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我啦,開門啊!」寒風細雨中哆嗦著的一群夥計輪流拍著門,為這個不尋常的現像交頭接耳議論著。
太師府側門本是運輸食物雜什的出入口,平常不到五更天就有專門負責的人等在門洞前,與送貨到太師府的商家交割貨物。數十年如一日從來不曾耽誤,今天卻已經遲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人應門。
太師府正門矗立的兩隻石獅子旁,站得釘子也似的衛兵像是沒聽到這邊的動靜一般,依然直挺挺的站著。幾個等得不耐煩的夥計忍不住走了過去,幾聲「這位大哥請問一下……」沒有回音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輕輕拍了衛兵一下。
「嗚哇哇∼我的媽啊!」殺豬似的驚駭聲在消停幾拍後震天嘎響起,「碰!」的一聲,本來佇立的衛兵一言不發的倒了下去。死人蒼白的臉色,咽喉處有一道早就干凝的血痕。
「噯呀!你聽說了嗎?一夜滅門哪!」
「是啊!真可怕,太師府上上下下百來口人,竟然連個聲兒都不出,就全部死光了!」
「聽說是一窩盜匪……」
「血多的一直流到街上呢!」
「我表哥在衙門裡當差的,今兒個聽仵作說是同一種殺人的方式,斷定兇手是同一個人!」
「嘿!搞不好是濮陽少仲嫌未來的老婆太醜,乾脆宰了的;濮陽少仲不是聽說剛藝成下山?」
「濮陽少仲?不可能啦,他爹指望著這門親事給家楣添光,別說是醜了點,就算是母豬也得娶啊!」
「什麼!哈哈哈,這倒有趣哪∼」
小客棧裡熱鬧得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正冒著一個又一個的傳言氣泡。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也不時加入意見,到最後這個兇手從一個人到十來個殺手組成的集團,從京城的權力鬥爭到濮陽家毀婚殺妻,各式各樣五花八門比元宵燈節還熱鬧。
這裡是皇城附近的大都城。都城裡最壯觀的一座建築就座落在朝安胡同裡。那是當朝除了宰輔之外最有勢力、算得上是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太師靳向的府第。要巴結奉承的人多如牛毛,當然欲殺之而後快的人也數不勝數。
兩天前的一個深夜裡,一場大雷雨掩住了所有可能有過的淒厲呼喊,一整個偌大的府第,在第二天,一早被發現的時候,連司晨啼叫的公雞都死得乾乾淨淨。
兇手成謎。
※※※
「王大人,這件事情老夫已經聽說了。」說話的人頭髮已經小半蒼白,兩頰微微凹陷,椒豆一樣的小眼鑲在稀疏的三角眉下,看上去倒十分精神。「真是造化弄人,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說著連連嗟歎,「您知道的,小犬已經和太師的掌上明珠定了親,這會子大受打擊,信誓旦旦說要替未過門的媳婦兒報仇,老夫怎麼樣也攔不住,現在早就不在府裡了。」
老匹夫!王翼在心中暗啐了一聲。誰都知道這老傢伙心裡打的什麼主意。要說才能或許是真的有那麼一點,陞官之道卻是人人望塵莫及。一個兒子上山學藝,回家之後二話不說就帶著去給太師府提親,明著說是要娶太師的女兒,其實是打算讓自己的兒子去入贅。都城裡誰不知道太師的女兒天生是個有缺陷的,屎尿都要別人照顧了,談什麼賢慧淑良?
王翼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宰輔大人的意思,要調查所有和太師府有來往的王公大臣。二公子既然曾和太師府訂親,情理上自然要關照一下的。這樣吧,既然二公子不在府上,那麼下官先回去覆命,隔幾天二公子回府了再來。」
「王大人來回奔波,老夫再怎麼不知情理,也要讓大人好好的休息一番再上路嘛!前廳酒席都備齊了,就不知王大人是否肯賞臉?」
王翼看著那一張儘是腴笑的臉,不自禁的生出一股厭惡之情。但他來得不巧,的確已是中午用飯時間,宰輔府和這裡隔著一百來里,要找個休息的地方也只有外邊的客棧,硬要推辭似乎也沒有道理,更何況幾個轎夫抬了一早上的轎,也不好再叫他們上路。「……嗯。」王翼勉強應了一聲。
王翼很快就覺得留下來是正確的。
「爹,王大人。」
清朗的嗓音平貼入耳,令人不覺精神一振。王翼定睛一看,見到出聲的人微打著揖,擺出延客的姿態。一把文人扇安握在左掌,張開的右掌顯得五指修長而晰白美觀。
他自然就是濮陽家的長子,濮陽柔羽。
濮陽柔羽是盛名遠播的美男子。聽說連死去的太師靳向都對他有意思。都城裡的傳言聽多了,王翼還以為濮陽柔羽真是個陰柔似女的人;今日一見,才知道是宛如芝蘭玉樹臨風而立般的俊男兒,五官雖然清妍秀麗,卻絲毫不帶媚氣。距離還有十來步,王翼已覺得一股清新之氣迎面而來。
分賓主落座,王翼不自禁又看了看這互稱父子的兩人。實在很難想像竟是有血緣的一家人?
「王大人請留步。」
一席宴飲,濮陽柔羽只是陪宴,沒說什麼話;和糟老頭闊論朝事,沒什麼正經的,歌功頌德的話倒是聽了一車。酒沒喝幾杯,王翼就藉故有事辭了出來,尋了自己的轎夫,剛準備起程,卻聽得一聲呼喚,是濮陽柔羽。王翼忙蹬轎止步,掀簾而出。
「濮陽公子有事?」
濮陽柔羽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能耽誤大人一點時間?」
「你已經耽誤了。」王翼笑道。濮陽柔羽和他父親一點也不像,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十分舒暢,王翼並不介意為了他多留在濮陽府一會。
「是關於舍弟的事。」濮陽柔羽做了個揖,將他重新讓進門洞裡。
「請說。」
「舍弟不久前才學成下山,下山後就與太師的掌上明珠定了親,這是王大人知道的。」濮陽柔羽一頓,眉心微微蹙了起來,卻笑,「京城裡有些不乾淨的傳言,我想王大人不致於理會。但舍弟與我畢竟是手足至情,在此事上不免多叨擾大人一聲。祈不見怪。」
「原來如此──」王翼一楞。要說濮陽少仲殺未婚妻,實是毫無根據之事。但聽說濮陽二公子英姿颯爽,心高氣傲,若要完全摒除嫌疑,也是不可能的。宰輔要他查案,他按部就班的查起,心中本無成見,但此時聽濮陽柔羽一聲關照,心裡卻突然醒覺了起來。
會特別提起,自然很有可能真的是兄弟情深,但何嘗不可能是欲蓋彌張!王翼望定了濮陽柔羽,自那雙嗔黑的眸子裡卻只看見一番誠懇。王翼在心裡歎了口氣。想想又覺得自己未免多心:濮陽柔羽那樣一個聰慧絕頂的人,肯做這種自打嘴巴的事?
王翼一拱手,「下官明白,一切稟公處理就是。」
「多謝大人。」濮陽柔羽微微一笑,一揖恭送他出了府。
※※※
百年老店的上等客房裡,一柄綻著青寒光芒的劍微微抖動著。少年右手握著劍柄,左手一塊上好的綢布,輕輕拭過劍身。劍是乾淨的,平滑的可以清楚映出少年俊俏帶著英氣的臉孔,以及眉宇間那股彷彿沉思卻又微微糾結的神情。
靳府的慘案,最初被發現的時間應該是在當天半夜,三更剛過的時候。發現的人就是濮陽少仲。
他到靳府的時間其實應該還要更早。如果不是那場突來的大雷雨,恰好將他阻了一阻的話。夜探靳府的原因也很簡單,他要自由自在,而且不要連累家人、特別是他的哥哥,濮陽柔羽。他父親既然可以為了權勢出賣自己的兒子,他當然也能為了自己斷絕這個荒謬的婚姻。拍拍衣袖離家出走是最簡單的方式,但他父親說:「你不娶,難道叫你哥哥去陪太師?」
那個老匹夫?他想起兄弟兩人硬被他父親拖到太師府相親的時候,靳向看著濮陽柔羽的眼神。他當時就決定,他要殺掉那個老匹夫。
所以當他看見滿院死屍時,他十分驚訝。是誰幫了他這個忙?
腳下濕透的軟泥印出他的靴印。他眉頭一挑,運起輕功飛躍在靳府各處,不意外的發現兇手不只聰明,還能謹慎行事。雨勢洗去了所有的痕跡,他查不出兇手遺留下的任何線索。
他回到剛進來的地方,正要除去自己留下的靴印時,突然聽見很高的地方有著一絲輕微的氣息。他連頭也沒抬,劍氣陡發,劃過樹梢,一根細枝帶著幾片殘葉唰的落下地來,空氣裡飄蕩著冷冷的氣息。他知道那個人已經離開了。
拭劍緩慢而規律的動作可以寧靜他的思緒。
他正在想他。那個在雷雨夜散發出冷冷氣息的男人。
如果那男人是兇手,那麼他是唯一的目睹者,為了滅口,男人會自動找上他;如果那男人不是兇手,那麼當晚他在靳府出現的事就很有可能洩露出去。他是不是真正的殺人者,並不重要。權力的鬥爭太凶狠,稍有不慎就是毀家滅門之禍。高牆深院他並不在乎,但是他還有哥哥在。溫文儒雅一介書生,萬一洩密,別說經不起嚴刑拷打,光是地牢骯髒的環境就受不得了。
於是不論是誰主動找上誰,他們之間已經訂下了一場生死戰約。
※※※
王翼本來是打算直接到宰輔府覆命的,半路卻突然想起濮陽柔羽的話,心裡總覺得有什麼梗在胸口不踏實,於是又吩咐轎夫轉往審理司,親自會見清查證物的一干衙役。
「在屋外的屍身上,傷痕有泡水腫脹的跡像。死亡的時間應該是在大雷雨之前或同時。」
幾個仵作的報告大同小異,但有的說是一刀斃命、有的說是一劍斃命。他自己細看死者傷痕時,才發現兇手使用的兵器有點兒不尋常。每具屍體上的傷痕都在咽喉下一寸三分處,約半寸長,傷口看起來不似劍傷的創口狹小,卻又不如刀傷的創口寬廣,恰似兇手使用的兵刃是刀與劍的綜合體一般。
「太師府裡是否有任何可疑的發現?」王翼負手踱了一會兒步,回頭問道。
一個差役躬身回道:「回大人,兇手沒有留下什麼證物,只在太師府左進的院子裡,地面有一處擦痕,好像是用鞋底抹去什麼的痕跡。」
王翼皺了一下眉頭。太師府院裡會有鞋底抹去土的痕跡,必是在雨後踏足其上。這兇手恁地奇怪,若是在大雷雨之前作案,又何必等到雨後再回到太師府?難道是想確定是否尚有活口?
思來想去沒有個準頭,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望在屍身奇特的傷痕上。但這些傷痕顯然是絕頂的武功高手留下,普通仵作沒有見識過,自然也不會知道這些。自己又是一介文官,該找誰呢?
誰?──驀地,濮陽柔羽的形影躍上心頭。王翼不禁呆了一呆,才想起濮陽家二公子上山學藝拜的師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頂鶴真人。透過濮陽家向頂鶴真人問上一問,應該也是個好方法才對!
主意既定,王翼回身出了審理司,驅轎又往濮陽府來。
「唉啊!這可不是王大人嘛?」濮陽然介兩隻眼睛笑成了一條縫,「王大人離開還不到半天又轉回來,莫不是,」濮陽然介突然壓低了聲音,問道,「宰輔大人有什麼吩咐?」
「不是,」王翼略帶煩躁的說道,「下官只是突然想起有事想請教濮陽長公子罷了。」
「原來王大人是來找羽兒的?」濮陽然介微微怔了一下,立時又是滿臉堆上笑來,「可是方才羽兒有什麼得罪大人的地方?唉,羽兒關心弟弟是好的,但是冒犯了大人可就不曉事了,老夫先在這兒給王大人賠個不是……」
王翼只好跟他客套了幾句。誰知道這老頭話匣子一開竟是停不了般,又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跟著濮陽家的下人到了後院,早見濮陽柔羽笑盈盈的就要向他揖禮。
「王大人。」
「別、別再客套了!」王翼喘了口氣笑道,「方纔在前廳和濮陽大人說的夠多了。」
「那麼,王大人有什麼事?」
還真是快人快語!王翼心滿意足地笑了下,突然整肅了臉容,莊嚴說道,「下官是為了尋找破案的線索而來。」接著便將來意說了一遍。
「不知能否請濮陽公子代下官向頂鶴真人一問?」
濮陽柔羽聽罷,眼睫微微一斂,蹙額不語。
「濮陽公子?」
「王大人,」濮陽柔羽回眸對上,歉然一笑,「這事得要舍弟才能幫得上忙。」
「只是一問……」
濮陽柔羽輕輕噓了口氣,「王大人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江湖規矩也是理所當然的。頂鶴真人立規極嚴,門人一旦入山,不到固定時日不論任何理由均不得擅自離開。即使是家父思念舍弟,欲上山一探也不能得。」
「這、」
「何況現下舍弟已經拜別師父下山,濮陽家與頂鶴真人已無關係,就是去了,別說見不到真人,恐怕連山門也不得進了。」
「原來還有這種規矩,」王翼聽罷怔了一會,心中還在思索是不是所有江湖中人都有這種奇怪的規矩時,濮陽柔羽已是笑了。
「王大人不必心急,這只是某些江湖高人自立的規矩罷了,並不見得人人如此,王大人可以另尋高明。」
「那,」王翼微皺起眉頭。他一個江湖人物不識,卻到那裡尋去?
「何不到忘懷嶺一問?」
忘懷嶺?九長老居處?「唉啊!下官怎麼就沒有想到呢!」王翼一拍自己額頭,才突然發覺今天許多問題都沒有問出口,濮陽柔羽卻像看穿了他心思般早已一一回答。王翼抬頭看了濮陽柔羽一會,濮陽柔羽微笑回望,仍然謙和溫雅,一絲得意驕矜之色也沒有。王翼不禁一笑,「和濮陽公子談話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只可惜下官差事在身,不便久留,有機會定當再來請教公子。」說罷一揖到地,辭了出去。
濮陽柔羽送王翼出了二門,眼見他遙遙去了,方才回過身,慢慢踱步回來。
一進書房便怔了一怔。端坐在西側椅上的,可不是他的弟弟,濮陽少仲?
「那個人是誰?」
「王翼──負責調查太師府滅門案的官員。」
濮陽少仲一抬腳,按劍在手,就要推門出去,濮陽柔羽一笑,「少仲,他查不出什麼的。」
「就是這樣才麻煩。」濮陽少仲一揮手,轉身又坐了下來。
「嗯?」
「人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
「有個人看見我在太師府,事情傳出去會牽連到家裡。」
「什麼樣的人?」
「我沒有看見他的臉。」濮陽少仲兩道長眉一宣,「但我相信只要在百步範圍內,我就可以將他找出來。」
「高手?」濮陽柔羽問道。
「嗯。」濮陽少仲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在我之下。」
濮陽柔羽微微蹙起眉頭,思索了好一會。「你離開一陣子,直到這件事不再重要時再回來。」
「哥!」
「我不是趕你走,」濮陽柔羽溫和的笑著,「一來,你留在這裡心裡也會想著那個人;二來,王翼可能還會再來,或許還有其他調查的人會來,在自己家裡躲避這些人也不是你能忍受的事。」
濮陽少仲無聲透了口氣,他這個哥哥真是將他瞭解到了十二萬分。
「哥。」
「嗯?」
「……那老頭沒被我氣死吧?」濮陽少仲冷著臉問道。
「差一點。」濮陽柔羽噗的笑出聲來,「我會告訴爹,人不是你殺的,他今晚就能睡個好覺。」
「噢。」濮陽少仲抿了抿唇,望了濮陽柔羽一會。幾句話在喉間吞了吞終於沒有問出口:既然要幫爹,哥哥你為什麼不去做官呢?
「我去幫你準備行李。」濮陽柔羽像似沒有發覺他的疑問一般,一轉身,逕自瀟灑離去。
※※※
這裡是『聖魔界』,一個與人間相似卻又不全然相同的異世界。
相傳遠古時,擁有藍色頭髮與暗紅色眼睛的領導者,將一群與普通人類不同的人聚集在一起。
因為他們的壽命比普通人類長,有些還擁有特殊的能力與外貌,種種關於他們的謠傳開始在各地擴展,人類視他們為妖邪精怪,處處排擠;他們為了生存不得不與為數眾多的人類戰爭,最後另辟空間安身立命。
人類統稱他們為『魔』,他們則稱自己為『聖魔』,說自己其實是比人類還高貴尊嚴的存在。後來相沿成俗,也就稱自己居住的這個空間為『聖魔界』。
然而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祖先來自人界,也許是因為他們之中,有部分偶爾也到人界去探勘,甚至與普通人類通婚生下後代;他們雖與人界隔絕,長久發展下來,卻也出現與人界類似的朝廷政情與商賈買賣。
但除了這些相似的地方之外,還有一部分,是被他們稱為人界的人所不明白、也難以想像的。比如說,『長老』的存在。
王翼來到忘懷嶺,跟隨忘懷嶺的接待人走在上嶺的路上。
臨著深崖的小路一邊是高聳參天的絕壁,一邊是雲飄霧渺的深谷,山風一陣一陣透心涼而來,即使是像王翼這樣一個不會武功的文人走了大半天也渾身無汗,只感到清風徐徐,身心都被這風滌得乾淨舒暢。
在聖魔界,長老有著與君皇同尊的地位。就是君皇來訪,長老一聲不願見也就擋回去了,因此王翼此番前來,也沒有把握長老是不是會為這點子芝麻豆大的小事接見他,沒想到童子進去通報之後,不過片刻便出來請他進去。
時間這麼短,王翼本來以為進門不過幾尺路,沒料到竟是七彎八拐走了這許多時候,看來就是眼前這總角小童也是深懷絕藝,只顧著自己不懂武功,才刻意放慢腳步了……
正胡思亂想間,眼前已出現一排屋舍,飛簷紅磚翠綠瓦,甚是雅致好看。在前頭導路的童子突然停下步來,清脆的嗓音喊道:「長老,王翼到了。」
「請進。」
清平的嗓音傳喚,王翼趕忙略整了衣冠,看看童子只在一旁垂手侍立,他也就自行舉步跨了進去。
廳內軒敞,外來天光明亮,王翼一進門便看清屋裡只有兩個人:一個看來不過十八九歲的少年端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平靜帶笑的望著他,一旁看來二十來歲的青年則靜立其側,週身散發出一種沉穩內斂的氣質。
王翼一時呆了:這?長老是那位?
「嗯?」端坐主位的少年輕吭了聲。
王翼聽出這聲音是方才叫他進來的那位,趕忙一撩袍角跪了,頭碰下地去,「臣,慎刑司王翼拜見長老!」
「起來回話。」少年說道。
王翼又叩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目光一抬與少年正照了眼,一時間只覺得少年那雙翠綠色的眸子仿如大湖之水,深邃、開闊,好像有一股吸力要將他引入一般,心頭一震,連忙別開視線,這才信實了眼前這看來比自家子侄還年輕的少年,是修行超過一千年的九長老。
「你是負責太師府滅門一案的官員,」少年見他拘謹,反而笑了笑,「不查案卻來到忘懷嶺,莫不是懷疑忘懷嶺窩藏著兇手?」
「下官不敢!」王翼一驚,回了話,才想到長老是在同他開玩笑;想起自己到忘懷嶺來請教兇手一事,卻從剛剛一直呆到現在,不覺好氣又好笑,唇角輕輕一揚,忙又斂住了,正容說道,「下官是來請教關於兇手之事,」接著詳細的描述了屍體傷痕的情狀。
少年聽了微微蹙起眉來,抬頭與身側站著的青年對望了一眼。
少年不答反問,「是誰派你來調查此案?」
慎刑司並不是普通的理事衙門,刑案不論大小,一向都是審理司轄下的衙門問案拿人,再交由慎刑司定罪。王翼知道長老是問他為何官不司其職,卻越權查案,連忙回道,「臣職在慎刑司,一般刑案本不上慎刑司,但因此案關聯到朝中大臣滅門大案,故宰輔大人下令慎刑司,特別囑意調查。」
「宰輔?」少年眼眉一動,又是沉定如常。微微一笑只道,「你所說的傷痕,吾只知五百年前,蕪山的齊刃一派曾傳出類似的兵器劍法。但事隔多年,齊刃一派早已凋零沒落,吾本以為齊刃早已失傳,沒想到如今再現,竟成了滅門兇手。」
「這……」王翼一聽不覺失望。五百年前的舊事,如今卻又從何查起?眼見長老定定注視著他,只得吶吶言道,「下官明白了,多謝長老,下官告退。」
「你去吧。」
「是。」王翼一磕頭,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慢。」
王翼回過身來,只見少年口唇微掀,卻只是一笑,「兇手沒有留下什麼線索,查也難查,只是今後必須避免類似事情再度發生,幾處京官大員方面,可以著人加意保護,比如,」少年頓了一下,「宰輔府。」
王翼心裡咯登一聲,突然覺得長老話中有話,細思卻是合情合理,再尋不出破綻來,只得一揖拜別,逕自出廳去了。
下山的路只有一條,天色又還早,小童說聲有事待辦也不再送他回程。一個人沿路觀山賞雲本是施然舒暢的事,無奈王翼心裡諸事紛擾,一會兒想起長老已過千歲,卻仍舊年輕如斯,進修行之門去修行,似乎也是一件好事;一會兒卻又想起塵事擾攘,自己身負太師府滅門命案,怎能有這種出世之想?
心事盈懷,眼前好山好水倒全成了無物。
突然眼前有個影子一閃,山路卻窄得只容兩人勉強並肩通行,一邊是絕崖一邊是山壁,無處可躲又難以側身,王翼心裡叫聲不妙,卻已經止步不住,一頭撞了上去,心念電轉間,他雙臂齊出,心想等下撞上來人,也可以將人抱住,不致於就害人家滾下山去……不料來人輕挪巧移,飄然退了幾步,王翼雙臂用力過猛,頓時將自己抱了個滿懷。
風吹來,頭上紗帽飄飄墜下崖去……王翼尷尬得滿臉通紅,心想這下就算笑掉人家大牙也無話可說了,猛一抬頭,卻見來人只是沉靜的退在一旁,細緻的瓜子臉兒上帶著恬和的微笑──
「……可否請先生稍微讓路?吾有事要見長老。」
「?嗯!啊!…是、是…」
王翼也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直到清和的聲調宛如深井平靜的水輕漾波紋般透冽沁心而來,方才醒覺。王翼又呆了呆,才從極度的震撼中清醒過來。
來人雙目淺合,一頭銀髮微束,柔順的貼在背後。長而彎的細眉是那樣好看的弧度,蓋住眼簾的兩排睫扇在眼窩下形成淺淺的暗影,微顯蒼白的光柔面頰絲毫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那鼻、那唇、那頸、那肩……
王翼再次發覺自己又呆住的時候,眼光早已將對方自上而下不知看了幾回。雖然發現自己正堵著唯一上山的路,但他就是沒有辦法移動分毫。
「先生?」
「呃、對、對不住!」王翼又一震,趕忙側了側身,這一側沒留神,腳下竟踩了個空,「啊!」的一聲,突覺一股清風貼著自己的背後拂過,待回過神來,自己已是好端端的站在山路上,但眼前卻失去了那人的蹤影。
「啊!」王翼心神俱震,一聲驚呼,趕忙轉身向下望去,這一瞥眼才發現對方已在自己身後,方才瞬間拂過自己背後的清風,竟是救了自己又讓雙方調換了位置!
來人向他微微一笑,頭略點轉身離去。王翼怔怔的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急連禮貌都顧不上,一開口便喊,「喂,你──」
「我是玥。」來人回頭,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一般,回答了他的問題。一笑,微施禮轉身飄然而去。
「玥?」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那兒聽過……「啊!是他!」王翼又是一驚。很早以前就聽說玥大人美如芙渠,如今看來,只覺得芙渠哪及得他千分之一?
王翼不禁一歎,歎出聲來卻連自己也呆了一呆。玥,嗯,玥大人──唉啊,忘了問玥大人,君皇對太師一門被滅案有何指示了!
蹉足連歎,卻也不好再上山去,王翼怔怔望了山門一會,吐了口大氣,方才回到山腳,尋了自己的轎夫登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