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五章 記憶
    在火爐的面前,他保持當初在沙發裡一模一樣的坐姿。

    ——阿加莎?克裡斯蒂《羅傑?克洛伊德的謀殺案》

    這是我第二次出現在舞台上,也就是科爾索再度來找我的時候。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在他去葡萄牙的幾天以前。據他說,那時他已經懷疑大仲馬的手稿和《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只是冰山的一角罷了,為了瞭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他必須去調查這兩本書之間那如同死者泰耶菲手上打結的領帶一樣交纏的歷史背景。這並不容易,我告訴他,文學領域裡很難有清楚的分界線。所有的著作都與其他著作有某些關聯,到最後成了鏡子般的反射,或俄羅斯玩偶般彼此層層疊疊的文字遊戲。膽敢去尋求其中的源頭,或想從中架構出一套準則的人,若不是太過愚蠢,就是普通的文學研究者。至於我,什麼都不知道。這種時候我只會從書中去尋找答案,書本的記憶比我們人類好多了。

    「羅史伏爾是《三個火槍手》中最重要的配角之一,」我對科爾索解釋著,「他是紅衣主教的助手,也是米萊荻的朋友,同時也是達太安樹立的第一個敵人。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是1625年4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在默恩那個地方……當然了,我指的是故事中的達太安,而不是克爾琪爾斯?山多拉寫的《達太安回憶錄》中的那個真正存在過的達太安。不過羅史伏爾並沒有相對應的歷史人物,大仲馬是從山多拉的另一本虛構的《羅史伏爾伯爵回憶錄》中擷取這號人物來用的……有人說,他可能是羅史伏爾侯爵,也就是亨利?路易?阿羅尼,但這已經牽扯得太遠了。」

    我從茶會所在的咖啡廳裡,望向窗外傍晚街道上的車流。我們身旁還有一些其他的朋友,桌上擺滿了報紙、茶杯和正冒著煙的煙灰缸。其中有兩位作家、一位正走下坡路的畫家、一位事業正如日中天的女記者、一位舞台戲的演員和四五個坐在角落的學生,久久地目瞪口呆,看著我像望著上帝一樣。在他們之間,科爾索穿著大衣,靠在窗玻璃上,喝著杜松子酒,不時地記著筆記。

    「此外,」我接著說,「為了等著看達太安和羅史伏爾決鬥,而從頭到尾看完《三個火槍手》六十七章的讀者們,最後都失望了。因為大仲馬只用兩三行字就解決了這個關鍵問題,而且老是巧妙地為他們避開這個機會。在續集《20年後》一開始,作者就交代達太安和羅史伏爾已經交手過很多次了,而羅史伏爾的身上也多了更多的刀疤。然而,他們已不再互相仇視了,而是彼此存有一種只有在宿敵之間才有的奇異敬意。命運再度使他們為互相對立的兩派人馬奮戰,只不過比從前多了一種友善的默契。羅史伏爾落入馬札尼諾主教手中,逃出巴士底監獄,參與了福倫德內亂,最後死在達太安的懷裡——在一場混亂中,達太安沒認出他來,失手一劍刺死了他……他對著達太安說:『這是我的命運,我從你的三個劍傷中復原了,但我活不過你的第四個劍傷。』說完就死了。『我剛殺死了一個老朋友。』達太安這麼對波爾托說,這也就是他給黎塞留主教的老爪牙的墓誌銘。」

    這番話引起了在座眾人的熱烈討論。那位曾主演過《基督山伯爵》電視劇的過氣小生,整個下午眼光都沒離開過那名女記者,在畫家和兩位作家的鼓動之下,開始大談他對劇中人物的回憶。我們就這樣從大仲馬談到澤瓦科和保羅?費巴,最後還是無可避免地提到拉法葉?薩巴提尼的偉大。我記得還有人提到了胡裡歐?維尼,但只是起哄的性質罷了。在這場有關劍術、英雄冒險小說的熱烈討論會中,維尼筆下那種缺乏靈魂的冷酷英雄在這裡並不受歡迎。

    至於那位在週報中執筆某專欄的時髦女記者,她的文學知識只能從米蘭?昆德拉算起,所以她也自始至終保持緘默,惟有聽到自己曾聽過的一些人名、書名和軼事才鬆了一口氣似地點頭表示同意。在此同時,科爾索就像一貫靜靜等待的獵人一樣,他以專注的眼神一直盯著我,慢慢地等待眾人的討論回到主題上。女記者直言不諱地表示,她認為冒險故事都太過膚淺,科爾索趁著眾人處於窘迫的沉默中時,把話題再轉回原點。

    科爾索邊咬著鉛筆頭的橡皮邊問道:

    「巴肯先生,您對於《三個火槍手》中羅史伏爾的角色有什麼看法?」

    所有的人都望著我,尤其是那些學生們,其中有兩位女學生。我不懂為什麼在某些場合中,人們總是把我當成得道的高僧一般,每次我一開口,他們就目瞪口呆,一副準備聆聽真理的模樣。甚至於我在文學性的雜誌上發表的評論,竟能對一些新進作家的命運造成決定性的影響。沒錯,這真是荒謬極了,但這就是人生。有一次在一個愚人節,我隨意地對那本一點都不怎麼樣的作品《我,奧南,尋找自己》大大地胡吹亂捧了一番。後來那本書不但大賣,還得了全國文學獎。為了這事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但所謂的文學獎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

    「剛開始的時候,羅史伏爾是個敵人。」我說,「他代表了黑暗的力量,劇情中黑暗的一面……他是圍繞著達太安和他的朋友們的惡魔般陰謀的爪牙,紅衣主教暗中設的詭計,屢次讓他們遭逢危險……」

    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女學生露出微笑,表情中帶有一絲嘲弄。我猜不出那是針對我的話還是她自己的沉思產生的,她讓我暗吃一驚。我說過了,我向來習慣於學生們像狂熱的信徒聆聽教宗聖訓時般的崇拜眼神。這引起了我對她的興趣,雖然在她一加入我們時,她那雙不安定的綠眼珠、像男孩般的褐色短髮早已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坐得離我們稍遠一些,保持著旁觀的角色。我常會邀請一些文學課的學生來參加我們的茶會,卻從來沒見過這位女學生。她有一雙讓人印象深刻的清澈眼珠,幾乎是透明的,和她曬得黝黑的皮膚形成對比,看來像是個喜好戶外活動的女孩。她身材勻稱,配上一雙細長的腿,讓人不禁想像衣服底下的肌膚想必也是同樣地黝黑。我注意到她另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她什麼戒指、手錶或耳環之類的東西都沒戴,她的耳垂上沒有任何耳洞(西班牙人有為女嬰穿耳洞的習慣)。

    「……羅史伏爾是個謎樣的人物,讓人想瞭解卻又永遠觸摸不到。」我努力把心思轉回茶會上,接著說,「就像他臉上的疤一樣,充滿了神秘感。他代表了達太安的矛盾和無力感。達太安曾不停地追捕他,卻總是錯過機會;曾想殺他卻殺不了,直到20年後當兩人已經化敵為友時,卻反而誤殺了他。」

    「你的達太安似乎是滿倒霉的。」較年長的作家發表他的意見。他最新的小說只賣了500本,但之前光是靠用病態的假名艾米莉?佛斯特發表的偵探小說就已經賺夠了。我深表贊同地看看他,感謝他即時的發言。

    「沒錯,不要懷疑。他對生命充滿熱忱,但這卻為他帶來了不幸。即使他一生為法國皇室盡心盡力,20年來仍只是一名侍衛隊中的火槍手。直到《布拉吉洛爾子爵》最後幾行的結局中,他才在荷蘭的戰區得到了心裡一直夢寐以求的元帥權杖,卻立即被一顆子彈射穿身亡。」

    「就像那個歷史中的達太安一樣。」那位演員說,他的手已經進展到女記者的大腿上。

    我啜了一口咖啡,點頭同意。科爾索繼續盯著我看。

    「總共有三個達太安,」我說明著,「歷史中的達太安公爵,真名叫卡洛斯?巴茲卡思,在1673年6月23日戰死於荷蘭,被一顆子彈貫穿喉嚨。他所率領的士兵有一半以上也跟著喪命……比起故事中的達太安,他的一生似乎稍微幸運一點。」

    「他也是伽司戈尼人?」

    「對,那裡的路比克村現在依然存在。還有個紀念碑,寫著:『達太安公爵,1615年生於此地,真名為卡洛斯?巴茲卡思,在1673年6月23日戰死於荷蘭的一場包圍戰中。』」

    「有個不符史實的地方,」科爾索邊參考著他的筆記邊說,「據大仲馬的小說情節,故事一開始的1625年時,達太安就已經18歲了,但事實上,歷史中的達太安這時才10歲而已,」他微笑得像只有教養又愛質疑的小白兔,「那種年紀耍劍太早了點吧!」

    「沒錯,」我同意著,「大仲馬修改了這個地方,好讓他活躍於路易十三和黎塞留主教的時代。卡洛斯?巴茲卡思剛到巴黎時,應該也很年輕,史料中記載他於1640年時已在侍衛隊中服務,只是不曾在黎塞留主教的時代擔任火槍手;當他進入火槍隊時,國王路易十三已經逝世了,他其實是活在馬札尼諾主教的時代。在這兩個真實與虛構的達太安之間,有著10到20年的差距。大仲馬在《三個火槍手》的暢銷之後,又續寫了兩部囊括法國40年歷史背景的作品,後面的這幾部作品就比較注重史實了。」

    「關於真正的達太安有很多史實記載嗎?」

    「有很多。在馬札尼諾主教與國政部長的書信中都出現過他的名字。就像故事中的主角一樣,他在福倫德內亂時是馬札尼諾主教的助手,幫助國王路易十四。他們甚至托付他逮捕和押送財政大臣傅克。他也曾陪同路易十四前往法山島去找他的未婚妻瑪麗亞?德雷莎,所以他也可能認識著名的西班牙畫家維拉斯哥……」

    「聽起來像個普通的貴族子弟,一點都不像大仲馬筆下冒險犯難的達太安。」

    「別被外表給蒙騙了。卡洛斯?巴茲卡思一生都在奮戰,他曾在度雷納軍團中待過,在1657年被封為火槍隊隊長。10年後成為火槍隊的將領,曾以騎兵將軍的身份在比利時帶兵作戰……」

    科爾索邊聽邊瞇起眼來。

    「對不起,」他靠向桌前,舉起拿著鉛筆的手來,問道,「請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升為將軍的時候?……1667年。為什麼您會對這有興趣?」

    他露出門牙輕咬下唇,但這只是一瞬間的小動作。

    「沒什麼,」他開始說話時,神色馬上恢復正常了,「只是碰巧同一年在羅馬有個人被執行火刑。這是個有趣的巧合。」他看著我問,「您對亞力斯?托嘉這名字有印象嗎?」

    我想了一下,一點頭緒也沒有。

    「沒有,」我回答,「這跟大仲馬有關係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

    「沒有,」他看來不太確定地說,「我想是沒有。請您繼續剛才的話題,您正講到關於真實的達太安在比利時的事。」

    「他最後戰死於荷蘭,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和他的兵士們光榮地戰死沙場。他們當時被英軍包圍……一顆子彈就這麼穿過他的頸項。」

    「那麼,他從來沒當過元帥了。」

    「沒有,可以說那是大仲馬給他的補償吧,既然國王路易十四這麼虧欠他。有幾本書討論到這件事,您有興趣的話就把書名抄下吧。一本是查理?撒馬蘭於1912年出版的《達太安——國王的侍衛隊長》;另一本是孟德斯鳩?弗撒公爵,也就是達太安的後裔寫的《真實的達太安》。我記得好像是1963年出版的。」

    這些根本就是和大仲馬那份手稿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科爾索卻要命似地努力記著筆記。他有時抬起頭來對我投出探詢的目光,有時又低下頭去完全忘我地沉思。那時,雖然我對那章《安茹產的葡萄酒》瞭若指掌,甚至於還對科爾索隱藏了一些細節,但我實在沒想到這些會和那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扯上什麼複雜的關係。反之,科爾索雖然習於理性思考,卻已經嗅到了一股關於這兩本書之間的不祥氣味,這讓科爾索覺得很困惑。我現在的敘述當然是在後來所有可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以後。在這堆纏繞的線團之中,我得先忘了後來發生的事,把思緒局限於那時科爾索所能知道的事上。「瞭然於心,絕對保密」,這是規矩。即使是在設置陷阱時,沒有規則,遊戲就玩不成了。

    「很好,」科爾索抄完書名後說,「第一個是真實生活中的達太安,第二個是大仲馬筆下的達太安,我想,第三個就是您上次跟我提過的克爾琪爾斯?山多拉寫的《達太安回憶錄》中的主角吧。」

    「沒錯,他就像個失落的環節,是三個達太安當中最鮮為人知的一個。他是個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人物,也就是大仲馬用來創造出他筆下的達太安的靈感泉源。克爾琪爾斯?山多拉是個與達太安同時代的作家,他感於達太安傳奇性的一生,所以為他寫了回憶錄。而在一個半世紀之後,大仲馬在一次的旅行中,於馬寒圖書館看到這本書,一讀之下立刻知道自己能從中得到不少啟發,就再也沒還過那本書。」

    「那麼,世上還存有關於克爾琪爾斯這號人物的資料嗎?」

    「多著呢,尤其是罪犯的檔案中。他生於1644年或1647年,曾當過火槍手和波邦?喬叟軍區的上尉。在達太安那場死於荷蘭的戰事結束後,他就致力於撰寫或真或假的傳記、歷史故事、法國宮闈秘聞等等……這就是他麻煩的開始了。他的《達太安回憶錄》大受歡迎,在10年間印了五版,但法皇路易十四對裡頭關於他的皇室成員的一些醜聞軼事的描寫很不高興。當克爾琪爾斯一回到法國,就被逮捕並關進可怕的巴士底監獄直到老死。」

    一直在狀況之外的老演員又利用這個空當,朗誦起馬奇納的《荷蘭的落日》:「他領導著我們,那勇敢的將軍。他的士卒受了重挫,他奄奄一息。啊!先生們,那是怎樣的將軍哪……」他只不過是厚著臉皮想討那名美女記者的歡心,從他在她腿上的手勢看來,事情進展得很順利。其餘的人,尤其是那位老作家,都對他投以嫉妒或是不耐的眼光。

    在一陣禮貌性的沉默之後,科爾索決定重新控制場面。

    「大仲馬筆下的達太安沿用了克爾琪爾斯的資料到什麼樣的程度?」

    「非常多。即使《20年後》和《布拉吉洛爾子爵》用了其他的參考資料,《三個火槍手》這本書基本上是以克爾琪爾斯的資料為基礎的。大仲馬以那些資料勾勒出的輪廓為背景,再用自己的天才為他增色。共實,達太安老爹的三件賞賜、給火槍隊隊長的介紹信,甚至於米萊荻都出現在資料裡。這兩個達太安根本就像兩顆水珠一樣地相似。只不過克爾琪爾斯筆下的達太安比較犬儒和吝嗇,也沒那麼充滿正義感。但他們基本上是一模一樣的。」

    科爾索向前傾身問道:

    「剛才您提到羅史伏爾象徵圍繞在達太安和他的朋友身邊的黑暗力量……但他也只不過是個爪牙而已。」

    「的確是。他是紅衣主教黎塞留的助手……」

    「那個邪惡的人。」

    「邪惡無比。」那個老演員繼續插嘴。學生們對這場討論深感興趣,個個拼了命地抄著筆記,或目瞪口呆地聽著。只有那位綠眼珠的女孩帶著沉靜的表情旁觀著,像是碰巧經過這兒順便聽一聽罷了。

    「對大仲馬來說,」我繼續說,「至少在《三個火槍手》中,黎塞留紅衣主教扮演了這種浪漫神秘的冒險故事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強而有力的黑暗勢力、邪惡的化身。在法國的正史中,黎塞留紅衣主教是個偉大的人物,但在《三個火槍手》系列中,大仲馬只在《20年後》的故事裡為他平反。如此一來,狡猾的大仲馬就可以說自己參照了史實卻又不減故事的可看性,反正他又找到了另一位邪惡的替身——馬札尼諾主教。他甚至讓達太安和他的朋友們,在黎塞留死後,親口讚揚這宿敵的偉大之處。這是大仲馬對黎塞留表現出的悔意。然而,在《三個火槍手》中,當他策劃謀殺白金漢公爵、交代米萊荻執行各種陰謀時,卻儼然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是個惡魔般的存在……」

    科爾索舉手打斷我的話。這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他不是向來都會等別人全部說完,好多套一點資料的嗎?

    「您用了兩次『惡魔』這個字,」他看著自己的筆記說,「兩次都指黎塞留主教……這位主教是神秘學的愛好者嗎?」

    科爾索他的問話讓那綠眼女孩轉身帶著興趣望著他,他看著我,而我看著那女孩。沒發覺這奇異的三角關係的存在,科爾索等著我的回答。

    「黎塞留主教熱中於許多事物,」我解釋著,「除了把法國變為強國之外,他閒暇時喜愛收藏書畫、瓷器和雕像。他是個重量級的圖書收藏家。他的書都用小牛皮和紅色的摩洛哥山羊皮裝訂……」

    「對,還印上他的三角形徽章。」科爾索做出不耐煩的手勢,像在說,「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細節,我不需要你來告訴我這些……」「黎塞留主教有一份很著名的書目。」

    「那份目錄不代表他所有藏書的完整記錄,他的藏書後來有的存放在法國的國家圖書館之中,有的已經屬於其他的個人收藏。他收藏許多希伯來文與敘利亞文的手稿,還有數學、醫學、神學、法律和歷史等等各方面的經典大作……您猜對了,讓學者們吃驚與不解的是,其中竟有許多神秘學的書,從關於撒旦的書到黑魔術的書,不一而足。」

    科爾索盯著我嚥了一口口水。他看來像受到什麼刺激,蓄勢待發。「其中有什麼特別的書嗎?」

    我搖搖頭。他對這話題的堅持引起了我的興趣,那女孩也注意著我們的談話。

    「我對黎塞留主教的瞭解有限,我比較著重研究他在書裡的角色。」我找借口說著。

    「那麼大仲馬呢?他也是神秘學的愛好者嗎?」

    「不是。大仲馬是個什麼事都敢在光天化日下做的享樂主義者,包括所有的醜聞。他是有點迷信,相信詛咒的存在,表鏈上隨身攜帶著護身符,會去算命,但我想像不出他躲在房裡做黑魔術的樣子。他生前負債纍纍又常有截稿的壓力,可能也沒時間去玩那些吧。他或許曾為了書中的某些人物而去做這方面的研究,不過也僅止於此了。」

    「那麼愛達?梅肯呢?」

    我懷著真誠的敬意看著科爾索,這是個專家提得出來的問題。

    「這是另一回事。愛達?梅肯,他生前最後的情人,是個美國的女演員。在1867年的展覽會中,當他看完一場舞台劇出來,那個女主角抱住他,不但對他傾訴自己的仰慕,還打算馬上以身相許。年老的大仲馬當然不會辜負這樣的美意,於是就接受了她的崇拜。她當過百萬富翁的太太、國王的情婦、共和國的元帥夫人……事實上,她是個葡籍的猶太人,出生於美國。大仲馬和她的關係也是個醜聞,因為她很愛拍裸露的照片又時常出入大仲馬在巴黎的家……她最後因墜馬而死,死時才31歲。」

    「她是黑魔術的愛好者嗎?」

    「據說是。她很喜歡那些奇奇怪怪的儀式,穿著長袍、點著蠟燭、獻祭給黑暗的魔王……有人說她屬於撒旦,加油添醋地流傳一些色情的軼事。我相信大仲馬對這些是一個字也不信,但他和她在床上一定是很享受的。我想,她在中邪的狀態之下,在床上一定是很熱情的。」

    *

    從在座的人群中爆發出了咯咯笑聲,我也對這個笑話面露微笑,但科爾索和那女孩保持著嚴肅的表情。她像陷入了沉思,澄澈的眼睛盯著科爾索;而科爾索則慢慢地點頭同意著,只是看來有點心不在焉。他望著窗外的街道,像是在那些反射在他的鏡片上的點點車燈中找尋失落的字眼,那個所有漂浮在空中的故事的關鍵點。

    我又得重新當起科爾索的探險故事中那個無所不在的敘述者了。他回到家,看到管理員已整理過玄關,正準備鎖上警衛室。管理員從地下室搬垃圾上來,和他擦身而過。

    「今天下午有人來修理您的電視機。」

    科爾索看過很多電影,他瞭解這代表什麼。於是,忍不住就在那位目瞪口呆的管理員面前狂笑了起來。

    「我很久都沒用電視機了……」

    管理員嘴裡冒出一連串模糊的借口,他也沒去注意聽。一切都太明顯了,他們是衝著書來的。

    「我該不會做錯事了吧,科爾索先生?」

    「沒事,沒事。那個技工皮膚黑黑的,對不對?留著鬍子,臉上還有刀疤。」

    「對,就是他。」

    「您放心吧!他是我的朋友,只是愛開玩笑罷了。」

    那個管理員鬆了一口氣說:

    「幸好,幸好。那我就放心了。」

    科爾索並不擔心他的那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或是大仲馬的手稿。他若不是把它們放在帆布袋裡帶在身上,就是把它們藏在瑪卡洛娃酒吧裡的儲藏室。對他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於是他就安心地爬上樓梯,想像著屋裡的景象。他靜下心來打開門,沒有散落一地的稿紙,也沒有被翻落的抽屜,沒有任何被破壞的痕跡。一切都井然有序,像他下午剛出門時一樣。

    他走到書桌前,磁盤盒的位置也沒變,稿紙和資料也都好好地放在原位。這個臉上有刀疤的人,羅史伏爾,或管他叫什麼名字,是個手腳很利落的人。不過,他一定還是會留下些痕跡的。科爾索打開電腦,臉上馬上浮起了勝利的微笑。

    DAGMARPC555K(SI)ELECTRONICPLC

    最後使用時間19︰35/THU/3/21

    電腦上明明白白地記載著今天最後的使用時間,但他一整天根本還沒碰過電腦。今晚的7點半這個時間,趁他還在那咖啡廳的討論會當中,那刀疤男就騙了管理員闖進來。

    此外,他還發現了另一個不對勁的地方,但一開始他並沒注意到。這不是偶然,也不是那神秘訪客的疏忽。電話旁的煙灰缸裡滿滿的煙蒂之間,竟然有一個古巴雪茄的煙蒂,雪茄上的彩色環簽還沒撕下。他用兩根指頭夾起那個煙蒂,不明白這有什麼涵義;不過,慢慢地當他瞭解時,他像只邪惡的狼般地露出犬齒笑著。

    當然了,那牌子叫基督山。

    *

    拉邦弟的住處也曾有不速之客拜訪,這次用的是水管工的名義。

    「這一點都不好笑。」他一見到科爾索就說。他邊等著瑪卡洛娃倒酒,邊吃著吧檯上的爆米花。他的房裡出現了一模一樣的雪茄煙蒂,也同樣保留著那籤條。

    「愛德蒙?鄧蒂斯又出現了!」科爾索說著(愛德蒙?鄧蒂斯,《基督山伯爵》中的男主角)。

    拉邦弟還不瞭解這些事與小說情節雷同的戲劇性。

    「看來那王八抽的還是上等貨呢!」杜松子酒沿著他的金色鬍子滴下,「我是在床頭櫃上發現的。」

    科爾索對他開玩笑說:

    「鎮靜一點,像個男子漢般強硬一點吧!」他拍拍他的肩膀,「不記得我們的『南塔克特捕鯨手俱樂部』嗎?」

    那書商皺著眉頭,甩甩手。

    「我以前是很強硬的,直到八歲明白了生存的道理。我從那時起就變得不那麼強硬了。」

    科爾索邊啜著酒邊背誦起莎士比亞的名句:「懦弱的人得死幾千次,而勇者則更多次。」但拉邦弟不是那種幾句箴言就能安慰得了的人,更何況是這種聽起來不太吉利的箴言。

    「事實上,我並不害怕。」他說,低頭沉思著,「我只擔心失去東西……丟錢,丟掉我超強的床上功夫,或是丟掉我的小命。」

    科爾索懶得聽他說關於自己卓越的性功能的大話,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得容忍一下。書商接著說,還有一些其他苗頭不對的事,有一些不計任何代價一定要得到那份手稿的人,加上半夜一些莫名其妙的電話……

    科爾索直起身來,充滿興趣。

    「他們在半夜打來?」

    「對,可是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等了一會兒,才把電話掛掉。」

    聽著拉邦弟述說著他的疑慮,科爾索摸摸剛拿回來的帆布袋。它一整天都待在瑪卡洛娃店裡櫥窗下的眾多酒瓶和啤酒桶之間。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拉邦弟沮喪地說。

    「把它賣了,結束掉這檔子事。看來,事情真的不太對勁。」

    書商邊搖頭邊又叫了一杯杜松子酒,雙份的。

    「我答應泰耶菲這本手稿要公開賣的。」

    「泰耶菲已經死了,你從來就不是個遵守諾言的人,何必呢?」

    拉邦弟悲哀地點頭同意,像是不需要別人來提醒他這個傷心事似的。接下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讓他展顏微笑的好事。

    「對了,猜猜看誰打電話來過?」

    「米萊荻。」

    「你差點就說中了,是琳娜?泰耶菲。」

    科爾索疲倦地望著他的朋友,接著一口氣喝乾了整杯酒。

    「拉邦弟,你知道嗎?」他說著,邊用手背擦擦嘴,「有時候,我覺得這些事情好像依照著我所看過的小說情節一樣地在進展。」

    拉邦弟又皺起了眉頭。

    「她想要回這份《安茹產的葡萄酒》,」他解釋著,「也不想要什麼認證了……」他又把頭埋進酒裡,然後對科爾索傻笑道,「真奇怪,對不對?這麼快就改變主意。」

    「那你怎麼跟她說?」

    書商挑起眉毛,說:

    「我說事情已經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決定的了,手稿我已經給了你,還和你簽了工作契約。」

    「你說謊,我們之間根本沒什麼契約。」科爾索說。

    「這當然是謊話!但如此一來,事情若變得複雜了,我就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就好了。而且我還可以和她一起吃吃飯,討論一下生意呢!我是狡猾的魚叉手,哈哈。」

    「你什麼都不是,你這個混蛋、背叛者。」

    「對,都是英國害的,那個英國作家葛來姆?格林一定會這麼說。我從小的綽號就叫做『那不是我做的』……我沒跟你說過,以前我的數學都是怎麼考的嗎?」他又挑起了眉毛,懷念地說,「……我一直都是個天生愛打小報告的人。」

    「你要對琳娜?泰耶菲小心一點。」

    「為什麼?」拉邦弟看著吧檯鏡子裡的自己,淫邪地笑著,「從我常拿書稿去給她先生看時,我就喜歡她了。她很有格調。」

    「對啊,」科爾索說,「很中產階級的格調。」

    「喂,我真不懂為什麼你對她印象這麼差,她長得這麼漂亮。」

    「她或許是隻母老虎呢!」

    「我喜歡母老虎,尤其是金髮碧眼又漂亮的。」

    科爾索用手指彈彈領帶上的結。

    「聽好了,你這白癡。在神秘的故事裡面,主角的朋友總是最先死的人。瞭解嗎?……最近發生的事就像這種故事一樣,而你是我的朋友。」他對他使使眼色,「你還是小心為妙。」

    他仍執著於琳娜在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根本不接受他的恐嚇。

    「少來了,我一輩子也沒中過獎。而且,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就算是在西部片裡,為了友誼,我頂多也只肯在肩上挨一槍。」

    「我跟你說真的,泰耶菲都死了。」

    「自殺死的。」

    「誰知道,也可能還會有人死。」

    「要死就死你吧!混蛋。」

    剩餘的談話就這樣繞著同樣的話題打轉。他們又喝了五六杯酒才彼此告別,約好科爾索到了葡萄牙以後再聯絡。拉邦弟搖搖晃晃地走了,而且沒付錢。科爾索把那根自己房裡的雪茄煙蒂送給他,跟他說:「這樣,你就有一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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