。」她堅定地說。

    他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一邊,摘下肘邊的電話聽筒,向司機說明了她的住址。看著她奇怪的目光,他平靜地說:「當然,我知道你住在哪兒……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愛吃什  麼,穿什麼,和誰來往。一切都逃不脫我的注意。」

    「除了那時常來拜訪的新娘。」簡不很明智地說。他臉上的笑容立即不見了。  

    他從牙縫裡一字一板地說:「愛娃可不是自己跑掉的,是我放了她……我放了。」  

    這倒是有很大的區別,可是簡懷疑是否果真如此。  

    「你不放也沒辦法,」她反唇相譏。  

    繼在教堂上昏倒之後,愛娃以女人少有的堅毅,很快就度過了那使她幾近崩潰的歇斯底里後遺症。任何調解的建議顯然都絕無商量的餘地,她的父母不得不萬般小心地哄著她一起去度假,也好盡快忘掉這莫大的不愉快。  

    「我當然有辦法,我隨時都可以證明你在撒謊,可以起訴你誹謗,可以要求法庭和報紙澄清所有你捏造的事實,迫使你不得不公開道歉——」  

    「那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當初想到這不周密的計劃可能出的各種問題的時候,就曾經有一絲害怕,可是年輕人的意氣用事戰勝了恐懼。她相信,即使出現最糟糕的情況,她也有足夠的資金將事情敷衍過去,他即使提出再嚴厲的指控,她也能夠應付……  

    他的聲音就像他的藍眼睛一樣冷酷,一樣充滿輕蔑。  

    「為了愛娃。我不想增加愛娃受到的傷害和委屈,我不會通過報紙讓你惡毒的謊言再擴散,也不會在法庭上公開咱倆私生活細節,我相信那都會極大地增加她受到的傷害。愛娃最怕在眾人面前露面,一想到來賓眾多的婚禮她都非常不安。讓她當眾出庭,任憑別人胡亂猜疑,既不能讓我重獲她的信任,也不能重獲他父母的尊敬。」

    看來他知道愛娃雖然很不喜歡那排場的婚禮,然而她也不願因此而違抗母親。而他卻在避免粗暴踐踏他所愛的女人的意願和遵從她父母意願的痛苦選擇中,選擇了前者。該怎樣看待這一點,看待他對她的所謂愛情呢?  

    他仍舊怒不可遏地說個不停,她也就盡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你的計劃真夠狠毒的,我不論做何反應都不落好。謊言沒有腿,可醜聞卻會插上翅膀。法庭無論對你做出什麼判決,也仍然會有人認為無風不起浪。保護愛娃的惟一辦法就是我自己離開,等這團迷霧散去以後,我再回來。我回來以後本想重續我們的關係,這時才發現太晚了。考慮到她是那樣一個審慎的女人,我當然不會要她再和我結……」

    「你多有自我犧牲精神啊。」她狠著心說。在一定程度上,所有關心這一醜聞的人都曾為了保護愛娃的感情而修正過他們的觀點;這才使這個可憐的人兒瞄準機會,如願以償!

    「是你體會不到的精神……你這種人體會不到。」他犀利地回敬說。「我懷疑死去的馬克先生在陰間是否也看到了這一切,是否也在咒罵他惟一的孩子把他出賣自己貪婪的靈魂所換來的財產葬送殆盡……」

    這番話使簡感到說不上來的難受,別人只要一提到他父親,這種矛盾的心情就總是困擾她。馬克·捨伍德的冷酷和他的精明一樣出名,因而沒有多少人喜歡他。「你認識我父親?」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只有耳聞。人去了,但是記憶還在,也許可以這麼說。」

    顯然他話裡還有話。正當簡要繼續追問的時候,汽車的一個急轉彎卻使她受傷的手一下撞在了自己的腿上,一陣劇痛使她難受得幾乎要嘔吐。  

    為了避免疼痛擴大,她有意識地放鬆身體的其他部分,閉上眼睛,將頭靠在座椅靠背上。她不知道她的身子突然間變得柔順被對面的男人以懷疑的目光看在眼裡,特別是,她為了放鬆而扭動肩膀時,緊身胸衣歪向一邊,誘人地緊緊箍在她那豐滿的乳房上。

    他握拳的大手放在身邊,湛藍的眼睛緊盯著那吉普賽人般烏黑的頭髮,那稜角分明的臉,和那顯然流露出的痛苦。臉上黑白分明的陰影清楚地映出了她長長的睫毛和突出的顴骨,那半透明的肌膚透著幾分疲憊。她的嘴唇通常都只著淡彩,可今天卻塗上了濃濃的紅色。現在,那嘴唇的輪廓曲線已稍稍模糊,從而顯得格外豐滿,這與她那帶有幾分陽剛之氣的黑睫毛一起構成了一組動人心魄的和諧音符。他的目光再度滑落在她的胸脯上,然後落在她那有意避開他的雙腿上。  

    「你很像他。」

    「誰,我父親?我記得你說你沒見過他。」簡仍舊閉著眼睛說。其實從他的語調中他已經聽出來他的話並無誇獎之意,儘管她父親在年輕的時候是出名的美男子。但他所愛的是像愛娃那樣的女子,金髮、嬌媚,並有中國女人般的溫柔;所以他當然會覺得簡缺乏魅力。    「我知道他是黑髮,高高的,而且很胖。」

    他明明是在引她反擊,可是她太累了,無心反駁。她的骨架雖然大但卻不胖,尤其是在近來這艱難的幾個月裡,她更是瘦得連標準體重都不到了。

    「你也如此。」她睜開了眼睛,發現他一邊貶低著他們的共同點,一邊正用他粗壯的手指無意地揉著嘴唇。

    「還疼嗎?」她不禁問道。接著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不由得一震。

    「疼。」他回答。

    「那很好。」接著是一陣沉默,他們對視著,藍眼睛對藍眼睛。「你嘴上還有血。」她認為應該補充一句。「左嘴角。」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她說的部位。「你能肯定不是你的口紅?」他譏笑說,隨即從外衣兜裡掏出一塊白手帕。  

    他的回答使她很吃驚,她不知道自己的臉是否又紅了,但是馬上又感覺到他那尖利的牙齒在她嘴唇上留下的疼痛,以及他那使她不知所措的舌頭。他用這些表達了他對她的憤怒。

    他對著她那發紅的臉仔細端詳了好一陣,然後才慢慢把血跡從嘴角擦去。「好了嗎?」他說著把手帕遞了過來,「該你了。」

    「給我幹嗎?」她警惕地問。「你的口紅蹭壞了。一看就知道是讓人碰過,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你一向是拒男人於千里之外的。是吧,捨伍德女士?」  

    通常她聽到人們謔稱她女士的時候並不生氣,但是布萊爾咬字的特殊腔調讓她惱火。「對像你這樣的男人,當然!」

    「可你在過去的兩年裡和同一個男人約會從來不超過兩次。他們總不能都和我一樣吧。」他淡淡地說。  

    「我最近太忙了。」她冷冷地說。看到他臉上得意的樣子,她後悔自己又說漏了嘴。

    「難道我給你找的麻煩太多了?你在和別人約會的時候是不是時常擔心我會溜進你的公司把它搶走?發生這種事情真是太糟糕了。你真不該把你父親留給你的這麼好的前程輕易就斷送了……是的,這些愛娃都跟我說過。但是所有這些和你的雄心壯志比起來,都微不足道。難道不是嗎?廢寢忘食……難怪你不吸引人,孤獨女郎……」

    「滾到地獄去!」簡再一次怒不可遏。她知道,自己一發起怒來就更像一個孩子,而完全不像人們眼中的精明的女強人了。她應該學會正確對待他的冷嘲熱諷了,但她的人格受到這樣大的侮辱,使她無論如何也冷靜不下來。處變不驚的從容態度曾是她過去兩年的精神支柱,而就是在這兩年裡,她被這位神通廣大的業主領導下的彩虹發展公司逼得走投無路。    「我們不是已經到了地獄嗎?」他故作驚訝地嘟囔說。接著把目光投向窗外,這時汽車正駛過一溜被舊的木房子。「要麼就是到了和地獄差不多的地方。這裡叫帕克豪森胡同真是用詞不當,要是我起名字,我一定不叫它胡同,而叫它山溝,通往捨伍德府邸的山溝。三年前誰會想到捨伍德女士有一天會住在一家污濁的小飯館樓上的狹小房間裡呢?」

    汽車開下了便道,他看著她拘謹地坐在座位的最邊上。「而哪怕是在這裡,她也住不長,是吧……你的房主還沒給你下最後通牒嗎?」

    她裝作沒聽見,心裡卻在極力和恐懼鬥爭著。她用受傷的手在包裡搜索著家門鑰匙。昨天她收到的來信決定了她最後的命運,她知道自己已經山窮水盡,再沒有力量組織還擊了。    一切都完了。

    但是在瑞安·布萊爾看來,當然正好相反。

    直到今天以前,他們的較量一直是公開的。他們激烈的相互攻擊滲透在客戶、僱員、律師、信.函、合同以及各種文件資料中,但是一直沒有身體的接觸。現在,在公開的鬥爭勝利了以後,他看來,想把戰場轉移到私下接觸上;而在這個戰場上,簡當然處於極度的劣勢。

    「我想可憐的房主可能會和市政檢查員有點兒麻煩……關於防火的規定。對吧?」她好容易才打開了那沉重的車門,在她想著趕快溜進那現在是她的新居,但很快就將變成故居的房子的時候,他卻一把拉住了她的左手。他那鐵鉗般的手指抓住她的一瞬間,她幾乎失聲尖叫起來。但她注意到了司機正站在車門口,她不能讓他看到瑞安那假惺惺的憐憫。    「他們對防火的問題特別在意,所以通常的兩周搬遷限期對你還會縮短。由於你父親在銀行界的信譽已經降至零點,你尋找永久住處的企圖必然處處碰壁。不是嗎?中意的房子你住不上,能住上的房子又不中意……這裡——怎麼?——已經是一個月以來換的第三個地方了嗎?是跟房主不合?還是房客——」    簡猛然扭過頭來,她那瀑布般的黑髮飛舞了起來,有的落下來貼到了她的臉上。市政檢查員對她的住所的暗中調查,以及只有她一戶收到限期搬遷通知的事實都說明,是瑞安·布萊爾在其中搗鬼。直到剛才她還一直以為那都是自己的命不好……

    「你有沒有開始感到自己是個喪門星,簡?」他陰險地說。「一個跟頭就栽進了無底深淵?」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學著很有禮貌的樣子從她的嘴角撥開一縷頭髮。「栽得太深,太遠,太危險了……但是也許有人能在你最終摔到堅石上之前接住你,這可沒準兒。要是我動了心的話,這個人也許就是我呢……」

    簡推開他的手,從車裡走出來,步履蹣跚地在他的笑聲中向黑暗走去。    「晚安,做個好夢!」

    那天晚上她糟透了。她費了好大力氣才脫掉了衣服,躺到床上以後,左手疼痛難當,她不得不服用了僅有的兩片阿司匹林。

    藥片似乎絲毫不起作用。她在床上輾轉反側,幾個小時難以人睡。那張屬於這套房子原有的少量傢俱之一的沙發床也硬得難受。她心裡惦記著那厚厚的一摞賬單。她知道,只有在房東能如約將她的債券歸還給她的情況下,她才有能力償還這些賬目。但這意味著她將再沒有債券抵押給下一個房主。即使與人合租住房,房主也要求先付數目可觀的預定金。  

    更糟的是,她手頭的現金數目也以驚人的速度減少。公司儘管已經停業,可仍然有債務落到她的名下。自從她直接經手捨伍德公司的所有現金交易和律師、會計勞務費以後,各項支出很快就把她賣掉住房的資金耗盡,而且還危及她的其他不動產。她到了破產的邊緣。沒有了汽車,進城就更不方便了,這會影響她找工作,但是卻省去了她為了買汽油而不吃飯的煩惱!  

    終於入睡以後,簡又受到噩夢的困擾。她夢見一隻巨大的怪獸在咬她的手指。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後,她吃驚地發現左手腫得像熟過了頭的果子。手背又青又紫,手上的皮膚被撐得像馬上要崩裂似的,手指也腫脹得難以伸直。她緩緩起身,沖了個澡,然後在衣櫃裡翻著,想找一件不需要背後系扣的衣服。    然而她幾乎沒有什麼挑選的餘地。以往的生活方式使她並沒有多少便裝,而她的傳統的禮服和考究的裙子又都和她的首飾和幾雙值錢的鞋子一道被沒收了。那次來了幾個銀行的估價員,他們把她所有的可以賣錢的東西都席捲一空。剩下的東西有兩隻皮箱就足可以裝下——但可惜的是,所有皮貨也都被沒收了。簡當時是無可奈何地用超市的購物袋裝著她剩下的東西離開的。

    那條黑裙子是因為拿出去乾洗了,才免遭沒收。她看到那些估價員執行公務毫不留情,因此在看到錢包裡的乾洗憑單的時候,她就理直氣壯地聲稱這是她自己的。她把這件衣服視為她的希望,她與黑暗勢力抗爭的一個小小勝利。它還是一個紀念物,時刻提醒著她,即使你周圍的一切都在和你作對,你還是有機會贏的。    現在和那件黑裙子掛在一起的全都是那些估價員挑剩下的一些成衣裙子、上衣和幾套舊衣服。顯然他們知道這些東西不能盡快變賣,償還抵押貸款。他們倒是把她的所有內衣都留下了,哪怕上面帶著法國或意大利的馳名商標。但是卻把她的鞋都抄走了,只留下三雙平跟的。

    簡吃力地穿上一套扣子很大的分體衣裙。這樣她比較容易地用一隻手扣上了扣子。她甚至連頭都沒法梳。    自從兩星期前搬到這裡以來,她總是步行到一個小咖啡館去吃早飯,那裡不但價錢便宜,而且還能看上報紙,她可以從時事欄目中把所需要的信息全抄錄下來。然後,她一般是先回公寓寫幾份申請信,再去一家一家地接受面試或走訪招聘單位。但是今天她恐怕得改變計劃了。手腫成這個樣子,她已經完全不像是她在簡歷裡所描寫的那樣完美、能幹了。

    為了讓手消腫,簡試著從冰箱的冷凍室裡刮下來一些冰茬,攪和在冷水裡,然後把手浸泡在裡邊。麻木的感覺倒是暫時緩解了疼痛,但是隨著手逐漸變熱,腫脹反而更厲害了。到十點多鐘的時候,她感到必須去看醫生了。    她把那雙借來的黑色高跟鞋歸還給她的隔壁鄰居卡羅蒂。她的住房比她的還寒酸。她曾承認自己的真名字並不是卡羅蒂,「但是人家都說這個名字更性感。」她蠻熱心地給簡出了一大堆主意。

    她低頭仔細端詳簡那只受傷的手,那閃亮的耳環令人厭惡地叮噹作響。「上帝,這是你昨天晚上陪的男人幹的?其中一個?這種人陪一次就夠了。聽我的,親愛的。再別理這種勢利小人——天生的混帳貨是一輩子也改不了的……還有一些酒鬼,他們折騰你,還說那是你的錯!」  

    簡苦笑了一下。她即使再氣憤,也不認為瑞安·布萊爾是個有意傷害他人身體的人。他擅長用更複雜的辦法讓人就範,比如,親吻!

    「你應該穿這樣的鞋,」卡羅蒂接著說,「我們穿這種鞋,不僅僅是因為它讓我們的腿顯得更長。知道嗎,這細長的鞋跟能讓男人著迷。你懂我的意思嗎?」

    簡略微點了點頭,懷疑她所說的「我們」是指從事賣笑行當的那些比她資格老得多的女人。

    在興致勃勃地談論了一陣男人的器官和細長鞋跟的功能之後,卡羅蒂在一張卡片的背面給簡列出了附近的幾家急救中心和醫務所的地址,卡片是一家大醫院的性病防治醫療所的名片。她還寫下了來回乘坐的公共汽車路線。    自從離開中學以後,這是簡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車。但是她的新奇感全被手的疼痛一掃而光。在擁擠的候診室等候也是她的第一次經歷。在無可奈何地等了好久以後,簡總算進入到一間陳設簡陋的診室裡。一位活潑得令人喪氣的男醫生看了看她的手,當即確診是骨折。他要她去透視,「不過是證實一下我的診斷。」

    四十分鐘以後,簡從X光透視室拿回了報告。「那個男人長得什麼樣?」他打趣地問道,隨手將X光片插在了燈箱上。上面清晰可見她的長短不齊的五根纖細的手骨。

    那突然出現在她腦際的黑頭髮、藍眼睛的英俊面孔使她的心猛然一沉。幸虧那醫生沒有診她的脈搏。「你說什麼?」    「看見了嗎?」他指著X光片說,「你的第五掌骨骨折了。也就是你的手腕和小拇指連接的那段骨頭,而且正好從中間斷了。據我所知,造成這種骨折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在用拳頭打擊的時候。你是不是用拳頭猛擊什麼人或者東西了?」

    「是人。」簡承認說。一面看著自己手骨的X光片子,暗自奇怪這樣細小的骨折如何能造成如此劇烈的疼痛。

    「還有沒有其他傷處?」

    「沒有——我想我打裂了他的下嘴唇,可他還能像牛一樣地號叫,因此我認為他沒有骨折……」

    「我指的是你。」醫生插嘴說。「那人是你丈夫嗎?他對你做了什麼?」    「噢,不是。」簡解釋說,「不是那麼回事……我是說,我們幾乎不認識,我們只不過……」

    醫生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他好像想起來什麼。「不過是好朋友?等一下,」他說著跳了起來,從自己辦公桌旁的字紙簍裡拿出一大團報紙。他把報紙一點一點展開,直到找到他要找的內容,並把這一部分抹平。

    「你一進來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來了。」

    報紙上並排著有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簡出拳時的動作,面前的瑞安·布萊爾正張著胳膊仰面朝天向後面的餐桌倒下去。另一張更照得清晰,是簡和布萊爾在大街上貌似十分親熱的狂吻近照。    這一版的新聞編輯更饒舌地加了一條醒目的標題:

    她真是太棒了!  

    標題下面的文章添油加醋地把事情經過描寫得像一場拳擊比賽,什麼「出場」、「數點」、「技術性擊倒」這些詞都用上了。幸虧這位記者還沒有深究事情的整個經過,只是就事論事地將簡對布萊爾的報復描述了一番,使它看上去像愚蠢的遊戲,不大會引起人們更多的猜疑。

    正如布萊爾所說,商業上的很多狡猾的投機會帶來愉快的結局,但是其中卻沒提到帶著面紗的簡攪亂了他婚禮的事情——這也許得感謝布蘭登一家,當時他們為了挽回名聲,便以愛娃因嚴重的病毫感染而驟然病倒的理由,宣佈退出社交界以長期療養,這便掩蓋了那個令人感興趣的「戴著禮帽神秘消失的情人」的故事。  

    從照片上,簡看到自己被熊一般的布萊爾緊緊抱著,脖子也被他強力的親吻壓彎了,半睜的眼睛給人以自我陶醉的感覺,她心裡產生出一種異樣的衝動。  

    「好吧,來……我們開始治療,怎麼樣?」醫生重又振作起來,要求簡坐到診治台邊上,並將一個帶輪子的器械櫃拉到身邊。

    「需要打石膏嗎?」簡問道,感到一陣擔心。

    「不,你這種情況不需要。」他仔細地抬起她的手。「骨頭斷面很整齊,因此我得把你的小拇指和無名指纏在一起,直到骨頭長好,」

    「纏在一起就行了?這聽起來太簡單了,要多長時間?」

    「大概三周吧。」他說著碰了一下她的小拇指,她的手不由得往後一縮。  「你用過什麼止疼藥沒有?」

    「就昨天晚上吃了兩片阿司匹林,我家裡僅剩下的兩片藥。」

    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顯然在我給你治療之前,你需要用點更有效的藥。在手消腫,骨頭開始癒合之前你得難受幾天。我這就給你手腕上打一針麻醉劑,再給你開一些止痛藥,你可以到我們這裡的藥房去拿。這藥挺厲害的,不要和別的藥混了。」

    麻藥很快發揮了作用,因此簡可以輕鬆地看著醫生在她的小拇指和無名指之間夾一些藥棉,然後緊緊將兩個手指裹在一起。在膏藥外面又纏上繃帶,繃帶包住了她的整個手,只留出三個指頭尚可以活動。  

    「這是為了起保護作用,也好提醒你自己和其他人,你的手受傷了。注意不要沾水,並盡量少用受傷的手。不要開車,不要做過多需要用手的事情——你用手幹的事情越多,骨頭癒合就會越慢。如果疼痛加劇,或者你感到有其他不適,就再來看。」

    簡皺起了眉頭。她父親是個不在意苦樂的人;而她自己對於身體上的傷痛則一向表現軟弱。這大概是從她母親那兒遺傳來的。母親在簡才六歲的時候背棄了她和父親——按馬克·捨伍德的話說是這樣——「她沒有勇氣面對現實。典型的女人——她寧可逃跑也不肯面對眼前發生的事情。」

    「為什麼我覺得更疼了?」她不安地問醫生。

    「最大的可能是,包紮得太緊了。但是……有時候,如果出現併發症,或者骨頭錯位,那我們可能就得做整形外科手術了。但從你的情況看,這種可能性很小——除非你想再打一拳。」

    簡沒有理睬他的玩笑,只是端詳著自己的被包得老大的手,「三個星期,」她發愁地自言自語說。

    「往好處想想吧,」他說。「這幸好是你的左手,」

    簡瞥了他一眼說:「我是左撇子。」

    「哦,那可夠糟的,你幹什麼工作?」

    「目前沒有工作。」

    他立即又恢復了他饒舌的本性,「那才好呢,你可以靜養幾天了——」

    「也就是說我要挨餓了,」她糾正他說,「如果我不很快找到工作,我就會連吃、住都成問題,更甭說付醫療費了!」

    他舉手示意說:「嗨,別急嘛,這可以算在意外傷害賠償金裡面,你幾乎不需要付一分錢。你在找什麼樣的工作?你有什麼特長?」

    簡要不是在昨天晚上大動肝火,情緒低沉,她也許會對一個和她年齡相仿,可能連大學都還沒畢業的醫生的真心憐憫感到可笑。    「管理工作。」她簡單地說,「但是我想謀的職位現在好像特別少似的。」

    在布萊爾給她設置了障礙,她成了危險人物之後,找工作就更困難了。  

    「因此我稍稍降低了標準,對一些辦公室工作、銷售工作、臨時工作,我也爭取面試……我要幹的事至少得動某種腦筋,或者需要寫寫算算……」

    「你至少還可以操作鍵盤——」

    「困難。」她聳聳肩說,「假如我是僱主,我也不願意僱用我這樣的人。誰會雇一個在沒上任之前就看出有請假傾向的人呢?」

    「到社會福利部門怎麼樣?他們會幫忙嗎?」    她歎了口氣,想到尊嚴現在也成了需要克服的習慣了。「我捲入了一場嚴重的經濟糾紛……在它沒有平息之前,我很難在政府部門找到工作。」

    簡在接過他開的處方的時候嘴裡叨咕了幾句感謝的話,她不願意和他深談自己的處境。其實她已經有十二個月沒拿一分錢的工資了。在捨伍德股份公司最困難的時候,她把自己的工資全都返回到公司的周轉資金裡,依靠她的各種白金信用卡度過生活難關,期望著未來情況會好廣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在以後的幾天裡,幾個她感興趣的工作都一一告吹。除了受傷的手難以掩飾以外,她對其他方面還是特別注意的——再不方便也要穿戴整齊;讓卡羅蒂幫她梳好頭,依舊盤成髮髻;注意公共汽車的時間,再遠的面試地點也不遲到;不論主人多麼粗魯,自己也要注意禮貌等等。職業上特有的精明使她清楚地看出,其中兩份工作是對方真誠謝絕的,而其他三份都是對方知道她是誰以後有意回絕的。    一天中午時分,奔忙了半日的簡在回到汽車站的路上想到下面又必然是個勞而無獲的下午,她忽然靈機一動,給她第一個登記申請工作的部門打了個電話。那裡的負責人是個很直率的女經理,和簡曾經有過一面之交。

    「我這麼和你說吧,簡,我實在不忍心再白白耗費你更多的時間了……不過出了這間辦公室我不會承認任何一句我所說的話。像我們這樣的大企業要和很多公司打交道,如果我們不能提供顧客需要的服務,不迎合他們的哪怕是可笑的念頭,那別人可就把顧客搶走了。實話實說,假如我現在給簡·捨伍德安插一個職位,我就要冒失去幾份豐厚合同的危險,這可不是我所希望的。估計其他公司也會有同樣的苦衷。我們的工作要兼顧各種影響。恐怕這和你自己有關……」    下一步該怎麼辦?簡在決定做一個炸雞蛋卷作為晚餐的時候,開始考慮這個問題。殘酷的現實是,她現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或多或少和她自己有關。早在她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他們的關係就是競爭多於合作。    工作的事現在甚至已經不是最緊要的了。她的住房還有三天就到期,而新住處還沒有著落。

    忽然傳來的敲門聲使她差點掉了一個雞蛋。來人是住在卡羅蒂對門的一個矮小男人。

    「你的電話。」

    「哦,謝謝。」她對他勉強笑了笑,然後來到走廊裡,手裡還拿著那雞蛋。裝在牆上的破舊電話的聽筒耷拉在下面。她連忙把雞蛋放在纏滿紗布的左手裡,拿起那還在輕輕搖擺的話筒。「喂?」

    「是捨伍德小姐嗎?」

    只有一個人說她的名字是帶有這種險惡腔調的。

    簡看著蛋黃從磕開的蛋殼縫中流出來,落在她的腳面上。

    「布萊爾先生,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喜,」她也帶著譏諷的禮貌回答說,「你好嗎?」

    「非常好,你怎麼樣?」

    簡下意識的把受傷的手放到身後。「很好,不能再好了。」

    短暫的沉默。簡從聽筒裡可以聽到布萊爾呼吸的聲音,於是她注意調整了一下聽筒的位置,以使對方聽不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聲。

    「請問你是否願意明晚和我在湖濱飯店共進晚餐。我有一筆買賣想和你談一談。這是一筆對你我都有巨大好處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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