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少仲寄居在都城外一家小客棧中已半月有餘。
雖然濮陽少仲自十歲就離家跟隨師父修習武藝,但逢年過節回家省親,少年精力充沛,愛玩心性又待不住家裡,早把都城內外都逛了個遍。熟門熟路的,想隱藏行跡自也容易許多。這半個月來,他日日進城查訪,倒也不曾被人發現。
三月初七,王翼主理都城大案毫無進展,君皇下旨追查王翼的失職之罪。原來的三品頂戴降為六品,成了閒置京官;可王翼雖被剝了官權,原來上的條陳,諸如增兵防衛宰輔府等,仍是照準實行。
查案的官員換了一批,查案的嚴實度卻像漏風皮球一樣,只管著挨家挨戶有模有樣的清查,內地裡卻仍是個空。又過了兩個月,遞補太師的人選早已接了上來,都城幾乎已恢復原樣。太師府一夜滅門的慘案只剩茶餘飯後閒磕牙的無聊話題了。
過了烈陽節,歡喜的節慶氣氛一衝,事情更是了無痕跡。濮陽少仲打點行裝準備回家,本來光天白日要出客棧,卻突然想起他若是光明正大進家門,少不得又要被老頭一頓好念。想了想,又卸下行李,等著月兔高昇,打算乾脆潛進自己家裡在哥哥那裡窩一段時間再現身。
不料幾個月裡白天出門都沒撞見什麼事,今夜三更才到自家後門,滿城酣甜的睡夢裡,濮陽少仲卻突然感到一股特異的氣息在前方一閃而逝。那種冷冷的悚慄感,莫不是──濮陽少仲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也顧不得去追人,身形一矮,竄過花牆,直奔濮陽柔羽的房門來。
「哥!」
一指勁拗折了門扣,濮陽少仲直衝到床榻前,一伸手就掀了被──空的!
這一下心口簡直要擂出大鼓來,一顆心都提到喉嚨了,猛然聽到背後一聲輕咳,濮陽少仲倏地回頭,只見月光下,濮陽柔羽站在門口,帶著玩味的表情瞅著他。
「兄弟,」濮陽柔羽輕拍著文人扇望望掉在地上的門扣笑道,「再怎麼想念哥哥也不必和擋風的門兒過不去嘛!」
濮陽少仲立刻衝到他面前來,上下瞧了又瞧,見濮陽柔羽只是笑,似乎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想想方才自己急得像發癲的牛似的,也覺得好笑,「哥哥半夜不睡跑到哪去啦?」
「睡不著望月清明,詩興一來順道譜了個曲,少仲要不要聽聽?嗯,月明……」
見濮陽柔羽雙眉含笑低聲吟詠了起來,濮陽少仲連忙擺了擺手,「不了,既然家裡沒事,我要去追兇手了。」
「嗯?」濮陽柔羽狐疑的望著他。
「我剛才會這麼急,是因為看到那男人從府裡出去,我還以為……」濮陽少仲聳聳肩,「大概只是路過──嗯?哥?」
月光映照,只見濮陽柔羽臉色有一瞬間的蒼白,雖然立即恢愎了原狀,但額上也微微沁出了幾點汗水來。
「沒什麼。」濮陽柔羽用扇柄輕輕敲著自己的太陽穴,搖頭笑笑,「文人的身體就是不中用,也不過晚點兒睡而已……」
「那哥哥趕快休息吧!」
濮陽少仲伸手要扶他,濮陽柔羽一笑擺手制住了,「沒糟到不能走的地步--少仲今晚還是別出去了吧?」
「嗯?」
「說不定兇手只是因為察覺你回來了才不敢動手,你這一離開,兇手繞回來,濮陽府還有誰抵擋得住呢?」
「唔,說得也是。」濮陽少仲兩道劍眉一宣,「那我就在哥哥隔壁的房間打坐,諒兇手也不敢再來!」
含笑將濮陽少仲送出門去,輕輕掩上了房門。濮陽柔羽身形一頓,再也撐不住單膝落地。
咬牙不發出半點聲響,濮陽柔羽勉力支起身體,慢慢移向床邊,身子沾上軟被的瞬間,背上一片鮮紅滲了出來。
他昏了過去。
※※※
濮陽少仲一清早就聽見一聲尖叫,接著是一下清脆的巴掌聲。
他推開門出來一看,只見一個丫頭捂著臉,眼淚要掉不掉的,他老頭兀自橫眉豎眼的低聲發飆。
「你是做什麼吃的!大公子病了不叫大夫,就這麼大聲嚷嚷?」
丫頭像是有滿腹委屈,吱唔著只說了句:「可是……」一眼瞥見濮陽然介陰沈的臉色,頭一低不敢再說下去。
「去去!今天不用你侍候了!」
丫頭腳尖跐著地,沒敢言聲蹲了個萬福悄悄退了下去。
濮陽少仲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繞過他父親,正要推門進去,濮陽然介卻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搖頭示意不可。
「?」濮陽少仲無聲詢問,濮陽然介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濮陽少仲只得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距離,濮陽少仲估計哥哥就算清醒也已經聽不見他們的對話,腳步一停就問,「哥怎麼了?」
濮陽然介轉過身,臉上已是堆上笑來,「沒什麼,受了風寒,需要靜養──對了,仲兒何時回來的啊?」
受了風寒需要這樣發作丫頭?濮陽少仲半信半疑,睨著他父親看了一會,「昨夜。」頓了一下,「我去看看哥哥。」
「噯,丫頭不懂事你也跟著鬧?」濮陽然介仍是一臉教誨孺子的慈藹神色,「你哥哥最重禮的人,你進去他能不起身?」
是你進去哥才會起身吧?濮陽少仲心裡嘀咕了一聲,想起自己不言聲離家出走了這許多時日,老頭頭上本就稀疏的頭髮好像又白了那麼幾根,也不好太違拗他的意思。想了想,也沒再作聲。
濮陽然介一頭走一頭說,「你昨天才回來,興許來不及和你哥哥說上幾句……前幾天內廷有消息說宰輔病了,可能要找個幫手,今早就來了廷寄,說是宰輔已病得不能理事,要羽兒進宰輔府幫辦事務。唉,羽兒身子是不好的了,到了宰輔府,萬一事繁又忙,不知道要折磨成什麼樣子∼」說著唉歎一聲,絮絮叨叨只是念著,「要是政務府的人事更調也就罷了,送點禮托人說項馬虎就過了,麻煩的是內廷廷寄,竟是宰輔病中上折,君皇准了的!」
濮陽柔羽不只是都城有名的美男子,也是出名的才子。十五歲上就曾因為打賭,和滿城的名士折辯,舌壓群英,令滿座欽服,宰輔親自召見,打算收為義子,在宰輔府見習。誰都知道宰輔府等同君皇之下的權力中樞,宰輔的話十句裡君皇會聽九句半!能在宰輔府待個十年五年下來,年紀稍長不定就是出將入相……結果濮陽柔羽童稚一句:「皇恩不敢忘,親恩不能忘。」……打動了君皇,仍舊放回濮陽府過他濮陽長公子的生活。
宰輔卻是不能忘懷,三天兩頭派人來請濮陽柔羽過府。濮陽柔羽最後仍在宰輔府待了兩年……每日政事習學,詩文會賞,自是不用提。
要不是後來濮陽柔羽身子骨日趨病弱,宰輔恐怕還不願放他回家。也因為這樣,濮陽家二公子十歲上就送了出去,寧願在山上習武學藝,作養的一身強健,也好過滿腹才學、病骨支離……
「推不掉?」濮陽少仲微挑眉,眼中殺機已露。
「唉,看看你。」濮陽然介唉聲歎氣,「除了打殺之外就不能想點其他的辦法?自從太師府被滅,宰輔府日夜加強守衛,你不知道?」
濮陽少仲偏了臉,「那我帶哥哥離開。」
「你哥又不像你身強體健,整日價在外頭跑也無所謂;再說皇命既下,羽兒要是不見了,咱這濮陽府恐怕也要跟著煙消雲散囉!」
那就三個一起跑!濮陽少仲瞥了他父親一眼,看他愁苦得滿臉皺紋都貼黏在一處了,要他放下這個家業,乾脆叫他抱著柱子一塊燒死算了。
「現在只能向君皇告假看看,」濮陽然介歎道,「可當今最是苛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兒子太聰明老父也是煩惱哪……」
濮陽少仲翻了翻白眼,打算不再理會老頭的自言自語,一轉身卻被叫住:「離期限只有兩天,你可千萬不要去吵你哥。爹去寫告病折子,午飯時間就能送出去,唉。」
眼見父親自顧自的走了,濮陽少仲怔了一會,回頭看看濮陽柔羽平靜的房門,眉頭一揚,走了過去。
※※※
文臣下轎、武官下馬。端容正裝、解劍卸甲。肅穆嚴整的氣氛映著皇宮正對門朝陽殿金碧輝煌的色澤,像是向所有臣民展示著它至高無上的威儀。
這裡沒有比皇宮更高的建築,誰要是施展輕身功夫,露高了頭,就有被機關合斥候官強弩穿心的危險。侍衛交接三個時辰一輪,都是當麵點交,守護得滴水不漏。
濮陽少仲沿著皇宮週遭遠遠踏勘了一遍,發覺要潛入宮內而不被發覺幾乎是不可能的。
父親為哥哥寫的告病折子遞上去,御批不准:『卿豈獨樂其身不顧國事耶?』君皇壓根不信濮陽柔羽病得這麼恰好時候。
濮陽少仲本來打算以濮陽家二公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晉見君皇,請求徹回對濮陽柔羽的御命,但他身無功名,又非皇親國戚,自然連朝陽門都進不去。想起在床畔見到哥哥昏睡蒼白的容顏,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潛入皇宮,面見君皇。
正是無計可施的時候,一乘轎遠遠而來,明黃蓋頂紫玉垂蘇,不正是唯一特準可以直入宮掖的轎子嗎?濮陽少仲無聲一笑,身形提縱而出。
道上濺起幾點灰塵,抬轎的轎夫迷了眼,擔心風大驚擾了轎裡的人,回頭卻只見轎簾一角被風輕輕吹揚,覆又垂落。
「玥大人,皇宮到了!」
轎夫是不能隨轎入皇宮的。轎子到了朝陽門要先落地,然後由特定的宮僕接進。
「嗯,進入吧。」清平的嗓音娓娓,轎子輕輕落地,又被小心的抬起。
「這裡很安全。可以請你先放開我嗎?」
「君皇在哪裡?」
「君皇不會想見你的。」
「有你在手上,君皇非見我不可。」
玥不禁一笑,「你若是這樣押著我去見君皇,只怕一露面,就會被當場格斃。」
「投鼠尚要忌器。」
「君皇武學深厚,不是吾等可以望其項背。」
一縷銀柔的髮絲被拂過的劍鋒削落。「這是我的問題,你只要帶我去見君皇就可以了。」濮陽少仲冷冷地說道。
「唉。」玥輕輕歎息,「走吧。」
濮陽少仲微揚唇角一笑,長劍略收,不料呵腰出轎的剎那,玥身形突然一矮,迅速向前掠去。濮陽少仲知他要逃,眉頭一皺,立即變招,長劍回轉,向他肩胛穴位點去;玥身形挪移,揚起的衣袖恰好貼劍而過。
前方兩尺有牆,濮陽少仲默算雙方腳步,打算將對方逼到牆前制住,手腕微勾長劍已轉刺對方胸前,但玥卻像似被什麼用力扯開一般,突然偏離了他的劍勢籠罩範圍。濮陽少仲一劍刺出,收劍變招已是不及,一聲不妙還沒出口,一股大力陡然逼面而來。
「且慢!君皇聽吾一言!」玥急忙喊道。
濮陽少仲只覺得一股灼熱從劍尖傳來,針刺般的炙焰竄進經脈,上臂劇麻感覺頓失,匡噹一聲,長劍已然墜地。
「君皇!臣玥拜見君皇。」玥一旋身,極快的推了濮陽少仲一把,曲膝跪擋在濮陽少仲與來人之間。
濮陽少仲只感覺一道冷厲的目光直逼而來,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藍影。他勉強眨了眨眼,聽見玥那聲『君皇』。
果然名不虛傳哪!聖魔界的君皇──
「君皇嗎……」濮陽少仲猛力一腳踩破翻倒的桃木座椅,木刺扎進腿跟裡,他奮力一掙,咬牙怒笑,「哥哥、是真的病了!」
眼前一黑,思緒已墜入黑暗裡。
※※※
濮陽少仲一睜開眼,就見到自家老頭兩道稀落的眉毛皺成一團的景像,一時還以為是自個兒賴床,老頭受不住親自來叫人了,才想翻個身,不料一動全身骨頭就像要散了一樣,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別起來,」濮陽然介看他咬牙攢眉忍得難受,不禁又緊張起來,「玥大人說要靜養,哎唷,你行行好,別再動了!」
「……哥呢?」濮陽少仲拼了半晌說出一句話來,身子已被父親輕輕壓平在榻上。
「還敢問?」濮陽然介呼了口氣,「托你這勇闖禁宮之福,你哥嚇得病情加重了幾分……」
「啊!」
「別動!」濮陽然介一邊安撫快要跳下床的兒子,一邊露出個笑容,「不過也還好你這麼奮不顧身,君皇答應讓你哥好好修養,何時病癒了再到宰輔府幫辦事務。」
濮陽少仲一口氣鬆了下來,這才注意到所在之處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全身也疼得不像話,「這是那裡,我怎麼了?」
「還說呢。」濮陽然介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這裡是大內禁宮,你受了君皇一掌,差點送了一條小命,醫者說清醒之前都不宜移動,我也是托玥大人求情才得進來看看你……」
玥大人?濮陽少仲一怔,陡然想起那個被自己挾持進宮的人,要不是他在危急時推了自己一把,避開正面而來的一掌,現在他恐怕已經無命可活……想著要和他道謝,卻又不禁奇怪,不知為何這個被硬架進宮的人還要救自己一命?
「我得走了,」濮陽然介看他心思不知飄到哪裡去了,站起身來替他掖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裡不比外頭,稍一得罪人,將來就是不得了的禍!有事可以拜託玥大人,羽兒和他有點交情,也和君皇親近,比較說得上話……」
※※※
「想什麼這麼入神?」
「啊,君皇、」玥吃了一驚,趕忙下座,才要跪下已被人扶著手臂拉起。
「朕不是說過了,私下不必拘禮?」
「是。」
藍發君皇微吐了口氣,背負著手走出幾步,回身坐定了,「為什麼替濮陽少仲擋下掌力?」
「他只是一時心焦,並不是有意冒犯君皇,殺之有違君皇聖德。」
「私闖禁宮,挾持大臣,難道還罪不致死?」
「法理之下尚有人情,濮陽少仲並非為一己之私而來,懇請君皇體念其拳拳為兄之心……」
「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
「呃?」
「你的武功還在濮陽少仲之下,怎麼就敢冒險擋下朕的殺著?」
「慌急之間無暇思及,何況、」玥頓了一下。
「怎麼?」
「臣不好說,說了未免對君皇不敬。」
「哦?心裡打著主意,隱而不宣難道就是敬了?朕不怪你,你說。」
「臣遵旨。」玥微微一笑,後退一步行了禮,「君皇既在,君皇不欲臣死,臣又豈能死?君皇必有救臣之法。」
「你把朕當侍衛使?」
「所以臣才會不好說……」
藍發君皇一笑,聲音已是柔和了下來,「怎麼都說不過你。身體還好嗎?」
「擾君皇牽掛了,臣已經無事。」
「宰輔之病,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宰輔是真病。」
「哦?」
「若是假病,則必略釋權柄以掩人耳目,不會如今一般,君皇有意為他分勞,仍是推辭;也不會指定要濮陽柔羽入宰輔府接替職務。」
「這樣豈不矛盾?濮陽柔羽接替他的職務,他難道毫不擔心權柄被奪?」
「臣不這樣看。」玥眉心微微一斂,幾許擔憂的神色閃過,「宰輔如今大動殺機,要一一拔除政爭的對手。太師靳向就是個例子。臣以為濮陽柔羽也是他的目標,只是連摘兩府,未免過於招搖。所以才要濮陽柔羽入宰輔府,再找機會下手。」
「濮陽柔羽難道就不能藉這個機會反擊?」
「若是七年前的濮陽柔羽,或許可以做到,但如今的濮陽柔羽,入了宰輔府只是任人宰割罷了。」
「濮陽柔羽在宰輔府的那兩年,遇到什麼事?」
「……」
「你不肯說?」
「臣確是不知。」
「你和濮陽柔羽算得上好交情,去問問?」
「這是強人所難,臣不願意。」
藍發君皇盯了他一會,只見他彎月般的雙眉間仍是一抹溫和的神色。知道強迫不來,藍發君皇歎了口氣,自失的一笑,「想來你也不贊成直接找濮陽柔羽來問問了?朋友之情竟比君臣之義重要!」
玥一怔,一曲身跪了下去。
「……你,」藍發君皇搖了搖頭,「罷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臣尚有一事懇請君皇應允。」
「嗯?」
「宰輔恐怕不會就這樣放過濮陽柔羽,也許還會派出刺客──臣請君皇讓濮陽柔羽暫時住進宮裡。」
「……連這些都替他設想到了。」藍發君皇無奈的笑笑,「依你吧!」
※※※
濮陽少仲才睜開眼睛,就聽見外頭傳來極輕的對話聲。
「濮陽公子醒了嗎?」
「回玥大人,還睡著呢!」
「那我晚些時再來。」
聽得腳步聲似要離去,濮陽少仲勉力翻了個身,才想開口,門扇上已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濮陽少仲兩眼直盯著房門,看著它慢慢地被推了開來。
「我是玥。濮陽公子好些了嗎?」秀麗的身形端步而來,最後定立在他榻前幾步處。
濮陽少仲輕哼了一聲,突然眉頭一皺,「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
玥先是一怔,不覺莞爾一笑,「很久沒有人這樣問了……我不是不願意,是不能。」
「你、」濮陽少仲吃了一驚。
「是,我看不見。」玥輕輕一笑。
一時間濮陽少仲真感到自己的臉頰已經滾燙得發熟了──尤其不久前他才抓住玥,逼迫他帶他去見君皇,還被玥救了一命──而他竟然沒發現對方是個盲人──
「這裡的環境我已經很熟悉了,所以行動和常人沒有兩樣。皇宮裡的人也都知道,所以……」
「好了,我明白了。」濮陽少仲喘了口氣。玥那種為別人開脫解釋的作法和他大哥還真是像,難怪他們會交情不錯──
「你和我哥認識?」
「嗯,柔羽不愧是個翩翩君子。」
濮陽少仲不覺唇角一揚,他趕忙抑下自己的笑意,這才想到對方根本看不見。「那你為什麼不幫他?」
「代宰輔職務一事嗎?」玥微微一歎,「病的時間太過湊巧,說出來難以讓人信服,反而會替柔羽帶來更大的麻煩。」
「那現在?」
「因為你為兄勇闖禁城的事早已傳揚全城,所以現在朝臣反而支援讓柔羽告病休養。」
哦?那就是說我真的幫到哥哥囉!濮陽少仲眉頭一揚,高興得兩眼放光,「真抱歉那天抓了你,我在這裡跟你賠個不是了!」
玥柔和一笑,「你能移動了嗎?」
「當然可以啊!」濮陽少仲奮力翻了個身。
「那我們得快回濮陽府。」
「好啊!……呃,為什麼?」
「因為有人要殺柔羽。」
※※※
明黃蓋頂紫玉垂蘇的轎子來到濮陽府前。
「哥!」轎窗裡一眼看見濮陽柔羽迎在府前,轎子還沒落地,濮陽少仲早已一個竄步出了轎,雖然腳步還有點兒歪斜,但上揚的眉宇已顯得精神奕奕。
濮陽柔羽的臉色仍是蒼白,看去氣色卻比之前好上許多,唇畔微微一勾,略微冷涼的手輕輕搭上濮陽少仲的手背,溫和一笑,「少仲,辛苦你了。」
當初憑著一股衝勁直闖皇宮,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想起差一點就要和哥哥天人永訣,不知怎的心裡一股熱浪直湧了上來,一陣酸苦逼上,淚水在眼眶裡轉了轉,硬是忍住了。濮陽少仲輕輕吸了口氣,將手向後一讓,「是玥送我回來的。」
「玥大人。」濮陽柔羽一笑,一個揖深深拜了下去,「舍弟給您添麻煩了。」
轎簾掀起,濮陽柔羽一步向前,平伸的手恰好接住玥向前的勢子,引著他跨過轎欄,緩步上階。
「濮陽兄不必和我客氣。」玥微微一笑,「去年來過濮陽府,路徑還熟,濮陽兄玉體微恙,還是進去歇著吧。」
安頓濮陽少仲回房安歇,遣退所有從人,兩個人在書室裡靜默著。
兩個人都不是急躁的個性,一盞茶飲盡了,玥放下茶盅,這才款款說道:「玥今日的來意,濮陽兄應該清楚。」
「嗯。」
「濮陽兄的意思呢?」
「貪生焉得長生乎?」濮陽柔羽淡淡一笑,扇柄輕輕按揉額角,「更何況宰輔派出的人如果是『他』,那麼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辦法逃過。」
「如果是皇宮或忘懷嶺呢?」玥回以微笑,「『他』不至於闖進這兩個地方殺人的。」
「難道要我一輩子都困守在那裡嗎?」濮陽柔羽微揚唇角,「派出查案的人難道少了?守在宰輔府的人難道少了?但至今仍找不到他的蹤影。官府要緝捕他歸案,恐怕是不可能的。」
玥一時語塞。良久才輕輕歎息一聲,「早該知道無法說服濮陽兄的。」
「謝謝你,玥。」濮陽柔羽誠懇的說道,「生死有命。更何況我瞭解他,在任何人之上──我不會有事的。」
「既然如此,」玥輕輕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少仲目前有傷在身,濮陽兄不介意我多派人守衛濮陽府吧?」
「咦?是玥大人啊!」剛從府衙辦事回來的濮陽然介還沒進門就看見玥從府裡走了出來。
「濮陽大人,玥有事先離開了,告辭。」
「呃,玥大人──」
眼見玥升轎而去,濮陽然介滿懷希望的看著自己的兒子,「羽兒,玥大人說了什麼?你不跟玥大人一起走嗎?」
「爹。」濮陽柔羽堅定的目光一瞬,溫柔的笑了,「我是不會離開濮陽府的。」
※※※
初八的夜晚,月還黯淡不明。朦朧的雲薄紗一般掩住一整片稀落的星光,蟲鳴將歇,融在夜色裡的濮陽府看去一片安詳靜謐。
隱在樹影裡一雙平靜的眼緩緩巡視著週遭景像,絕不遺漏的看遍所有駐紮在此的明刀暗槍。忽然迎風而起,颯颯的風拂樹葉聲,巧妙的掩去本已幾不可聞的落地聲響。
暗夜的人影靜靜接近濮陽柔羽居住的院落,停在那扇薄門前。
濮陽柔羽安靜的坐在榻上,扣著扇柄的右手有一瞬間微微滲著冷涼的汗。如預期般的,『他』果然毫無困難的穿過密佈的哨兵,來到自己的面前。巡夜的人才剛過門前,一小杯熱茶冷卻的時間之後,另一批巡視者會再經過。
映著月光,濮陽柔羽看見門外的人舉起右掌,慢慢貼住門栓扣合的地方。他捏緊手中的扇柄,慢慢將自己全身的力量貫注在扇柄上。機會只有一次,他必須把握。
瞬間房門微動,一隙月光透灑,濮陽柔羽猛地立起,掌中折扇向房門平旋而出;同一時間,窗台輕響,勁裝的黑色人影竟穿窗而入,手風突起,一掌擊向向前飛旋的折扇,一掌擊向榻前的濮陽柔羽。
「唔─」鮮血溢出濮陽柔羽的唇角,蜿蜒流下『他』已然按在他唇邊的手掌。
「濮陽公子,有事嗎?」巡視的人剛到,例行發問。
開啟的窗扇已經攏合,擲到門邊的折扇輕輕墜地,連灰塵也沒有濺起一些。
「濮陽公子?」
『他』輕輕移開覆在濮陽柔羽唇上的手掌,袖口下的利刃閃著光。
「沒事。」濮陽柔羽緩緩的說道。
濮陽少仲突然從床上驚坐起來。
心口的跳動十分劇烈,一道早已刻在他記憶裡的氣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環繞在這周圍。胸口的感覺有點悶痛,卻不像是之前舊傷的餘威,「……哥?」心口一悸,他猛然從床上躍起,一摘寶劍,迅速衝向濮陽柔羽所在的廂房。
「為什麼不逃?」低沉的男聲在濮陽柔羽耳邊問道。
「如果你真要殺我,我早已無命可活。」濮陽柔羽無可奈何的一笑,唇角溢出的鮮血漸漸染紅兩個人的衣襟,視線已經有些模糊。
「你知道我會再來。」他的表情平靜無波,手腕翻轉,利刃指向濮陽柔羽的胸口。「你不致於以為宰輔大人會放過你。」
「呵,」一口鮮血再度上湧,神智已陷入昏沉,濮陽柔羽慢慢伸手握住他攏著短刃的右手,眼睫一合,輕輕一笑,「那麼,你還要再殺我一次嗎?師兄……」
「哥──!」
濮陽少仲撞門而入,眼前的景像讓他的思緒在剎那間陷入一片空白。
身體的動作比思考更快,他陡然向前撲出,長劍揮灑出一片晶瑩的利芒,床榻上的黑影鵬飛而起,劍光隔斷黑影與他的兄長,卻隔不斷就在他眼前沒入濮陽柔羽胸口的利刃。
「啊────!」
劍穗飛揚,月光下的床榻一片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