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天啊,請原諒我失笑。那是愚夫才相信的解釋。
——M.澤瓦科《鄉巴佬》
瑟尼薩兄弟工作室
書籍裝訂與修繕
這木製廣告牌掛在積滿灰塵的一扇窗上。廣告牌呈四方形,久受風吹雨打,既褪色又滿是裂痕。瑟尼薩兄弟的工作室位於一棟四層樓古老建築的閣樓,屋後的街道正對著馬德里的舊區。
科爾索按了兩次門鈴都沒有回應。他看了看表,就這麼靠在牆上等待。他對這兄弟倆的習性一清二楚,這時候他們一定是在那兩條街外的「鬥牛士」酒吧裡,一邊把葡萄酒當早餐喝,一邊爭論著書籍或鬥牛的話題。哥兒倆都是光棍,沒事愛喝兩杯,老愛鬥嘴卻又分不開。
10分鐘以後他就看見他們並肩走了過來,兩人都穿著灰色的罩衫,像是骷髏包著裹屍布一樣。兩人都有點駝背,看得出是因為終年埋首於書籍的工作中,做縫補對折紙、在皮製的書皮上雕刻等等。兩人都還不到50歲,凹陷的雙頰、因精密的手工藝而使用過度的雙手和雙眼,像是被手裡常摸的羊皮紙同化了一樣的蒼白無血色的皮膚,看上去像60歲般蒼老。兄弟倆的外貌極其神似:一樣的大鼻子、服貼的耳朵,稀疏的頭髮往後梳擺、不分邊。兩人惟一的差別只在身高與話的多寡。弟弟保羅比他的哥哥高大且安靜很多,哥哥彼得是個無可救藥的老煙槍,他老是在咳嗽,還伴著瘖啞的鼻音,兩手顫抖著,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科爾索先生,好久不見了!真高興看見您。」
他們走上磨損的木質階梯,門嘎吱一聲地開了,燈光照亮了混雜的工作室,一台印刷機旁邊是個擺滿工具的工作台,一些已經做好的或裝訂了一半的書,裁紙機、染好色的皮、做裝飾用的鐵製工具和其他的用具。滿屋子到處都是書,一大堆以摩洛哥山羊皮、小牛皮或搓花皮革為封皮的書,有的已完工,有的還是半成品。在凳子和書架上,是一堆蒙塵、受潮而有待清理的書。空氣中充滿了新皮革、紙和膠的氣味。科爾索張著鼻翼,滿心喜悅地聞著,然後打開布袋,把他的書拿出來放在桌上。
「我想向二位請教這本書。」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求教於他們。彼得與保羅慢慢地靠過來,老習慣,哥哥先開口說話了:
「《幽暗王國的九扇門》……」他撫摸著那本書,枯瘦蠟黃的手指像在撫摸一個活生生的動物一般,「多美的書啊!又罕見。」
他有一雙老鼠般的灰色瞳孔。灰色的罩衫,灰髮,灰眼,連姓氏都是灰色的(西文「瑟尼薩Ceniza」意灰燼)。他貪婪地歪著嘴。
「兩位以前見過這本書嗎?」
「見過。不到一年以前,克萊摩爾委託我們清理特拉?克伊的20本藏書。」
「這本書當時的狀況怎麼樣?」
「好極了。特拉?克伊先生很懂得保存書籍,20本書幾乎好好的,包括這一本,只需要稍微清理一下灰塵。」
「這是本偽書,」科爾索低聲說,「至少有人這麼說。」
兩兄弟面面相覷。
「偽書,偽書……」哥哥不悅地喃喃道,「這年頭人們用這個字眼用得太隨便了。」
「用得太隨便了。」弟弟像個回聲似地重複道。
「科爾索先生,連您也這麼說,這就讓我們太驚訝了。製作偽書是不付成本的,其中所要付出的努力比利潤大得多了。當然啦,我指的是真正的偽書,而不是那種用來蒙騙鄉巴佬的複製品。」
科爾索舉手求饒。
「我可沒說整本書都是假的,我是指可能有些書頁是假的。有某些缺頁的古書可以利用其他的正本來複製缺了的那幾頁……」
「當然了,這是所有行家都知道的基本功夫。但光是影印或複寫那些缺頁,還是真正動手去偽造那幾張缺頁,是有很大的差別的。那是得依照……」他繼續盯著科爾索,半轉過身向著他的弟弟說,「你跟他說,保羅。」
「依照這門藝術的所有規矩……」弟弟加上註解。
科爾索露出共謀的嘴臉:一隻想和同伴分享半條紅蘿蔔的小白兔。
「那也許就是這本書的情況。」
「誰說的?」
「它的主人,而他可不是個沒知識的鄉巴佬。」
彼得聳聳窄小的肩膀,用之前的煙頭點起另一根煙。當他吐出第一口煙同時,伴著一陣乾咳。但他還是沉靜地繼續抽下去。
「您已經有辦法拿到另一個正本來比對了嗎?」
「還沒,但很快我就可以這麼做了。所以我想事先請教二位。」
「這本書價值很高,但我們拿手的不是精密的科學……」他再度轉身對他弟弟說,「對不對?保羅。」
「我們拿手的是藝術。」另一位堅持這一點。
「您聽到了,很抱歉讓您失望,科爾索先生。」
「二位不會讓我失望的。二位高手有辦法將世上僅存一本的SpeculumVitae複製,還讓它被歐洲最好的圖書目錄當作正本收錄其中……您們對自己的能力應該很清楚。」
兄弟倆同時苦笑了起來。科爾索心想,真像卡通片裡的兩隻壞貓。狡猾的貓剛才被捧得高高的。
「從來沒有人證實那是我們做的。」彼得終於回答。他摩擦著雙手,瞄瞄那本書。
「從來沒有。」弟弟帶有哀傷的語氣重複著說,看來像是巴不得鋃鐺入獄,好受到大眾的肯定似的。
「沒錯,」科爾索同意道,「喬叟的那樁案子也同樣是缺乏罪證;貝可男爵那本多語對照版的聖經也一樣,它原本缺的那三頁據說也是您們的傑作。那幾頁偽造的書頁簡直完美得連專家都不敢去懷疑它的真實性……」
彼得舉起他蠟黃的手來,看得見他那過長的指甲。
「我們應該弄清楚幾個要點,科爾索先生。為了賺錢而做偽書是一回事,為了對這份工作的熱愛而做又是另一回事。那是由創作而得來的成就感……」他眨了眨眼,然後邪惡地微笑著。他那雙如同老鼠般的眼睛又落在這本書上,「雖然我的記性不好,但我確信我們兩人並沒有對這本書做過您剛說的什麼令人欽佩的工作。」
「我是說『完美』的工作。」
「您是這麼說的?……那也一樣。」他深吸了一口煙,雙頰深深地陷入,「但是,不管這偽造者是誰,有一點您可以肯定的是,這偽造的目的是純粹個人興趣、成就感,而非金錢……」
「Sinepecunia(拉丁文,意無酬勞)。」弟弟強調著。
彼得讓煙從鼻裡冒出,嘴半開地回想著。
「就拿巴黎索邦大學收藏的那本世人公認的SpeculumVitae正本為例好了。光是紙張、字體、印刷和裝訂的花費就比賣那本偽書的利潤還高出五倍。有的人就是不能瞭解……什麼樣的事比較能滿足一個有能力模仿維拉斯哥畫作的畫家?是賺錢,還是看到自己的畫作被收藏在普拉多博物館內名畫《宮廷仕女》的旁邊?」
科爾索毫不遲疑地表示贊同。這八年來,這對兄弟倆偽造的SpeculumVitae這本書一直被當作真跡收藏在巴黎的索邦大學中。至於後來事跡的敗露並不是專家們的功勞,而是某個中間經手的人說漏了嘴。
「警察還會來找二位麻煩嗎?」
「很少了。索邦大學那件事發生在巴黎的買主和中間商之間,其中提到了我們的名字,但警方從來沒有證實過。」彼得再度歪著嘴笑著,惋惜罪證的缺乏,「我們現在和警方的關係很好,每次他們有了賊書需要鑒定的時候就會找我們幫忙。」他用冒著煙的香煙指指他的弟弟,「保羅在去掉圖書館章或任何原主的痕跡方面是專家。有時候,他們就來拜託他做反過來的工作。」
「您們對《幽暗王國的九扇門》的印象如何?」
彼得望望他弟弟,又望望書,然後搖了搖頭。
「它被交到我們手上的時候,沒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紙質和墨水都是應該有的樣子。雖然只是表面上瞧一瞧,但這種事是看得出來的。」
「我們會看得出來。」另一個強調著說。
「那現在呢?」
彼得深吸了一口夾在手中最後剩下的煙屁股,然後讓它掉在兩腳之間自動熄滅。亞麻油地毯上滿是同樣的煙疤。
「17世紀威尼斯的裝訂本,保存良好……」兄弟倆都傾身看那本書,哥哥用他蒼白冰冷的手翻著書頁。他們看來像在研究屍體中究竟裝了什麼填充物的標本製作家,「黑色的摩洛哥皮,鑲金模仿花草的裝飾……」
「就威尼斯的風格來說是樸素了點……」保羅表示。
哥哥彼得表示同意,乾咳了一陣。
「顯然地,這位藝術家是刻意這麼做的。」他看著科爾索問道,「您查看過封皮的裡面了嗎?16或17世紀的皮製書皮裡常會有一些驚人的東西。以前的人在這內層裡壓裝一些散書頁作為襯底。有時候是這本書的相關文件同意書,有時候是更古老的書頁;而這些被當作襯底的文件比原書還值錢呢!」他指指桌上的一些紙,「那裡就有個最好的例子。保羅,你跟他說。」
「1483年十字軍的教皇訓令,」弟弟曖昧地笑著。不像在講古書,倒像在講一本讓人興奮的黃色書刊,「在一本16世紀沒什麼價值的回憶錄書皮中發現的。」
彼得繼續仔細研究著《幽暗王國的九扇門》。
「他的裝訂法很合規矩,」他說,「完全符合應該有的樣子。很有意思的一本書,不是嗎?書背上有五條綴線,沒寫書名,還有個神秘的五角形符號……亞力斯?托嘉,1666年。也許是他親手裝訂的,很美的作品。」
「您覺得它的紙張怎麼樣?」
「這方面您是專家呀,科爾索先生。好問題。」這個裝訂師傅舔舔嘴唇,像要給自己添點暖意似的,然後用拇指順了一下書緣,仔細傾聽書頁發出的聲音,就像科爾索在巴羅?波哈家裡做的一樣,「很棒的紙,跟現代人用的植物纖維真有天壤之別。您知道現代印刷的書平均能保存幾年不壞嗎?告訴他,保羅。」
「70年。」另一個憤恨地說著,好像科爾索就是那個罪魁禍首一般,「可悲的70年。」
哥哥彼得在桌上尋找工具,然後緊握了一個高度數的鏡片往書上瞧。
「100年之後,」他邊掀起書的其中一頁透著光研究,邊喃喃道,「幾乎所有書店裡的書都會消失,但是這些幾百年前印製的書卻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有價值的東西自然會保存下來。對不對,保羅?」
「爛書印在爛紙上。」
彼得同意地搖頭歎息,一邊不停地透過鏡片研究著那本書。
「您聽到了。植物纖維製造的紙很快就會變得泛黃、脆弱,到最後就無可避免地粉碎了。老化,然後死亡。」
「這本書就不一樣了。」科爾索指指那本書說。
裝訂師傅還在透著光研究那本書。
「麻布做的紙,這是一種用鬼斧神工般的技術用破布做的上等紙,耐得住時間和人為因素的考驗……咦,不對,是亞麻布。是地道亞麻布做的紙。」他的目光從書上移開,看著他的弟弟說,「真奇怪!這不是威尼斯的紙。厚實、鬆軟、多纖維……西班牙的?」
「對,瓦倫西亞的。」另一人說,「哈蒂法地方出產的亞麻。」
「對了,這就對了。那個時代歐洲最好的紙之一。也許是那個印刷者進口的……那個人是全心全意準備做好這本書的。」
「他是用了心去做,」科爾索指出,「卻也為此喪了命。」
「這就是當時做這行的危險性了。」彼得接了科爾索敬給他的一根煙,一面乾咳著一面點煙,「……關於紙的方面,您也知道那是很難騙得了人的。用來印的紙張必須是同時代且全白的,就算做得到這樣,還是很容易在細節上出問題。古老的紙張會變成褐色,墨色也會氧化……當然啦,可以把偽造的書頁先浸過茶讓它變色……一本上乘的偽書必須讓整本書看起來完全一致,關鍵通常就出現在細節上。保羅,你說對不對?……每次都是細節的問題。」
「您看的結果如何?」
「就各種可能性來看,我們認為它的裝訂應該是17世紀的,但這並不表示書裡的內文就一定和這裝訂法屬於同一年代;至於紙張方面,它和另一批那個年代已被證實的文件具有相同特徵,所以,看來也該是同年代沒錯。」
「好,裝訂和紙張都是真的。那麼,我們來看它的內文和插圖吧!」
「這就複雜多了。就活版印刷數的觀點來看有兩個起點:第一,本書為真本,但據你而言,它的主人有某種強烈的理由去否定它,這是可能的,但不合常理。第二,本書是偽書,那就有另外兩種可能性了。首先,整本書的內文都是假的、捏造的,是利用符合那個時代的古董紙和封皮製作的假書。這也有可能,但可行性不高,而且沒有說服力。光是造這樣的一本書,成本就高得嚇人了……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就是這樣的偽書是在第一版書完成之後沒多久做的。也就是加上一些修改之後的再版,偽裝成第一版書的模樣,書皮上寫著1666年,但或許是10年20年後的成品……但要用什麼範本來做這樣一本書?」
「我們談的是一本被禁且被焚燬的書。」保羅指出。
「還是有可能,」科爾索說,「也許有人拿到了亞力斯?托嘉當初用過的鉛版等等印刷工具,所以能把它印出來……」
彼得拿了一支鉛筆,在一張紙的背面畫了起來。
「這也是一種解釋,但其他的假設可行性比較高……想像一下,這本書的內文幾乎全部都是真的,只是少了幾頁。於是有人就利用那個時代的紙、高超的印刷技術和無比的耐心製作了那些缺頁。若是這樣的話,又有兩種可能。一是這些缺頁是照著其他的正本製作的;二是這些缺頁是作者完全憑空想像出來的。」他把剛畫好的圖表給科爾索看,「這樣的話,它就是一本地道的偽書了。你看這圖表。」
科爾索和保羅還盯著圖表,彼得又翻了一下《幽暗王國的九扇門》。
「我這麼一想,」當他們又回頭看他時,他說,「如果這本書裡真有偽造的書頁,它若不是那個時代造的,就一定是現代了。我們可以排除兩者之間其他時代的可能性,因為能做出這樣的偽書頁的技術,是這幾年來的事情。」
科爾索把圖表還給他。
「您想,如果這真是一本缺了頁的正本,那麼要怎麼用現代的科技做呢?」
這兄弟倆齊聲歎了一口氣,興致高昂地想像著。
「假設,」哥哥說,「這本有168頁的書缺了99頁和100頁,當然了,同一張紙上包含兩頁。訣竅就在於找到一個雙胞胎。」
「一個雙胞胎?」
「這是行話,」保羅說明,「也就是另一個完整的正本。」
「若不完整,至少也要有我們缺的那兩頁。此外,對照這兩本正本之間的字體差別是絕對必要的。在那個年代,由於字板的損耗率很高,又是手工印刷,所以字體的變動很大。即使是在同一個印刷廠印出來的,第一刷和最末一刷可能就有天壤之別了,歪掉或破損的字、墨色的深淺不同等等。比較之後,才知道在偽造的書頁上得加上還是除去某些缺陷,好讓它和其餘的書頁一致。然後再利用照相工藝的複製——平板照相術。就這樣做出一個字版。」
「一個陽刻的字版,用樹脂或金屬做的。」科爾索說。
「就是這樣。但即使現代的複製技術再好,也做不出用木頭或上了油墨的鉛板製作的古老印刷術會留下的痕跡。所以我們就得用容易塑造的質料,像樹脂或金屬等,來做出像1666年用的活動式鉛版那樣的效果。然後我們得用手操作鉛版印刷,就像四個世紀前一樣……當然啦,印在早已準備好的符合那個時代的紙上……墨色也得注意,好讓整本書看起來一模一樣。這樣,整個偽造就大告成了。」
「但您想想看,如果根本沒有這幾張缺頁的樣本呢?」
瑟尼薩兄弟同時微笑,臉上帶著自信的神采。
「這麼一來,」哥哥說,「這工作就變得更引人入勝了。」
「參考資料加上想像力。」弟弟補充說道。
「還有加上大膽,科爾索先生。假設我們兄弟倆現在有那本缺了頁的書,裡面自然就有作者使用過的字、符號或簡稱,我們就能從那166頁歸納出一份用來當範本的字母表。有了這樣的一份字母表,事情就好辦了……為了做出藝術性的美感,最好是用古老的方式鑄造鉛板。不幸的是,這樣做的成本實在太高且太費工夫了。所以,我們還是得用現代的技術,用刀子把字切散,保羅的腕力比較大,他就在樣板上用手一字字地去拼湊,就像17世紀排字工人一樣。這樣,我們就有一個可以增加原書上有的瑕疵的樣板了。然後,剩下就用照相技術做出陽板,如此一來,一個印刷用的鉛版就出爐了。」
「但假設缺頁的是附圖呢?」
「那也一樣。如果有其他正本的話,那就比偽造內文更容易了。以這本書來說,它的附圖是木板印畫,這比銅板畫或其他筆法細微的書更有助於偽造。」
「那麼,在已經沒有原畫當範本的情況下呢?」
「那也不成問題。書的內文中若有提到書的內容,就可以偽造了。若沒有,就自己創作。當然了,要先研究一番其餘的插畫,任何的好畫家都模仿得出來。」
「但怎麼印刷呢?」
「您也知道木刻版畫只不過是個陽刻的版畫,把畫雕刻在一塊木頭上,然後從頂部或邊緣灌進墨汁好拓印到紙上。偽造版畫時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用樹脂作畫;另一種是用木頭做一個真正的版畫,那就得找個好的版畫師傅,用古老的技術製作,然後直接印在紙上。若情況允許的話,當然得用符合藝術原則的方式去做。」
「也比較純正。」保羅說。
科爾索用帶有共謀的表情對他笑了笑。
「就像索邦大學收藏的那本SpeculumVitae一樣。」
「也許,有可能它的作者或作者們想的和我們一樣……對不對,保羅?」
「可見他們是浪漫派的人。」保羅同意道,帶著僵硬的微笑。
「毋庸置疑。那麼,」科爾索指指那本書,「現在宣判審核結果吧!」
「我認為是正本,」彼得毫不猶豫地說,「我們兩人也做不出這樣完美的偽書。看看這裡面的紙質、污點、墨色的變化、字體……不是說沒有偽書頁的可能性,但是可行性實在不高。就算有偽書頁,惟一的解釋就是在同年代偽造的……總共有幾本?……三本?您應該想過三本都是偽書的可能性吧?」
「我想過。那這些插畫呢?」
「當然啦,很怪異,有這些符號……但也都絕對是同年代的。墨色、紙質都對……也許關鍵不在它印刷的方式和年代,而是內容。但我們對那就不內行了,實在幫不了什麼忙。」
「不,」科爾索準備蓋上書,「二位的分析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
彼得打斷他說:「還有一個細節……我想您應該也有查看過吧,就是版畫家的標記。」
科爾索困惑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麼。」
「就是每一幅版畫底下用放大鏡才看得到的簽名……保羅,給他看看。」
保羅用手在自己的罩衫上抹了一下,想擦掉想像中的手汗。然後讓科爾索用放大鏡看那幾頁插畫。
「每一幅版畫,」他解釋著,「都會有一些常用的略語:Inv.意指原創,寫著原創畫者的名字;Sculp.意指雕刻,寫著版畫者的名字……您看,九幅畫中有七幅的版畫作者和畫者都是亞力斯?托嘉名字的縮寫A.T。想必這七幅畫是印刷者自己所畫和雕刻的。但在剩下的兩幅中,只有雕刻者是他的名字,畫者是名字縮寫為L.F.的人。」
彼得點頭同意著保羅的解釋,點起了一根煙。
「真不錯,不是嗎?」他邊咳著說,鼠輩般狡猾的灰眼中透出邪惡的光芒,「雖然他被活活地燒死了,但他不是孤單的。」
「沒錯,」保羅帶著悲哀苦笑說,「有人幫他把腳底下的火苗點燃了。」
*
同一天下午,琳娜?泰耶菲來到科爾索家拜訪。那時他正站在陽台邊,穿著褪色的棉襯衫和舊絨布褲,看著在夕陽餘暉下的赭色屋瓦。也許就是因為時機不對,如果她這天來訪的時間不一樣,之後發生的許多麻煩事就可以避免了。但這實在是無可避免的事。當時科爾索因為已灌下了幾杯杜松子酒,視線開始模糊,而琳娜就在這時按了門鈴。高挑美艷的她在大衣裡穿著一件連身洋裝,配上黑絲襪,就這樣出現在門口。
「我怎麼有這份榮幸呢?」科爾索問道。這是個蠢問題不過在這種時間,加上酒力才說的,他也說不出什麼聰明一點的話來。於是,琳娜自己就進來,停在放著大仲馬手稿的書桌前。
「您還在做這份工作嗎?」
「當然囉!」
她的眼光從書本上移開,氣定神閒地巡視了一會兒滿屋子的書。科爾索知道她在尋找屋主私人的照片、紀念物之類的東西。她皺著眉,眼裡充滿疑問,像是因為找不著這些東西而覺得不舒服。最後她終於看到了那把掛在牆上的軍刀。
「您喜歡收集刀劍,是嗎?」
標準的邏輯推論。科爾索心想,還好她推理能力的水準遠不如她的外貌那麼好。除非她是在裝傻。於是他謹慎地笑了笑。
「這叫軍刀。」
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看不出來她到底是單純還是純屬演戲。
「是傳家之寶嗎?」
「不是,是買來的。」科爾索撒著謊,「只是為了裝飾罷了,屋裡只有書顯得太單調了。」
「您的屋裡為什麼連一幅畫或照片都沒有?」
「因為沒有什麼我想回憶的人,」他邊回想著琳娜家裡她亡夫的畫像,說道,「當然了,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她直直地盯著他瞧,藍眼裡閃著金屬般的光芒,讓人發冷。她在屋裡走了一圈,翻翻書櫃裡的書,瞄瞄陽台的景致,又走回書桌前。她塗著紅蔻丹的手指輕輕滑過大仲馬手稿的文件夾。她也許是在等著科爾索起頭,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耐心地等著。看來她是有求於他,所以他就省下幫她開口的忙了,他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
「我可以坐下嗎?」
科爾索回憶著這沙啞、像沒睡好般的嗓音。他繼續站在房子的中央,兩手插在褲袋裡。琳娜脫下大衣和帽子,妖嬈地望望四周,然後選了一張老沙發慢慢坐下。一坐下,交叉著雙腿,她的洋裝便顯得過短了。
「我是來談生意的。」
當然了,這樣展現她的魅力可不是沒有原因,而科爾索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笨蛋。
「那就談吧。」他說,「您已經和拉邦弟談過了?」
她沒有反應。她泰然自若地看了科爾索幾秒鐘,帶著一貫目空一切的自信。
「還沒有,」她態度不變地回答,「我想先來跟您談。」
琳娜斜倚在沙發上,一手放在老舊皮沙發的裂縫上。
「您是為錢工作的。」她說。
「沒錯。」
「誰出價最高,您就為誰工作。」
「有時候,」科爾索撇撇嘴。他現在是在自己的地盤,小白兔式的表情就省了,「我通常是當暫時性的僱傭,就像亨弗利?寶加在電影裡一樣,也像妓女一樣。」
高尚家庭出身且又身為高貴寡婦的她,並沒有因為這樣粗魯的用詞顯得驚訝。
「我想給您一個工作。」
「真好,近來全世界的人都想給我工作。」
「我可以付很多錢的。」
「太好了,這幾天所有的人也都付我很多錢。」
她下意識地用食指纏繞著從沙發的破洞裡露出來的線把玩。
「您跟您的朋友拉邦弟收多少錢?」
「跟他?……不收錢。他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那麼,您為什麼還為他工作?」
「您剛才也說了,他是我的朋友。」
他聽到她重複自己的話,沉思著。
「聽起來真不像您。」她說。接著淺淺地微笑,好奇地問道,「您也有女性的朋友嗎?」
科爾索肆無忌憚地從上到下慢慢瞄著她的雙腿。
「我擁有關於她們的美好回憶,您今晚的來訪或許也將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她對他這粗魯無禮的話不作反應。科爾索心裡納悶,或許她沒聽出其中的曖昧涵義吧。
「您出個價吧!」她冷冷地說道,「我要我先夫的那份手稿。」
看來,有好生意要上門了。科爾索坐到她對面的一張躺椅,從這兒可以更清楚地欣賞她那雙包裹在黑絲襪裡的美腿。她已經脫下鞋,雙腳舒服地踩在地毯上。
「上一次讓我覺得您對這手稿一點都不感興趣……」
「我考慮了以後覺得這手稿對我有某種價值……」
「情感上的價值?」科爾索諷刺地說。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她以挑釁的語氣說,「但不是您心裡想的那樣。」
「那麼您打算怎麼樣呢?」
「我說過了,給您報酬。」
科爾索奸笑著。
「這對我是侮辱,我可是個敬業的人。」
「您是個商人,隨時可以倒戈的。不是這樣嗎?」
「我並不缺錢用。」
「我不是在跟您講錢。」
她斜倚在沙發裡,一隻腳輕撫著他的腳背。科爾索猜想那雙在黑絲襪底下的腳一定也塗著紅蔻丹。隨著她的動作,她的裙擺又往上移了一些,引人無限遐思。科爾索努力地抬起頭避開這誘人的景象。那雙透著金屬光芒的藍眼睛繼續緊盯著他。
他摘掉眼鏡,直起身來走向沙發;女人不動聲色地繼續著她的動作和凝視。當他來到她面前,兩人的膝蓋已經碰在一起,她抬起手來用塗著紅蔻丹的手指直接伸向他的褲襟。當科爾索終於傾身並把她的裙子撩上腰際時,她露出了幾乎令人難以察覺的輕蔑與自信的微笑。
*
他們這種突來的狀況不像互相交流,倒像是互相攻擊一般。他們擠在沙發裡,激烈地掙扎,伴隨適時的呻吟和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詛咒聲,她的長指甲毫不留情地深深掐進他的肉裡。事情就這樣一下子發生了,在一個手掌都不到的地方,衣服都還來不及脫,她的裙子卷在她那被他抽搐的雙手撐住的髖部上。他連她的胸部都沒瞧見,雖然有時可以摸得到,裹在內衣底下,結實、溫熱又飽滿。現在這兩人還在這團混亂的皺衣堆中,幾乎喘不過氣來,像兩個精疲力竭的摔跤選手。科爾索試圖從這場混亂中脫身,問道:
「誰是羅史伏爾?」他決定要提早攤牌。
琳娜隔著10公分的距離盯著他看。夕陽將她的臉龐映得火紅,原本盤起的髮髻早已垂下,金髮散亂地覆在沙發上。她首度顯得如此放鬆。
「他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她回答,「既然我已經收回手稿了。」
科爾索吻了一下她敞開的前襟,預感到這是最後一次碰它了。
「什麼手稿?」他隨便地應著,同時也感受到她的眼光逐漸變得銳利,身體變得僵硬了。
「大仲馬的手稿。」她的聲音帶著焦急,「……您要把它還給我,不是嗎?」
科爾索不喜歡聽到她重新以「您」相稱,在剛才的小小戰鬥中,兩人是以「你」互稱的。
「我沒這麼說過。」
「我以為……」
「您想錯了。」
她鋼鐵般的眼裡閃著憤怒的火光。在盛怒中站起身,突然地將他推開。
「混賬東西!」
科爾索才正想笑著來收拾局面,卻立刻被推倒在地上。當他站起身,繫好皮帶,卻見琳娜也直挺挺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得嚇人,也不管自己身上凌亂的衣物,仍裸露著雙腿,就這麼賞了他一大巴掌,打得他左耳鼓膜嗡嗡響。
「不要臉的傢伙!」
她這一下的力道可不小,他一陣暈眩,左右環顧,像個在台上尋找避身之處的拳擊手。琳娜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他也沒空多注意,耳朵劇烈地疼痛。他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只有呆呆地望著掛在牆上的那把滑鐵盧的軍刀。當她重新出現在夕陽映照的陽台邊時,她已經整好衣服,一手拿著手稿,一手拿著一個打碎的瓶頸。破瓶的利刃正對著科爾索的脖子。
他倒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抬起手臂。面對突來的危險情境,他的腎上腺素上升,一個手勢擊中那手拿武器的女人的頸項,她立刻昏厥了過去。科爾索拾回手稿和破瓶子,而琳娜則重新坐回沙發中,臉上披散著亂髮,一面用手撫著疼痛的頸子,一面憤怒地啜泣。
「他們會為了這件事殺了您的,科爾索先生。」
夕陽早已完全地沉到城市的另一頭裡了,屋裡滿是黑影。他感到羞恥,點了燈,把大衣和帽子遞給她以後,就拿起電話叫計程車。從頭到尾避開她的目光。之後,等聽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中,他在窗邊佇立一會兒,看著皎潔月光下屋瓦的剪影。
「他們會為了這件事殺了您的,科爾索先生。」
他為自己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腦中無法甩開琳娜知道自己被騙以後的表情。像利刃般刺人的目光,盛怒中齜牙咧嘴的模樣;而且她不是開玩笑的,她當時是真的想殺了他。回憶再度慢慢地浮現,這次不需要太多努力就想起來了。那回憶中的影像清晰得像他身處的場景。他翻開書桌上那本《三個火槍手》,在第129頁找到那場景。在那裡,在凌亂的傢俱之間,從床上跳起來、手握一把匕首,像個要復仇的魔鬼般的米萊獲正要往達太安撲過去,她的劍鋒直直地對準著達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