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就陰沉了下來。忘懷嶺地處高處,不多時已下起滂沱大雨。
雨打在青花石鋪成的天井地面,叮叮咚咚的聲音擾得濮陽少仲心裡一陣忐忑。他跟著長老走出大廳,沿廊道進入一間空闊的大屋。屋子中間有一塊圓形的黑色盤石,長老指著那塊盤石說道,「這是定心百,你在那上面坐坐。」
他依言而行,盤膝坐在定心石上。剛閉起眼睛,就感到一雙手按在他背上,隨後一道溫暖的氣流在他身周慢慢迴繞了起來。
「我將引導你的意識脫離咒術的束縛。現在,你仔細想想夢裡曾有的回憶吧。」
突然要他想夢裡的回憶?想什麼好呢?對了,想想昨天剛做的夢好了……唔,昨天做了什麼夢來著?應該是有末鬼在吧?末鬼、末鬼……
天突然就陰了下來。
他和末鬼才剛在歧路上分開,兩個人沿著不同的路追趕一窩土匪。轟隆一聲悶雷,雨就像打翻了臉盆一樣當頭扣了下來。
濮陽少仲一眼望見前面有間破廟,心頭一喜,連忙加快腳步,不料前腳才踏進去,就發現一排濕漉漉的腳印從廟門口一直延伸到裡邊神龕下。濮陽少仲微微冷笑,側身閃在門邊,注意傾聽裡頭的動靜。
外邊的雨下得密實,細細的雨霧隨著涼風飄灑,他站在門邊,雨很快就沾濕了他全身上下。
裡頭還是沒有動靜。該不會根本就不在裡面吧?濮陽少仲微覺詫異。
他等了會,又側耳細聽,仍然毫無異狀。眼看雨愈下愈大,他的衣擺已經有水滴下來。等待既然徒勞無功,他決定入廟一探。
水跡消失在神龕底下,他提掌拍去,將神龕拍得離開原位,空的!他陡然醒起,已聽一陣刀風自上劈了下來,他舉劍架去,略側身卸去力道,劍身一抖,劍芒銀蛇一樣竄出,將對方逼得跳開幾步。
一個滿臉鬍子的粗壯男人用力喘著氣,狠厲的眼神裡透出一點驚惺,恨恨的罵道,「老子和你們無冤無仇,就端了老子的窩!」
濮陽少仲微微瞇起眼來,不屑的說逍,「你打家劫舍,搶奪錢財也就罷了,做什麼殺害人命?今天既然撞在我手裡,我就抓了你去見官!」
「喝啊!」男人大吼一聲,舉刀劈來,濮陽少仲回劍削去,男人立刻收刀後退,虛晃幾招轉身逃出廟外。
濮陽少仲跟著縱身躍進雨裡。
他和末鬼追緝這窩土匪已經半個月,就剩兩個大頭目還沒落網。末鬼追其中一個去了,另一個現在就在他眼前,大好機會豈有放過的理!
濮陽少仲輕功厲害,幾次追及,都因雨勢奇大,男人又拚死抵擋,而未能一舉成擒。兩人一前一後在雨中奔跑了小半個時辰,地勢漸漸高超,一座涼亭出現在眼前。
涼亭建在坡上,鮮紅蓋頂十分顯眼,男人像是愣了一愣,回頭看了淡陽少仲一眼,突然用力罵了一聲,「操你娘!叫你再追!」就加快腳步街上了斜坡。
濮陽少仲心頭火起,緊迫著跳了上去。眼見男人就在前方不遠處,他心頭一喜向前躍起,半空抽劍砍去,滿以為就要手到擒來,不料男人突然怒吼一聲:「去死!」,刀片子用力向下一揮,咻的一聲,男人的身軀已經急墜而下。
濮陽少仲一怔,這才發現兩人所在處竟是一片斷崖。他不熟地形,高處斜坡又遮掩視線,沒有發現男人其實是站在吊橋上,現在吊橋被砍斷,他奮力一跳等同直衝斷崖。
他身在半空,又是揮劍下砍的勢子,腳下沒有支撐,立即直墮了下去!
形勢凶險,真正是生死懸於一線。男人原是站在橫跨懸崖的吊橋上,如今吊橋被刀劈斷,男人早有準備,手抓著被砍斷的吊橋擺盪到懸崖的另一側;濮陽少仲急中生智,奮起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劍向前射出,「噗」的一聲,劍射在男人身上,男人笑聲未絕已被利劍釘死在崖壁上,他自己也藉著這一擲之力後退,勉強攀住崖邊突出的一塊石頭。
呼呼呼!
濮陽少仲右手抓著雨滑的石塊,左手五指成勾,用力向崖壁插去,先將自己固定在崖邊,這才喘了口氣,而後開始雙手並用,慢慢向上攀去;待到崖上,早已一身泥濘不堪,連頭髮都沾飽了土。
呔。他奶奶的,居然搞成這副德性!回頭望見自己的劍還插在對面崖上,算算這種距離自己可以跳得過去,略微向後退了幾步,便要再度向前衝去。
他一心想著要把劍拿回來,別給未鬼看見笑話這種狼狽相,不料才到崖邊,一隻手臂突然彎出,狠狠將他攔腰向後甩去!
他被這一甩之力拋開,踉蹌了幾十步還站身不住,背脊不知頂到什麼硬物過不去,手向後一巴,一屁股跌坐在她,這才定住了勢子。
抬頭一望,末鬼就站在亭子前盯著他。
「他奶奶的,我跟你有仇啊!」他氣得大叫,卻見末鬼皺著眉,既像餘怒未消又似驚愕未退,他被末鬼這樣的神情嚇了一跳,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後那塊石碑上頭似乎寫得有字:『崖頂亭』。旁邊幾行小字:『崖底時有旋風襲上,利加刀劍。余十年觀察,得知唯有一處未曾有風襲捲。特建一亭一橋,以為響戒。』
他吞了一口口水,才知道末鬼剛才是想救他。而他剛剛居然還罵他——他心裡覺得不好意思,抵了抵唇,低頭吶吶的說了聲,「對不起。」
末鬼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四處看了看。涼亭不足以遮擋風雨,還是只有遠處那間破廟可以安身。末鬼向那間破廟一指,提步便付。
濮陽少仲會意,自地上爬起身來。他原本想追上末鬼,結果不知道是剛才追土匪花掉太多力氣還是地上實在太滑,他一步沒踩實,竟咕咚一聲自斜坡上直滾了下去!
等他狼狽的撐起身子抬起頭,末鬼已經站在他跟前了。
他奶奶的,真是什麼出醜丟乖的事都給你撞見了!他低低的咒罵了一句,末鬼居然好興致的回了一聲「嗯?」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來。
濮陽少仲直覺末鬼是在笑他。他哼了一聲,決定自己站起來。末鬼也不管他,收回手轉身就走。
他走得有點跛,末鬼就放慢速度陪他;後來他實在走不動,末鬼也沒說什麼,只是回過頭去,二話不說背起他。
他免得眼眶有點發熱,雖然靜靜的伏在末鬼背上,心臟卻跳得很快。「你別去修行之門好不好?聽說修行很辛舌,而且邊可能死掉,再說你又不是自願……」
雨聲很大,他不知道末鬼是不是有回答。
他想雨聲這麼大,也許剛才末鬼沒聽見他說些什麼,於是他大聲的重複了一邊:「你別去修行之門好不好!」
末鬼突然頓住腳步。他心裡又驚又喜,滿懷期望的等待,結果末鬼反手將他拉下背,扶著他站好。
「到了。」末鬼說。
他才發覺雨勢已被屋瓦擋住。末鬼將他放下,便開始動手撿拾幹材,很快的,一小堆木材聚攏了起來,打火石敲擊下開始迸出火花。
他看著末鬼有條不紊的熟練動作,突然覺得好像有沒有他這個人站在那裡都無所謂。他猛她握聚雙拳,一把撲向前去搶過打火石。
「我來!」
他拚命敲擊,雨水卻自他的髮梢眉間流下,滴在打火石上,他想起他的手原本就是濕的,再怎麼努力也……
心裡一陣莫名的惶恐,他勉強笑了笑,「他奶奶的,這火還真難生!」
末鬼看他這樣,伸手輕按了按他的腕,「你的方式不對,我教你吧。」
他覺得末鬼好像不介意,心裡又有點放心,想把打火石交給末鬼,突然「擦」的一聲,石上迸出一點火花。
他愣了一下,火花卻在瞬間變成烈旺的大火,藍紫色的妖異火焰從他的手掌延燒至他的上臂。
他驚得跳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量將手裡的打火石丟出。石塊撞上牆面,轟的一聲整片牆塌了下來。雨絲飄揚,末鬼的身影變得模糊。
他大吃一驚,跳了起來,抓起手裡的木棍,大喝一聲,「末鬼!」
詭魅的樹影搖曳,幢幢陰影裡夾著風雨瀟瀟,山在哭水在號,淒淒迷迷冷冷冰冰。這是哪裡?
四周的景象透著一種熟悉,脫落的記憶電光石火般閃過濮陽少仲的腦海。他陡然想起他在忘懷嶺。
他的心裡有一股恨意,他的身體好像也在尋找什麼,他忽然旋身而上,長棍揮動間擊落無數細枝,松針伴著雨水簌簌而下,灑在他的身上和臉上。
他想起他要去殺一個人。他是這麼的恨他,他非得殺了這個人不可。
突聽「吭!」的一聲,他的木棍撞在末鬼的劍鞘上。
他舉掌就向末鬼劈去。
一道眩目的電光自遙遠的天際倏地竄出,以刺目的銀光將黑暗的穹蒼劈成兩半。剎那的強光映在黑暗裡一張蒼白的俊秀臉孔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濮陽少仲連綿的掌勢翻飛在暗夜的冷雨裡,有時一掌擊在枝幹上,震得樹搖葉落;有時一下拍在石上,激得石屑紛飛,連濺灑出的片片水漬都含帶驚人的力量。
他的手宛如燒紅的烙鐵,短齊的指甲有幾片裂開,中間已經滲出血來,可是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痛。他還在思考這詭異的景象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左手卻突然揚起,勾成利爪向末鬼胸口抓去。
他吃了一驚,趕緊向後退去,才退半步,雙腳居然不聽使喚,猛地抬起向前踢去。
胸口有一股無法宣洩的恨意,每當他想收回攻勢就爆發出來,他用力搖頭,想甩去那般莫名其妙的恨意,恨意卻夾帶排山倒海的力量襲來,像洶湧的浪潮擊潰他的意志,他突然失去知覺,再醒來時已經抓著枯枝刺向末鬼。
「停下來!」他用力怒吼,拚命想用自己的意志來控制自己的行為。好不容易手掌鬆開了枯枝,雙腳卻硬是拖著他的身體向前撞去。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他驚駭又惶恐的對自己命令道。
末鬼側身閃過,他衝力過猛,撲向一叢野生的荊棘,他的肌膚已經感覺到尖銳的針鋒,他咬牙閉上眼睛,身體卻突然向後退去,末鬼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向後甩開。
他略安下了心,卻猛然意識到自己又要向前撲去,他連忙大叫,「你走!快走啊!」末鬼卻向他躍來,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將他推離。
他膝蓋一抬,狠狠的撞上末鬼的胸口。末鬼悶停了聲,一掌輕輕敲在他的膝上,扯過他的手臂將他拖離危險的區域。
他反手一擰,嗤的一聲在末鬼的臂上撕開一條血紅口子,「笨蛋——!」他忍不住大吼,「你走、你走啊!」
轟的一聲,悶雷深沉的怒吼將他的聲音淹沒。
燭光突然瑟縮了一下。
濮陽柔羽倏地扔下筆,站起身來,打開門走了出去。
「濮陽丞。」長老在背後喚他,他回過身來,眉心微蹙,頭一點,躬身為禮,「臣見過長老。」
「你想去哪裡?」少年平靜的問道。
「雷聲擾得臣心煩。」濮陽柔羽的語氣帶著一點銳利,「臣想去散散心。」
「你去了只會使末鬼分心。」少年說,「護法會看著他們,他們不會有事的。」
濮陽柔羽凝視著他,少年的神情一片安詳。
「……臣明白了。」濮陽柔羽一揖,轉身回到屋裡,重新執起筆,一筆一副的批在奏折上。
少年淡淡一笑,替他合上了房門。
黑夜像一場漫長的惡夢,是晨曦讓他清醒了過來。
雨停了。
濮陽少仲跪坐在一片枯草落葉鋪成的泥濘裡,茫然的環顧四周。這片樹林很大,他跑了很久都跑不出林子的範圍。
他抬頭想看看太陽在哪個方向,卻被樹縫間灑落的陽光扎得頭昏眼花。他只好掙扎著站起身來,摸索著向前走去。
哪裡都好、只要別再遇見末鬼就好。
剛這麼想,眼前就出現一道黑影。他心頭一跳,轉身就走,末鬼一把拉住他,將他拉得踉蹌後退,跌進末鬼的懷裡。
他像沾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幾乎驚跳起來,拚命要脫離那雙臂膀的束縛,可是才用力他就後悔了。末鬼的雙手手臂又開始滲血,傷口泡了水浮腫蒼白,鮮紅的血滴一點一點的擠了出來。
都是我害的……
哼哼,濮陽少仲你這個蠢豬!哥哥都說不行了,你堅持個什麼勁兒?還以為自己的意志力很可靠?要憑他媽的什麼意志力戰勝咒術?
哼哼哼哼哼……連自己的身體都控制不住,還談什麼意志力?根本就是孬種一個!
該死!真是該死!
濮陽少仲猛然轉過身,一把抓住末鬼的衣襟,惡狠狠的怒瞪著他,「操他奶奶的,你又啞了!娘們似的扭扭捏捏,想罵就痛痛快快的罵啊!」
末鬼只是平靜的望著他。
他一咬牙,轉身就走。
末鬼微微皺了皺眉,一掌拍在他的頭頂上。
「啊!」濮陽少仲猛然回頭,按著自己的頭頂,氣得臉上一片青紅,「你做什麼!我不是小孩子了!」
一滴水自葉梢悄悄滑落,叮呤一聲滴在末鬼的臉上,順著臉頰滑下來。
「末鬼!」他嚇了一跳,趕忙伸手去抵,觸手處卻是一片冰涼,他怔了怔,突然注意到末鬼的臉上和發士都是水珠,他想起這也是他害的,連忙雙手並出,拚命想擦乾末鬼的臉頰和頭髮。
可是水像是從身體裡長出來的一樣,他怎麼擦也擦不乾淨……擦著擦著他就停了手,突然覺得自己一點用處都沒有。
「……你走吧,」濮陽少仲抬頭扯了個難看的笑,「別管我了。」
末鬼皺起眉頭盯了他半晌,一轉身背對著他微微蹲低身體。
濮陽少仲像釘子一樣動也不動。
末鬼似乎有些動氣,輕喝了聲,「上來。」
「我、」
「我帶你去休息。」
末鬼的聲音那樣堅決,他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他再不聽話末鬼就要像教訓小孩子一樣打他屁股了。
他只好乖乖的爬上末鬼的背。看著末鬼深紅色的發濕黏在背後,袖口還滴著水,心裡一陣愧疚。
「……就說別管我了……」
他伸出雙手環住末鬼的肩膀,將自己的額頭靠在末鬼寬厚的背上,眼淚突然滑了下來,他閉上眼睛,安心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