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仲馬俱樂部 第一章 安茹產的葡萄酒
    請讀者準備拭目以待歷史上最陰險的場景。

    ——歐亨尼?蘇《巴黎搜奇》

    我叫玻利斯?巴肯,曾翻譯過《帕爾瑪宮闈秘史》。除此之外,我的書評出現在半個歐洲的各大報章雜誌上,我也在大學的暑修課程中開一些關於近代作家的課,而且出版了一些關於19世紀通俗小說的書。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尤其是在這種非得把單純的自殺事件裝成謀殺案的時代,書店的架上充斥著一堆類似羅傑?克洛伊德的心理醫生之流寫的小說,實在是有太多人喜歡出版兩百多頁多彩多姿的故事甚於經歷自己的人生。{1}

    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路卡斯?科爾索手臂下夾著一篇《安茹產的葡萄酒》來見我。他是專為藏書家找書的掮客,一個靠書賺取暴利的「獵書人」。這意味著他有絕佳的文采、心思、耐心、幸運,還有驚人的記憶力,讓他能夠記得在哪個老店塵封的角落裡躺著哪本能讓他賺進一大筆的書。他的客戶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二十幾位在米蘭、巴黎、倫敦、巴塞羅那和洛桑的書商。這些書商只販賣目錄上的書,從不冒險投資,而且一次從不超過50本;他們的品味如貴族般挑剔,對他們來說,古版本一定得用精製羔皮紙而非普通羊皮所能取代,還有多出3公分的書頁空邊等等,這些都得耗個上千萬元美金。如同查卡?古德堡,這些古董市場裡的食人魚,賤買貴賣的吸血蟲,他們能為了一本初版書賣掉自己的老祖宗,然後在設有皮椅的接待室中款待客人,參觀多摩或康斯坦薩湖。他們從不會弄髒自己的手,連良心都是清白的。能做到這樣的,就非科爾索這種人莫屬了。

    他從肩上卸下一個帆布袋,放在地上,靠著他那雙沒擦亮的牛津牌皮鞋。之後就盯著我放在辦公室桌上和我批文稿用的鋼筆擺在一起的拉法葉?薩巴提尼肖像畫。這舉動很討我喜歡,因為很少有訪客會去注意它,人們對他太熟悉了。我偷偷地觀察他的動作,注意到他一邊半微笑著一邊坐下:一臉稚氣,像是街尾的一隻小白兔——那種常在卡通片中出現,頗能博得觀眾憐愛的角色。過一段時間以後,我瞭解到他也能微笑得像頭瘦削冷酷的狼,能因場合的不同而表演出適當的一舉一動。但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時我不有疑於他,所以我試探性地說道:

    「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我邊引述書上的話,邊指著那副肖像畫,「……而且生來就覺得世界是瘋狂的……」

    我看他慢慢地搖了搖頭,配上和緩又堅定的手勢,讓我頓時有一股衝動,想立刻同意他不同的看法,即使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這股衝動依然存在的。他從袋子裡的不知什麼地方變出一根沒有濾嘴的香煙,皺巴巴的,和他的老外套及絨布褲一個樣。他用手指轉動著香煙,透過鼻上那副歪歪的鋼絲眼鏡瞄著我。他的頭髮有些斑白,散亂地披在前額;他的另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像是偷偷地握著一把槍。那兩個外套口袋就像兩個無底洞,因為被塞了一堆書籍、目錄、紙片(甚至還放了一小瓶波爾杜松子酒,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而扭曲變形。

    「……而這也是他惟一的遺產……」他毫不費力地接著引述書上的話,懶洋洋地躺進扶手椅之後,再度微笑著,「老實說,我倒比較喜歡血腥船長。」

    我嚴肅地在空中舉著鋼筆,用以加強語氣:

    「那您可就錯了,《丑角斯卡拉慕許》之於薩巴提尼,就如同《三個火槍手》之於大仲馬一樣。『他天生就是逗人笑的料……』世上沒有別的書上的起始句比得上這一句。」

    「也許是吧!」他沉思之後略表同意,然後把一份每頁皆由塑膠護好的手稿攤在桌上,「您正好提到了大仲馬……」

    他把文件夾推到我面前向我逐頁展示。每一張都只有單面寫著法文,一共有兩種紙:一為白,已經年久泛黃;一為淡藍,附著細細小方格,同樣老舊發黃了。兩種紙上的字跡並不相同,藍紙的部分是用黑色墨水寫的,字體比較小且筆畫較尖銳。這部分的字應屬於為正文作的批注。這手稿總共有15張,其中11張是藍色的。

    「這是珍稀品!」我抬頭看科爾索,他正用平靜的眼神觀察著我,輪流看著我和手稿。「您是從哪裡找到這個的?」

    他搔搔眉毛。無疑地,他心裡盤算著究竟要從我口中套出多少資訊,而為此,他又必須對我透露多少口風。他盤算後的結果是第三號表情——天真無邪的小白兔。科爾索可不是省油的燈。

    「就從那裡啊,一個顧客的顧客嘛!」

    「喔……我懂了。」

    他話語暫歇,非常地小心謹慎。這除了能防患未然以外,也代表了狡猾。而這點,我們兩人心裡都明白。

    「當然啦!」他又接著說,「如果您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訴您他們的名字。」

    我回答他說不必了,看來這也讓他安心了點。他收起自己的眼鏡,然後問我對手中這份手抄本的意見。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翻閱著那些手稿直到第一頁。篇頭上用大寫字體寫著斗大幾個字:

    安茹產的葡萄酒

    我大聲地念了前面幾行:

    ApresdenouvellesPresquedesespereesduroi,lebruitdesaconvalescencecommencaitaserepandredanslecamp……(法文)

    我的臉上不禁泛起了笑意。科爾索做出頗有同感的手勢,想誘我做出評斷。「毋庸置疑,」我說,「這是大仲馬的作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三個火槍手》第四十幾章《安茹產的葡萄酒》。」

    「是四十二,第四十二章。」科爾索斷然地說道。

    「這是真的原稿嗎?大仲馬的真實手稿?」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等您告訴我呀!」

    我聳聳肩,想借此逃避這種重責大任。

    「為什麼找我?」

    我提這個愚蠢的問題只是為了多耗點時間罷了。科爾索忍住不耐煩的表情,他一定覺得我在故作謙虛。

    「您是專家啊!」他冷冷地補充道,「而且您是全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學評論家,您對19世紀的大眾小說可說是瞭若指掌。」

    「唉,忘了司湯達吧?」

    「我不會忘了的,我讀過您的譯作《帕爾瑪宮闈秘史》。」

    「哎!您倒誇起我來了。」

    「那倒不是,我個人比較欣賞康索?玻赫的版本。」

    我們兩人都笑了。我對他的好感持續增加著,而我也開始對他的品味有了一點概念。

    「您讀過我的書?」我試探他。

    「讀過一些,譬如關於魯賓、拉福爾、羅甘波爾、荷姆、巴耶?印克蘭、巴洛哈和嘉多思的研究,還有大仲馬的《巨人的足跡》,加上您對《基督山伯爵》的短評。」

    「這些書您都讀過了?」

    「也不盡然,我的職業和書有關並不表示我就非得念完它們不可。」

    他說謊,或言過其實,總之,在這方面他並沒有老實回答我。他是屬於那種認真的類型,他來見我以前,就已經先查過所有關於我的資料了。他就像那種有強迫症的書癡一樣,自不懂事的年紀就開始啃書了。不過,這個人倒也令人難以想像他也曾有過童年。

    「我瞭解。」我這麼應著,只是為了隨便說點話。

    他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麼,然後摘下眼鏡,對鏡片呵了一口氣,然後用一條從他那深不可測的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的皺手帕擦拭起來。那條笨拙的大手帕讓他給人一種老好人的假象,加上他齧齒動物般的門牙和沉靜的氣質,那時,科爾索看起來就像顆堅定的頑石。他五官分明,銳利且多稜角,還有那隨時準備以天真的姿態誘惑人的專注眼神。有時候他會給人一種慢吞吞和笨手笨腳的錯誤印象,尤其是他不說話的時候。他屬於那種會讓男人想多給他幾根煙、讓吧檯裡的服務生想請他多喝幾杯,而讓女人想當下帶回家養的看似無依無靠的類型。於是,當你發現他的真面目時,往往已經於事無補了,屆時他早已遠走高飛,而他的受害者就這麼一個又一個地有增無減。

    「我們回來談大仲馬吧!」他一邊用眼鏡指指手稿,一邊建議道,「能寫出五百多頁關於他的研究論文的人,在他的真實手稿面前應該會嗅出一點熟悉的味道來吧!您不這麼認為嗎?」

    我做出一副神父在行塗油禮時的莊重神態,將手放在那些用塑膠套保護好的書頁上。

    「恐怕要令您失望了,我什麼也感覺不出來。」

    我們倆都笑了出來。科爾索的笑聲很特別,像是從牙齒間發出來的。他總是笑得像一副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在和他笑同一件事似的樣子。這種笑讓人覺得疏遠而且有點無禮,好像在他走後都還會飄浮在空中,徘徊不去。

    「我們一步一步來吧!」我說,「……這是您的手稿嗎?」

    「我已經跟您說過不是了。是我的一個客人剛拿到的,他也很訝異到現在還沒有聽人提過《三個火槍手》這一章節完整的原始手稿……他想得到一份認證,而這就是我的工作了。」

    「您只是從事這樣微不足道的工作嗎?我懷疑。」的確如此,我之前也聽人提過科爾索這號人物,「無論如何,如今大仲馬已經……」

    我故意把話講到一半,帶著適當的微笑,看他的反應。但他不吃我這套,仍自我防備地說:

    「我這個客人是個朋友,」他強調,「這是帶有私人性質的服務。」

    「我瞭解,但我不知自己是否幫得上忙。我看過一些真實的初稿,這份有可能是真的,但為它做鑒定又是另一回事了。您需要一位高明的筆跡學家……我認識一個這方面絕佳的專才,名叫普林傑,住在巴黎。他有一間專賣手稿和歷史性文件的書店,靠近聖日耳曼街……他是個研究19世紀法國作家的專才,為人很隨和,是我的好朋友。」我指了指牆上的一幅畫,「那封巴爾扎克的信就是他幾年前賣給我的,還很貴呢!」

    我掏出筆記本,把地址抄給科爾索,另外還附上了一張我的名片。他將名片收進一個裝滿便條的舊名片夾裡,然後從他的大衣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一支帶橡皮的鉛筆。那一塊橡皮被咬得光禿禿的,像是小學生的一樣。

    「我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

    「當然。」

    「您從前聽說過《三個火槍手》還存有任何完整章節的手稿嗎?」

    我繼續賣關子,搖搖頭,然後回答道:「沒聽說過,這部作品是1844年的3月到7月之間在《世紀》上連載的……當時,一旦排印工人印好文章,原稿就進了垃圾桶。不過,倒是有些斷簡殘篇存留了下來,這您可以在1968年迦尼出版的書後附錄查到。」

    「四個月倒是蠻短的,」科爾索咬咬筆頭,陷入沉思,「大仲馬寫作速度很快。」

    「在那個時代,每個作家都是這樣。司湯達寫《帕爾瑪宮闈秘史》也只花了七個禮拜。而且,大仲馬僱用了一群幫他寫作的助手,也有人稱他們為『奴隸』。寫《三個火槍手》的助手名叫奧吉斯特?馬克,他們在續集的《20年後》、《布拉吉洛爾子爵》都還繼續合作。甚至於《基督山伯爵》和其餘的小說也都一樣……我猜,這些書您應該都讀過了吧!」

    「當然,就像大部分的人一樣。」

    「您是說,就像以前的大部分人一樣,現代人已經沒這麼愛看書了。」我抱著崇敬的心翻閱著那幾張手稿,「有個大仲馬的簽名就能讓發行量倍增,然後讓那些發行人大撈一筆的時代已經太遙遠了。幾乎他所有的小說都是以連載的方式出現的,在每篇的底下寫著『請待下回分解』,然後忠實讀者們就引頸企盼等待下一篇出現……這些您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別擔心,請繼續說。」

    「您還想知道些什麼?在那個時代,符合教規的連載小說成功的關鍵很簡單,就是創造擁有合乎教條的美德的一群男女英雄,讓讀者不自覺地自比為書中人物……時至今日電視連續劇都能這麼讓人著迷,想想看,在那個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視機的時代,那些有錢有閒的人們會多麼渴望生活中多一點刺激和娛樂啊!至於品質或品味的問題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大仲馬深得此道,並用高人一等的技術製造出他的產品:旁徵博引、參考眾多著作,再加上他的天才。結果就是一貼能讓人上癮的毒藥。」我自豪地指指自己,「到現在他的書迷還是有增無減。」

    科爾索記著筆記,他是個非常細心的人。他有個很獨特的說話方式,透過那副歪了的眼鏡看人,和緩地同意對方,但又加上合理的質疑,就像個妓女忍受客人對她談一首關於丘比特的十四行詩一樣。他這種說話方式像是給你機會修正自己的發言一般。

    過了一會兒,他停了下來,抬起頭。

    「但您不僅只研究通俗小說而已,您在其他領域也是有名的評論家……」他遲疑了一會兒,尋找適當的字眼,「……在其他比較嚴肅正經的領域。而且連大仲馬本人都界定自己的作品不是什麼高深的文學大作……這聽起來有點像是藐視他自己的讀者群。」

    他這招真是高明,這是他最擅長的了。從看似不相關的話題下手,旁敲側擊,表面上裝出沒有主見的樣子,但是又一步步地刺激你,引導你到正題上。被激怒的人就會竭盡所能地把自己所知的拿出來反駁,對於想彙集資料的他來說卻是正中下懷。即使如此,或正因為如此,因為我識破他的詭計,我覺得受到挑釁:

    「不要落入世俗看法的窠臼了,」我連忙回答,「有很多連載小說的確是不能源遠流傳的廢紙,但大仲馬是超群出眾的……在浩瀚的書海中,那些真正有價值的作品自然能通過時間的考驗。也許,除了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以外,再也沒有像達太安和他的劍客夥伴們這樣的虛構英雄人物能長存在人們心中的了……《三個火槍手》系列毋庸置疑是屬於連載小說,它自會有這種作品必然存在的缺點。但它仍是一部傑出的連載小說,超越了其他同類型作品的一般水準。即使人們的喜好改變了,即使書中有不合史實的地方,然而時至今日,它仍是一部能鮮活在人們心中的頌揚真摯的友誼的歷險巨著。看來,從喬伊斯出現以後,我們讀者就得忍受摩莉?布盧姆和瑙西卡在沙灘上的荒謬行徑……您沒讀過我的那篇短文《星期五或指南針》嗎?既然是關於《奧德賽》,那我寧可看荷馬的史詩就好了。」

    說到這裡時我提高了一點音調,暗中偷偷地觀察科爾索的反應。他半帶著微笑不說話,但我記得之前提到《丑角斯卡拉慕許》時他的眼神,我覺得抓對了方向。

    「我瞭解您的意思,」他終於說話了,「巴肯先生,您的見解是既聞名又充滿爭議性的。」

    「我的見解出名是因為我刻意掙得的。但您之前提出關於您認為他藐視讀者大眾的問題,您或許不知道,在1830和1848年的革命中,大仲馬親身加入奮戰,並且掏錢為加裡波底添購武器……別忘了,大仲馬的父親是個著名的共和黨將軍……他充分地流露出對人民和自由的熱愛。」

    「是啊,儘管他對史實的尊重就相對地少多了。」

    「這不是最重要的。您知道他如何回答那些指控他『強暴』了歷史的人嗎?……他說:『對,我強暴了它,但我也為它創造出了美麗的產物。』」

    我把鋼筆放下,站起身來,靠近我那佔滿書房整面牆的玻璃書櫥,打開其中的一個,選出一本有深色封皮的書。

    「就像所有說故事的高手一樣,」我接著說,「大仲馬是個很會編織謊言的人……對他瞭解很深的達許公爵夫人在她的回憶錄裡就說了,他只消編個假的奇聞軼事,人們就都信以為真了。您看黎塞留紅衣主教,他是當時的偉大人物,但一經大仲馬的手,他的形象已經被扭曲成邪惡無比的粗人了……」我轉身面對科爾索,手裡拿著那本書,「您知道這本書嗎?這是17世紀末的一位劍客,克爾琪爾斯?山多拉寫的《達太安回憶錄》。他筆下的達太安是真實世界的人物,達太安公爵,真名叫卡洛斯?巴茲卡思。他是伽司戈尼人,出生於1615年,也的確是個劍客,只不過他並非黎塞留紅衣主教時代的人,而屬於馬札尼諾主教的時代。歿於1673年,正要接受元帥勳位之時戰死於荷蘭地區,就像大仲馬書中的達太安一樣……您可以看到,大仲馬篡改的歷史生出了美麗的產物。那擁有血肉之軀的伽司戈尼人早已被歷史所遺忘,而我們這位撰寫小說的天才卻將他轉變成了偉大的傳奇人物。」

    科爾索仍坐在那裡聽著,我將書遞到他手上,他小心翼翼地帶著好奇心翻閱著。他慢條斯理地逐頁翻閱,除了每頁的邊緣以外,他的指腹幾乎能不碰觸到那些書頁。偶爾,他會停下來注意某個名字或某個章節,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精確又迅速地移動。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把資料抄進他的筆記本中:「《達太安回憶錄》,克爾琪爾斯?山多拉著,1704年,共四冊,第四版。」然後他合上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您剛剛也說了,大仲馬是個大騙子。」

    「沒錯,」我稍做退讓,重新又坐下來,「但他做得很高明,在同樣的情況下,別人或許只能用抄襲的,但他卻能創造出時至今日仍歷久不衰的傳奇世界……『人不需要偷搶,而是要去征服。』這不就是文字所要創造出來的嗎?法國的歷史提供他靈感的泉源,他的技巧是無與倫比的:保留史實的框架,替換掉其中的細節,大量使用他所得知的任何典籍的寶藏。大仲馬將那些歷史上的大人物矮化成次要人物,而將卑賤的平民升格為主角;在正史中佔不到兩行的小事件卻是他書中的主要架構。達太安和他的朋友們的真摯友誼事實上根本不存在,因為他們根本互不相識,拉費爾伯爵也一樣不存在。或應該說曾存在過很多個同名的人,但沒有一個叫做阿托斯。不過,在阿托斯則真有此人,他叫做阿曼多?西耶,是阿托斯領地的地主,在達太安加入國王的火槍隊之前就死於一場決鬥中了;而阿拉米斯則是亨利?阿拉密茲,於1640年加入由他的叔父領導的火槍隊,最後回到他的領地,和他的妻子以及四個孩子過退休生活;至於波托斯……」

    「您該不會告訴我,事實上也有個波托斯吧?」

    「有的,他名叫以薩?波爾濤,而且他應該認識阿拉密茲,因為他比他晚三年,也就是在1643年,進入了火槍隊。根據史料記載,他也是英年早逝,死於疾病、戰爭或者是一場決鬥中,就像阿托斯一樣。」

    科爾索用手指輕輕敲打那本《達太安回憶錄》,搖搖頭微笑著。

    「過一會兒您可能還會告訴我米萊荻也是真實的人物……」

    「您猜對了,只不過她不叫安娜,也不是溫特公爵夫人,在她的肩上也沒有百合的烙印,但她的確是黎塞留紅衣主教的助手。她是卡利耶伯爵夫人,而她也真的曾在一場為白金漢公爵舉辦的舞會上偷了兩顆鑽石……別用那種表情看我,這是根據羅伽佛考回憶錄的史實,他的話是具有公信力的。」

    科爾索定定地看著我,他不像那種會輕易為他人折服的人,尤其是關於書籍的方面;但此時他看起來似乎是相當地佩服。事後,等我真正瞭解他以後,也曾懷疑當時他表現出來的信服,究竟是真誠的,還是職業表情。現在事情都已告一段落了,我想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他的誘導之下,我只不過是成了他資料來源的提供者之一罷了。

    「這些真是非常有趣。」他說。

    「如果您去巴黎見普林傑,他能給你更多的資料。」我看了看桌上的那份手稿,「……不過,我不知道加上旅館費這樣是否划得來,這樣的手稿在市場上究竟值多少錢?」

    他又咬了咬筆頭,做了一個懷疑的手勢:「值不了多少錢。事實上,我是要去辦別的事。」

    我同情地苦笑了一下,我少得可憐的家當就是一本以巴拉出版的《堂吉訶德》和一輛普通的國民車。當然,那輛車是比那本書貴多了。「我瞭解您指的是什麼。」我用支持的語氣說道。

    科爾索做出聽天由命的手勢,他露出老鼠般的門牙,扮出一副酸溜溜的鬼臉說道:「總有一天會連日本人都對梵高和畢加索感到厭煩了,」他說道,「然後他們就會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買古籍奇書。」

    我在位子上往後一靠,頗有同仇敵愾之感。

    「但願上帝讓我們活到這麼一天。」

    「為您自己這麼說吧!」他透過歪了的眼鏡,以嘲諷的眼神望著我,「我可是想發財的,巴肯先生。」

    他邊起身邊將筆記本收進大衣口袋裡,背起他的帆布袋。

    科爾索拿起他的手稿,我陪他走到門口,他在門廳前停下來和我握了握手。司湯達、孔拉和巴耶?印克蘭的肖像畫在那裡嚴肅地俯視著——一幅我的鄰居們堅持要掛在樓梯間的粗陋平版畫。

    我等到那時才鼓起勇氣問他:「我得向您坦白,我真想知道您是從哪裡找到這份手稿的。」

    他停了下來,在回答我之前躊躇了一會兒。毋庸置疑,他是在計算這樣做的好處和壞處。但我如此親切地接待他,他已欠了我一份人情,再加上不知哪一天還會需要我的幫忙,所以,他也別無選擇了。

    「也許您也認識,」他終於回答了,「這份手稿是我的顧客向泰耶菲先生買的。」

    我露出吃驚的表情,一點都沒有誇張的成分。

    「安立?泰耶菲?……那個主編?」

    他瀏覽了一圈我的前廳,最後點了點頭。

    「就是他。」

    我們都靜了下來,科爾索聳聳肩,而我也明白為什麼。最近的任何一份報紙都在報道這件新聞,安立?泰耶菲一個禮拜前死了。他被人發現上吊陳屍在自己的客廳裡:被袍子的絲質衣帶環繞著脖子,雙腳懸空,底下有一本翻開的書和一個摔成碎片的瓷花瓶。

    *

    過了很久,在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後,科爾索才告訴了我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我現在方能正確地拼湊出事情的全貌,也就是導引這悲劇性結果的前提和關於大仲馬俱樂部的謎底。多虧科爾索的坦誠以告,我才能在這裡講述這個故事,以下的場景發生在我們會面的一個小時之後,在瑪卡洛娃的酒吧裡。佛拉比?拉邦弟一邊抖掉身上的雨水,一邊坐進吧檯前科爾索的身旁,然後叫了一杯生啤酒,一面喘著氣。他帶著憤恨卻又滿足的表情,望著窗外的大街,一副才從槍林彈雨下逃生的模樣。窗外下著傾盆大雨。

    「專營古籍奇書的阿麥格父子公司打算告你,」他說,啤酒沾濕了他嘴邊金色捲曲的鬍子,「他們的律師剛剛打電話給我。」

    「他們要告我什麼?」科爾索問道。

    「告你騙了一個老太太而且掏空了她的圖書館。他們發誓說,你拿走的那些書,是他們早就和她談好要向她收購的。」

    「那麼,叫他們下次學會早起吧!」

    「我也是這麼說的,但是他們快氣瘋了。他們去買那批書時發現《波斯人》和《卡斯提爾法典》都不翼而飛了。還有,因為你對那裡其餘的書估得太高,現在那老太太不肯賣了,她要求他們所開出價碼的兩倍。」他喝了一口啤酒,一邊帶著共謀的微笑,眨了眨眼睛,「這漂亮的一仗叫做對圖書館敲竹槓。」

    「我知道這叫什麼,」科爾索露出犬齒,邪惡地微笑著,「而且那個阿麥格父子公司也懂得。」

    「多餘的殘酷手法,」拉邦弟客觀地表達意見,「但他們最心疼的是那本法典,他們說你把它帶走簡直是太下流了。」

    「我本來想把它留下的,但它有迪亞?蒙太渥的拉丁文註解,沒有印刷廠的標示,但看得出是在塞維亞印刷的,應該屬於1482年……」他用食指扶了一下眼鏡看他的朋友,「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好極了,但他們可是緊張得很呢!」

    「那就叫他們去喝點能鎮定神經的花茶啊!」

    那是下午的休息時間,吧檯邊擠得水洩不通,每個人都在煙霧和談話中摩肩擦踵,一面試著讓手肘避開檯面上的泡沫。

    「而且,」拉邦弟接著說,「那本《波斯人》是初版書,由特勞斯包索公司裝訂而成。」

    科爾索搖頭否定。

    「是哈帝公司裝訂的,用的是摩洛哥山羊皮。」

    「你倒是把它愈說愈好了。無論如何,我已對他們發誓說,我完全不知情。你也知道,我對訴訟這種事是很過敏的。」

    「但你對你的三分紅利卻一點也不過敏呢!」

    拉邦弟莊重地抬起一雙手。

    「唉!科爾索,別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了。一件是基於我們美麗的友誼,另一件則完全不相干,那可是我孩子們的麵包啊。」

    「你根本還沒有家室。」

    拉邦弟做了一個滑稽的鬼臉。

    「給我一點時間嘛,我還太年輕了。」他有點矮,但英俊迷人而又優雅,頭頂上發量略微稀少。他邊用手掌順順自己的頭髮,邊瞧著吧檯鏡裡的自己,然後用職業的眼光搜尋四周,窺伺、等待著偶然翩然出現的女性身影。他老是專心致力於這方面的事情,例如創造些寫意的短句。他的父親是個知識淵博的書商,當年是用阿索林的文章來教他認字的。如今他已經把阿索林的作品忘光了,卻還能繼續創造出同樣風格的句子來,簡潔又富詩意。這樣的特殊才能,對於他在擺放經典情色文學書架旁的書店後室勾引女客很有幫助。

    「此外,」他繼續前面的話題,「我和阿麥格父子公司還有生意往來呢,而且是能在短期內大撈一筆的好事……」

    「您跟我也有啊,」科爾索對著他的啤酒強調著,「你是我合作的人裡面惟一的窮書商,我們剛談到的那些書都是要交給你去賣的。」

    「好啦,」拉邦弟面不改色地回答,「你也知道我是個講求實際、卑鄙的實用主義者嘛!」

    「我知道。」

    「我想,就算是在一部西部牛仔片中,為了道義,我頂多也只能做到為朋友在肩上挨一槍罷了。」

    「沒錯,頂多這樣。」科爾索同意道。

    拉邦弟心不在焉地看著四周,說:「我已經找到《波斯人》的買主了。」

    「那就用你賺來的利潤再請我喝一杯生啤酒吧。」

    他們是老朋友了。兩人同樣喜愛充滿泡沫的啤酒和裝在深色陶瓶中的杜松子酒。但他們最大的共同嗜好是古籍和馬德里典型的傳統拍賣會。他們多年前就認識了,當時科爾索受一位顧客所托,到處尋找一本謠傳比世人所知的1499年版更早的《瑟蕾絲蒂娜》;拉邦弟沒有那本書,也沒有聽說過它,但他有胡裡奧?歐傑羅的《圖書奇聞軼事百科全書》,當中提到此事。經過了一番對書籍的暢談之後,兩人的友誼就這麼建立起來了。拉邦弟把店門拉下,兩人一起到瑪卡洛娃的酒吧裡,一面喝光了所有能喝的飲品,一面痛快地從梅爾維爾和他的匹科德號船(《白鯨記》中的船名)談到拉邦弟自小就閱讀的阿索林。「你們管我叫伊希梅爾吧!」(《白鯨記》起始的名句)拉邦弟喝下了第三杯不攙水的烈酒後說道。科爾索就這麼叫他,然後背誦起亞哈船長的魚叉鍛造廠中的一幕:

    「魚叉的三齒利刃嵌入那不可食用的肉裡,手刃白鯨需要過人的膽識……」

    拉邦弟當天醉得連女孩子都不看了,直高興認識了科爾索這麼一位意氣相投的朋友。他骨子裡其實也有天真的一面——儘管在古書這一行內他也是老奸巨猾——而且沒注意到,他這位戴著歪眼鏡的新朋友,正以一種令人難以察覺的方式對他旁敲側擊,在瞄過一眼他的書架後,對於哪些書他能拿來做個好買賣心底已經有了譜。他那捲曲的金色鬍子、像畢雷?波特般的溫柔眼神(梅爾維爾的作品《畢雷?波特》中年輕天真的男主角)和他那永不能實現的獵白鯨的夢想,卻也都的的確確讓科爾索對他頗有好感。他有辦法把匹科德號船上所有的人員名字都背出來——亞哈船長、斯塔布、斯達巴克、弗拉斯克、佩西、帕西、貴奎格、塔斯蒂哥、達庫等等,還有所有曾在《白鯨記》中出現過的船名——信天翁號、處女號、雅羅波安號、塞繆爾英德比號、玫瑰蕊號、單身漢號、喜悅號、拉吉爾號等等,他也對龍涎香瞭若指掌,這是他身為《白鯨記》迷的最佳證據。談著談著書籍與白鯨,兩人的兄弟之情就這樣建立起來了。拉邦弟像是秘書,而科爾索則是管財務,兩人就在對他們百般容忍的教母瑪卡洛娃的見證下建立了未來合作的基礎。她多開了一瓶杜松子酒和他們一起分享,她請客。

    「我要去巴黎了,」科爾索邊說邊看著鏡子裡的一個胖女人,她沒隔幾秒鐘就不斷地把硬幣投進吃角子老虎機裡,站在那裡不能移動,像是被機器的音樂和閃動的水果、鍾等五光十色的圖案催眠了,只剩下一隻手不斷地按著遊戲鍵,一副打算就這樣挨到世界末日似的樣子。「去辦你的那份《安茹產的葡萄酒》。」

    他看到他的朋友皺皺鼻子瞄了他一眼。巴黎是個高開銷又難辦事的城市,而拉邦弟是個既寒酸又吝嗇的小書商。

    「你也知道我負擔不起……」

    科爾索慢慢地喝光他的酒。

    「你當然負擔得起,」他掏出一些零錢,這一輪他請,「事實上,我是為別的事去的。」

    「為別的事……」拉邦弟重複他的話,很感興趣地望著他。

    瑪卡洛娃又放了兩瓶啤酒在吧檯上。她身材高大,金髮,大約40來歲,短髮,只戴了一邊的耳環,看起來像個終年在海上航行的俄羅斯漁夫。她穿著緊身牛仔褲、袖子捲到肩上,那壯碩的二頭肌可不是她惟一的男性化標誌,嘴邊老是叼著一根煙,時不時地冒著白霧。她那北歐人的氣質和走路的方式,活像個在列寧格勒的工廠裡做軸箱的裝配工。

    「我讀了那本書,」她對科爾索說著,臉上帶著不屑的表情。她一邊說話,煙灰也邊掉在她的濕襯衫上,「《包法利夫人》,那個可憐的白癡女人。」

    「恭喜你領會了那本書的重點。」科爾索開玩笑的說。

    瑪卡洛娃拿抹布把吧檯擦乾。在吧檯的另一邊,西絲邊看著收銀機邊監視著她。她和瑪卡洛娃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年輕、嬌小,非常會吃醋。有時候,快開門前,兩個喝醉的女人就在幾個最後的熟客面前扭打起來。也有幾次在大吵之後,西絲就帶著黑眼圈負氣出走了,在她回來之前,客人們得看瑪卡洛娃的眼淚撲簌簌地掉在啤酒杯裡。她回來的那天晚上,她們就早早關門,大家又可以看到她們互摟著在店門口親吻,像一對稚嫩的小情人。

    「他要去巴黎了。」拉邦弟用手指指他,「去收集情報。」

    瑪卡洛娃邊收走空杯子,邊透過自己香煙的煙霧望著科爾索。

    「他老是神秘兮兮的,」她用低沉的嗓音懶懶地說,「在某些方面。」

    她將兩個空杯放到流理台裡,就擺動著壯碩的肩膀,忙著招呼其他的客人去了。科爾索是她惟一看得順眼的男性,這從她常請他喝酒這點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來;就連西絲也對他另眼相看。有一次,瑪卡洛娃在一個同性戀團體的示威遊行中,打斷了一個警察的鼻子,西絲整晚坐在警局等她。科爾索不但想辦法運用他的人際關係去解決事情,還帶了三明治和杜松子酒去陪她。這些都讓拉邦弟莫名其妙地嫉妒不已。

    「為什麼非得去巴黎不可?」他問,雖然他的心思早已飛到別的地方去了。他的左手肘剛碰到一個軟軟的、好像很奇妙的東西,他面露喜色地發現,坐在他身旁的是個大胸脯的金髮美女。

    科爾索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也得去葡萄牙的辛特拉,」科爾索繼續望著那個在玩吃角子老虎的胖女人。她輸光了所有的零錢,又拿了一張紙鈔去跟西絲換。「去見巴羅?波哈。」

    他聽到拉邦弟吹了一聲口哨。巴羅?波哈,全國最有份量的書商。他的圖書目錄是經過精挑細選的,而且是個眾所周知、不惜成本的珍本收藏家。拉邦弟提高了興趣,叫了一杯酒,要他繼續說下去。一聽到「書」字,他那如鷹隼般的職業獵性就會自動出現,雖然他的個性明顯小氣和懦弱,但除了為女人之外,他是不會妒忌的。在工作上,透過表面的小風險、高酬勞,他對科爾索的工作和客戶群是很敬佩的。

    「你聽過《幽暗王國的九扇門》這本書嗎?」科爾索問。

    拉邦弟慢吞吞地掏錢,好讓科爾索再請他一輪,他原來想再好好研究一下隔壁豐滿的美女,但聽到科爾索的話以後好像什麼都忘了。

    「不會是巴羅?波哈要那本書吧?」

    科爾索把他所剩的零錢全掏出來,放在吧檯上,瑪卡洛娃又帶了兩杯生啤酒來。

    「他早有那本書了,還付了一大筆錢。」

    「那當然了,那本書,世上也不過三本或四本。」

    「總共有三本。」科爾索說。一本在葡萄牙的辛特拉,屬於法賈的收藏;一本屬於溫漢基金會,在巴黎;第三本來自馬德里的克伊圖書館的拍賣會,也就是巴羅?波哈買到的那本。拉邦弟的興趣愈來愈濃厚,他撫摸著自己的翹鬍子。他當然聽過法賈了,那個葡籍的珍本收藏家;至於溫漢男爵夫人,那個瘋老太婆,是專靠著寫神秘主義和黑魔術的書而致富的。她最近的一本暢銷書,《裸體的愛西絲》,打破了所有大盤商市場的紀錄。

    「我不懂的是,」拉邦弟說,「這些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那本書的來歷嗎?」

    「只知道很表面的一點點。」他承認道。科爾索用手指沾了一下啤酒的泡沫,開始在吧檯的大理石上畫起來。

    「時間:17世紀中期;地點:威尼斯;主角:一位名叫亞力?托嘉的印刷廠老闆,他發行了那本教人如何乞靈於惡魔的實用手冊——《幽暗王國的九扇門》。在那個時代,這種書是不被允許出版的。政府當局不費太多氣力就逮捕了他,罪證確鑿,惡魔的邪書、附錄,還有讓他罪加一等的九幅版畫,傳說是從撒旦親手寫的黑魔術經典名著《德洛梅拉尼肯》上拓印下來的。」

    瑪卡洛娃從吧檯的另一邊走過來,很有興致地聽著,一面用襯衫上把手抹乾。拉邦弟舉著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浮現了職業的貪婪表情。

    「那麼,那本書的下場呢?」

    「你當然想像得到囉,被拿來當柴燒掉了。」科爾索露出殘酷又惡劣的表情,好像很惋惜沒能親眼見到,「傳說燒掉時還聽得到惡魔的哀號。」

    瑪卡洛娃站在生啤酒的壓桿邊,靠著濕濕的鉤子,咕噥了一聲,似乎不太相信。她那北歐人的沉著、男子氣概都和這種南歐人的鄉野迷信不搭界。拉邦弟就比較容易感動,他感到狂渴,把臉埋進了啤酒裡。

    「我想,該哀號的是那個印刷廠老闆吧!」

    「你可以想像一下。」

    拉邦弟邊想像邊顫抖了一下。

    「他被宗教法庭用對付黑魔術的專業殘酷手法凌遲,」科爾索繼續說著,「最後,在陣陣哀號中,他坦承還有一本同樣的書被藏了起來。然後,就閉上嘴,直到被活活燒死前都不再說話了。就算死前也只歎了一聲氣而已。」

    瑪卡洛娃對此報以輕蔑的微笑,或許是針對這個印刷廠老闆的故事,或許是針對那個沒法套出死囚最後秘密的劊子手。拉邦弟皺了一下眉頭。

    「他說只剩一本,」他提出異議,「怎麼你剛才說有三本?」

    科爾索摘掉眼鏡,對著光查看鏡片是否乾淨。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這些書歷經戰亂、偷盜、火災……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人們早就忘了哪一本才是真跡了。」

    「也許全都是假的。」瑪卡洛娃以她慣有的直率性格說。

    「也許。不過我得解開這個謎呢!看看巴羅?波哈的那一本是不是真的。所以我得去巴黎和辛特拉。」他扶正眼鏡看拉邦弟,「然後我會順道去辦你的那份手稿。」

    拉邦弟點頭表示同意,陷入了沉思。透過眼角餘光,觀賞著大胸脯美女在吧檯鏡子裡的倩影。

    「跟你的正事相比,要你為了《三個火槍手》浪費時間似乎很可笑……」

    「很可笑?」瑪卡洛娃突然認真起來,顯得有點受到挑釁。

    「那是我所讀過最棒的小說!」

    她拍了一下桌子以加強語氣,前臂上露出結實的肌肉。科爾索心裡想,玻利斯?巴肯聽了一定會很高興。在瑪卡洛娃的認知裡,大仲馬的小說是和《戰爭與和平》、《瓦特希普高原》以及派翠西亞?海史密斯的推理小說並駕齊驅的。當然了,科爾索常擔任她的文學讀物顧問。

    「別擔心,」他對著拉邦弟說,「我打算讓巴羅?波哈負擔我的旅費,即使得硬說我確定那份手稿是貨真價實的……誰會想要去假造這樣的一樣東西呢?」

    「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瑪卡洛娃以她的睿智下了一個註解。

    拉邦弟同意科爾索的看法,仿製這樣的一份手稿是很荒謬的,而且已故的泰耶菲曾向他保證過那絕對是大仲馬的真跡。泰耶菲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我常帶些書稿之類的古董貨給他看,他總是全部買下了。」他啜了一口酒,在杯緣處露出一個微笑,「那是欣賞他老婆美腿的好借口,一個不可思議的金髮美女。那天,他在我面前打開抽屜,拿出那份《安茹產的葡萄酒》,貼近我說:『如果您下一點功夫,把它賣出去,那它就是您的了。』」

    有位客人點了一杯苦味藥酒,抱怨瑪卡洛娃不招呼他,她卻叫他閃一邊涼快去。她繼續呆在吧檯邊不動,香煙在她嘴邊燃燒,她的眼睛被熏得瞇了起來。她被這話題吸引住了。

    「就這樣?」科爾索問。

    拉邦弟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

    「大致上就是這樣了。我試過勸他別賣,因為我瞭解他的嗜好。他是那種為了一本奇書,可以把自己的靈魂都出賣的人。但他很堅決,說:『您若不要,我就找別人。』當然,講到生意,我的活力就來了,所以我就接下了。」

    「真好笑的解釋,」科爾索說,「那當然了,我們都知道那是你惟一有興趣的事。」

    拉邦弟想找人幫腔,於是轉頭看看瑪卡洛娃鉛色的眼珠,但才瞄了她一眼,他就打消念頭了。在那裡,他只找到了如挪威峽灣凌晨時分的冰冷眼光。

    「受大家喜愛,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他既埋怨又挖苦地說。

    看來,那個想喝苦味藥酒的客人的確口渴難耐,科爾索觀望著,因為他又再叫了一遍。瑪卡洛娃歪著頭看他,不為所動,並建議在她把他的鼻子打斷以前去別家酒吧。那人想了一下,好像聽懂了,然後就不敢再吵了。

    「安立?泰耶菲是個怪人,」拉邦弟順了順頂上稀疏的毛髮,他的眼光從沒離開過鏡裡那豐滿的金髮美女的倩影,「他要我公開地打廣告賣這份手稿。」他壓低了聲音以防那金髮美女聽到,「……他很神秘地跟我說:『有人會帶給您一個驚喜。』他對我眨眨眼,彷彿是要開始玩什麼遊戲一般。接著,四天後他就死了。」

    「死了……」瑪卡洛娃低沉地重複著,咀嚼著這個詞彙,愈來愈感興趣。

    「是自殺。」科爾索說明。但她聳聳肩,好像自殺和謀殺沒什麼分別。一份神秘的手稿和一個死者,似乎這已足以解釋疑點的存在。

    一聽到自殺,拉邦弟就做了一個哀傷且肯定的手勢:

    「他們是這麼說的。」

    「你好像不太確定。」

    「我是不肯定,所有的事都太奇怪了。」他又皺起眉頭,臉上蒙上一層陰影,「我有不祥的預感。」

    「泰耶菲沒告訴你他是怎麼得到那份手稿的?」

    「我一開始沒問,想問時,已經太晚了。」

    「你和他的遺孀談過嗎?」

    一提到她,拉邦弟就不由自主地眉開眼笑。

    「這部分我就保留不說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突然記起一個絕妙的小伎倆,「我們就這樣以物易物吧,你從巴羅?波哈的那本《幽暗王國的九扇門》能拿到的好處,我連十分之一也付不出來。」

    「好啊,我也可以這樣對待你,等你找到一本曠世奇書,變成億萬富翁以後,我才准你延遲付款。」

    拉邦弟再度露出一副受傷的樣子。科爾索心想,一個像他這般恬不知恥的人,在這下午茶時間倒是顯得敏感脆弱極了。

    「我以為你是為了朋友的道義幫我的。」他抗議道,「還記得吧,我們的『南塔克特捕鯨手俱樂部』。」

    「朋友?」科爾索望望四周,像是等什麼人為他解釋這個詞彙似的,「酒吧裡和墓園中都充滿了不可或缺的朋友們。」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啊?混蛋!」

    「他自己那一邊。」瑪卡洛娃歎著氣說,「科爾索永遠是站在他自己那一邊。」

    拉邦弟心痛地看著大胸脯的女人挽著一個看來很優雅的花花公子的手臂走了。科爾索則繼續看著那個還在玩吃角子老虎機的胖女人。她連最後一毛錢都被搾光了,愕然又空虛地繼續站在機器邊,兩手垂在身旁。這時,換了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的男人站在遊戲機前,他蓄著濃密的黑鬍子,臉上有個疤。他的相貌挑動了科爾索記憶深處一個熟悉卻又一閃即逝的模糊影像。為了讓那胖女人更加絕望,那台吃角子老虎機突然嘩啦啦地吐出一連串的硬幣來。

    瑪卡洛娃請了科爾索的最後一杯啤酒,這次,拉邦弟就得自己付錢了。

    {1}譯註:羅傑?克洛伊德為阿加莎?克裡斯蒂小說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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