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十三章 情節複雜化
    這時你因為被追捕而對一切感到恐懼,

    若我像鐵道的信號燈一樣準確的話,

    你又何以畏懼呢?

    ——柯南?道爾《恐怖谷》

    一開始聽到的是一個遙遠的聲音,一個讓他認不出是什麼的嗡嗡聲。他使了一點力氣,直覺有一些人在和他說話,關於他現在的樣子的一些話。科爾索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樣子,也不在乎。不管自己身在何處,他覺得繼續仰躺在那裡很舒服,也不想睜開眼睛,更不想增加太陽穴上的痛楚。

    他覺得有人在拍打他的臉,只好不情願地張開一隻眼。拉邦弟擔心地俯身看著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睡衣。

    「別再打我的臉了!」科爾索不悅地說。

    書商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我以為你死了。」他坦承。

    科爾索睜開另一隻眼,嘗試支起上身來。才剛移動一下,就覺得頭顱裡的腦漿也跟著晃了一下,就像盤子裡的果凍一樣。

    「他們對你出手可真重!」拉邦弟多餘地同情著,同時幫他站起來。科爾索靠著他的肩站穩,看了房裡一眼。琳娜和羅史伏爾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看見打我的人的樣子了嗎?」

    「當然,高高的,皮膚很黑,瞼上還有個刀疤。」

    「你見過他嗎?」

    「沒有,」書商皺著眉,憤憤地說,「但她看來跟他很熟……一定是她趁我們還在浴室裡爭論的時候開門……對了!那人的嘴還帶著傷,像裂成兩半一樣。」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已開始消腫,他帶著像報了一箭之仇的快感微笑著說,「看來這裡的人都得到報應了。」

    科爾索找不著自己的眼鏡,憤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懂的是,他們怎麼沒揍你。」

    「他們本來要打我的,我告訴他們沒這必要,他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只不過像個路過的人罷了。」

    「你那時應該做點什麼的。」

    「我?拜託,光是你給我的那一拳就夠了。所以我對他們舉雙手投降,自己去坐在馬桶上,乖乖地等他們走人。」

    「天啊!你真是英雄。」

    「預防勝於治療啊!對了!你看這個,」他遞給他看一張折成四折的紙,「這是他們臨走前留下的,就放在煙灰缸底下,還留了一根基督山牌的雪茄煙蒂。」

    科爾索費力地辨認上面的字,那張字條上寫著墨水字,是帶著繁複筆畫的古體字,字跡非常漂亮:

    為了國家的利益,此項文件的持有者根據我的命令做了他所應該做的事。

    黎塞留主教

    1627年12月3日

    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他還是想放聲大笑。那是黎塞留主教應米萊荻欲取達太安的腦袋之要求,而寫給她的一張護身諭令。之後,被阿托斯用手槍指著她的腦袋搶了過來,他說:「現在,我拔掉了你的牙齒,毒蛇,你能咬就來咬吧!」這張諭令在全書的尾聲,也成為他們在黎塞留主教面前定米萊荻罪行的證據。科爾索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把頭埋進冷水中。他看看自己的臉,兩眼浮腫,滿臉胡碴,臉上滴著水,太陽穴裡還在嗡嗡作響。真該拍照留念,出師不利的一天。

    他從鏡裡看到拉邦弟站在身旁,他把毛巾和眼鏡遞給他。

    「喔,對了,」他說,「他們把你的袋子也拿走了。」

    「混賬東西!」

    「喂!別把氣出在我頭上。在這場戲裡,我惟一做過的事,也不過是跟她上了床罷了。」

    *

    科爾索很不安。他在旅館大廳走來走去,用最快的速度轉著腦筋,但他知道,時間過得愈久,想追上那兩個人是愈不可能。惟一還沒失去的環節是那本第三號的書。他們一定也需要那本書,若他行動快一點的話,也許還可以遇上他們。他走到電話邊,打了個電話給溫漢男爵夫人,而拉邦弟去櫃檯付住宿費。但對方的電話不通。猶豫了一下,他撥了盧浮協和旅館的電話找艾琳?艾德勒。他並不十分確定她究竟是站在哪一邊,聽到她的聲音,他稍微鬆了一口氣。他短短地交代剛發生的事,和她相約在溫漢圖書館見面。掛上電話後,只見拉邦弟沮喪地把信用卡放回皮夾裡,走過來。

    「那個狐狸精,她竟然沒先付清旅館費就跑了。」

    「她可是好好地利用了你。」

    「我發誓,我會親手宰了她!」

    這家旅館貴得嚇人,他此刻更覺得這背叛行為真是太過分了,因而不再像半個鐘頭前置身事外的樣子,臉陰沉得像充滿報復心的亞哈船長。他們一起坐上計程車,科爾索指示司機開往溫漢男爵夫人的住所。一路上,他告訴拉邦弟其餘的細節:火車上、那女孩、辛德拉、巴黎、三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法賈的死、塞納河邊的意外等等遭遇。拉邦弟點頭傾聽著,一開始還半信半疑,後來變得憂心忡忡。

    「我竟然和一窩毒蛇在一起過。」他皺著眉頭,覺得後悔。

    科爾索心情很差,他說那些毒蛇是很少會咬蠢人的。拉邦弟想了一下,並不覺得受辱。

    「不過,」他說,「那個女人的那副身材可真是好得沒話說。」

    即使他剛破費的舊恨未消,他還是眼睛一亮,邊撫著下巴邊這麼說著。

    「真是令人難忘!」他重複道,臉上還帶著愚蠢的笑容。

    科爾索望著窗外的馬路。

    「白金漢公爵也說過同樣的話。」

    「白金漢?」

    「對啊,在《三個火槍手》裡面。鑽石事件之後,黎塞留主教派米萊荻去暗殺白金漢公爵;但白金漢公爵在她一抵達倫敦時,就把她囚禁起來了。在那裡,她引誘了她的獄卒費爾頓,一個像你一樣的白癡,只不過換成了狂熱的清教徒版本。她說服了他幫助她逃亡,順便幫她殺了白金漢公爵。

    「我不記得這一幕了,那個費爾頓後來怎樣了呢?」

    「他刺殺了公爵,後來被處決了。我忘了是因為謀殺,還是因為愚蠢而被判刑。」

    「至少他可沒倒霉到要付一大筆旅館費。」

    計程車繞經上回科爾索和羅史伏爾打鬥的地方。這時拉邦弟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米萊荻的肩上不是有個記號嗎?」

    科爾索點點頭,這時他們剛好經過那天他滾下來的石階。

    「對啊!」他回答,「被劊子手用燒紅的鐵烙上去的。她跟阿托斯結婚時就有了……達太安在她的床上時也發現了,還差點因而被殺。」

    「真有意思!你知道嗎,琳娜身上也有一個記號喔!」

    「在肩上?」

    「不是,是在腰部下方。一個小小的,很漂亮的百合花刺青。」

    「真的嗎?」

    「真的啊,我可以發誓。」

    科爾索不記得她身上有這樣的刺青。在他家裡和琳娜的那個插曲,感覺好像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他根本也沒時間看到這樣的細節。無論如何,一切都已經失序了,而且這絕對不是什麼巧合,而是設計好的計劃。那女人和那個帶疤的打手的表演若只是單純的模仿秀,那也未免顯得太複雜和危險了。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陰謀,有人在背後操控著。一個紅衣主教。他摸摸放著黎塞留主教諭令的那個口袋。這真是太誇張了。然而,在所有最不可思議、最戲劇性的部分裡,這應該就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他記得,不知是愛倫坡還是柯南?道爾的書裡,有這麼一句話:「這謎團看起來不能解開的理由,正是它之所以能解開的關鍵。」

    「我還是不確定,這究竟是有人開我玩笑開得太過分,還是一個複雜的圈套。」他大聲說著他的結論。

    拉邦弟在座椅的合成皮上看到一個小洞,神經質地用手指把洞愈挖愈大。

    「無論如何,看來很不簡單,」即使他們和司機之間有一道防搶的玻璃窗,他仍舊壓低聲音,「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就是糟糕的地方,我並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為什麼我們不去報警?」

    「那我們要怎麼說?……說米萊荻和羅史伏爾奉黎塞留主教之命,偷了我們的一份大仲馬手稿和一本召喚惡魔的書嗎?……說惡魔愛上了我,化身為一個妙齡少女來保護我嗎?……你說,警察聽了這番話會怎麼做呢?」

    「恐怕會要你做酒精測試吧!」

    「看吧!」

    「那麼巴羅?波哈呢?」

    「這又是另一回事了。」科爾索頭痛地哼了一聲,「我根本無法想像他若知道我把書弄丟了,會怎麼樣。」

    計程車在早上擁擠的車流中開道,科爾索不耐煩地望著手錶。最後,他們終於到了巴塔克酒吧旁,人行道上有一群人在好奇地看熱鬧,角落裡有一個禁止進入的牌子。下了車,科爾索也看到那裡有一輛警車和消防車。於是他咬著牙,響亮地大罵了一聲,把拉邦弟嚇得跳起來。第三號書也飛了。

    *

    女孩從人群中向他們走來,背著旅行袋,兩手插在外套口袋裡。

    屋頂上還冒著一縷輕煙。

    「這幢房子是在凌晨3點鐘左右著火的,」她直對著科爾索說話,完全不看拉邦弟,好像他不存在似的,「消防人員還在裡面呢!」

    「那溫漢男爵夫人呢?」科爾索問。

    「也在裡面。」他見她做了一個模稜兩可的手勢,並非冷漠,而是聽天由命。好像她在別的什麼地方就已經預先看到了,「燒焦的屍體出現在辦公室裡。是意外,鄰居說的,可能是個沒捻熄的煙蒂害的。」

    「男爵夫人並不抽煙啊!」科爾索說。

    「可是昨晚抽了。」

    獵書人從柵欄前圍觀的黑壓壓一片人群上瞄了一眼,一座雲梯架在建築物外,門前一輛救護車的燈閃個不停。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得到一些法國警察的軍帽和消防人員的帽子,空氣中有木材和塑膠的燒焦味。警鳴從某處響起,接著又突然地停了。圍觀的人群裡有人說,他們正在把屍體抬出來,但什麼也看不見。科爾索告訴自己,也沒什麼可看的。

    他看到女孩直盯著他,昨晚的疲憊一掃而空。她的眼神專注而實際,像個在戰場上往前邁進的士兵。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

    「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呢!」

    「我不是在問這個。」她像是首次注意到拉邦弟,「他是誰?」

    科爾索告訴了她,接著猶豫了一下,問拉邦弟是否猜出她是誰了:

    「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女孩,她叫艾琳?艾德勒。」

    拉邦弟還是沒有意會過來。他只是困惑地看著他倆,先看看那女孩,再看看他的朋友,才終於禮貌性地伸出手。女孩無心或有意地沒看見他伸出來的手,她只注意著科爾索。

    「你沒帶袋子出來。」她說。

    「那袋子終於還是被羅史伏爾搶走了,他和琳娜?泰耶菲一起跑掉了。」

    「琳娜?泰耶菲是誰?」

    科爾索生硬地望著她,但她的眼神亦是同樣的堅定。

    「你不認識那個寡婦?」

    「不認識。」

    科爾索維持自己的沉著,不露出不安或驚訝的表情。這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科爾索幾乎要相信她了。

    「都一樣啦,」他說,「反正他們跑了。」

    「跑哪兒去了?」

    「我也不知道啊!」他突然咧嘴,用懷疑的表情說,「我還以為你應該知道呢!」

    「對羅史伏爾和那個女人,我並不清楚。」她面無表情地說,像在說一些根本不關她的事。科爾索更不明白了,他以為她會有點情緒反應。無論如何,她曾經擔任他的衛士的角色,至少她也應該會罵罵他,「看,這就是你以為聰明的結果」之類的話。但女孩並沒有責備他。她看著四周,像是在人群中尋找熟面孔,他猜不出她是正想著剛發生的事,還是思緒根本遠在此場景之外。

    「我們現在能做什麼?」他迷惑地問道。除了受暴力攻擊之外,他眼見三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和大仲馬的手稿消失得無影無蹤,加上安立?泰耶菲的自殺,這些事件後面已經拖著三個屍體。而且,他還花了一大筆錢,不是自己的,還是巴羅?波哈的……這時,他真希望自己能少活35歲,好好地蹲在地上大哭一場。

    「我們現在,」拉邦弟建議道,「可以去喝杯咖啡。」

    他輕浮地說著,臉上帶著微笑說:「大伙們,沒那麼嚴重啦!」科爾索瞭解他並不清楚他們蹚進了什麼樣的渾水;然而,這主意也不壞。處在他們現在的情況中,苦中作樂一番也未嘗不可。

    *

    「我看看,」拉邦弟把一片牛角麵包往杯子裡浸,鬍子底下滴了幾滴咖啡牛奶。「1666年時,亞力斯?托嘉藏匿了一本很特別的書。為了安全,把一本書分散在三本書裡面……是這樣嗎?其中每本的九幅版畫中,各有八幅不一樣。要集合三本書,那咒語才行得通。」他把浸濕了的牛角麵包狼吞虎嚥地吃下去,用紙巾擦擦嘴,「是這樣嗎?」

    他們三人坐在面對聖日爾曼街的露天咖啡座裡。拉邦弟補吃著之前在旅館中被打斷的早餐。女孩仍舊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用吸管喝著柳橙汁,靜靜地聽著。她把《三個火槍手》攤在桌上,心不在焉地讀著,偶爾抬起頭來聽他們說話。至於科爾索,所有的事件已經在他胃裡打了一個結,他一點胃口也沒有。

    「沒錯。」他對拉邦弟說。他往椅背上靠,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對著眼前的鍾塔視而不見,「然而,也有可能當年宗教法庭燒掉的那本原著裡,也包括了三種不同的版本,各有不同的版畫,等著真正有研究的學者、內行人來解開……」他挑起一邊的眉毛,不快地說,「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你怎能確定只有三種版本,也許當年他總共印了四種或九種版本呢!」

    「若是這樣的話,這些書就一點用處都沒了。全世界為世人所知的,就只有這麼三本啊!」

    「總之,有人想重建那本原著的內容,想借由那些版畫中的秘密得到神秘的力量……」拉邦弟滿嘴食物地說著話,繼續狼吞虎嚥著他的早餐,「但這個人並不希罕這些書的收藏價值,當他得到版畫後,就毀了其他的部分,還殺了書的擁有者。法賈在辛特拉被殺,溫漢男爵夫人則在巴黎這裡被殺害了。還有在托雷多的巴羅?波哈……」他手裡拿著咬了一半的麵包,看著有點沮喪的科爾索說,「喂!不對啊,那巴羅?波哈還活著呢!」

    「他的書在我這兒,而且,昨晚和今天早上,我也的確差點被殺了。」

    拉邦弟覺得不太可能。

    「那為什麼那個羅史伏爾沒殺了你呢?」

    「我不知道。」他做出無辜的表情,他也這麼自問過,「他有兩次機會這麼做,卻沒殺了我……至於巴羅?波哈是否還活著,我也不清楚,他都沒回我的電話呢!」

    「那麼,他要不是死了,就是成了嫌疑犯。」

    「巴羅?波哈絕對有嫌疑,有可能早就主導了這一切,」他指指還在看書、看來沒在聽他們說話的女孩,「我確信她一定知道些什麼。如果她願意說,一定可以解開我們的疑惑。」

    「她不願意講嗎?」

    「不願意。」

    「那就告發她啊!如果她的夥伴們殺了人,她可也是共犯啊!」

    「告發她?……拉邦弟,我跟你一樣,也是蹚進渾水裡了啊!」

    女孩放下書,沉著地看著他倆,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偶爾喝一口柳橙汁。她只輪流地左右看著兩人,最後,盯著科爾索看。

    「你真的相信她?」拉邦弟質問。

    「就某些方面來說,對。她昨晚為我打了架,還打得很好呢!」

    他做了個怪表情,茫然地觀察著女孩。無疑,他正在想像這女孩充當打手的樣子。此外,也一定在揣測她和科爾索已經親密到什麼程度了,這從他邊用專家的審美眼光看著她,邊搓著小鬍子就看得出來。這個男人腦子裡惟一清楚的,就是如果她給他機會的話,他願意跟她發展到什麼樣的程度,即使她是個危險的女人。他就是那種永遠渴望著回到母體中的人,任何一個母體。

    「她太漂亮了,」拉邦弟搖搖頭,下結論說,「而且對你來說也太年輕了。」

    科爾索聽了笑起來。

    「你有時會被她的老成嚇倒的。」

    拉邦弟嘖嘖作聲地懷疑道:

    「這樣的禮物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女孩在整場談話中一直沉默著,這一整天來,她第一次笑了起來,像聽到什麼笑話一樣。

    「你的話太多了。」她對拉邦弟說,拉邦弟不安地眨眨眼。女孩的微笑讓她看來更為敏銳,像個邪惡的小男孩,「無論如何,科爾索和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這是她第一次和那書商說話。在一陣尷尬之後,拉邦弟惶惑地轉頭看他的朋友,希望他幫腔。但科爾索只是又笑了笑。

    「我想,在這裡我是多餘的,」拉邦弟做出要起身的動作,但並不顯得堅決。科爾索親暱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

    「別傻了!她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拉邦弟放鬆了一點,但仍不表示同意。

    「那就叫她表現一點誠意,告訴你她知道的事。」

    科爾索轉身朝向半開著唇、有著美麗頸項的她。他自問那裡是否還聞得到體熱,一時心不在焉地墜入回憶中。那雙綠眼珠,盛著整個早晨的陽光,一如往常地盯著他,平靜又冷漠。她臉上的微笑改變了,從之前對拉邦弟表現的不屑,變得帶有一點幾乎讓人看不出來的沉默、同謀的味道。

    「我們剛才在談巴羅?波哈,」科爾索說,「你認識他嗎?」

    她微笑的意味消失了,臉上又恢復疲憊、冷漠的士兵一樣的表情。但之前,有那麼一瞬間,科爾索覺得看到她眼中閃過一抹輕蔑。他一手撐在大理石桌上,說:

    「也許他一直在利用我,然後安排你來跟在我身後。」他突然覺得這猜測實在荒謬。他難以想像那個百萬富翁會找這麼一個小女孩來設下圈套,「……也許,羅史伏爾和米萊荻才是他的手下。」

    她沒回答,又回頭去看她的《三個火槍手》。但米萊荻這名字讓拉邦弟心底的傷口又被掀起來,他喝完咖啡,朝空中舉起一根手指。

    「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他說,「和大仲馬的關聯……我的那份大仲馬手稿和這些事有什麼關係?」

    「那份手稿不是你的,它只不過是偶然落在你的手上罷了。」科爾索說,「這是最令人費解的部分,但其中是有些有趣的巧合:《三個火槍手》裡的壞蛋黎塞留主教,是個喜歡研究神秘學的人。和惡魔訂契約能得到力量,而黎塞留主教也的確是當時全法國最有權力的人。書中的主教有兩個手下,金髮碧眼的米萊荻,帶著一朵百合花烙印;另一位則是太陽穴上有著刀疤……你沒注意到嗎?這兩個魔頭的手下,都是帶著『記號』的人。根據《啟示錄》,惡魔的僕人是帶著獸的記號的。」

    女孩繼續喝著柳橙汁,仍埋頭於書中。拉邦弟則皺起眉頭像聞到什麼惡臭一樣,他的思緒寫在臉上:泡上一個金髮美女和與妖女同樂畢竟是兩回事。他不舒服地摸摸自己。

    「可惡!希望那可不會傳染。」

    科爾索毫不憐憫地望著他:

    「有太多巧合了,不是嗎?……還有呢,在《三個火槍手》米萊荻曾是阿托斯的妻子,當他發現她身上有百合的記號,便決定吊死她。他以為她死了,但她逃脫了……」他扶扶眼鏡,說,「一定有人為這些劇情樂得不得了呢!」

    「我能瞭解阿托斯的感受,」拉邦弟皺著眉,他一定又想起旅館賬單的事。「我也想報復,像那劍客吊死她太太一樣吊死她。」

    「或該說像她對她的丈夫做的那樣吧!我不想傷你的自尊心,但她對你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要的只是她丈夫賣給你的那份手稿。」

    「那個狐狸精!」拉邦弟憤憤地嚷嚷道,「對啊!一定是她殺了自己的丈夫,還有那個留小鬍子和有刀疤的人幫了她的忙。」

    「我還不懂的是,」科爾索繼續說,「《三個火槍手》和《幽暗王國的九扇門》之間的關聯……我只能想到,大仲馬也曾站在世界的頂端。他享受過成功和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名氣、錢財和女人們。他生命中一切都那麼圓滿,就像是做了什麼特殊契約得來的特權一樣。然而當他死時,他的兒子小仲馬給他一個有趣的墓誌銘:『他死時和活著時一樣:不知不覺地。』」

    拉邦弟難以置信地問:

    「你在暗示大仲馬曾把靈魂賣給惡魔嗎?」

    「我沒暗示什麼。我只想解出發生在我周圍的這齣戲的關鍵……事情是從安立?泰耶菲想賣那份手稿開始的。神秘事件從這裡開始發生,他的自殺,我和那寡婦的見面,羅史伏爾第一次出現……然後巴羅?波哈交給我這工作。」

    「這份手稿有什麼特別的呢?對什麼人來說會有這樣的重要性呢?」

    「不曉得。」科爾索看著女孩,「至少她能解答。」

    只見她無聊地聳聳肩,頭連抬都不抬。

    「那是你自己的故事,科爾索,」她說,「那是你的工作,不是嗎?」

    「但你也牽涉其中啊!」

    「只是到某種程度而已,」她揮揮手,什麼也不承認,又翻了一頁書,「某種程度而已。」

    拉邦弟傾身嘲諷地問科爾索:

    「你試過揍她一頓嗎?」

    「閉嘴,拉邦弟。」

    「對啦!閉嘴。」女孩幫腔。

    「這太可笑了!」那書商歎道,「她像個女王似地說話,而你竟然就這麼由著她。科爾索,你變了。這女孩憑什麼這麼神氣?」

    「我昨晚親眼看她怎麼把羅史伏爾的臉劈成兩半……記得嗎?就是那個早上把我打昏的人,而你當時只坐在吐盆上袖手旁觀。」

    「是坐在馬桶上。」

    「都一樣啦!」他開著惡劣的玩笑以洩憤,「穿著王子般的睡衣,我以前倒不清楚,你會穿著睡衣跟到手的女人睡覺。」

    「那又關你什麼事!」拉邦弟生氣地敗下陣來,「我晚上喜歡放鬆一點嘛!而且,我們在談大仲馬手稿的事,」他明顯地想轉移話題,「你調查得怎麼樣呢?」

    「已經可以證實是原稿,裡面有兩種字跡:一是大仲馬的,一是奧吉斯特?馬克的。」

    「你也查了馬克的資料了嗎?」

    「馬克?沒什麼好查的。他最後和大仲馬鬧翻了,還告上法庭要求金錢賠償。有個有趣的細節,大仲馬把一輩子賺來的錢都花光了,死時連一分錢也沒有;馬克則是個富有的老頭,還擁有一座城堡。兩人都命好,雖然方式不同。」

    「那麼他們一起寫了一半的章節呢?」

    「這裡看得出來是馬克寫了比較簡單的初稿,然後大仲馬再加以潤色,賦予它品質和風格,以他的烙印來擴張整個情節。這章的內容你知道,就是米萊荻要毒死達太安那一幕。」

    拉邦弟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咖啡杯。

    「結論是?」

    「我猜,有人自以為是黎塞留主教的轉世化身,他湊出了《德洛梅拉尼肯》書裡的原始版畫,還有大仲馬的這一篇手稿,也許這其中有什麼我們目前並不清楚的關鍵。也許他現在正在召喚撒旦呢!」

    他從口袋裡掏出黎塞留主教的紙條,看了一眼。

    「丟了那份手稿不要緊,」拉邦弟說,「我會跟琳娜討回來的。我也不會太過分,」他狡猾地笑笑,「畢竟她也讓我嘗到了甜頭。但你卻是完全被牽連在這些麻煩裡面哩!」

    科爾索看看女孩,她仍靜靜地閱讀著。

    「也許她能告訴我們,我究竟是在什麼樣的麻煩裡。」

    他無奈地用指節敲敲桌子,像個用盡王牌、想投降的玩家。但她這次還是沒有回應,拉邦弟咕咕噥噥地責備科爾索。

    「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這麼信任她。」

    「他不是跟你說過了,」女孩把吸管當書籤插在書頁裡,不耐煩地說,「我是來照顧他的。」

    科爾索自覺好笑地同意著,雖然這一點也不好玩。

    「你看吧!她真是我的守衛天使。」

    「真的嗎?那麼她也該把你看好一點。羅史伏爾搶走你的袋子時,她在哪裡?」

    「那你倒是在哪裡呀?」

    「這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個小小的書商,我愛好和平,我又不是那種暴力型的人。」

    科爾索沒怎麼注意聽,因為他剛有個新發現。教堂鐘樓的陰影投射在地上,離他們很近,寬大的暗影一步步地往太陽的反方向移動。他看著那頂部的十字架陰影靠在女孩的腳邊,離她很近,卻從沒碰著她。那十字架的陰影十分謹慎地和她保持著距離。

    *

    他打電話到葡萄牙,詢問法賈被謀殺的後續發展。消息並不振奮人心,賓多設法取得了法醫的驗屍結果。他是被人扔在池塘裡淹死的,辛特拉的警方把犯罪動機設定為搶劫,是與死者不認識的一人或多人犯的案。惟一有利的是,至少目前為止,科爾索還未被牽連進去。那個葡萄牙人還說,他也下令去查那個有刀疤的人,萬一他還有興趣。科爾索告訴他不用了,鳥已經飛了。

    表面上看來,事情不會更糟了;但中午時,事情更複雜了。科爾索和拉邦弟與那女孩一踏進旅館大廳,就知道不對勁了。古柏站在櫃檯後面,還是一副沉著的手勢,但他對著科爾索使眼色。當他們靠近他時,科爾索看著門房用平常的眼神回頭看看專屬他房間的信件格,然後慢慢地指著自己衣領上的徽章,這個動作的意味是全球一致的。

    「別停下來。」科爾索對他們說。

    他幾乎得丟下愣在那裡的拉邦弟,而女孩沉著又安靜地走在他們前面,沿著右邊的走廊,向通往皇宮大廣場的咖啡廳走去。經過櫃檯時,科爾索瞄了古柏最後一眼,他看到古柏撐著一隻手在櫃檯的電話上。

    他們又回到了街上,拉邦弟緊張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

    「有警察,」科爾索解釋,「在我的房間裡。」

    「你怎麼知道的?」

    女孩什麼也沒問。她只是盯著科爾索,等待指示。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昨晚門房交給他的信,抽出信紙,往寫著旅館名和住址的信封裡塞了張500法郎的鈔票。他慢慢地做著,力求保持冷靜,讓其他人不會注意到他顫抖的手指。合上信封,把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改為古柏,然後交給女孩。

    「你把這封信交給咖啡廳裡的服務生,」他的手心在冒汗。偷偷在自己的口袋裡擦了擦,指著大廣場另一邊的一個電話亭,「再到那裡和我會合。」

    「那我呢?」拉邦弟問。

    即使情況如此危險,科爾索還是差點在他的朋友面前狂笑出來,但他只是嘲諷地望著他。

    「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但你也被牽扯進來了,你剛幫助嫌疑犯脫逃了呢!」

    他自顧自地往廣場另一邊的電話亭走去,過了馬路,也不管拉邦弟有沒有跟在後面。當他關上電話亭的玻璃門,插進電話卡時,看到拉邦弟站在幾公尺之外,緊張兮兮地左顧右盼。

    他撥了旅館的號碼,要求和櫃檯說話。

    「古柏,究竟怎麼回事?」

    「科爾索先生,來了兩位警察,」這位老納粹SS成員壓低聲音,維持著沉著的口吻,「他們還在樓上,您的房間裡。」

    「他們說了為什麼嗎?」

    「沒有。他們問我是否知道您何時住進來的,還有凌晨約兩點時的行蹤。我說我沒注意,就要他們去問那時當班的人。他們也問了我,您的長相特徵如何,因為他們並不認得您。他們要我看見您回來時,就通知他們。剛好是我值班時,您回來了。」

    「您怎麼告訴他們的?」

    「自然是說實話啦!我說您出現在大廳裡一會兒,就立刻出去了,身旁還跟著一個滿臉胡碴的陌生男子。至於那個女孩,既然他們沒問起,我也沒必要提到她。」

    「謝謝您,古柏。」他停頓了一下,笑著加上一句,「我是無辜的。」

    「當然啦,科爾索先生。只要是本店的客人,就是無辜的。」這時聽得見拆紙的沙沙聲,「啊!現在剛好有人帶您的信給我。」

    「古柏先生,再見了!請幫我把房間多保留幾天吧!我希望可以回去拿我的東西。若有問題的話,請利用我的信用卡號付款吧!再次謝謝您!」

    「隨時樂於為您服務!」

    科爾索掛上電話。女孩已經回來和拉邦弟走在一起了。他走出電話亭和他們會合。

    「警察知道了我的名字,究竟是誰告訴的呢?」

    「別看我!」拉邦弟說,「這事情已經愈來愈不對勁了。」

    科爾索暗想著,他也覺得糟糕透了。情勢愈來愈失控,船舵無人掌控,劇烈地震盪著。

    「你有什麼主意嗎?」他問女孩。她是他手上僅存的和這個謎團相連結的一條線,他最後的希望。

    她從科爾索的肩上望過去,看著車流和皇宮的柵欄。她的旅行袋放在兩腿之間的地上。她以一貫的靜默、專注和嚴肅的態度沉思了一會兒,仍舊帶著那副頑固的表情,像個不願合作的小男孩。科爾索像只疲憊的狼,微微笑了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說。

    他見女孩緩緩點頭,也許是為了某種特殊的原因,又或者只是同意,他這時真是沒轍了。

    「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她最後說,她看來也疲憊不堪,就像前一晚到達旅館時,「你的想像,」她用食指指著額頭,「見樹不見林。」

    拉邦弟咕噥一聲。

    「待會兒再談什麼樹吧,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他愈來愈緊張,不斷地左右張望,惟恐突然被法國憲兵抓走,「我們應該盡快離開此地。用我的證件,我們可以租一輛車,快一點的話,明天就可以穿越國境了。對了,明天就是4月1日了呢!」

    「閉嘴,拉邦弟。」科爾索看著女孩的眼睛,希望能有什麼答案在裡面。那裡只有反射出來的影像:廣場的光線、四周的車流、他自己可笑的扭曲影子。

    女孩的表情突然改變了,她突然看著拉邦弟,像是第一次發現他還有點用處。

    「你再說一次!」她說。

    那書商吞吞吐吐的,覺得驚訝。

    「你說租車的事?」他張著嘴呆望著他們,「這是最基本的啊!坐飛機的話會有旅客名單,在火車上會被檢查護照……」

    「我不是指這個。你說明天是幾號?」

    「4月1日,星期一。」拉邦弟摸著領帶,慌亂地說,「也是我的生日。」但女孩已經不再聽他說了。她彎下腰來往旅行袋裡翻找,站起身時手上拿著《三個火槍手》。

    「你忘了你的學問了嗎?」她邊對科爾索說,邊把書遞給他,「第一章,第一行。」

    科爾索萬萬沒料到她會有這個舉動,拿起書,看了一眼。第一章的章名叫「達太安老爹的三件賞賜」。當他讀到第一行時,就瞭解該去哪裡找米萊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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