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二章 死者的手
    米萊荻微笑著,而達太安感覺到,她那微笑已經對他判了刑。

    ——大仲馬《三個火槍手》

    有一種寡婦是悲傷得讓人無從安慰起的,反之,也有另一種寡婦則是隨時歡迎任何成年男子的即時安慰。無疑地,琳娜?泰耶菲是屬於第二種類型。她身材高挑、金發、皮膚白皙,帶有慵懶的氣質。她是那種女人:吸了一口煙得花個老半天才徐徐吐出,而且總是一邊這麼做一邊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像影星金?諾娃一樣,身材比例過分地姣好;加上亡夫所遺留給她的財產——只說毫無負債是太委婉的說法了。光靠出版一些食譜所能累積的錢就是很驚人的。例如,《1000種拉曼卻地方最好吃的點心》,或是那本售缺的,已印刷第十五版的經典名作《烤肉醬的秘訣》。

    她的家是由倫布蘭侯爵夫人的古堡改建的,是一幢極盡奢華的房子。至於裝潢,看來屋主的品味是稍嫌俗麗了點。這足以解釋為什麼那個“女孩與鴨”的雅德羅牌瓷娃娃會與一些看來所費不貲的英國老式牧羊犬古董裝飾品擺在同一櫥窗中。那裡有一個俾德麥寫字台,還有一架史坦威鋼琴放在一張昂貴的波斯地毯邊。還有一張巨大的白色皮沙發,看起來很舒服,而琳娜?泰耶菲就在上面交叉著她那雙極其勻稱的腿端坐著,身著離膝一個巴掌距離的黑色短裙,看來很符合她寡婦的身份,但那條沿著雙腿盤延而上的神秘黑影也引人無限遐思。

    “很抱歉在這樣的情況下打擾您。”科爾索說。他坐在她的對面,穿著大衣,將帆布袋放在膝上。他僵直地坐著,而她則用一雙如鋼鐵般冰冷的藍眼珠上下打量著他,想著該把他歸於哪一種類型的男人當中。他了解她這樣做的涵義,所以也並不努力試圖制造出什麼特別的形象來。剛才他敲門時,女僕還當他是推銷員,差點就把門打在他的鼻子上。在等了10分鍾以後,當寡婦看到他從袋子裡掏出來的手稿,情勢就大大地轉變了。至於他,則努力地透過那副歪眼鏡承受琳娜?泰耶菲的凝視,想克服由她那完美的雙腿和被黑色安哥拉羊毛衫包裹的姣好身段所構成的威脅。

    “如果您能告訴我,您是否認得這份手稿,”他終於能開口了,“這對我會是很大的幫助。”

    他把文件夾遞給她,不經意地觸及了她塗著血紅蔻丹的長指甲,又或者是她無意中碰著他。無論如何,這樣細微的動作正好方便科爾索抓抓頭,顯出一副善於麻煩美麗寡婦的笨拙模樣。現在那雙鋼鐵般的藍眼睛已從手稿移到他身上,帶著極富興趣的光芒。

    “為什麼我該認得它?”那寡婦問。她的嗓音有些沙啞,看來是因為前一晚沒睡好。她仍未打開文件夾來看,只是繼續盯著科爾索,仿佛想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之前保留些什麼。他從鼻梁上扶正眼鏡,刻意地做了一個莊重的手勢。他們還在禮貌性的客套階段,所以他准備把誠實無欺的小白兔般的招牌微笑留到適當時機再用。

    “不久前,它還屬於您的先生,”他遲疑了一秒鍾,然後婉轉地說,“願他安息。”

    她緩緩點頭表示同意,仿佛這樣就解釋了一切,然後打開文件夾。科爾索透過她的肩上瀏覽對面的牆。牆上掛著一幅滿是五彩繽紛花朵的童畫,底下簽著:琳娜?拉思佳,1970-71期課程。他又望向另一幅比較小的畫,銀質畫框,上面是已故的安立?泰耶菲在那裡微笑著,右手上攤著一本暢銷書。他的相貌和善,矮胖,有個大啤酒肚,看起來幸福又滿足。科爾索心想,他的早逝至少也為他自己省下了不少膽固醇和尿酸的麻煩;而同時,他也以純粹的好奇心,想像琳娜如何能從她的丈夫身上得到性的滿足。這樣的想像引導他在下結論之前,迅速地又瞄了一下她美好的雙腿和上半身。她如此地具有女人味,讓人實在很難把她和她那癡肥的老公聯想在一起。

    “這是那份大仲馬的手稿。”她用一只紅色的指甲輕敲著手稿的塑膠保護套說,“很有名的一章,我當然認得。”當她垂下頭時,她的秀發半遮著臉,透過金黃色的發絲,她疑惑地觀察著眼前這位訪客,“為什麼您會有這份手稿?”

    “您的丈夫賣的,我的工作是查證它的真偽。”

    寡婦聳聳肩。

    “就我所知,這是真跡。”她歎了一口氣,把手稿還給他,“您說是他賣的?”她沉思了一會兒,“安立很重視這些手稿的。”

    “也許您記得他是從哪裡拿到這手稿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有人送他的。”

    “是個手稿收藏家嗎?”

    “是啊,我也只知道這些而已。”

    “他從沒提過為什麼要賣它?”

    “沒提過,您是第一個告訴我這事的人,是誰賣的呢?”

    “一個書商,我的客人之一,等我把報告書給他了以後,他就會把手稿拿到拍賣會上去賣。”

    琳娜對他又更感興趣了,科爾索摘掉眼鏡,用他皺皺的大手帕擦拭起來。他沒戴眼鏡的時候看起來好像很好欺負,關於這點他比誰都清楚。當他瞇著眼像只近視的小白兔時,通常所有的人都會有一股沖動,想帶他過馬路。

    “這就是您的工作?”她問,“證實手稿文件?”

    他含糊地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在他眼前的寡婦的形象似乎變得模糊不清,不可思議地看來變近了。

    “有時候,另外,也包括找些古籍奇書、版畫或其他的東西。我是靠這個吃飯的。”

    “您收的價位如何?”

    “不一定,”他戴上眼鏡,那女子的身形又恢復了,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有時很高,有時很低,市場上的波動很大。”

    “這樣有點像偵探不是嗎?”她用愉快的音調開著玩笑,“一個書籍的偵探。”

    這是該微笑的時刻,他恰到好處地露出門牙微笑著。

    “對啊!是可以這麼說。”

    “所以您是為了您的客戶而來探訪我……”

    “就是這樣,”他已經可以顯得更肯定了,於是他用指節敲敲手稿,“無論如何,它是從這兒來的,從您的家。”

    她緩緩地表示同意,注視著文件夾,陷入了沉思。

    “這真是奇怪,”過了一會兒後她說,“我很難想像安立會賣這份大仲馬的手稿。雖然他死前幾天的確有些奇怪的舉動……您剛才說那位買主叫什麼?”

    “我沒說。”

    她稍顯驚訝但仍鎮靜地對他上下打量。看來她很不習慣男人不是在三秒內對她百依百順。

    “那就告訴我呀!”

    科爾索等了一會兒,那時間足以讓琳娜的指甲不耐煩地在沙發扶手上敲打起來。

    “他叫拉邦弟,”他終於宣布答案了。這是他的另一個伎倆,讓對方以為自己贏了,事實上,對他來說根本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讓步,“……您認識他嗎?”

    “當然囉,他是我先生的供應商,”她不悅地皺著眉,“他有事沒事就會帶這些愚蠢的手稿來給我先生。他應該給我收據的,如果您不介意,請替我向他要一份。”

    科爾索邊表示同意,邊微微傾向她,問道:

    “您的先生是大仲馬的書迷嗎?”

    “您是說對大仲馬?”琳娜微笑了一下,將頭發往後甩,眼裡閃著想捉弄人的光芒,“請跟我來。”

    她站起身來,帶著一輩子慣用的撩人姿態,邊撫平短裙邊看著四周,好像她的動作完全沒有意義。她即使穿著低跟的鞋子也比科爾索高多了。他跟在她身後,看著她那如游泳選手般寬闊的肩膀和纖細得恰到好處的腰。他猜她大概30歲,正是慢慢地變成典型的北歐家庭主婦的年紀:變得從不曬太陽,臀部變大,以便不費力地生一群兒女。

    “如果他的收集欲只限於大仲馬就好了。”她邊說邊往一間書房內指指,“您看!”

    裡面所有的牆都排滿了被厚重的書壓彎了的木質書架。由於職業的本性使然,科爾索感覺到自己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他邊近身前看邊扶正眼鏡:《查尼伯爵夫人》,大仲馬著,共八冊,插畫小說版本,編者文森?依巴涅茲;《兩個黛安娜》,大仲馬著,共三冊;《三個火槍手》,大仲馬著,米蓋?吉哈洛版本,奧德加的插畫,共四冊;《基督山伯爵》,大仲馬著,共四冊,璜?羅森版本,艾吉爾的插畫……還有四十冊彭森?度特來的“羅甘波爾”;還有更多大仲馬的書和維克多?雨果的九本書及保羅?費巴的幾本書擺在一起,那本《駝子》有最上等的紅色摩洛哥山羊皮做的封面和鑲金的書緣。還有狄更斯的《匹斯威克故事》,是貝尼多?加朵的翻譯本,夾在很多本巴比?奧雷維力的書和歐亨尼?蘇的《巴黎搜奇》之間。大仲馬的書還沒完,還有《45個貼身衛隊》、《皇後的項鏈》、《何悟的伙伴們》……

    “太壯觀了!”科爾索評論道,“這兒總共有幾本書呢?”

    “不曉得,二三千吧!幾乎全部都是初版,是當時發表連載後的裝訂本……其余的是一些有插畫的版本。我的先生發狂似地收藏,一點也不在乎花多少錢。”

    “看得出來他是個真正的書迷。”

    “豈止是書迷?”琳娜露出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那是真正的狂熱。”

    “我還以為他對食譜那一類的……”

    “那些食譜只不過是他賺錢的方法罷了。安立就像那個童話中點物成金的米達國王一樣,不管再怎麼廉價的食譜到了他手中,都能搖身一變成暢銷書。但他真正的癖好是這個,他常把自己關在這裡撫摸這些古董級的書稿。這些手稿通常都寫在很差的紙上,而他就是熱中於全心全意地保存它們。您看到那個溫度計和濕度表了嗎?……他還能把自己喜歡的作品完整地背誦出來呢!他生前的最後幾個月一直在寫東西。”

    “寫歷史小說?”

    “連載小說,而且是完全遵照這種體裁的規則來寫的。”她走向一個書架,取了一本線裝的笨重手稿。上面的字體圓圓大大的,只寫在單面,“您覺得這書名怎麼樣?”

    “《死者的手或安娜女王的侍童》,”科爾索高聲地念著,“毋庸置疑,很好的標題……”他用一只手指撫著一邊的眉毛,尋找恰當的字眼,“很……引人遐思。”

    “而且重得像鉛呢!”她接著說,邊把書放回原位,“還有一大堆不合史實的描述,我可以跟您保證,這書真是愚蠢極了。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可是一篇篇從頭到尾仔細閱讀過的,”她怨恨地拍拍那大寫的書名,“我的天哪!我真是恨死了這什麼侍童和那狐狸精安娜女王了。”

    “他曾想過要出版這本書嗎?”

    “當然了,而且想用化名。可能用什麼特利司丹?隆維或保羅?弗倫提尼之類的筆名吧。他的個性就是會做這種事。”

    “上吊呢?那也符合他的個性嗎?”

    琳娜凝視著滿牆的書,不吭聲。科爾索心想這氣氛有點不對,也許這是她的手段,刻意裝出來的,就像一個女演員在開始展現演技前的預備動作。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終於回答了,仍舊是無比的沉靜,“最後的一個禮拜他變得孤僻又沮喪,幾乎從不踏出這個書房一步。然後,有一天下午他把門用力關上,出了門,到了清晨才回來。我還在床上,聽到了門聲。到早上我才被女管家的尖叫聲吵醒,那時安立已經吊死在吊燈上了。”

    她現在看著科爾索,瞧他的反應。她看來並不過分哀傷,科爾索回想著剛剛看過的她先生的畫像。有些時候,她的眼珠子眨著像是要忍住眼淚一般,但她的眼裡始終如一,是沒有半點濕潤的跡象。這也不代表什麼,慣於化妝的女人早已學會控制和隱藏自己的情緒了。而琳娜的妝是完美無瑕的,一道清楚的陰影映在眼瞼上,更是加強了她的眼神。

    “他可留下什麼遺書?”科爾索問,“自殺的人通常會這麼做,不是嗎?”

    “他可是省了這道手續。沒有任何的解釋,沒有只字片語。什麼都沒有。他這樣地不體貼,害我得接受檢察官和一些警察們的詢問。真是不愉快的經驗。”

    “這我就免了。”

    “我想也是。”

    琳娜已經間接地下了逐客令。他們走到門口,她伸出手來。科爾索手臂下夾著書夾,肩上背著背袋,也伸長了他的手,從她的指掌間感覺到一股堅定。在他的心中,他把她定位在好的那一類,既不是快樂的寡婦,也不會過度哀傷。或許她的衣櫥裡躲著情夫,但那也不關他的事,就像泰耶菲的死也不關他的事一樣。即使事情再怎麼奇怪——那本什麼《死者的手或安娜女王的侍童》,還有那份手稿……但就像那美麗的寡婦一樣,不關他的事。

    他看著琳娜,以沉靜的好奇心思忖著:“我真想知道是誰在供你揮霍。”他在腦海裡勾勒出一幅畫面:成熟、時髦、高尚又多金,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幾率可能是亡夫的朋友。然後他又揣測他們的奸情是否會和她先生的死有關。或許是職業所致,他喜歡像警察一般地去探究事實的真相。這想法讓他不寒而栗。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靈魂裡藏有的病態能愚蠢到什麼地步。

    “我得好好地謝謝您,”他邊說邊裝出表演單中最能令人感動的小白兔式微笑,“真是打擾您了。”

    “不用謝我。我也是很好奇,這一切會導致什麼樣的結局。”

    “有什麼最新發展,我會通知您的。啊,有一件事,您想保存您先生的收藏,還是想把它脫手了?”

    她愕然地看著他。以科爾索的經驗來看,一個古書收藏家死了以後,通常是棺材才剛出門,整套藏書也會在24小時內被丟出去的。他也驚訝至今還沒有看到那些禿鷹般的同業來這裡爭食。此外,據琳娜剛才自己透露的,她也並非是她先生的同好。

    “事實上,我還沒時間去想這個問題……您的意思是,您對這些書稿有興趣?”

    “也許是。”

    她遲疑了一會兒,也許比平常多了幾秒鍾。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她回答,邊適時地歎了一口氣,“也許過幾天吧!”

    科爾索扶著樓梯的欄桿,開始下樓。他拖著腳,在前面的階梯上困惑地遲疑了一下,像忘了什麼東西,自己也想不起來時一樣。但他確知自己沒忘了什麼。當他下到第一個樓梯平台時,抬頭一望,正好見著琳娜還站在門邊暗中觀察著他。她看起來,至少對他來說,有點好奇又有點擔心。科爾索又下了幾層樓梯,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一樣,長方形的場影轉往下方。在離開琳娜的探索性目光後,他腦海中浮現出她那完美的上半身和臀部,那雙雪白又勻稱的腿些微分開地站著,引人遐思卻又結實得像神廟裡的柱子。

    *

    科爾索在穿過大門走到大街上時,心裡仍然納悶著。他心想,至少有五個問題需要解答,他邊這麼想著,也邊依問題的重要性排序。他停在人行道上,面對雷迪洛公園的柵欄,無意間看看左側,等著計程車。有一輛大型積架跑車停在幾公尺的近處,那司機身著深灰色制服,靠在駕駛盤上看報紙。剛好他也抬起頭來,和科爾索正好四目交接。他們眼神的相會也不過一秒鍾的時間,且那司機馬上又低頭去看他的報紙了。他皮膚黝黑、蓄胡子,臉頰上還有一道蒼白的傷疤。他的外貌讓科爾索覺得似曾相識:長得好像某個人。也許他讓他聯想起那天在瑪卡洛娃店裡玩吃角子老虎的那個高大的男人。他的長相撼動了科爾索那模糊又遙遠的記憶。在他還來不及深究之前,來了一輛計程車,有個身穿大衣、手提皮箱的男人正在街道的另一端對它招手。科爾索趁著計程車司機正看著他這邊時,迅速地站出來,當著那男人的面把車叫走。

    他坐進後座,要求司機把收音機聲音關小。他看著窗外,但對四周的交通視若無睹。他很享受每次關上計程車門就能享受到的寧靜,像是和外面世界停戰,在這小窗的另一邊,在車程中,一切都暫停了。他把頭躺靠在椅背上,對遠景充滿信心。

    是該想想正經事的時候了,像《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和葡萄牙的旅程等第一階段的工作。但科爾索定不下心來,探訪過安立?泰耶菲的遺孀後留下了太多的疑點,這讓他心裡產生一種奇異的不安感。他覺得自己對一切的事情失去了頭緒,像是以錯誤的角度看著風景;而且還不只這些,他又等過了幾個紅燈之後才驚覺到那個積架跑車的司機的影像也在攪亂他的思緒,他覺得困擾極了。他確信,除了那次在瑪卡洛娃的酒吧裡的驚鴻一瞥以外,自己從沒見過這個人。但有個不合邏輯的記憶卻在他心裡回響著。“我認得你。”他對著自己說,“很久以前,我一定遇到過像你一樣的人。而且我知道你在哪裡,在某處。在我記憶中陰暗的角落裡。”

    *

    格勞齊一直還沒有出現,不過那也已經不重要了。比羅率領的普魯士軍正從聖隆貝爾山脊上撤退,包括蘇蒙和蘇柏維的輕騎兵也都被驅逐了。從左翼攻進去已經沒有問題,反法聯盟的蘇格蘭步兵已被法軍擊潰。至於核心地區,拿破侖的幼弟傑羅姆指揮的第六軍第二師終於攻下了豪高蒙。在聖傑安山北側,著藍制服的法軍和舊禁衛軍正緩慢卻又不可遏抑地聯合起來,而威靈頓將軍隨即在滑鐵盧這小村莊大快人心地混亂撤退。只剩還沒對他們做出最後一擊了(此為主角玩拿破侖時代模擬戰爭游戲之情節)。

    科爾索觀察了一下他的領土。他惟一的解決之道就是賴伊了,那勇士中的勇士。他將他擺在前鋒,和德隆及殘余的傑羅姆軍團部署在一起,然後讓他們在布魯塞爾的道路上笨重地前進。當他們遭遇了英國聯軍以後,科爾索往椅背上一靠,屏住呼吸以確定他的抉擇:他剛以不到半分鍾的時間決定了22000人的生死。他品嘗著從那群穿著紅制服的英國及藍制服的法軍士兵們中得來的快感。天哪,這場仗實在是打得漂亮。

    這對他們來說打擊太大了,這些可憐的惡魔們。德隆的軍團像懶惰小豬的茅屋般輕易地被摧垮了。但賴伊和傑羅姆軍團仍堅守著他們的陣線。舊禁衛軍所向披靡,而那些英軍就一個個地消失在地圖上。威靈頓公爵沒別的選擇只有撤退,科爾索用他預留好的法國騎兵堵住往布魯塞爾的通道。然後,刻意緩慢地做出了最後一擊。他咧嘴笑著,用指甲敲了敲地圖上代表拿破侖的藍點。

    “我了解你的感受,伙伴。”他自言自語道。威靈頓公爵和他那最後的5000名不幸的士兵們不是死了就是成了階下囚,而拿破侖皇帝剛剛在滑鐵盧大獲全勝。所有見鬼的史書都可以被扔掉了。

    他打了一個大呵欠,放棄了游戲。桌上除了那個顯示著1︰5000比例的模擬戰爭游戲屏幕外,在散亂的書本和筆之間,還有一杯咖啡和放滿煙蒂的煙灰缸。牆上的時針指著凌晨3點。在另一邊,酒櫃上的約翰走路標簽紙上的英軍正以一副狡猾的姿態邁開步伐。科爾索心想,哼,這些不要臉的紅毛怪,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剛剛在比利時吃了敗仗嗎?

    他轉身將注意力從那些英國人移到那瓶放在書架上、介於兩冊《聖赫勒拿島手記》和法文版的《紅與黑》之間的還沒開瓶的波爾杜松子酒。他開了瓶,邊倒著杜松子酒,邊隨意地翻翻後面那本書:

    ……盧梭的《懺悔錄》是世上惟一的一本具世界性思想的書。再加上所有拿破侖大軍團的公報和《聖赫勒拿島手記》,就組成了他的信仰中心。他能只為了這三本書而奮戰。他決不需再信別的書。

    他站著一口氣喝完酒,一邊伸伸麻痺了的四肢。他對游戲瞄了最後一眼,殺戮戰場上的干戈暫歇。他把所有剩下的杜松子酒都喝完了,感覺自己像是盛怒中的神一般地操縱著人的生死。他想像著威靈頓公爵在賴伊面前棄兵卸甲的模樣:年輕人死在泥濘中,缺了騎士的馬匹,一個著灰軍服的蘇格蘭軍官在被炸毀的炮架下奄奄一息,染血的手指上抓著帶有戀人肖像畫的鏈子和一縷金黃色的頭發。在陰影的另一頭,即將陷落的城裡響著最後的華爾茲舞曲。女孩依靠在牆邊,額頭上的金飾映著火爐裡的光,正准備落入煙草工廠那個怪物的手裡或投入街角的雜貨店老板懷裡。

    滑鐵盧,他那曾擔任投彈手的玄曾祖父也可以安息了。他想像他就在畫面上那些小小的藍色方塊之中,在代表布魯塞爾大路的土黃色線條上,臉龐骯髒,胡須被炸藥的火花烤焦了。在持續了三天的肉搏戰後,他們沉默但興致高昂地前進。他一定有個心不在焉的眼神,在幾千次的戰爭游戲裡,科爾索總是想像著他的玄曾祖父置身其中,把千瘡百孔的平頂筒狀軍帽掛在長槍頭,然後,他雖已筋疲力盡,仍起身和他的戰友們歡呼皇帝萬歲。那孤寂、矮胖和病重的拿破侖靈魂復了仇。願您安息。

    他倒了另一杯杜松子酒,然後無聲地對著牆上掛著的馬刀敬酒,敬他那忠誠的投彈手玄曾祖父耶安巴斯?科爾索,生於公元1770年,歿於1851年,屬聖赫勒拿軍團的騎兵,至死不渝的拿破侖擁護者,他也擔任過位於地中海岸某城的法國領事,百年後他的玄孫即出生在那裡。科爾索嘴裡還留著杜松子酒的余味,他在齒間默念起那些也已一一作古了家族的成員們口耳相傳的惟一傳家之寶:

    ……而皇上,在迫不及待的軍隊面前吆喝一聲跨上馬。我全副武裝,再次全心全意地跟著他上戰場。

    他邊暗自發笑邊拿起電話,撥了拉邦弟的號碼。光盤在電腦裡旋轉的沙沙聲在一室的寂靜中響著。牆上有很多書,另一角陰暗的陽台瓦頂被雨淋濕了。那裡的視野並不怎麼樣,除了冬季裡的黃昏時刻,夕陽從暖爐的蒸氣和街上的污染空氣中滲透進來,這時的空氣像是被點燃了,顯出如厚重窗簾般的赭紅色。他的書桌靠在陽台的玻璃窗旁,那台電腦和滑鐵盧游戲就以這景色為襯底,而夜正滑落著雨滴。牆上沒有任何足以勾起回憶的東西,沒有畫,也沒有相片,只有那把裝在鑲黃銅的皮制套子裡,屬舊禁衛軍的古老馬刀。所有來過這裡的訪客都為此住處的不具任何私生活的痕跡感到訝異。除了書和馬刀,沒有任何像一般人家裡代表自己的回憶和過去的東西。就像他的家缺少的東西一樣,科爾索所出生的世界也早已消失殆盡了,再也沒有任何惱人的面孔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裡。或許這樣比較好吧!他就像住在那個小天地裡,從沒有,也不曾拋下任何過去的人。像是永遠不需要別人,如同城市裡博學的流浪漢,在他的大衣內袋裡藏著隨身的行囊。然而,也有少數他特別的朋友看過他在那紅色的夕陽余暉中,帶著茫然的眼神望著西方,他們說他那笨拙的小白兔般的表情是真誠的。

    拉邦弟帶著濃厚睡意的聲音在聽筒中響起。

    “我剛打敗了威靈頓公爵。”科爾索通知他。

    一陣愕然的沉靜後,拉邦弟回答說他為他感到高興。科爾索繼續說著戰事的細節,順便抱怨著旅館裡的爛食物和投幣式的破暖氣。拉邦弟摸索著看了看表——凌晨3點鍾。他氣急敗壞地罵了一連串含糊的句子,只聽得“混蛋”、“白癡”等等。

    科爾索把話筒掛上時仍在獨自竊笑。有一次,他從阿根廷首都的一場拍賣會上打給拉邦弟一個對方付費的電話,只為了說個笑話:“有個妓女丑到連死時都還是處女,哈哈。”“哈,真好笑。你回來的時候我就要你把電話賬單吃下去,你這白癡。”而那次,多年以前,當他擁著妮可時,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打電話告訴拉邦弟自己遇到了一個美女,而且好像愛上她了。每次只要他願意,一閉上眼,就可以看到妮可緩緩地清醒,秀發披散在枕頭上。那時他曾貼著話筒對拉邦弟描述她的樣子,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興奮,一種無以名狀的溫柔感,而她就在他身旁靜靜地聽著。電話的另一頭則是真誠地分享著他的覺醒、勝利和快樂:“太好了!科爾索,老朋友,也該是時候了,我真是替你高興啊!”那個早晨他感覺自己對拉邦弟的感情像對她那麼深,或該說對她的感情像對他的一樣深。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科爾索關了燈,夜裡的雨仍繼續下著。在臥室裡,坐在空蕩的床邊,他點了一根煙,在昏暗中靜止不動,偷聽著那已不存在於床單間的呼吸。然後他伸長了手,去撫摸枕頭上那早已不在的秀發。妮可是他惟一的懊悔。外面的雨勢增強了,窗上破碎的雨珠映照出室外昏暗的光線,濕漉漉的雨水將雨點織成的網沖刷成一股股黑流,點點陰影不知去向地消失,就像生命中的某些部分一樣。

    “路卡斯。”

    他高聲地念了自己的名字,就像她以前喚他的方式,她是惟一這麼叫他的人。這三個字就像是他們曾共享的那早已破碎的國度的象征。科爾索注視著在黑暗中閃著紅光的煙頭。他曾以為自己深愛著妮可,當時的她看來是那麼美麗、聰慧又充滿熱情,就像她的黑白照片一樣:大眼珠的小孩、老人和帶著忠誠眼神的小狗。他老是看著她熱心於社會公益,為弱小的族群請命,做著聲援政治犯和被排擠的少數民族之類的事。還包括海豹呢!她有一次曾成功地說動他為拯救海豹的活動簽名。

    他慢慢地從床上爬起,生怕驚醒了那睡在他身旁的幽靈,偷偷地觀察著,有時他幻想自己真的聽到了呼吸聲。“你就和你的書一樣,是死了的。你從來沒有愛過半個人,科爾索。”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拒絕了他的身體,然後就永遠地走了。去尋找她的孩子,那時的他從不曾想要過的孩子。

    打開窗,雨水打濕他的臉龐,他感覺到了夜裡濕冷的寒意。吸了最後一口煙,然後讓它往下墜落,紅點在黑暗中熄滅,墜落的弧線拋向陰影的方向,然後被切斷了,或者說是看不見了。

    那天晚上一定也下著雨,在不同的場景中,下在妮可最後的足跡裡;下在滑鐵盧的戰場上;下在科爾索的玄曾祖父和他的兄弟們的身上。科爾索想起了他自己的戰場,他比誰都清楚該如何在浩瀚的書海中選擇他的戰役,像個孤獨卻又極其出色的士兵一樣,然後收取他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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