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四章 臉上有疤的男人
    他是從哪裡來的,我不知道。

    但他要往哪裡去,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正往地獄的路上去。

    ——大仲馬《基督山伯爵》

    科爾索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他感覺到那只放在大衣口袋裡受傷的手正疼痛地顫抖著。他走到浴室,從地上撿到一件皺睡衣和一條毛巾,把手腕放在水龍頭下衝了五分鐘的冷水。然後,開了兩個罐頭,就準備這樣在廚房裡站著吃他的晚餐。

    這是個既奇怪又危險的一天。他回想著,為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感到困惑,不過,對此的好奇心遠勝於不安的感覺。長久以來,他是個消極的宿命論者,對於不可知的未來沒有任何期待,只等著命運下一步的安排。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他一直扮演著沒有主角的中立角色。直到那天早上,在托雷多的小巷中發生了意外之前,他只把自己當作一個任務的執行者。所謂的受害者,向來是別人。每次說謊或做生意談判時,他都是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就像這些人或事都只不過是他工作中的一些要素而已。科爾索一直都把自己置身事外,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個為了錢做事的僱傭罷了,是個無關緊要的第三者。或許是他的態度讓他總是覺得事不關己,就像他摘下歪眼鏡時,所有的人事物都失去了清楚的面貌一樣。因為看不清楚,所以就可以把它們當作不存在。但現在,那只可憐的手清楚地感覺到疼痛,使他清楚地感受到威脅,似乎有什麼將要破壞他寧靜的生活,他成了別人的目標。他的未來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科爾索向來扮演著劊子手的角色,無法想像自己也有當受害者的一天。他覺得愕然。

    除了手的疼痛,他也感覺到自己的肌肉在顫抖,口乾舌燥。於是他開了一瓶杜松子酒,在帆布袋裡翻找阿斯匹林。他隨身都會攜帶這些東西以防萬一,除了自己和別人的書、鉛筆和圓珠筆外,還有一本寫得滿滿的記事本、一把萬用的瑞士刀,護照、錢和一本厚厚的通訊錄。如此一來,他就可以突然消失,不留痕跡,就像一隻背著殼的蝸牛一樣。這個帆布袋讓他可以臨時找個家,無論命運或客人指引他到何處——機場、火車站、歐洲各個蒙塵的書店。各個旅館房間,在他的記憶中,也不過是些各具細微差異的歇腳處。當夜裡莫名其妙地醒來時,在黑暗中驚跳起來,尋找電燈開關時絆到電話,他都是一臉的茫然和困惑。他的日子是一片空白,完全與生命和良心無關。每天,當他睜開眼睛、身體比頭腦還清醒時,他會覺得對什麼都不確定,連對自己也是。

    他坐在電腦前,桌上的左邊放著筆記本和參考用書,右邊放著那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和巴羅?波哈給他的文件。然後他往沙發椅背一靠,兩指夾著一根煙,放在那裡燃燒了五分鐘,根本沒抽幾口。他什麼也沒做,就這麼啜著剩餘的酒,盯著電腦的黑屏幕和書皮上的裝飾。終於,他清醒了,把煙捻熄,扶正鼻子上的歪眼鏡,開始工作了。巴羅?波哈給他的文件和克羅奇的《印刷者與古籍奇書大全》的記載相符:

    亞力斯?托嘉,印刷者、版畫家及專業圖書裝訂者,威尼斯人(公元1620—1667年)。商標:一條蛇和一棵被閃電打斷的樹。他從荷蘭的埃柴維印刷廠當學徒起家,回到威尼斯以後,出版了一系列哲學與煉金的小開本書(12×16英吋),很受時人歡迎。其中比較著名的有:《尼古拉斯?達米索的智慧之秘》(全三冊,11英吋,威尼斯,1650年);《禁忌的思想之鑰》(全一冊,132×75mm,威尼斯,1653年);《象形文字與宇宙奧秘》(全一冊,8英吋,威尼斯,1659年);《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全一冊,菊開本,威尼斯,1966年)。最後這本書的印行讓他落入宗教法庭之手,全廠悉數被毀,無論是已印行或正印刷中的書。托嘉的命運和他的書一樣,被控行巫術,於1667年2月17日死於火刑。

    他放下電腦,開始研究這本書的第一頁。上面用拉丁文寫著書名DEUMBRARUMREGNINOVEMPORTIS;底下是亞力斯?托嘉的商標,就像克羅奇的記載一樣,是一棵被閃電打斷的樹和一條吞著自己尾巴的蛇纏繞在樹幹上。這幅圖的左右亦用拉丁文寫著標語:SicLuceatLux(直到光明重現),下面是印行的地點、印刷廠名和日期:威尼斯、亞力斯?托嘉印刷廠,M.DC.LX.VI.(公元1666年),最底下寫著:經上級主管機關同意發行。

    科爾索又重新在電腦上打起字來:

    本書沒有手寫的註釋。根據特拉?克伊的圖書目錄,是完整版。蒙特的《全球圖書》紀錄有誤(九幅插畫誤記為八幅)。菊開本,29.9×21.5cm,兩頁空白,共160頁,附九幅版畫,編號一到九。一頁書名頁,157頁內文,最後一頁空白,無版權頁。版畫直擺,佔全頁,背面空白。

    他一幅接著一幅地研究著這些版畫。據巴羅?波哈說,這些版畫的原作者是撒旦。每一幅版畫都附著羅馬編號,以及希伯來文和希臘文編號,加上一句拉丁文寫成的暗語。他重新寫下:

    Ⅰ.NEM.PERV.TQUIN.NLEG.CERT.RIT:一位騎士朝著小山丘上被高大的城牆圍住的城市的方向去,他的食指放在嘴前,做出一個要求保密或安靜的手勢。

    Ⅱ.CLAUS.PAT.T:一位隱士站在一扇關著的門前。他的手裡拿著兩把鑰匙,旁邊伴著一隻狗,地上有一盞油燈。書裡有個像希伯來字Teth的符號。

    Ⅲ.VERB.D.SUNC.S.TARCAN.:一個像是乞丐或朝聖者的人正走向一座橋。這座橋兩邊各被一個碉堡護衛著。碉堡的門緊掩。在雲端上,一個弓箭手搭弓瞄準往門去的大路。

    IIII.(不是用一般的Ⅳ符號)FOR.N.NOMN.A.QUE:一個小丑站在一座石造的迷宮外。入口的門也關著。地上有三個骰子,各自可見的三面都顯示著1,2,3。

    Ⅴ.FR.ST.A.:在一扇關著的門前,一個守財奴或商人正在數一袋金幣,身後的死神一手拿著沙漏,一手拿著乾草耙。

    Ⅵ.DIT.SCOM.R.:一個像塔羅牌中的倒吊者。他的一隻腳被吊起,兩手被綁在背後,懸掛在一座城堡的城垛上,旁邊有個緊閉的小門。從城堡的射箭孔中伸出一隻穿著盔甲的手,手中握著一把燃燒中的劍。

    Ⅶ.DIS.SP.TI.RM.:一個國王和一個乞丐在棋盤上玩棋子。窗外看得見月亮,窗下兩隻狗在打鬥,旁邊亦是一個關著的門。

    Ⅷ.VIC.I.TVIR.:城牆外,一位跪在地上的年輕姑娘即將被砍頭,而那劊子手是個身著盔甲的戰士,手上高舉著劍。遠處有個轉輪,輪上有三個人像,一個在上面,一個往上爬,一個往下降。

    ⅥⅢ.(同樣地,不是一般的XI符號)N.NCSC.OTEN.BR.LUX:一個裸女騎在一條有七顆頭的龍身上。手上打開一本書,一彎弦月遮著她的陰部。遠處的山坡上,一座城堡在火中燃燒,它的門也是關著,就像其他的八幅一樣。

    他暫停打字,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除了檯燈和電腦的光暈以外,整個房間都在黑暗中。從陽台的落地窗外透進一點點路燈的微光。他走過去偷偷瞧著窗外,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麼。或許想找停在路邊的一輛車,沒開車燈,卻有個黑影在車上。但他什麼也沒看到,只有聽到一輛救護車的鳴聲漸行漸遠,在屋外陰暗的巨大建築物之間迴響著。他看到附近教堂的鍾上顯示著午夜12:05。

    他重新坐回電腦前,欣賞著那幅亞力斯?托嘉選來當商標的圖案。SicLuceatLux(直到光明重現)、蛇和魔鬼、乞靈和暗語。他嘲弄地向印刷者乾杯致敬。這位托嘉要不是極度勇敢,就是極度的愚蠢。17世紀時的意大利,這種東西可以賣得很高的價錢,即使是經主管機關同意發行。

    這時科爾索才暗自咒罵了一聲。他望向房裡陰暗的角落,大叫一聲,因為自己之前竟然沒發現這個疑點。「經上級主管機關同意發行」?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眼睛緊盯著那頁,往沙發上一靠,點起了另一根皺巴巴的香煙。螺旋狀的煙霧在燈光中裊裊升起,像一片半透明的灰色窗簾。

    那句「經上級主管機關同意發行」實在是荒謬無比,要不就是非常的狡猾。它不可能是指那個年代的政府當局。在1666年,天主教教會不可能會准許這樣的一本書發行,更何況它還以《德洛梅拉尼肯》這本早在55年前就被禁的書為基礎。可見亞力斯?托嘉指的不是宗教審查員的允許,也不是威尼斯政府官員。他所謂的「上級」是另有所指。

    *

    電話的鈴聲響起,是拉邦弟打來的。要告訴他一樁生意。只能全部買,不然就不賣,是奇怪的收藏品和一些書。總共是5775張數字正念或倒念都一樣的歐洲火車票,以國家分類,放在鞋盒中。他是講正經的。那個收藏家剛過世,他的家人想馬上解決這些東西。也許科爾索認識什麼人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當然了,拉邦弟也知道收集這5000多張火車票根本沒意義,誰會想買這種愚蠢的東西?賣給倫敦的火車博物館或許是個好主意。那些變態英國人可能會喜歡……科爾索能辦好這件事嗎?

    至於大仲馬的那份手稿,拉邦弟也很擔心。他接到了兩個電話,一男一女的陌生人對那份《安茹產的葡萄酒》有興趣。這很奇怪,因為他正在等科爾索的調查報告,根本沒把手稿的事跟任何人提過。科爾索告訴他自己和琳娜?泰耶菲的談話,是他告訴琳娜手稿在拉邦弟手上。

    「她早就認識你了,你以前不是常去拜訪她的亡夫嗎?」他想起來一件事,「對了,她想要一份收據的拷貝。」

    拉邦弟在電話的另一頭哈哈大笑:「什麼狗屎收據!反正是泰耶菲賣給我的就對了。如果那寡婦想爭論什麼的話,」他加上淫邪的笑,「我隨時奉陪。」科爾索想,也許泰耶菲死前曾向人透露過關於手稿的事。但拉邦弟不這麼覺得,泰耶菲死前特別交代他,保守手稿的秘密直到他給予指示。最後,他並沒等到什麼指示,除了他吊死在吊燈上以外。

    「這個,」科爾索說,「可不是最大的指示了嗎?」

    拉邦弟邊竊笑邊同意著,還多探問了些關於科爾索拜訪琳娜的細節。在一些粗野的評論之後,拉邦弟急急地掛了電話,科爾索還來不及告訴他關於發生在托雷多小巷中的意外。他們約好隔天見面。

    掛上電話,科爾索回去研究他的《幽暗王國的九扇門》。但他的心思已經被轉移到大仲馬的手稿上了。他找出那份手稿,將它從文件夾裡取出。他邊揉著受傷的手,邊在電腦前打起大仲馬手稿的檔案:

    亞歷山大?仲馬,1802年7月24日生,死於1870年12月5日。父親為托馬斯?亞歷山大?仲馬,共和黨的將軍。共有257部作品,包括小說、回憶錄和其他文體。25部戲劇作品。從父親那裡繼承了混合黑人的血統,擁有明顯的混血外表。身材魁梧,卷髮、肉感的嘴唇、腿長。個性:懂得享樂、善變、有征服力、愛說謊、不守諾言、受歡迎。為世人所知的情婦有27位,兩個兒子和四個私生子。他生前賺了大筆的錢,全揮霍在遊樂、旅行和追逐聲色犬馬上了。他靠自己寫的作品致富,卻因圍繞在他那巴黎郊外豪奢的基督山莊園的狐群狗友們、愛人們和食客們而破產。他被迫離開巴黎,並不如雨果一般是為了政治的因素離開,而是為了躲債。生前的好友:雨果、喬治桑、拉馬丁、麥謝雷等多人。樹敵者為:巴爾扎克、米爾克魯等。

    有這些資料又能怎麼樣?不過是些數不盡、不確定或沒用的資料,他覺得自己是在盲目地進行調查。然而,這些也許有一天還是會派上用場的。他接著又打起大仲馬的作品檔案:

    大仲馬連載過的作品:

    1831年,《歷史場景》(《兩個世界》);1834年,《雅各布一世與雅各布二世》(《兒童日報》)……1844年,《三個火槍手》(《世紀報》);《基督山伯爵》(《迪巴報》);《瑪歌皇后》(《拉裴斯報》)……1869年,《神秘的醫生》(《世紀報》);《侯爵的女兒》(《世紀報》)。

    他心裡偷笑著,自問已故的安立?泰耶菲會為了收集這一堆書而付多少錢。他的眼鏡起了霧,摘下眼鏡小心地擦拭著。電腦看得模糊不清了,戴上眼鏡,但仍有個不明確的影像,在他腦海裡偏離了軌道,他也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麼。然而科爾索覺得自己正朝正確的方向走,電腦又重新亮起來。

    保傑,《世紀報》的編輯。於1844年3月14日至7月11日間刊出《三個火槍手》。

    他瞄了一下其他的檔案,根據資料,大仲馬在不同的時期曾僱用過52位寫作的助手。其中有很多位最後都和大仲馬關係決裂。但科爾索只對其中一個名字感興趣:

    奧吉斯特?馬克(1813—1886年),是大仲馬的19部小說和一些劇作的助手。主要作品有《基督山伯爵》、《紅邸騎士》、《黑色鬱金香》、《皇后的項鏈》等等,其中最著名的是《三個火槍手》系列。他與大仲馬的合作使他成名致富。大仲馬死時完全破產,相反地,他安詳地逝世於自己富麗堂皇的聖梅絲城堡中。其他不是與大仲馬合作的個人,著作無一成名。

    他跳到自傳部分的註釋查閱。有一段大仲馬的《回憶錄》裡這麼寫道:

    雨果、巴爾扎克、索裡哀、德穆西和我都是大眾通俗文學的創造者。我們也因此而得名,即使這是那麼地容易……

    ……我揣摩史實的方式,就像一個人在參觀歷史遺跡時一樣,必須踩在瓦礫堆中,沿著小徑、鑽進暗門,才能想像得出那建築物當年的景況、聽得到當時充滿歡樂的笑聲或悲痛的哀號聲。

    科爾索失去了耐性,關了屏幕,迷失在記憶的深處,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他站起身來在陰暗的房中踱步。然後,他把檯燈轉向,照向牆角放在地上的一堆書。他蹲下來拾起兩冊新版的大仲馬《回憶錄》,走回書桌前開始翻閱起來。有三張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其中一張大仲馬坐著,從他的卷髮和外貌可以明顯看出他的混血血統,他正微笑地望著伊莎貝爾?康斯坦——照片底下說明著,她成為他的情婦時才15歲;第二張是比較年長的大仲馬和他的女兒瑪莉。那時的他正處於事業的頂峰,在攝影師前的這位連載小說之父看來慈祥又喜悅;第三張,是最有趣也最有意義的一張,那時的他已65歲,頭髮斑白,但仍顯得高大健壯,長禮服半開,露出圓滾滾的肚子,抱著愛達?梅肯——他最後的情婦之一。資料上寫著:「除了沉迷神秘學和黑魔術之外,她也愛穿著極少的衣服和她生命中的大人物們照相……」照片中的她裸露著頭頸、手臂和大腿,這在那個年代可算是十分傷風敗俗的;而年輕的她只顧著注意鏡頭,將頭依偎在老人強壯的肩上。至於他,從外貌就看得出來一輩子極盡逸樂留下的病態。臃腫的雙頰明示他的享樂主義,那張嘴帶著既滿足又諷刺的表情。他那望著攝影師的眼裡帶著竊笑,像是有共謀的意味。那不端莊、火熱的少女似乎把他當成自己的戰利品一般地展示。他看來像是為了小女孩愛照相的癖好而讓步。三年後他就死了,這個老風流。

    科爾索打著呵欠蓋上書,他手腕上那只常忘了上發條的表停在12點15分。他走向陽台,打開一扇,深吸一口夜裡的冷冽空氣。街道仍顯得孤寂。

    一切都有點奇怪,他對自己說著,邊走回桌前關掉電腦。他的眼睛停在手稿的文件夾上,機械性地打開它,再次翻看那15張有兩種不同字體的手稿。11張藍色的和四張白色的稿紙。「關於國王的健康,原本有過好些幾乎令人絕望的消息……」他從地上的那堆書裡挑出了一本厚重的有紅色書皮的書,1988年版,書中彙集了《三個火槍手》系列的三部曲和瓦梭版的《基督山伯爵》,附版畫。他在144頁找到那篇《安茹產的葡萄酒》,開始讀起來,一面和手邊的手稿對照。除了一些印刷的小誤,兩篇文章是一模一樣。在書中有墨利斯?雷落的插畫。國王路易十三帶著10000人的部隊抵達了拉羅捨勒,在護衛隊的前頭是騎在馬上的四位騎士,他們手裡拿著火槍、戴著軟帽、身著特來威勒護衛隊的制服。無疑地,其中三位是阿托斯、波托斯和阿拉米斯。接駕的禮儀完成後,這四位好友立刻聚在一起。那時達太安沒注意到酒是被米萊荻下了毒的。他曾經偽裝成華德伯爵,鑽進這個身為黎塞留紅衣主教爪牙的女人床上,享受了一夜春宵。此外,他也發現了她的秘密——肩上百合的烙印,那是罪犯的象徵。於是,她在所不惜地想置他於死地。第二幅插畫畫的就是替達太安當差的卜裡斯蒙喝了毒酒後,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科爾索已經20年沒有再翻過這本小說了,受到文字的魔力感染,他接下去看到三個火槍手和達太安討論米萊荻的場景:

    「好啊,」達太安向阿托斯說,「親愛的朋友,您也看到了,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

    阿托斯搖搖頭。

    「沒錯,」他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不過,您相信那是她嗎?」

    「毫無疑問。」

    「坦白說,我仍然不敢確信。」

    「但那朵烙在肩膀上的百合花呢?」

    「也許她只是某個在法國犯過罪的英國女人,所以被烙上花印。」

    「阿托斯,她就是您的妻子,」達太安接著又說,「您難道不記得這兩個記號是多麼相像?」

    「然而我確信另一個已經死了,我明明把她吊死了。」

    這一回輪到達太安搖頭了,他說:

    「不過,現在該怎麼辦呢?」

    「一個人不能永遠待在一柄懸在頭頂上的劍底下苟活,」阿托斯說,「應該從這種困境中衝出去。」

    「不過,怎樣沖法?」

    「您應該設法和她見面,要她說明自己的行為。您應當告訴她:『講和,不然就打仗!我用世家子弟的人格擔保,永遠不會說您的壞話,也不會做什麼事來與您作對。您則應當發誓嚴守中立,尊重我。否則,我會找司法大臣、國王、劊子手,催促法庭來對付您,我會告發您是個受了烙印的人,我會把您送交審判。而且,倘若別人赦免您,我保證也會在大路上,如同宰一條瘋狗似地宰掉您。』」

    「這方法聽起來很不錯,」達太安說,「不過,怎麼和她見面呢?」

    更多的回憶湧現出來。他立刻抓住了在腦裡一閃而過的熟悉影像。他這次終於在它消失前抓住了,又是那個在琳娜?泰耶菲家門前,穿深灰色制服坐在積架跑車中的司機;瑪卡洛娃的店裡出現過的傢伙;在托雷多的巷子中差點撞上他的人……臉上有刀疤的人。是米萊荻喚醒了他的記憶。

    他回想著,感到不解。突然間豁然開朗,他明白了。當然了,是米萊荻。在達太安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從一輛四輪大馬車裡探出頭來和一個男人在說話。科爾索迅速地翻著書,找到關於那男人的描述:

    ……那是一個40∼45歲的人,一雙銳利的黑眼睛,蒼白的皮膚,很突出的鼻子,剪得整整齊齊的黑鬍子……

    是羅史伏爾,紅衣主教的爪牙之一,達太安的敵人。也就是那個在第一章中讓達太安挨一頓棍棒、搶走了他原本要給特來威勒隊長看的介紹信和間接害他差點和三個火槍手們決鬥的人……在聯想起這些奇特的人物之後,科爾索詫異地搔搔頭。這個羅史伏爾和在托雷多差點撞死他的司機有什麼關聯?然後他才想起了刀疤。剛看的那一段沒提到刀疤,但他記得很清楚,羅史伏爾的臉上有個刀疤。他翻到第三章,達太安對特來威勒描述他的場景:

    「請告訴我,」特來威勒繼續說,「在那個世家子弟的太陽穴上,是不是有個小疤?」

    「是的,像是一粒子彈擦過去弄出來的……」

    太陽穴上的一個小疤。書上是這樣寫的,但科爾索覺得那個疤應該再大一點,而且不是在太陽穴上,而是在臉頰上,就像那個司機一樣。他不解地想著,然後大笑起來。現在他的腦海裡有了具體且有顏色的影像了,電影中的羅史伏爾是皮膚黝黑的,和小說中描述的膚色蒼白不符。而且,那刀疤是整個從上到下劃在他的右頰上的。可見影像的記憶是比文字的記憶要強多了,可怕的好萊塢。這讓科爾索覺得有趣,卻又令他戰慄。

    從拜訪過琳娜?泰耶菲以來,他一直有種模糊的不安感。某些不論是現實或故事中的氛圍和人物都以令他困惑的環節相扣著。大仲馬和一本17世紀的書、惡魔和《三個火槍手》、米萊荻和宗教法庭的火刑……即使一切都顯得荒謬和不實。

    他關了燈,上床去睡覺。他過了一會兒才睡著,因為他甩不開那個影像,即使在黑暗中睜著眼也能看到。那是他20年前年輕的時候看過的書,那一直深藏在記憶中的影像如今具體成形了,而且幾乎能用手摸到。那刀疤,羅史伏爾,紅衣主教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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