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亮回到南街上時,在另一條小橫巷子裡走出來好些人,他們都顯著神秘的兢兢業業的神情,互相小聲說著話,警告些什麼。他們剛走到巷頭上又站住了,回頭再去望巷裡的一家。楊亮不明白他們幹什麼,走到人群中間找到一個掛土槍的小民兵,問他這是回什麼事。這個小民兵大約才十七八歲,白布頭巾包著頭,兩個尖角垂在兩肩上,他天真的望著楊亮,不答應,只憨憨的笑,看見楊亮老追著問,沒有法,才不好意思的說:「咱也不清楚,老百姓迷信嘛!」
這時從後邊又走上來一個人,也插嘴問:「你看見沒有?」
「沒有。」小民兵做出一副可惜的樣子。
「什麼?」楊亮再問時,那個人又跑回巷裡去了。
楊亮也就跟著走進巷裡去。
突然從那門裡跑出一群人,有一個婦女披著頭髮,眼睛哭得紅紅的,手裡抱著一個孩子。周圍的人也屏住氣,用著同情和恐懼的眼光隨著她走,直跟到街上去。也有些人只站在遠處望,慢慢的也就散了。楊亮覺得很奇怪,老百姓又都吞吞吐吐的不願說。這是回什麼事呢?他回頭看見那家的大門並沒有關,他被好奇心所驅使,決定闖進去看看。
院子裡很清靜,不像剛剛有過那麼一大群人的。有一股香燭氣味飄出來。他輕腳輕手的直往裡走,在上屋裡的玻璃窗上湊過臉去,看見裡面炕上正斜躺著一個女人,她穿一身白衣服。她的臉向裡,但她好像已經聽到窗外邊的聲音,並不回過臉來,只安詳的嬌聲嬌氣的喊道:「姑媽!你把剛才送來的葫蘆冰1拿到屋裡來吧。」
%%%1葫蘆冰是蘋果一類的果子,老百姓又叫果子,又叫冰子。%%%
楊亮趕忙悄悄的退了出來,說不出的驚詫。這時從西房又走出來一個老婦人,那濃烈的氣味就正從老婦人身後的屋子裡飄出來。楊亮有些莽撞地搶過去伸手就掀簾子,老婦人並沒有攔阻,反朝楊亮頻頻的努著嘴,又噘著向北屋裡指,她的臉又瘦又枯,乾癟癟的,眼眶周圍像鑲了一道紅邊。已經看不清她的表情了,從她的擠眼、努嘴也難使人一下明白她的用意。楊亮掀起簾子,走進去一看,原來這裡正點著香燭,地下一個銅缽子裡還有剛剛燒盡的紙錢,櫃子上供了一個神龕,沉沉的垂著紅的綢帳,白的飄帶上繡著字,錫蠟台和錫香爐都擦得雪亮。楊亮又要去拉紅綢帳幕,老婦人卻又撅著屁股走了進來厲聲的問道:「你是我誰的?你來幹什麼?」她的身體像一張弓似的站著,兩隻小腳,前後不住的移動著。
「這是什麼?你們這裡是幹什麼的?」楊亮逼視著那個老婦人。
這時院子裡又響起那嬌聲的叫喚了:「姑媽,你在和誰說話?」
楊亮在老婦人身後也走出來。剛才那個躺著的女人已經站在門外的走廊上,一身雪白的洋布衫,裁剪得又緊又窄,褲腳筒底下露出一對穿白鞋的腳,臉上抹了一層薄薄的粉,手腕上帶了好幾副銀釧,黑油油的頭髮貼在腦蓋上,剃得彎彎的兩條眉也描黑了,瘦骨伶仃的,像個吊死鬼似的叉開兩隻腿站在那裡。她看見從西屋裡走出來的楊亮,絲毫沒有改變她慢條斯理的神情,反笑嘻嘻的問道:「你找誰?」
楊亮趕快往外走,說不出是股什麼味道的心情,好像成了《聊齋》上的人物,看見了妖怪似的。他急步跑到街上,原來還是在酷熱的炎日下,他顧不得再看什麼了,忙著向前走,並忙著去揩汗,背後卻傳來胡立功的愉快的笑聲。
「一上午你跑到些什麼地方去來,讓我好找。」
楊亮抓住他的手,露出精神不定的笑容,正想告訴他什麼,李昌卻不知道從哪裡也鑽了出來,大笑著說道:「哈哈哈,看你這個同志,你怎麼就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
「那是誰家?他家裡是幹什麼的?供著菩薩咧。」楊亮趕忙的問。
「那是有名的女巫白銀兒,諢名叫白娘娘的。」李昌眨著鬼眼,繼續說道:「她是個寡婦,會醫病,她那個姑媽也是個老寡婦,年輕的時候也會醫病,如今傳給她侄女了。哈……」他笑個不停,卻又把頭湊過來,悄悄的說:「別人都說她會治個想老婆的病……哈……」
胡立功也哈哈大笑起來,用拳去捶楊亮的背部。
「鬼話可多呢。」李昌又接下去了。他們三人邊朝老韓家裡走著,李昌又說:「真也奇怪,今天早晨在她家裡出現了一條蛇,蛇又鑽到屋簷下去了,她一早就下了馬,下馬,你懂得嗎,就是她被神附了身,她代替神神講話,說那是她的白先生顯原身——呵,『白先生』你們不懂,那就是她供的神嘛!白先生說真龍天子在北京坐朝廷了,如今應該一統天下,黎民可以過太平日子了,百姓要安分守己,一定有好報,……她就常編這麼些鬼話騙人,今天好些人都跑到她家裡去看白先生。劉桂生的老婆抱著娃娃讓她瞧病,她說白先生說的村上人心不好,世道太壞,不肯發馬,藥方也沒開,把那個女人急得要死。」
他們已經走回老韓的家裡,文采同志還伏在桌子上寫東西,他們便繼續談白銀兒。楊亮盤問著她的歷史,李昌又說了很多笑話,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斷的笑。後來文采便一本正經的警告了楊亮,要楊亮注意群眾影響,不要隨便四處走。但楊亮似乎已經胸有成竹,他對於這種警告,毫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