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魔界極西之處,有一座鳳凰山,山峰側觀宛如鳳凰展翼,因而得名。
相傳遠古時,百鳥朝鳳於此,鳳凰啼聲直震九霄,震動天上,使天降怒雪,而將鳳凰冰封此處。
然而鳳凰由的神秘之處並不在於傳說。曾經進入鳳凰山狩獵的村民都知道,山上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以下是茂盛的密林,老槐樹以上卻全是冰雪。曾有傳聞,山頂奇花異草遍地是寶,然上山尋訪的獵戶一旦跨越雪線,就是一去不回頭,偶爾有些外地來的強壯青年,要一試本領的,也都沒有回來。久而久之,山底下的村落居民都以雪線為界,即使正在追補的獵物跨越雪線逃逸,也不再追趕;見到外地來的陌生人,好心的人家還會提醒一番。
杜鵑雇了一輛馬車,到了鳳凰山底下,趕車的車伕就再也不肯上去了。
「姑娘,不是掩不肯,你去問問這附近趕車的,哪個不是到這裡就停了!」
杜鵑不以為意,一笑說道:「你如果不敢上去,就把車和馬賣給我吧。我有急事呢。」
趕車的漢子見她一個嬌弱女人坐了老遠的車,也沒看見有人來接頭,嘿嘿笑了兩聲,言語已經有些不規矩,「姑娘,山裡很危險的,就是情郎在上頭,也不值得冒險嘛。」
杜鵑笑了聲,有意無意的挑逗,「我要見的人,可比情郎重要多了。」
「喔哦。」
看看天色近年,左右無人,男人已經躁得滿臉通紅,按捺不住要撲過來,杜鵑搖了搖手,指了指山上,男人猶豫了會,山底下難免有人會經過,進了山裡,稍遠點別過雪線就好,這車裡除了小姑娘,還躺著個大美人呢!揚鞭一抽,男人趕馬驅車上了鳳凰山。
「這是您的信。」忘懷嶺的小童子將一封火漆的通封書簡交給濮陽柔羽,清嫩的嗓音說道,「來人還等在山下,敬候濮陽丞指示。」
「嗯。」濮陽柔羽拆開信,看了一眼,回頭對童子說道,「請傳我的話!繼續監視劉府與有容棧道,有任何消息隨時來報。」
童子領首去了。
濮陽柔羽望著居中而坐的長老,語氣冰冷平板:「劉府已遭滅門,劉魁死,劉霜霜不知所蹤。有容棧道沒有任何動靜。」
長老微微一笑,也不以為意。畢竟兩個晚上過去,濮陽少仲在咒術發作時擁有自我意識,受盡痛苦折磨,仍然看不出有解咒的跡象,濮陽柔羽會著急憤怒也是人之常情。
「約定期限將到,請長老將鳳凰火印借予臣。」
「再等一天。」長老淡淡說道。
濮陽柔羽一凜,半年多前的事躍然又上心頭。長老重視聖魔界的安危超過一切。當初玥落難,長老也沒有出手;玥還是長老自小養大的,少仲充其量不過是大臣之弟,長老如果決定犧牲少仲,他一點都不應該感到驚訝。他不能沒有另外的打算。他得想辦法和對方接觸談判。
「國事繁忙,臣不克多留。」濮陽柔羽沉聲說道。
「嗯。」長老領首,「你離開吧。」
「臣拜別長老。」濮陽柔羽一拜,轉身而去。
「要跟著他嗎?」一旁沈靜的青年問道。
「不用,他懂得照顧自己。」長老一笑,仰頭望著青年,「倒是你,你心裡有疑問。」
「我看著他們兩個晚上,濮陽少仲毫無解咒的跡象,再等一天只怕也是同樣的結果。」
「人心很奇妙,一旦逼到極限往往能釋出巨大的力量,我想等等看。」
青年沈默了一會,「……我覺得你另有企圖。」
長老苦笑了一下,「我是別無選擇。」
「你會交出鳳凰火印嗎?」
「對方並不是真的要火印。」
「哦?」
長老慢慢合上了眼簾,「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杜鵑騎著馬,帶著昏迷的劉霜霜,來到鳳凰出的雪線。
「久違了,沉睡的鳳凰。」她下了馬,雙手一上一下畫了個圓,口中輕輕念誦了一陣,而後雙掌一合,再向雪地推去,輕喝了聲,「開!」
雪地裡吹起一陣輕微的風,捲起幾片雪花,落到了雪線之外。
杜鵑回身抱起劉霜霜,跨進了雪線之內。
馬兒輕嘶了聲,顫慄的退了幾步,轉頭沿來路跑去。牠在原來的馬車旁停了會,原來趕車的主人動也不動的仰倒在地,張大的眼睛裡滿是驚駭。牠在男人身旁繞了兩圈,突然一聲驚嘶,頭也不回的向山下奔去了。
濮陽少仲走出屋外,獨自坐在一塊大石上。
太陽很大,熏暖的風輕輕拂過他的衣袖襟口,嫩芽綠葉都被這陽光曬得鮮翠發光,天上地下,到處都是一片明亮。
「吃點東西。」一陣食物的香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說道。
「我不餓。」濮陽少仲略略低下頭去。
「你需要補充體力。」
他愣了一下、要體力做什麼?好用來對付你嗎?他奶奶的,你是被砍的人耶!你為什麼不生氣!
一陣怒火徒然升起,他用力吼道,「拿開,我不吃!」
可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連忙轉身,末鬼還在他身後,端著一碗香氣四溢的熱湯,平靜的望著他。
「呃,」濮陽少仲吶吶的說道,「我是說,你應該自己喝。」
「我喝過了。」末鬼將湯遞給他,轉身就坐在他對面的石上。
濮陽少仲用湯匙撥弄著碗裡的湯,假裝不在意的笑道,「如果你已經後悔和我遊歷江湖,就說一聲,我不會再纏著你的。」
午後的涼風輕輕拂開濮陽少仲額前的散發,少年的額頭上有幾道不很明顯的傷痕,是昨晚被枯枝劃過時留下的。
「這事是我的過失。」末鬼緩緩的說道,「我曾經率領朝廷大軍滅了鳳凰火族,她們是來找我報仇的。是我牽累了你。」
濮陽少仲抬頭望他。末鬼從來不曾對他說起過自己的事情。他除了知道末鬼來自宰輔府,是個頂尖的殺手外,其它都是一片空白。
「我本來應該將你帶離劉府,避開危險。但是我起了私心,要一探鳳凰火族的存亡虛實,又按捺不住過去的仇恨,被火鳳的假象引開,才會讓你誤中咒術。」
濮陽少仲直覺末鬼是在安慰他。末鬼的仇家很多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遇到仇家有什麼好控制不住情緒的?他勉強牽起唇角,玩笑似的說道,「難道鳳凰火族殺了你全家?」
末鬼沉默了好一會。
一陣風吹過竹葉,發出似哭似笑的低號,濮陽少仲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不安的看了看末鬼,「我隨便說的、你不必……」
「鳳凰火族是我族的滅族仇人。」末鬼微斂了眼簾。「當年,他們以咒術大量屠殺週遭的種族,我的族人在那時覆滅,只有我逃出來。」
濮陽少仲的手微微一抖,「叮」的一聲,湯匙碰上碗,發出輕輕的聲音。他不由一陣慌亂,「對不起,我、」
「所以你要撐下去。」末鬼抬頭望著天上悠悠的白雲,淡淡的說道,「當年我連一個族人也救不了,如果現在連你也失去了,那、」
末鬼沒有再說下去。
他覺得胸口像有什麼梗住了。想說點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哥哥的聲音傳來。
「少仲。啊,師兄。」濮陽柔羽走過來,「我要離開忘懷嶺,去尋找其它的解法。」
末鬼無聲的詢問著。
濮陽柔羽眉間微微一凝,「長老也許不願意用火印來交換解法,我要預做準備。」
末鬼點了點頭,沒有多說。
濮陽柔羽轉身對濮陽少仲說道,「少仲,你要撐下去。我們都會幫你。」
濮陽少仲身體微微一顫,用力點著頭,「謝謝、哥……」
「說什麼謝。」濮陽柔羽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走了,你要保重。」
「我送你一程。」末鬼站了起來。
「謝謝你,師兄。」濮陽柔羽將手一讓,兩人並肩而行。
濮陽少仲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突然一顆眼淚落進場裡,他硬嚥了一聲,用力擦掉眼淚,低頭咕嚕咕嚕的將湯喝下肚去。
當太陽的光芒完全消失,黑暗籠罩大地,濮陽少仲原來略微瑟縮的背脊倏地挺起,緩緩的轉動身體,像一隻開始進行狩獵的野豹,輕輕的踩著落葉,無聲的四處搜尋。
一開始的動作十分謹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怕驚嚇了目標;半個時辰後,像是知道這麼做無濟於事,於是動作開始變得粗野,滿山遍野的大肆搜尋吼叫起來。
末鬼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
濮陽少仲的眼睛有時凌銳無情的像個頂尖的殺手,一聲:「末鬼!」充滿了強烈的恨意。這很明顯是咒術的作用,末鬼可以心安理得的隱藏自己的行蹤;但有時濮陽少仲的眼睛又無助的像個即將哭泣的孩子,一聲:「末鬼。」飽含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無奈。
末鬼偶爾會難以分辨那究竟是咒術的作用還是濮陽少仲自身意志的驅使。
但不論如何,他都應該躲起來。
濮陽少仲已經竄進樹林,末鬼跟著。他開始揮霍自己的體力,一會將樹木連根拔起,一會亂砍亂削,內力震得整片樹林都在動搖……半個時辰過去,末鬼還是不見蹤影。他氣喘噓噓的瞪著黑暗的深處,眼睛像要冒出火來:「你再不出來,我就去跳崖!」
他開始拔腿向山上奔去,末鬼眉頭微微一皺,也立即跟了上去。
月亮已經升起,銀白的光輝照著大地,濮陽少仲躍上屋頂,背對著斷崖居高臨下的望著四周。「我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濮陽少仲的聲音變得冷酷,「你出來,不然我跳下去了!」
夜風吹起一陣沙塵,末鬼沒有回音。
濮陽少仲一步一步退向崖邊,再度審視四周。屋頂一片空曠,難以隱藏行蹤,看來末鬼真的不在這裡。
他的雙腳催促著他走到崖邊,半個腳掌探出崖岸。明亮的月光映照下,崖底仍是一片黑暗,看來應該很深才對。這麼一跳,大概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吧!當然也……見不到末鬼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
這個念頭才升起,他的身體已經向下墜落,他嚇得回頭,無法克制的大叫,「末鬼!」
末鬼大吃一驚,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箭一般射出,毫不猶豫的向下跳去,抱住了濮陽少仲。
末鬼原本以為濮陽少仲不會真的跳下。既然咒術要殺的目標是他,當然不會真的讓濮陽少仲尋死!濮陽少仲死,誰來殺他呢?
可是現在……末鬼苦笑了一下,他還是中計了。
濮陽少仲的神情既驚又喜,冷笑了下,一掌劈在末鬼的肩頭;末鬼沒有放手,雙腳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蹬,減緩落勢;濮陽少仲又一掌劈下,神情已經變得十分痛苦。
風聲呼嘯,濮陽少仲在他耳邊欲哭無淚的低喃,「末鬼、放開我、末鬼……你放開……」
末鬼胸口一陣緊縮,像被人捏住心臟一樣。
又一掌擊在他的後心,他的唇角滲出血來。他只得抓住濮陽少仲的雙手,用力反剪背後。他們已經靠得太近,近到他可以聽見濮陽少仲的心跳在胸前躍動,和自己的心跳疊合在一起。
他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他已經想了三天,反覆推敲,現在這個情勢,他覺得這個方法有很大的機會可以成功。
他向前蕩去,騰出一隻手抓住崖壁上的樹枝,他的另一隻手攬在濮陽少仲腰間,兩個人一起吊在樹上。
濮陽少仲大吃一驚,他的雙手已經睜開末鬼的束縛,氣運雙掌要向末鬼當胸擊去,他咬牙拚命克制,雙手還是貼上末鬼的胸口,他急得滿頭大汗,仰頭望向末鬼,「放手啊!」
末鬼對他笑了一下。
他雙手的氣勁就貫穿末鬼的胸口。
「唔……」末鬼的身體震盪了一下,握住樹枝的左手微微一顫,幾乎要掉下去。末鬼拼起最後的一點力氣,伸手探向腰間的匕首,猛地向山壁上刺去。
濮陽少仲感到身體向下一墜再度穩住,他的雙掌還按在末鬼胸口,末鬼卻仍然緊抱住他。
一道溫熱的液體落在他頰上,帶著鹹腥的氣味,他忍不住掉下淚來,不知不覺間手上的勁力已是一鬆。
「今晚不必看著他們嗎?」青年問道。
「不必。末鬼應該知道怎麼做了。」長老轉身自密格裡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盒子。
盒子四四方方,顏色漆黑如墨,細看才見表面緻密的紋路裡隱隱有金色的光華流轉。
「鎖靈盒?」護法愣了一下,「裡頭是鳳凰火印?」
「嗯。」長老頷首。「是鎖靈盒遮住了鳳凰火印的靈氣。在濮陽少仲睜開咒術束縛的一瞬間,必須打開鎖靈盒,讓鳳凰火印吸收咒術的力量,不讓這力量反撲,才能真正解除咒術的控制。」
長老略略吸了口氣,「對方知道我不可能獻出鳳凰火印,讓他們取出寶藏。他們的目的,只是要我將鎖靈盒打開而已。」
「你大可不必打開鎖靈盒。」青年說道。
長老微微一笑,「鳳凰火族名義上雖是滅了,其實殘存的勢力尚流布各方,時間久了,就是聖魔界的隱憂。我要將他們由暗處引到明處來,唯一的方法就是讓鳳凰火族的女王重生。」
青年望著他,會心一笑,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濮陽少仲倏地一震,他似乎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識了!他急忙要去查看末鬼的傷勢,頭才抬起,眼角觸及末鬼緊閉的雙眼時,他同時看到末鬼手裡藉以支撐的匕首,尖銳的可以拿來當作武器的……心裡一股強烈的恨意蜂擁而出,他的手指突然動了,他徒然張大眼睛,「末……」
說時運那時快,他的左手已經抬起,抓著末鬼的手猛地將匕首拔起,兩人的身體瞬間墜下,他抓住末鬼的手,將匕首刺進末鬼的胸口!
「不——!」
「現在!」長老一掀機括,黑色的盒蓋彈起,一道似金似紅的淡色雲霧不知從哪裡疾速飆來,鳳凰火印瞬間光芒大放;片刻,淡色雲靄消失,鳳凰火印又恢復原來的黯淡。
「靈氣已經離開了。」長老輕輕吐了口氣。
「王,時刻到了。」杜鵑雙手一上一下的畫了一個圓,端莊的跪拜在冰壁下。
一道光芒竄入劉霜霜的身體,劉霜霜坐了起來,眼睛卻空洞無神,像被拉扯的木偶一樣,雙手慢慢的按在一片冰壁上。
鳳凰山上一整片白色的冰壁像被烈火燃灼般消融得無影無蹤,氤氳的水氣幻化出一具美麗邪魅的女性軀體。她狹長的眼眸略略一勾,一步一步向劉霜霜走近,漸漸與劉霜霜的軀體重疊。
冰雪消失了,劉霜霜慢慢張開眼睛,看著跪伏在她腳邊的杜鵑。
杜鵑的聲音掩不住興奮顫抖,「婢子叩見王,恭賀王重獲新生!」
劉霜霜欣慰的笑了,親自矮下身去將她扶起。「這是妳的功勞。」
「是王鴻福齊天,上天要復我鳳凰火族!」
「嗯。」劉霜霜點點頭,「妳應該得到第一份獎賞。」她伸出手去,在指尖輕輕劃了一下。
白皙的指尖滲出一點血來。「喝吧,這是妳應得的。」
王的血液,是鳳凰火族生命的泉源。
杜鵑欣喜的跪爬向前,捧住劉霜霜的手,尊而重之的吸吭她指尖上的一滴血液。
劉霜霜輕輕地歎了口氣,「可惜我沒法完全得到這女孩的身體。」
「咦?」杜鵑驚訝的抬起頭來。
劉霜霜慈和的望著她,「這女孩說,妳是她的仇人。我替她報仇,她才將身體給我。」
「……」杜鵑感到腹裡陣陣劇痛傳來,她已經明白王要殺她。她飲下的,不是生命的泉源,而是王的殺意。
「婢子明白了……」杜鵑淒涼一笑,凝望著劉霜霜美麗的臉孔。這個她以為怯懦的、軟弱的可悲的女人。她是王的左翼神女,她不想死在劉霜霜的手裡。而王……
「婢子恭祝鳳凰火族族運昌隆。」杜鵑說道。她一翻手腕,利刀劃過自己的頸項,片刻身體一僵,已然斷氣。
劉霜霜看著鮮紅的血液自杜鵑的身體裡流出,慢慢染紅了自己潔白的衣裙。她期待看到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她以為她會高興,但她心裡卻達一絲痛快的感覺都沒有。
她的確痛恨杜鵑的狡詐將她引入陷阱、也痛恨洪寬不相信她、可是、可是……
是她自已、先不相信洪寬的……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恨的究竟是誰了。屬於劉霜霜的意識在飄離,腦中的影像漸漸模糊了。
「永別了,洪寬。」
兩行清淚悄悄滑下。她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頰側烏黑的發,黑色逐漸褪去,金色取而代之。她躬起背,一陣刺痛的感覺慢慢自身體裡延伸出來。
她將頰生金髮,背展雙翼。那是鳳凰火族王族的象徵。
女王於是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