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洵美去送區鳴海的時候,天氣不怎麼好,因為是旅遊淡季,寬闊的機場裡顯得空蕩蕩的。
聞人傑果然沒有到。
話別之後,她看到區鳴海瘦削的身形背著一個簡單的帆布大包獨自走進安檢入口,一種寂寞到心痛的感覺在瞬間抓住了她——好像他就這麼了無掛礙地離開,永遠也不回來了。
「洋洋,一切小心,多給我打電話——」她忍不住喊出聲,眼中湧上了霧氣。
區鳴海聽見了,飛快地回頭朝她一眨眼,漂亮的臉上燦爛的笑容掃去所有離愁別緒,他輕快地喊著:「沒問題!我一定會經常代表月亮騷擾你的,哈哈哈……」
他的聲音是如此的響亮,還擺出個美少女戰士的POSE,以至於周圍的人都用驚訝的表情看著他們兩人,該死!成為大家矚目的焦點,傅洵美受不了地在心中暗罵,洋洋這樣的個性,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吧?她也不必為這傢伙瞎擔心了。
終於不見他的背影,傅洵美這才轉身慢慢走出機場大廳,忽然一道高大的陰影毫無預兆地迎面向他籠罩過來,她受驚地抬頭。
「聞人?你……」他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不早點出現呢?
彷彿看穿她的疑問,聞人傑笑了笑緩緩開口:「我一直在,不過洋洋大概不會想看到我。」
「你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聞人傑搖頭無奈地說道:「是我一時疏忽,讓小羊逃走了……」
區鳴海靜靜地坐在機艙中,用飛機上提供的雜誌把自己美美的臉掩蓋起來假寐。
不知道聞人以後會怎麼樣呢?
這段時間他常常在想自己離開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他知道這輩子大概再也無法找到像聞人這樣契合的情人了——那個永遠在暗中包容他、體貼他,陰險又悶騷的聞人傑只有一個。
不讓他來送行,是害怕自己會臨時變卦吧。既然下定決心離開,就別拖泥帶水——不管聞人的想法如何,區鳴海本身非常討厭情人在兩個人之間擺搖不定,兩頭都放不下的結果一定是三個人筋疲力盡。如果潘烈真的沒有聞人傑就活不下去,那他區鳴海也犯不著非要造這個孽。
「你還這麼年輕,一表人才前途又看好,你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多姿多彩的……」那個歐巴桑說得沒錯,搞不好幾個月下來他連聞人傑是何許人物都不記得了咧。
想起來好像滿悲情,就這麼一個人丟盔棄甲地溜掉……以前的區鳴海從不知道什麼情啊愛啊,他的原則一向是合則來不合則去,省卻很多煩惱。
而最近他卻慢慢從聞人傑的行動中體會到,有些人,有些東西是無法那麼瀟灑對待的——仔細想想也許很可笑,但是聞人傑的身上的確負有永遠也甩不掉的責任和道義,他不可能徹底丟下潘烈,只顧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區鳴海自己,也不屑逼迫他做什麼選擇。
曾經有過幸福就夠了吧?畢竟他也曾經有過疼愛自己的父母,有過寵溺自己的情人……儘管現在這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他還有未來可以期待。
耳邊忽然響起久遠之前聽過的一首歌,以前他從不知道這支歌是如此的傷感,如今身臨其境,細細品來竟是百般滋味。
「回頭再看微微燈光/無止境寂寥不安/藏身於無人機艙/心跟你道晚安/離離細雨茫茫星光/明朝早別來驚慌/投奔於遙遙他方/原遺忘某冀望/原諒今宵我告別了/活潑的心像下沉掉/夢裡有他又極微妙,情怎可料/懷念當初你太重要,但你始終未盡全力/讓這顆心靜靜逃掉,情也抹掉……」(夜機/陳慧嫻演唱
作詞/陳少琪)
獨孤失敗,這個名字好像比區鳴海更加適合自己——注定孤獨,做人失敗……區鳴海自嘲地一笑,明明是自己決定離開的,可為什麼心頭還是泛起陣陣苦澀呢?想著想著,蓋在臉上的書頁逐漸濕濡。
「原諒今宵我告別了,活潑的心像下沉掉……」
「什麼?洋洋不是去薩凡那?」跟聞人傑坐在機場咖啡館裡的傅洵美簡直要發瘋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聞人傑我告訴你,今天要是沒個結果我跟你沒完……」
「你冷靜一點,美美,」聞人傑頭大地望著發飆的傅洵美,深深感慨區鳴海居然有這麼一個兩肋插刀的紅粉知己,十幾年的朋友的確不是做假的,「我查了他訂的機票,他是去美國不錯,不過是直飛洛杉磯的……去佐治亞州的薩凡那應該先飛芝加哥再轉機才對。他要就讀的大學也不是薩凡那藝術設計學院,而是加州大學L.A分校,有人告訴我他在暑假結束的時候就拒絕了馬丁的邀請。」
聞人傑說起這件事,銳利的眼睛半瞇著,牙也癢癢的——洋洋那傢伙還故意在他面前提起那個該死的馬丁擾亂他的軍心,實在是個邪惡的壞小孩!如果不是他起疑心去問了問,至今還不知道區鳴海早在新學期開學之前就拒絕了薩凡那的留學獎學金。
傅洵美聽了直皺眉,「洋洋幹嗎要胡謅呀,在哪裡讀書不都一樣,有什麼不能說的——怪不得他那麼篤定不會給那個米田共佔便宜,原來他根本就……那你剛才為什麼不上去質問他?」
聞人傑沉默了半晌,「我不想。我不希望他因為我而放棄自己的理想。」之前洋洋拒絕薩凡那不用問也知道是為了誰,現在他孤身出走雖非出自本意,但事實上對他是很有意義的,「我想洋洋自己其實並不想出國……潘烈的媽媽去找過他。」聞人傑苦笑著說道。
傅洵美一驚,「你說什麼?」
「潘烈的媽媽去拜託洋洋離開我,還給他提供了去UCLA留學的所有費用,他接受了。」聞人傑說得無奈。
什麼八點檔爛劇情嘛!傅洵美一臉的黑線,「你別告訴我洋洋離開就因為這種白爛理由……」
聞人傑搖搖頭,居然還一臉的笑意,眼神溫柔,「聽起來是很荒謬,不過我認為這起碼是他離開的大部分原因。說真的我也不敢相信……洋洋居然是只披著狼皮的小羊呢。」
「披著狼皮的小羊?」傅洵美喃喃重複著,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沒錯……他或許一點也不同情阿烈,但我想他也許會同情一個為了兒子而去求他的媽媽。」久違的親情,那是洋洋心頭最柔軟最善良的部分吧。他一定無法拒絕……
「老天!洋洋這傢伙……」 傅洵美受不了地低叫著,「他幾時變得這麼悲天憫人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很酷很厲害,」聞人傑微笑著說,「撒潑使壞、勾三搭四、為人輕浮……他以為那樣就能成為一匹不會受傷的狼,事實上……」
「那全都只是他的狼皮而已……」傅洵美輕歎,不論命運對洋洋多無情,表面上他總是笑笑就過去了,他內心的孤獨卻很少有人明瞭,「其實,他仍然很天真。」
聞人傑含笑點頭,「是。」所以玲姨的哀兵政策才能起作用,換了別人遇到這種不堪一擊的可笑招數,不落井下石就已經很對得起人了。
「那你仍舊決定讓他一個人出去?」傅洵美覺得心有不甘,這麼說來洋洋也輸得太冤枉了!
「嗯,」聞人傑的眉毛一挑,「你不認為他很適合去UCLA留學嗎?我看不出為什麼要阻止——他一定會回來的。」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傅洵美駭然地望著對面一臉閒適的人,「怎麼看你都不是想談長距離戀愛的傢伙,洋洋傢伙更不可能。」
聞人傑「嗤」地一笑,「你還真是直接得可惡啊,美美……OK,說實話我沒打算等他,至於那傢伙嘛……他短時間內大概不會去找別人了。」
「好了啦!拜託你別在我面前賣關子了好不好。」傅洵美已經被這個人的故弄玄虛給打敗了。
「到時候我會親自去找他。」聞人傑的俊臉上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非常迷人。
傅洵美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但她仍舊不放心地叮囑著:「那你可要動作快點,洋洋那傢伙你也是知道的,整個一個萬年發情男,虧我在他離開的前幾天還不停地在教育他去了那邊一定不可以胡來,真擔心他染上什麼帶A字頭的病……」
聞人傑聽了哈哈大笑,「放心,洋洋是挺怕死的。而且啊——」調皮地眨眨眼睛,他刻意壓低聲音湊到傅洵美耳邊曖昧地說道:「他沒有我就不行喔……上次他進醫院,就是因為做不完全套才會跟人打起來。」
後來區鳴海向他抱怨,說那幾天只要一跟別人做,就會火大地想起聞人傑抱著那個癆病鬼的樣子,全身上下除了拳頭之外什麼地方都硬不起來。
傅洵美一聽完聞人傑難得的加料笑話,趕緊捂著熱得像紅油火鍋的臉——啊啊,這對處女純潔的耳朵已經被侮辱了!
入秋後,咳嗽與氣喘照例到訪,因為疾病而透支了體力的潘烈靠在沙發上懶懶地閉目養神。
他感覺有人輕輕地走近,以為是媽媽來看自己,他並沒有睜開眼睛。
一聲輕歎讓他認出了來人,他立刻張開雙眼,「聞人……」
聞人傑對他微微頷首,望著他蒼白的臉說道:「又不舒服了?吃過藥沒有?」
潘烈搖搖頭,「沒什麼的。」十幾年他也習慣了。
「我陪你下去走走吧。」散步是潘烈每天必做的功課,適當的室外活動有益健康。
「媽媽剛陪我去過。」他垂下眼眸,竟然不再看聞人傑。
「哦……」聞人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潘烈對他如此冷淡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最近有個展覽,他們應該有發作品邀請函給你,有興趣參加嗎?」無論如何阿烈是不該被埋沒的。
「嗯。」他不置可否,心思全然不在兩人的對話上。
「我可以幫你把……」
「夠了!聞人,」潘烈打斷聞人傑,聲音中帶著隱忍,「不要再對我這麼好……」
聞人傑一怔,「阿烈,你怎麼了?」
潘烈咬了咬下唇,抬頭懇求似的望著對面的人,「我知道最近你的心情一定很糟,所以你不要再管我了……不過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媽媽,她只是擔心我才會那樣做的,她什麼都不知道……」
「阿烈,你在說什麼!」聞人傑的臉色一沉,聲音也變得嚴厲。
鮮少見他發怒的潘烈有些驚慌地住了口,縮了縮身子。
聞人傑見狀,深呼吸了一口氣,半晌才緩緩地說道:「阿烈,聽我說。從小我的父母不在身邊,是你們一家照顧我,我也一向視你們為家人,玲姨、潘伯父還有你都是。所以就算你們有什麼錯,我也絕對不會去恨你們當中的任何一個,知道嗎?」
可是——我們害你跟他分手……」不是沒有偷偷奢望過他們有一天會分開,可如今區鳴海真的走了,潘烈反而覺得寢食難安——他非常清楚聞人有多喜歡那個人,他表面上不說,內心一定是很難過的,「對不起、對不起……」他抱膝將臉埋在雙臂間,企圖掩蓋臉上愧疚的表情。
「不用跟我道歉。我會自己解決好的……」聞人傑溫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其實你根本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我事啊——你對不起的,另有其人喔,比如那天被我揍了一頓的某只呆瓜。」聞人傑故意話中有話。
潘烈一呆,驀地抬頭看了聞人傑一眼,蒼白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桃紅,「那個……我……」他慌得手足無措,一下子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還欠我一個解釋。」微笑地看著潘烈驚羞的表情,就像一隻被嚇壞了的白兔,聞人傑壞心的因子被完全調動起來,忍不住重拾兒時逗弄弟弟的壞習慣。
「嗯……」潘烈聽到「解釋」兩個字,雙頰的潮紅漸漸褪了下去,嘴唇翕張了幾下,但過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出聲。
就在聞人傑以為他不願意透露心事,想放棄了的時候,潘烈終於幽幽地開口,聲音細若蚊鳴:「我們……不,我和他發生那種關係……其實真的都是我不好。」
他勇敢地迎視著聞人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承認了自己原本永遠也不打算告訴別人的事實,「我知道他很喜歡我,雖然不討厭,可是我……我一直不能接受他。」說著他偷偷地望了一眼對面的人,臉再度紅了一下。
聞人傑體貼地點點頭,微微一笑——他當然知道潘烈指的是什麼。哎,還真是錯綜複雜,隔山隔紗呀。喜歡上阿烈這麼個死心眼又彆扭的傢伙,那小子恐怕要自求多福了。
「那段時間我很煩很亂,因為他對我真的很好,我不想讓他失望,也怕自己……」想起蔣行健對他神魂顛倒的態度,當時的潘烈真是非常困擾——水滴石穿呀。
他很怕自己會因為虛榮而把失意與傷心都轉嫁到別人身上,也無意讓任何人做代替品,所以決定不再去蔣家,「他、他本來脾氣很好,我說什麼他都答應的,那天卻很不高興地來找我。那時候我的心情很糟,一直不肯理他,他本來好像要對我發脾氣,後來終於忍住了,還問我有什麼事不開心,我、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那個人真的很細心,也很溫柔,又對他愛若至寶,在他失意的時候會帶他出去遊玩散心,或是在蔣家的大花房裡蒔花弄草——總之就是挖空心思地在討他的歡心。事實上潘烈平時跟他很合拍,根本沒有討厭他的理由,有時候甚至還忍不住想向他傾吐心事……
那天潘烈說到傷心處,黯然心碎的樣子讓蔣行健忍不住吻了他;而大腦一片空白的潘烈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憐惜之情,他非但沒有拒絕,甚至還主動抱住了那個人。
「後來我很生氣,不是氣別人,是氣我自己太壞了……這樣做對不起別人也對不起自己……」清醒過來的潘烈徹底崩潰掉,所以他大發脾氣,又砸又踢把屋子弄得一團亂,哭著趕走了一頭霧水兼無辜的蔣行健,讓可憐的他從天堂瞬間掉進地獄。
而當聞人傑趕到的時候,正好是潘烈自我厭惡最深的那一刻,他什麼也說不出口,「我、我不敢告訴你實話……我知道你誤會了,可是我不敢說……我很怕你會看不起我……」
後來潘烈才發現,從自己不否認聞人的誤解那一刻開始,他已經根本沒有資格跟區鳴海爭什麼了,他欺騙了那麼信任他聞人。結果那天晚上他還不知羞恥地一直死賴著聞人不放,想到這些他就覺得慚愧不已。
「我一直很差勁、很卑鄙……自以為是地認為別人都應該照顧我……」他努力展開一個微笑,輕輕地說道,「這些日子我想過了,其實我最應該做的就是活得像個健康的人,不要再依賴別人的同情過日子。」
聞人傑看著他蒼白的臉上逐漸散發出光彩,嘴角也忍不住上揚,「所以你要我不必再管你了?這可不行……」再怎麼說他也是病人,身體還是需要人照顧的。
「不是……不是因為這個。」潘烈急急忙忙地辯解,「我是怕你心情不好還要來擔心我,而且我媽媽做了那樣的事,你還對我這麼好,我……我……咳咳咳!」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用言辭表達自己的歉意,情急之下又開始咳嗽起來。
聞人的確是從小把他們當作弟弟來寵,有這麼個好哥哥他也應該知足了,之前怎麼就那麼看不開呢?聞人根本不會因為有了情人而丟下親如手足的他啊!
聞人傑拍打著潘烈的脊背溫柔地安撫著,就像過去十幾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阿烈,你長大了。」
咳嗽漸止,潘烈抬頭,兩人相視一笑,「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