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犯案能完成,都多虧了那個女人。
——蓋洛茲《辛特拉大街秘聞》
科爾索坐在石梯的最底下一層,嘗試著點燃一根煙。他的頭仍感到昏昏沉沉的,沒辦法讓火柴與煙頭對上。此外,眼鏡的鏡片破了一個,他得瞇起一只眼,用剩下的一個鏡片看東西。當火花終於在他的指間燃燒起來,他讓火柴掉在兩腳之間,嘴裡銜著煙,而女孩則忙著在地上撿拾從帆布袋裡散落一地的東西。她拾起帆布袋,走向他。
“你還好吧?”
她的聲音平板地問著,並不顯得關心或焦急。無疑地,她氣科爾索無視於她在電話中的警告,還是不謹慎地在這麼愚蠢的情況下遭到攻擊。他點點頭,感到既羞辱又困惑,但他也為羅史伏爾離去時的表情感到快慰。女孩精准又殘酷的一擊,讓他仰天倒下,痛苦地翻過身來,連抱怨一句都不敢,就匆匆忙忙地拖著腳逃走了。女孩不理他,只自顧自地收拾科爾索的背包。如果是科爾索,一定會追過去扭住他的脖子,逼問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多少。但他虛弱得站不起身來,也不知道女孩是否會同意這麼做。擺脫了羅史伏爾之後,她只顧著那個帆布袋和科爾索。
“你為什麼讓他就這樣跑了?”
遠遠地,他們依稀可以看見,那個搖晃的背影即將消失在黑暗的碼頭上,一個停著許多像是幽靈船的駁船的轉角。科爾索想像那臉上有刀疤的人敗退的樣子,他一定夾著尾巴,嘴裡喃喃自問那女孩怎麼有那麼大的能耐,並暗自發誓必報此仇。
“我們本來可以好好拷問那個混蛋的。”
“他會回來找我們的,”她說,看看科爾索,接著把頭轉向河流的方向,“下次小心一點。”
他拿開嘴邊潮濕的煙,轉動著它說:
“我原以為……”
“所有的人都原以為這樣或那樣,直到被打腫了臉才得到教訓。”
這時,他才注意到女孩受了傷。她並無大礙,但有一道鮮血從鼻子直流到上唇,然後沿著唇邊流到下巴。
“你的鼻子在流血。”他愚蠢地說著。
“我知道。”她無動於衷地回答。只用兩根指頭摸摸自己,看看染了血的手指。
“算是我自己弄的。”她把手在褲子上抹一抹,“一開始我撲在他身上,我們撞在一起。”
“是誰教你這些東西的?”
“什麼東西?”
“我看到了,在河岸邊,”科爾索笨拙地學著那動作,“這樣打他。”
他見她笑了,一邊站起身拍拍褲子後面。
“有一次,我和一個天使長打架。他贏了,但我也因此學了些他的招數。”
臉上的一道血讓她現在看來像個小孩子。她背起帆布袋,伸手給科爾索幫他站起來。他驚訝於她手裡的沉穩力道。他終於站起身,全身的骨頭都在疼。
“我一直以為天使長只會射箭和耍刀劍。”
她吸吸鼻子裡的血,仰著頭好止血。她用眼角余光瞄著他,有點生氣地說:
“你看了太多度雷羅的畫了,科爾索。”
*
他們穿過新橋和盧浮宮的通道回到旅館,沒再發生任何意外。在路上有光亮的地方,他看見女孩仍在流血。他掏出手帕,但當他做出想幫她的動作時,被她用手攔下,自己把手帕按在鼻子上。她心不在焉地走著,科爾索無法猜測她心裡在想什麼,只有偷偷地觀察她:細長的頸項、完美的側面,在盧浮宮的路燈照射下的肌膚。袋子斜背在肩上,微傾的頭,讓她看來一副意志堅定又頑固的樣子。在暗處轉彎的時候,她會放下捂著鼻子的手,警覺地左右張望。之後,當他們走在燈光較明亮的黎波裡街上,她看來比較放松了。鼻子不再出血,她把沾著干血跡的手帕還給他。她心情變好了,不再想指責科爾索像個白癡一樣地任自己遭遇危險。她也不時自然而然地將手撐在科爾索的肩上,像是剛散完步回來的兩個老朋友。她做得很自然,也許也是因為她的疲倦而需要依靠。一開始科爾索喜歡這樣的感覺,之後卻讓他有點困擾。肩上的接觸喚醒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並不是厭惡,而是意外。那是像軟糖一樣,讓他打從心底覺得柔軟的感覺。
*
古柏那晚正好當班。他對這兩人只投了短短而好奇的一眼,科爾索的眼鏡破了一片,女孩的臉上則流著血,但他表面上不動聲色。他只挑了挑眉毛,有禮且靜靜地傾身等待科爾索指示。科爾索對他揮揮手,讓他安心,他便把一封密函連同兩把鑰匙交給科爾索。他們進了電梯,他准備拆開信封,只見女孩的鼻子又出血了,他一邊把信函收進大衣口袋,一邊找手帕。電梯停在她住的那一樓,科爾索說要請醫生來看,但女孩搖搖頭,走出電梯。科爾索遲疑了一會兒,便跟在她身後,走道的地毯上有著斑斑血跡。他扶她坐在床上,進浴室浸濕一條毛巾。
“把這放在你的脖子後面,頭往後仰。”
她不發一語地順從了,原來在河邊展現出來的精力完全消失了,也許是失血的緣故。他為她脫掉外套和鞋子,抓起枕頭讓她半躺著,她像個筋疲力盡的孩子似地任他擺布。他看了房裡一眼,除了廁所鏡台裡的盥洗用具,惟一能見到的私人物品只有她的外套、沙發上開著的一個旅行袋、那天傍晚買的一些明信片和《三個火槍手》、一件灰毛衣、幾件棉質T恤和晾在電暖爐上的幾件內褲。他關掉所有的燈,只留下浴室裡的燈光。他覺得有點不自在,遲疑著,不知該坐在她的床邊還是哪裡。在黎波裡街上體驗到的感覺還在,留在他的胃裡還是什麼地方。但他不能就這麼逃之夭夭,總得等她好一點了才走。他終於決定,就這麼站著好了。他摸摸口袋裡的空酒瓶,望著她房裡的迷你酒櫃,上面的紙條都還沒拆過,他巴不得馬上喝一杯。
“你在河邊表現得真好!”他為了隨便說些什麼,便說著,“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她帶著困意微笑,但她發亮的雙眼倒是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問。
她帶著嘲諷的眼神,像是覺得這問題很可笑。
“看來他們是想要你擁有的某樣東西。”
“大仲馬的手搞?……《幽暗王國的九扇門》?”
女孩輕歎口氣,像在說,也許這些一點都不重要。
“科爾索,你很聰明。你自己應該能猜得到吧?”
“我有太多的假設了,只差沒證據罷了。”
“證據可不見得都是必要的。”
“只有在偵探小說裡才如此。對福爾摩斯來說,只要推測誰是凶手和犯案的過程就夠了。然後作者再掰些其余的細節,接下來書裡的情節就會如同他所揣測的一樣。然後,華生醫生,那個崇拜者拍手叫好。最後,那白癡般的凶手坦承一切,就這樣。”
“我也准備拍手叫好啊!”
這次,她的話裡沒有譏諷。她牢牢地盯著他,等著他的一句話或一個手勢。他不自在地動了動。
“我知道,”他說。女孩繼續盯著他,一副坦然的樣子。“但為什麼呢?”
他想加上一句:“我們不是在演偵探劇,這是真實的人生。”但他沒說出口,因為在這一連串事件的演變中,真實和虛幻的界線太不清晰了。
房裡燈光昏暗,浴室柔和的光線斜射過來。他看著她的光腳、包裹在牛仔褲裡的雙腿和沾著血滴的T恤。她的嘴唇微張,在半影中微露出白牙。她的眼仍死盯著他。他摸摸口袋裡的鑰匙,咽了一下口水。他得走了。
“你好一點了嗎?”
她點點頭。科爾索看看表,其實他一點也不在乎究竟是幾點了。他不記得進來時曾打開收音機,但房裡的某個地方響起了音樂。那是一首哀傷的法文歌,一個年輕的吧女愛上了一個陌生的水手。
“好了,我該走了。”
女人的聲音繼續從收音機裡流瀉出來。那水手永遠地離開了,吧女凝視著他留下的空位和使用過的杯子。科爾索走向床邊的小桌拿回手帕,用干淨的一面擦擦眼鏡,這才發現女孩又開始流血了。
“又流血了。”他說。
“沒關系。”
“應該叫個醫生來看你的。”
她瞇起眼,溫柔地搖搖頭。房裡的暗影中,她躺在沾著滴滴深色斑點的枕頭上,看來十分脆弱。他手裡還拿著眼鏡,在她的床邊坐下來,拿手帕靠近她的臉。在他往她的方向移動時,他那因浴室的燈光而投射在牆上的影子,像是在光明與黑暗之間躊躇了一下,然後消失於牆角。
這時,女孩做了一個讓他意外的奇怪手勢。她任由科爾索用手帕為她止血,並伸長沾了血的手觸摸科爾索的臉,從他的額頭到下巴,留下了四條紅色的痕跡。她撫摸完他的臉之後,並沒有縮回手,而是讓手停在那裡。那手既熱且濕,而他感覺得到血滴沿著那四條痕跡流下來。那澄澈的眸子裡映著半掩的門後射過來的燈光,科爾索皺皺眉,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迷失了的雙重影像。
收音機裡傳來另一首歌,但兩人都聽而不聞。女孩的身體滾燙,裸露的頸項肌膚底下的脈搏輕微地跳動著。房裡顫動著光與影,事物都失去了原有的線條。她低聲喃喃著幾個不清晰的字眼,她把手滑向科爾索的後頸,眼裡閃爍著光彩。他舌上帶著女孩鮮血的味道,傾身朝向她那半開半合的唇——那裡發出一個呻吟,遙遠、緩慢,像已有幾世紀般的古老。在那一瞬間,在那肉體的脈搏中,路卡斯?科爾索以前死去的東西都重新又活了過來。那些東西像被一條黑暗、寧靜、深沉的河水沖回了岸邊。
這只是一秒之間的事,然後,他們又清楚地聽到了音樂。獵書人看到自己坐在床邊,穿著大衣,仍一副神魂顛倒的蠢樣。女孩則往後退,像只身手矯捷的動物般彎著腰,解下牛仔褲的扣子。他觀察著她,好奇心勝於欲望。她的拉鏈往下滑,露出她那與白色的內褲呈對比的深色肌膚,那條內褲連同褲子一起被褪掉。她黝黑的長腿在床上伸展開來,讓科爾索差點停止了呼吸。接著她舉起雙臂,脫掉上衣。她用極為自然的姿態做著,沒有矯揉造作,也並非冷漠,帶著平靜又溫柔的目光盯著他,直到被上衣蓋住了臉。這時的對比更強烈了:白色的棉質衣往上滑,露出黝黑的肌膚,結實且溫熱的肉體、纖細的腰肢,完美而沉重的雙峰在暗影中現出輪廓,還有脖子、半合的唇和那雙帶著所有的光的綜合體的眼珠。
從那時候起,他確信自己的身體無法配合,就像大事要發生以前會有的直覺,在災難到來之前就可看到的預兆一樣。也就是說,當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丟到床邊時,科爾索發現自己之前被氣氛所造成的堅挺,已經明顯地退卻了。還未成熟就收割了。這讓他焦慮了起來,雖然他相信站在暗影中,對方不見得會注意到自己身體的疲軟。他十分謹慎地趴在那個等在黑暗中黝黑、溫熱的肉體旁,使用那在荷蘭的戰場上,拿破侖皇帝用過的迂回戰術。他避開重要的核心部位,摸索著她身體的其他部分。他以這樣迂回曲折的方式給自己多一點時間,等著格勞齊元帥率救兵來援助,他撫摸著她,緩緩地吻著她的唇和頸項。但什麼也沒有,格勞齊元帥始終沒有出現,他正在遠方追捕普魯士軍,離會戰之戰場太遠了。更讓科爾索驚惶的是,此時女孩將一只大腿伸進他的兩腿之間,他覺得情況真是糟糕透了。女孩帶著鼓勵性的微笑,以無比的溫柔親吻他。她主動地伸出手,打算幫助他改善情況。當她的手碰到這出戲的核心位置,科爾索整個人都往底下沉了,像鐵達尼號一樣,完全沉沒。隨著在甲板上繼續彈奏的樂團,女人和小孩優先。接下來的20分鍾是垂死前的掙扎。每個人隨各人生前的善惡得到應有的報應。面對牢不可破的蘇格蘭步槍射手,英勇地奮力攻打。在前線襲擊的步兵,知道自己連一點點勝利的可能性都沒有。輕步兵對敵人做出突襲,徒勞地想驚嚇敵營。承受匈牙利軍和強大炮火的攻擊。但所有的企圖都枉然,威靈頓將軍在那個比利時的小村莊裡大笑,他的吹笛手在科爾索面前吹奏蘇格蘭軍歌,而老禁衛軍睜大了雙眼,咬緊牙關,忍受草原上窒人的空氣。從科爾索後頸的發根底下,滴下了豆大的汗珠。他無助地看著四周,絕望地從女孩的肩上望去,寧可找把槍當場把自己給斃了。
*
她睡著了。他怕吵醒她,小心翼翼地從大衣裡掏出一根煙。點燃煙,他用手肘支起上身,看著她。她仰躺著,裸著身體,頭在沾著血跡的枕頭上仰著,半張著嘴和緩地呼吸。她聞起來仍有熱度的感覺。在浴室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輪廓展露在光影之間,科爾索贊歎這靜止的完美軀體,心想,這真是遺傳學的一件傑作。他自問是什麼樣的血液或謎樣的混合,唾液、皮膚、肉體、精子和偶然,在某個時刻被激起,組成了一串鏈環,造就了她。所有曾被人類創造出的女性都在這裡,都集合在這個十八九歲的身體裡。他伸手用指腹撫摸她那皮膚較為白皙的小小三角地帶,那個他之前無法插上旗幟的地方。女孩了解情況時,顯得極為體諒,一點也不在乎,然後轉而對他輕輕愛撫。這讓他放松不少,也讓他不會在沒有槍可以把自己斃了的情況下往床邊的桌角撞破頭。他只有往牆上空揮無聲的一拳,那力道足以傷及指節。他突然的動作和身體的緊繃把女孩驚醒了。受著痛楚,忍住想吼叫的沖動,他平靜了下來,對女孩露出一個微笑,說這只常會在他的前30次做愛時發生。她抱著他大笑,吻著他的眼和嘴,溫柔又俏皮地說:“科爾索,你這個笨蛋!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啊!”即使如此,他還是做了這時他至少能做的努力,以嫻熟的手指在適當的地方下功夫,結果就算稱不上光榮,至少也還令人滿意。之後,當女孩的呼吸恢復正常,她沉默地望了他一會兒,接著專注且緩慢地吻他,直到她雙唇的力道漸漸退去,沉入夢鄉為止。
煙頭的火光照亮科爾索在暗影中的指頭。科爾索深吸了一口煙,在肺裡停留了一會兒才慢慢吐出,他見到那煙霧如何在空中成形,往床的方向飄去。他感覺到女孩的呼吸似乎受到了干擾,他專心地看著她。她皺皺眉,低聲呻吟,像個正在做噩夢的小孩。“你究竟是誰呢?”他無聲地審問著她,心情惡劣,卻傾身吻她的臉。他輕撫她的短發、腰際和髖部,這柔和的曲線比一首曲子、一個雕像、一首詩或一幅畫都還要美。他上前聞著女孩溫熱的脖子,這時,他的脈搏突然重重地鼓動起來,喚醒了他的肉體。他告訴自己,平靜點,冷血,這次別再驚慌了,不去想它能持續多久。他急忙在煙灰缸裡捻熄了煙,往女孩身上靠過去,證實了自己的身體確實已蓄勢待發。於是他打開女孩的雙腿,最後終於見到一個潮濕、溫暖,像用熱鮮奶油和蜜做成的天堂。他注意到女孩雖然帶著困意,還未完全清醒,卻扭動著身軀,雙手環著他的背。他在那張長長地呻吟了一聲的嘴上吻了一下,她扭動著臀部向他求歡,配合著他動作的節奏。當他沉入那身體的深處,毫不費力地前進他記憶中早已遺忘的處所,那個他所來自的地方。她睜開了眼睛,驚訝又幸福地看著他,在潤濕的長睫毛後反射著綠色的光。“我愛你,科爾索。我愛你愛你愛你。”接下來,他得咬著自己的舌頭,以免自己說出同樣的蠢話來。他驚奇且無法置信地觀察著自己,幾乎認不出自己來。他全神貫注在她的身上、她的心跳、她的動作,解開這既柔軟又結實的肉體最隱密的關鍵。他們這樣維持了一個鍾頭,接著他問女孩是否在危險期,她回答,不用擔心,一切都在掌控之下。然後,他便深深地射進去,直抵她的心房。快天亮時,他醒來了。女孩貼著他熟睡,他靜止不動一會兒好讓她繼續睡著,刻意不去思考發生了的事,還將會發生的事。他瞇起眼,讓自己享受這一刻的滿足和慵懶。艾琳?艾德勒,倫敦市貝格街221號B座;戀愛中的魔鬼;面對羅史伏爾時,海霧中她的身影;那件在空中伸展開來,在塞納河畔慢慢落下的藍外套;還有科爾索投在她眼中的影子。她放松地靜靜睡著,而他卻怎麼也無法用邏輯整理出這些腦海中的影像。但這時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邏輯,他覺得心滿意足。他把一只手放在女孩大腿之間,靜止不動。至少,眼前這個裸露的身體是真實的。
過了一會兒,他小心地站起身,走進浴室。在鏡子前他看到了臉上有干掉的血漬,還有挨揍的痕跡——左肩和肋骨上的淤青。洗把臉之後,他翻翻大衣找煙,這時,才看到了古柏的信函。
他為了自己竟把它忘得一干二淨,他在嘴裡暗咒了幾聲,但也已經沒辦法了。於是他拆開信封,走回浴室的燈光底下看裡面的紙條。那裡只有短短的幾行,兩個名字、一個數字和一個住址。這讓他露出了一個殘酷的微笑。他走回鏡子前看看自己,頭發凌亂,胡碴讓他的臉顯得陰暗,他的表情像一頭聞到獵物的惡狼。他悄悄地拿起衣服和帆布袋,對沉睡中的女孩瞥了一眼。也許,即使發生了那麼多事,那終究是個美好的一天。他要讓白金漢公爵和米萊荻的早餐難以下咽。
*
克裡隆旅館對拉邦弟來說,實在是貴得離譜,一定是琳娜支付所有的開銷。科爾索邊想著這一點,邊在協和廣場下了計程車,穿過鋪著大理石地板的旅館大廳,上了樓梯,往206號房走去。門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門的另一頭很安靜。他用指節重重地敲了三下房門。
“南塔克特捕鯨手俱樂部”這時看來正要解散,科爾索並不清楚自己是否感到遺憾。拉邦弟和他曾一起想像過《白鯨記》的第二個版本:伊希梅爾寫下了他們的歷險記,將之藏在嵌填於船縫中的棺材裡,然後就和全體船員一起罹難了。惟一的生還者是貴奎格,粗魯又不識字的魚叉手。隨著時間過去,他學會看書了。有一天,他埋首研究同伴留下的這本書,發現裡面記載的和他記憶中發生的事實並不符。於是,他寫了另一本以“你們就喚我貴奎格吧!”為起首句的書,書名叫《一只白鯨》。他以身為魚叉手的專業角度撰寫,不像伊希梅爾那個陳腐的老學究那樣惹人嫌。那只白鯨摩比?迪克是無辜的,它只不過是只普通的鯨魚,一切都怪那個滿腦都是報復念頭而又輸不起的船長。貴奎格在書裡這麼寫著:“他的腿是被誰弄斷的有那麼重要嗎?”科爾索記得在酒吧裡的那一幕,瑪卡洛娃帶著她那一貫的男於氣概,全神貫注地傾聽著;拉邦弟解釋著嵌填船縫的方法和作用;而在同時,西絲則嫉妒地看著他們。那是他撥了自己的電話,便能聽到妮可的聲音的日子。他記得他們捏造《白鯨記》第二部那晚,大伙兒都到他家裡去繼續喝酒,邊看著約翰?赫斯頓的錄影帶,還為梅爾維爾干杯致意。
他們的交情曾經是如此,然而,現在站在這間206號房門前,科爾索並沒有感受到即將揭發一個背叛者該有的憤怒。也許,他們也共享著這個觀念——在政治、生意或性上面,背叛只是早晚的問題。排除政治的考慮,他這個朋友在巴黎出現,若不是為了生意或女人,也許還有其他的多種因素摻雜其中。但不論科爾索自以為多聰明,他實在難以想像拉邦弟會只為了錢趟這渾水。他在腦海裡回憶琳娜和他在他家裡的那個小插曲,性感、艷麗、豐滿的髖部,既白皙又柔軟的肉體,一副電影中致命的女人模樣。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對拉邦弟的舉止感到可以理解了,或許,友誼也包含這樣的細節吧。拉邦弟見他出現在門口時,並沒有看出他的敵意。他穿著睡衣、光著腳,臉上還帶著睡意。他只來得及驚愕地張開嘴,就被科爾索一拳打得合上了嘴,往後摔進房裡。
*
若是在別的情況之下,科爾索一定會喜歡這樣的場景:高級套房,窗子朝向協和廣場,厚重的長毛地毯和一問寬敞無比的浴室。拉邦弟坐在地上撫著疼痛的下巴,帶著迷惘的眼神。一張大床上擺著兩份早餐,琳娜驚愕地坐在床上,手裡拿著正要放進嘴裡的吐司。巨大而又白皙的乳房一個露在絲質襯衣外面,一個包裹在裡面。乳暈的直徑約五公分,科爾索關上身後的門,冷漠地觀察著。該來的還是要來。
“早安!”他說。
他接著走近床邊。琳娜靜止不動,手上還拿著吐司,看著他放下帆布袋,坐在她的床沿。他看了她的托盤一眼,上面有一杯咖啡。過了半晌,兩人都沒說話。科爾索嘗了那咖啡一口,笑著對那女人說:
“還記得,”沒刮胡子的臉,讓他看來更狡猾,“上次我們見面時,我稍嫌粗魯了點……”
她沒回答。她把咬了一半的吐司放回托盤上,把身上的襯衣整理好。她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望著他,不害怕、不高傲也不憎恨,幾乎是無動於衷。在科爾索家發生那個意外之後,他以為會在她眼中看到憎惡。她曾說過,他們會為了此事殺他,而且他也差一點就成了她的刀下亡魂,但琳娜冷若冰霜的藍眼珠比一陣狂怒的爆發更令他害怕。他完全可以想像,她不帶感情地看著自己丈夫的屍體掛在客廳裡的樣子。
“混賬東西!”拉邦弟在地板上咒罵了一聲,看來他終於看到他了。他頭昏腦脹地扶著桌椅試圖站起身,科爾索好奇地看著他。
“拉邦弟,你好像不怎麼高興見到我。”
“高興?”那書商揉搓著下巴,還不時地看看手掌,怕見到一顆斷了的牙齒似的,“你瘋了,完全喪失理智了。”
“還沒到那程度,不過也快了。這可都是拜你和你的同伙們之賜。”他用拇指指著琳娜說,“還包括這個傷心的寡婦。”
拉邦弟小心地靠近一些,說:
“拜托你解釋清楚,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在講大仲馬的手稿和《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事;辛特拉的維克?法賈上吊的事;還有那位像個影子般,一路跟蹤我,還攻擊我的羅史伏爾的事。”他轉身看著琳娜,“還有米萊荻,以及你,不管你在這戲裡究竟是扮演什麼角色。”
拉邦弟邊聽科爾索說,邊愣愣地眨著眼。最後,他又摸摸臉,但這次不是怕痛,而是茫然的手勢。他轉身朝向琳娜,問道:
“我們跟這些事有什麼關系?”
她輕蔑地聳聳肩。她對可能的解釋不感興趣,也不准備合作。她繼續斜倚在枕頭上,早餐盤放在身旁。她塗著紅蔻丹的指甲正把一片吐司弄得粉碎。此外,她惟一能讓人察覺的動作只有呼吸,那衣領下飽滿的胸膛上下起伏著。她盯著科爾索,像等對方掀牌一樣。
拉邦弟抓抓頭上毛發稀疏的地方。站在房間中央的他,失去了平日瀟灑的樣子,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直條紋睡衣,左腮被那一拳打得腫了起來。他驚慌失措地看看科爾索,又看看琳娜。最後他對著自己的朋友說:
“我要你解釋清楚!”
“真巧啊!我也是來要你解釋清楚的。”
拉邦弟不安地看了琳娜一眼。他看來狼狽不堪,看著自己身上睡衣的鈕扣,光著的腳丫,以這樣的衣著面對危機真是可悲。他對科爾索指指浴室。
“我們進去談。”他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保有一點尊嚴,但腫脹的左頰讓他發出來的音都變調了,“就你跟我兩個人。”
那女人仍令人費解地坐在那裡不動,也從未顯露出不安,像是在看無聊的電視競賽節目似的看著他們。科爾索心想,他必須解決這個女人,但他還沒想到怎麼做。他拿起帆布袋,進了浴室,拉邦弟關上身後的門。
“你到底為什麼打我?”
他低聲問著,生怕被那坐在床上的寡婦聽見。科爾索把帆布袋放在地板上,摸摸干淨的白毛巾,翻查一下鏡台抽屜裡的小東西,才平靜地回頭轉向那書商。
“因為你是個虛偽的背叛者,”他回答,“你沒告訴我你和這些事件有牽連。你竟然任由他們騙我、跟蹤我,還揍我。”
“我和你說的什麼事件一點牽連都沒有。而且,這裡惟一被揍的人是我。”書商審視自己鏡中的影像,“天哪!看你做的好事!你把我的臉毀了。”
“你再不跟我說實話,我就讓你的臉毀得更徹底。”
“說實話?”拉邦弟撫摸著腫起來的臉,“這不是什麼秘密了啊!琳娜和我,我們已經……”他停下來,不知該用什麼字眼,“呃,你看到了啊!”
“有了親密關系。”科爾索說。
“沒錯。”
“從什麼時候開始?”
“就是你動身往葡萄牙去的那一天。”
“是誰先主動的?”
“理論上是我先。”
“理論上?”
“差不多是這樣啦!是我去拜訪她的。”
“為了什麼?”
“我是去問她要不要出售她先生的藏書。”
“你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
“其實,是她先打電話來的。這我倒是告訴過你。”
“沒錯。”
“她想找回那份她死去的丈夫賣給我的大仲馬手稿。”
“她說過為什麼嗎?”
“因為她對那本書有感情。”
“而你就相信了?”
“對啊!”
“或該說,你根本不在乎吧?”
“事實上……”
“好了!你那時滿腦子就是想上她就是了。”
“這也是事實。”
“然後,她就倒在你的懷裡了。”
“完全正確。”
“當然了!然後你們是來巴黎度蜜月的是吧?”
“也不完全是啦!她說在這裡有事情要辦。”
“……所以她要你陪她來?”
“就是這樣。”
“真湊巧,不是嗎?……她支付所有的開支,只是為了和你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
“是啊!”
科爾索做出不悅的表情。
“真美麗的愛情啊!拉邦弟。尤其是兩人真心相愛的時候。”
“別想得那麼骯髒了。她很特別,你根本無法想像……”
“我可以想像。”科爾索說。
“你不能。”
“我說了,我就是可以。”
“那是你的夢想吧?可以想像……?像這樣性感的尤物。”
“拉邦弟,別轉移話題了。你們對我的計劃是什麼?”
“沒有什麼計劃啊!我們之前准備在今天或明天見你,向你要那份手稿。”
“用正當的手段?”
“當然了。要不然是怎樣?”
“你們不認為我會拒絕嗎?”
“琳娜是這麼想。”
“那你呢?”
“我不這麼認為。”
“為什麼?”
“我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畢竟我們是朋友,而且那份手稿是我的。”“看來,你是她拿來備用的棋子。”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琳娜是個很棒的女人,而且她仰慕我。”
“是啊!她的確像是在戀愛中的樣子。”
“你這樣覺得嗎?”
“你是個白癡!拉邦弟。你跟我一樣,都被耍了。”
他敏銳的直覺像警笛一樣地響起。科爾索猛地拉開拉邦弟,沖進房裡。只見琳娜已經穿好衣服,正往一個皮箱裡塞衣物。那一刻,他還注意到她那雙冰冷的雙眼盯著他,那雙米萊荻?溫特的眼睛。他同時也了解到,在他像個笨蛋似地逞英雄時,她只在那裡等著:一個聲音或一個暗號。就像一只在自己的網中等待的蜘蛛。
“再見,科爾索先生。”
至少他聽到了這幾個字。他聽到了,也記得那略為沙啞的嗓音,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她正准備離開。他往前一步,走到女人身邊時幾乎忘了自己原本打算做什麼,這才注意到房裡還有別人,就在他的左後方,浴室門邊有個黑影。他准備轉身面對這突來的情況,心裡確知自己又犯了另一個新的錯誤,但這時已經太遲了。他還聽到琳娜的笑聲,笑得就像電影裡標准的邪惡金發女郎。至於這一擊,不到12小時之內受到的第二擊,也是打在耳後方同樣的位置。他還有時間看到羅史伏爾慢慢地消失在模糊的視線中。
當他倒在地上時,早已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