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心蠱 第七章
    洪寬帶著深仇大限來到桂陽府劉家。

    他的右手已廢,他就將它切下,祭了五虎山的兄弟。他還有左手,足夠報兄弟之仇。

    黎明前的黑暗緊緊的將他裹住。薄寒的露水,輕輕拂過他的臉頰,破曉前的風,微微揚動他凌亂的須渣和頭髮。

    他握著一柄薄刃的刀,站在劉象的庭院裡靜靜等候。

    雞啼了。

    月落風殘。

    他昂著頭,微微笑起。

    江湖路不歸,原是快意恩仇。

    「嗚哇哇啊啊啊∼∼∼來人啊!抓抓抓賊啊啊∼∼∼」

    「是洪寬!是洪寬沒錯!」

    劉魁被這一聲嚇得清醒過來,他反射性的抓過外衣,又將衣服丟在地上,張惶了會,隨手拖過一張圓椅,扛在肩上衝出臥房;府裡精壯的男丁都已經向大院子捏緊去。「老爺!老爺!」不知道是誰在叫他,他卻叫著「霜霜!霜霜!」拚命拖著那張椅子跟著大夥兒跑向大院子。

    五虎山是五個綠林裡響叮噹的好漢一步一步創建起來的。他們從不打家劫舍,也不欺負不會武功的無辜百姓。

    但是什麼叫無辜?

    一顆頭。

    這是祭你的,老五。

    兩條膀子。

    這是送你的,老四。

    一雙腿。

    老二,這給你。

    洪寬在院子裡閒步一樣踱著。誰靠近就給誰一刀。大院子裡已經是一片凌亂的血跡,到處都是死人的屍體,幾個男人開始慢慢向後退去,包圍著洪寬的圈子愈來愈散,愈來愈大。

    「你這惡賊,霜霜給你害得還不夠,你還敢來——!」劉魁舉起那張椅子,不顧一切的向他衝去:「老爺!」幾個下人大喊一聲,一起向前撲去要將劉魁抓回來。

    就是這個男人。

    「啊啊!老爺被殺了、老爺被殺了!大家上啊∼∼∼」但是當他們看見洪寬做的事後,所有的人都在向後退去,連說話的那個也是。

    老二,你看到了嗎?喏,這顆心給你。

    兩個晚上前,劉府曾經染血。但那時每個人都陷入昏睡,沒有人察覺。兩個晚上後的現在,劉府再度染血,只是現在每個人都清醒著,目睹這地獄般的一切。

    劉霜霜病了。自濮陽少仲離開的那天晚上開始,她陷入昏迷。這是悔心咒正在施行的現象。只要咒術不解,她就會困在自己的意識裡,永遠不能醒來。

    她不應該有表情,不應該有反應。但在那一瞬間,她輕輕的皺了眉頭,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瞼下很快的滑落。

    杜鵑吃了一驚。不好,這是父女連心,咒術會出現漏洞!

    為了確保咒術順利施行,她必須保護劉霜霜的生命安全。而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個盡職的忠婢身份,更適合守在劉霜霜的身邊了。外頭打鬥的聲響傳來,是洪寬?梁染失敗了!

    失敗卻沒有消息傳來,大概整個山寨都毀了。這麼多人對付不了一個洪寬?真是一群廢物。杜鵑皺了皺眉,心裡暗自盤算。

    她閉起眼睛,靜靜等候。外頭的聲音慢慢消失了,極輕的腳步聲傳來,她張開眼睛,看見洪寬推開房門。

    「你終於還是來了。」杜鵑坐在劉霜霜的床邊笑著看他。

    洪寬微微謎起眼睛。這個女人散發出一股危險的氣息,他的左手捏了一下刀柄,冷冷的看著她。

    「她有多痛苦,你知道嗎?」杜鵑輕柔的拂去劉霜霜臉頰的淚水,「如果她知道你居然殺了她的父親,那麼她一定會因為傷心而瘋狂的。」

    洪寬揚起手裡的刀,毫無表情的看著她。

    「你殺了梁染是嗎?你做了很多錯事,但這是你唯一做對的一件。」杜鵑笑得更深,「你知道為什麼劉家會天涯海角通緝你?因為那天晚上,你的結拜兄弟梁染,強暴了她。」

    洪寬倏地張大眼睛。

    「是你不好。你不該讓你的結拜兄弟見到她,那時候梁染就已經看上她了。」杜鵑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洪寬,「你可知道她自殺了好幾次,因為梁染跟她說,是你要他來的。」

    洪寬向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驚恐的望著劉霜霜眼角的淚痕。

    杜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你不該死嗎?洪寬!」

    她徒然一掌推出,給結實實的印在洪寬的胸口,將他推了出去。

    「殺。」杜鵑命令道。幾道黑影迅速竄出,追著洪寬而去。

    不用多久官府就會派人過來,唔,王重生的時刻將至,也差不多該走了。杜鵑用一條薄被裹住劉霜霜,將她抱了起來,離開了劉府。

    水聲潺潺,低微靜論的像是在山裡。

    濮陽少仲覺得有些涼意,他瑟縮了一下肩膀,就感到有件袍子輕輕罩了上來。一定是末鬼……他不由得勾起唇角微微而笑,蠕動了一下身子想將那片溫暖緊抱。

    突然他想起昨日黃昏時發生的事。末鬼將內力輸送給他,然後呢?該死!然後他居然已經毫無所覺!

    濮陽少仲硬是睜開酸澀不堪的雙眼,想看看末鬼是不是受了傷,不料一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另一個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孔。

    「哥哥!?」

    濮陽柔羽略一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一邊替他拉緊身上的袍子,低聲道,「今天一早,師兄帶你來找我。我們現在已在忘懷聆,再往前一段路,就是長老居處。」

    眼看末鬼就倚在轎廂的另一個角落,一動也不動的閉著眼睛,濮陽少仲嚇了一跳,還來不及消化哥哥的話,身體一顫就要衝過去摸他的脈搏,濮陽柔羽趕忙輕按了按他的肩膀,接口道,「師兄沒事,只是累了休息而已。」

    濮陽少仲緊張的盯了他一會。見末鬼胸膛起伏勻稱規律,這才略安下了心,跟著壓低聲音問,「哥哥都知道了?」

    「我已經派人先到劉家去調查了。」濮陽柔羽神情微斂,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沉著的眼瞳裡隱著一點憂慮。「鳳凰火印在長老手裡,必須先見了長老,才能決定下一步。」

    「鳳凰火印究竟是什麼?」濮陽少仲低著頭悶悶的問道,「為什麼劉、」他始終很難相信劉霜霜會這樣害他。「劉霜霜這麼想得到它?」

    「鳳凰火即是鳳凰火族的寶物。傳說它能起死回生,又隱藏著鳳凰火族歷代積累下來的寶藏秘密。」濮陽柔羽應聲答道。

    「那又與末鬼有什麼相干?」濮陽少仲憤憤的抬起頭來,「先是跟蹤追殺,最後又在我身上下咒術害他!」

    濮陽柔羽瞥一眼閉目靜坐的末鬼,暗暗歎了口氣。師兄一定什麼都沒對少仲說。

    轎子突然微微顛簸了一下。濮陽柔羽掀開轎簾,向外探了探,輕聲對轎夫吩咐了一句什麼,回頭不著痕跡的岔開了話題,「過了獨木橋就是長老居處。再繼續坐轎子對長老不敬。我們得下來走一走。」

    「好。」濮陽少仲順從的點著頭,不暇思索的道,「我背他。」說著爬過去就要拉末鬼的手。不料末鬼突然張開眼睛,他嚇了一跳,手停在半空。

    濮陽柔羽一笑,望向沈默的黑衣人,「師兄?」

    「走吧。」轎子穩穩地落下地來。末鬼望了濮陽柔羽一眼,點了點頭,率先掀簾下轎去了。

    如果說聖魔界裡,有比君皇更受尊敬、地位更崇高的人,那就一定是長老。

    長老是經過千年的艱苦修行,而將自己的生命提升到另一層次的人。聖魔界每任君皇都有九位長老相佐。他們不老不死,以超然的立場輔佐君皇掌理聖魔界,必要的時候,他們甚至可以決定君皇的去留,以維持聖魔界的穩定和和平。

    因為長老的重要性無可取代,所以每位長老身邊,都有一個護法。護法是宛若盾的存在,護法的職責就是守護長老。

    踏進長老居處,濮陽少仲小小吃了一驚。他原以為長老既然已經在修行之門裡修行千年,就算不是滿臉皺紋頭髮蒼白一副慈祥老者的神態,也該有點經風歷霜,歲月蝕刻的痕跡,沒想到居中而坐的那位『長老』,看去竟比自己還小著一點!而他身旁侍立的那位青年,看去也不過三十歲左右,大抵就是護法了?

    「臣濮陽柔羽,見過長老。」濮陽柔羽屈膝拜下。濮陽少仲看了一眼末鬼,末鬼只一抱拳,他也就跟著拱手為禮。

    「諸位不必多禮。」長老伸手虛抬了抬,目光略在三人身上掃過,嗓音十分平和,問道,「濮陽丞今日協同這兩位來訪,當有要事。」

    「是。」濮陽柔羽站起身來,又是一躬,「舍弟身中鳳凰火族的咒術,對方指明要以鳳凰火印換取解法。濮陽柔羽為此事特來請教長老。」

    長老看向濮陽少仲。濮陽柔羽連忙示意他走過去。

    濮陽少仲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長老面前。長老抬頭一望,剎那間視線交會,濮陽少仲只感覺那雙綠色的眸子裡像有什麼要將自己拉過去,他不由得退了兩步,略走了定神,才發現長老已經移開視線。

    「在你失去意識的時候,你是不是曾經夢見什麼?」長老問道。

    濮陽少仲又看了末鬼一眼,不安的說道,「我夢見以前和末鬼一起遊歷江湖的往事。」

    「都是美夢?」

    濮陽少仲吃了一驚,「你知道!」

    長老微微斂了眉,說道,「是悔心咒。」

    「悔心咒?」濮陽少仲脫口問道。

    「傳說悔心咒是一個被情人背棄的女子所創。愛沉落、恨積累,所以捨心、絕情、不殺對方勢不罷休。她在夢裡回憶著美好的過去,夢外不擇手段,誓殺負心人。『悔心』就是後悔過去付出的心。」

    啊?什麼?他跟末鬼才不是什麼情人!他也從來沒有後悔過付出的什麼……心?濮陽少仲突然覺得自己的臉微微的發起蕩來。他左右瞥了瞥,希望看到別人不贊同的神色,卻發現所有人的表情都同樣正經嚴肅……他奶奶的,那他一個人不好意思個什麼勁啊?

    「有破解的方法嗎?」濮陽柔羽問道。

    「有兩個方法。一是殺了咒術指定要殺的人,二是喚醒咒術的媒介者。」

    咒術指定要殺的人是末鬼,此法自然不可行。長老也不多做說明,直接續道,「要施行悔心咒,首先要找到媒介者。媒介者是能吃下悔心蠱而不死的女子,而且這女子必須與傳說中的女子有相似的遭遇,心情處在愛恨極度矛盾的情況下。取她的血,讓被施咒者飲下,就可以對被施咒者指定要殺的人。」長老望了濮陽少仲一眼,「只是,這咒術力量雖強,施行卻極不容易,被施咒者必須心甘情願,直接飲下她的血。」

    這顯然是指劉霜霜了。濮陽少仲頭一低,想起當時她那著急懇切的模樣。他覺得劉霜霜應該是被人騙了,並不是存心要害他。

    末鬼的表情略略一沉。據說能服下蠱毒而不死的女人很難遇見,一萬個裡頭才有一個。鳳凰火族為了尋找這樣的女人,往往毒死數千人在所不惜。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族人就曾經成為試蠱的對象。

    末鬼問道,「要如何才能喚醒媒介者?」

    「最簡單的方法是殺了媒介者。」

    末鬼狹長的雙眼微微瞇了起來。在劉府,他原本有機會殺掉劉霜霜。如今已過三天,劉霜霜想必早已不在劉府。三天後在有容棧道,鳳凰火族的族人可能會帶她出現,屆時立下殺手,或許不必以鳳凰火印交換,就有機會破解咒術——

    「請問還有其它的方法嗎?」濮陽少仲一見末鬼的神情,就知道末鬼決意要殺劉霜霜,但他覺得劉霜霜是被利用了,並不是故意要害他,他實在不願意犧牲她。

    長老望了濮陽少仲一會,緩緩說道,「還有第三個辦法可以解咒,只是十分困難。」

    濮陽少仲雙眼一亮,立即問道,「什麼方法?」

    「如果被施術者能夠對抗咒術,以自己的意志解除咒術的束縛,那就有可能自行解開咒術。」

    「咒術施行當時,他毫無意識,如何對抗?」末鬼問。

    「我能讓他在咒術施行時,擁有自我意識。」長老平靜的說道,「他可以自回憶裡醒來,看見實際正發生的一切。」

    「不行!」濮陽柔羽臉色微微一變,立即反對。

    濮陽少仲吃了一驚,他沒見過哥哥這麼強硬的語氣。

    濮陽柔羽毫不讓步,「這太痛苦,而且不一定能成功。」他緩了緩語氣,不再在這話題上糾纏下去,「長老,臣想向長老借鳳凰火印一用。」

    「當初宰輔在貴族躁動、國勢艱危時仍不惜動用朝廷僅剩的精兵,削弱鳳凰火族的力量,好順利奪得鳳凰火印。你是幸輔的得意門生,當知鳳凰火印的重要性。」

    傳說鳳凰火印能起死回生,歷代鳳凰火族的女王藉著它不斷重生,實行咒術,毒害天下蒼生。他們咒術精妙、劍術也高,鳳凰火印又牽涉到一筆龐大的寶藏,三者相加,足以成為一股巨大的力量,萬一用來對抗朝廷,時機適當的話,恐怕足以動搖朝廷的根本——!

    濮陽柔羽的額角滲出汗來,他細細盤算又盤算,徒然昂首說道,「臣明白。臣若不能歸還鳳凰火印,願以死謝罪。」

    「哥!」濮陽少仲嚇了一跳,他怎麼能讓哥哥為自己擔負這種後果?眼看哥哥毫不動搖,濮陽少仲咬了咬牙,大聲說道,「長老,我願意試試第三個方法!」

    濮陽柔羽的眼底閃過一抹不明所以的情緒。他直覺長老是故意說出第三個方法好讓少仲自己去選擇。但這是為什麼?是不相信自己能完璧歸還火印?還是另有用意?

    「少仲。」濮陽柔羽溫馨說道,「你不信哥哥能做到嗎?」

    「我當然相信哥哥!但這是我自己闖的禍,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哥哥來擔待。」濮陽少仲緊握著拳頭,不敢去看哥哥的表情。他在嘴角扯出一個笑容,用充滿自信的聲音說道,「反正離最後期限還有三天,這三天裡我盡量試試,如果不行,到時再借火印也不遲啊!」

    末鬼微微斂著眉頭。他見識過咒術的力量,不以為憑意志可以與之對抗。但他也不認為鳳凰火印真有不可失卻的重要性。他已經滅過鳳凰火族一次,如果鳳凰火族再興,那麼他就再滅一次。

    他絕不想雙手將鳳凰火印奉出。只有鳳凰火族,他不想敗在她們手裡。

    濮陽柔羽看向末鬼,末鬼只回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

    濮陽少仲覺得哥哥似乎還是不同意,而未兒的表情好像也在說自己太天真,但不管如何,末鬼沒有出聲,就算默許了吧。

    「既然這樣,」長老微微一笑,「就暫時先用第三個方法吧。」

    晌午過後,光芒萬丈的太陽漸漸減去它的熱力,風來黃沙飄揚,天與地的交界陰陰的撲上一層灰暗。厚重的雲層層在天際翻滾堆攏,豆大的雨點先是稀稀疏疏的濺濕黃土道,不多時便織成一道細密的雨幕,遠山近樹全籠罩在一片迷濛裡。

    下雨了。

    洪寬奔逃在雨濕的樹林裡。他到劉家尋仇,原就抱定要與劉霜霜同歸於盡的念頭,但杜鵑一席話將他驚醒了過來,他在心傷神慟的情況下被杜鵑一掌推出,傷及心肺,原已是傷重待死之局,但他胸中那份沉重的窒郁,迫使他的心臟猛烈顫動,硬是將他自死亡的邊緣拖醒過來。

    他所犯下的罪,不是死一遍就夠的。他要留著這條命,讓霜霜親手殺他一萬遍。

    所以要逃!他不能死在這裡!

    他提刀劈斷一個黑衣人的頸子,用力過猛旋翻在地,另一個黑衣人撲上來在他腹部開了一道深長的口子,他回手一刀戳進對手的胸口,連刀帶屍體甩撞在另一個人身上。一個黑衣人要逃,他大吼一聲撲過去,兩隻手指硬生生挖出一對眼珠……

    他逃進樹林裡。他的腹部已經痛得麻痺,腸子好像要掉出來了,他壓著傷口在樹林裡顛簸,猛得踏上苔蘚仆跌在地,他爬了幾次都沒站起來,眼前已經漸漸模糊。

    雨滴滴答答的敲在樹葉上,突然一陣歌聲混在雨裡清脆的傳來。霜霜!是霜霜嗎?

    洪寬用力張大眼睛,看見一雙沾著泥濘的鵝黃色繡鞋。繡鞋上方的白底黃紗裙,讓雨裡的風捲得微濕,一道深紅的流蘇在裙側輕輕擺盪。

    然後他看見一柄傘。

    褐色的油紙傘下站著一個少女。少女的聲音像黃鶯出谷,在動聽的笑聲裡問道,「要我救你嗎?洪寬。」

    他想活下去。於是他點頭。

    「那你要聽我的話、替我做事唷∼」

    好。

    「呵呵,你很乾脆呢!我最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了。」

    妳是誰?

    「你問我嗎?我是黃鸝。對了,以後大家就是夥伴了,你叫我鸝兒就好。記著囉!」

    記著了。洪寬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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