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瘦的身影從紫宸殿內奔出。小安子凌亂的思維已經震到他無暇思考自己此時的決定多麼魯莽。他,一個小太監,孤身獨闖慈寧宮,如螳臂當車,如卵擊石。可是,這份理智卻阻止不了狂奔的步伐。
皇上……王爺……不能有事……不能有事阿!
由崇光殿的近侍處得知這個駭人的消息後,小安子一直陷在難以置信的驚愕當中。短短一夜。紀念館會發生如此變故,來得何其突然,又不容抗拒。玄大人一家慘死,王爺被宣入慈寧宮,生死不明,皇上帶兵闖入後一直未歸!前所未有的驚悚包圍了小安子。
政變嗎?
誰是勝者?而誰又是這場血祭的犧牲品?
輕巧的越過慈寧宮那高聳的圍牆,當小安子的雙足踏上這片土地時,他知道已經不能回頭。也許有一天,自己會為此時的這份「忠誠」而不值吧?但此刻,卻有著視死的義無反顧。
小心翼翼的走著,小安子的疑惑越來越深。
不對勁……太安靜了,也太容易了!
突然心中靈光一閃,小安子忽然明白過來。難怪如此安靜,進來得如此容易,向來,是因為太后已安排好一切,獨差一個將皇上送出慈寧宮的台階,而自己,正合太后旨意。
也忽然明白,皇上,一定出事了。
難以言明自己此刻的心情,不再謹慎,因為太后不會對自己出手,不再不安,因為已經知道結果……
打開正殿的大門,小安子倒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令一瞬間揪起的心痛迅速平復,才重新睜開了雙眼。
「皇上……」
李麟沒有回答,他縮在牆角處,緊緊抱著懷中那個面無血色的孩子……只有微弱的呼吸能證明懷中的玄-兒仍然活著,仍在掙扎……
「皇上,回宮吧……」
李麟靜靜地看著懷中的孩子,一聲不響。細密的汗珠出現在玄-白暇的額頭上,他的小手無意識的緊抓住李麟的衣袖,好像在熟睡,卻脆弱得不知何時會沒有下一次的呼吸。本應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帝王,此時只能無力地看著這個幼小的生命在自己懷中慢慢流逝,一點一點……
「皇帝哥哥帶你會凝霽軒,好不好?」
玄-沒有回答,因為他聽不到……
李麟慢慢站起身來,木然地從小安子身旁走過。小安子心下一緊,扶起昏迷的陳楓。
皇上,會否從此一蹶不振?
步入凝霽軒,小安子暗暗一驚,滿地的血跡與屍體,標示著凝霽軒內無一活物。
太后,你太狠了……
小安子看向皇上,李麟彷彿沒看到一般,逕自從屍身上踏過。
「皇上?」
「小安子,朕跟-兒都累了,你守在外面不許任何人打擾,知道嗎?」
「皇上!」小安子猛地跪倒在地,只是自己也不清楚這份不安來源於那裡。
「皇上!為天下,為蒼生,您都要保重身體!千萬不能……」
千萬不能因為玄-的死,從此淡漠世事,心灰意冷……
可是,這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自己很清楚皇上是如何珍視這個孩子,而自己,又何嘗不為那個孩子的慢慢消失而黯然神傷?
沒有理會小安子,李麟抱著玄-走入寢室,倚在床上,將玄-的頭輕輕放在自己的肩頭,用自己的臉頰感受著那微弱的呼吸,讓自己知道,他仍然活著……
再多留一會-兒……-兒,再多陪朕一會-兒,不要急著走,不要……
「皇帝哥哥……」
李麒一顫,驀然睜開微閉的雙眼,眼中映入那雙清澈的眸子,只是那清透,多了一層迷霧。只見玄-小嘴微啟,本毫無血色的雙唇竟恢復了血色,蒼白的小臉恢復了紅潤。可是李麒的腦海中,卻閃過近乎絕望的四個字:迴光返照……
「皇帝哥哥……-兒還沒來及說,那天-兒是無心的,皇帝哥哥不要不理-兒……不要生氣……」
一股巨痛由心底傳來,無法抑制的酸楚令李麒的眼前變的模糊:「不……是皇帝哥哥不好……皇帝哥哥不會不理-兒……皇帝哥哥沒有生氣……所以……所以-兒不要走好不好?不要不理朕好不好?留下來……留下來……」
此時的李麒,不是皇帝,不是王者,只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少年,苦苦哀求著……從未如此低聲下氣的求過誰,從未如此害怕失去過誰,從未比此刻更加刻骨銘心的痛過……
「皇帝哥哥,不要忘記了-兒……-兒不貪心,只要十年,只要皇帝哥哥記得我十年就好……我好怕……如果我變成鬼回來,可皇帝哥哥卻不記得了怎麼辦……」
「不會!不會!皇帝哥哥永遠也不會忘了-兒!」
永遠太長了,會煩的……所以……只要十年就好。
那個瓷娃娃般的孩子露出最後一個輕得好似浮萍般的笑容,然後,這份笑容慢慢消散在越來越弱的呼吸中,直到寂靜。李麒揚起頭臉上露出一絲絕望的笑,只是,即使抬起頭,即使笑著,也仍阻止不了淚水的溢出……
最悲切的笑容,混雜著泉湧般的淚水李麒慢慢垂下頭,將臉埋入玄-不再起伏的懷中。
笑著,哭著,彷彿將此生此世的淚水與笑容,全於此刻傾洩出來,所以,沒有人能止得住吧,然後,一個輕如鴻毛的吻,輕輕的印在那雙依然溫熱的慘白雙唇上……但自己的雙唇抖得如此厲害,因為這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吻這個孩子……
忽然心底湧上一股酸楚,兩行淚水輕輕的滴落在孩子的臉頰上,再由他的臉頰滑落,彷彿兩人同在哭泣……
站在殿外的小安子,靜靜聆聽著殿內傳來的輕輕抽噎聲,明白發生了什麼。然後,慢慢跪下,深深的久久的,向凝霽軒的-王爺做最後的道別。
「小安子!」忽然傳來 了李麒的急喚聲,小安子一驚,忙奔入大殿。
「小安子!你帶他走!」李麒匆忙將玄-塞入小安子懷中:「-兒說過不想留在宮裡!你帶他走!離皇宮越遠越好!」
「皇上?」
「你不明白嗎!朕不要讓-兒留在這種地方!帶他走!帶他走!」歇斯底里的大叫著,李麒完全失去了冷靜。
「奴才知道了。」
小安子下意識的抱緊還殘留著餘溫的孩子,正欲離去時,李麒又急忙叫住了他。
「讓朕想想……讓朕想想……對了!」李麒匆忙取來西域進貢的孔雀裘:「-兒很喜歡這件披風,變著法子的想讓朕送給他。」說到這裡,李麒不禁笑了起來,彷彿想起什麼似的,眼中閃爍著淺淺溫柔:「朕故意不給他,卻不肯承認……」稍稍一失神,怔了怔,回過神的李麒忙用孔雀裘包住-兒,然後再度陷入深思。
「啊!對了,還有那個暖手爐!」李麒又匆忙取來了每逢寒冬便隨身攜帶的暖手爐:「-兒很喜歡這個,讓他帶著吧……對了!還有……」
小安子看著皇上拚命的回想著-兒曾喜歡過的東西,然後一件件送給他,即使知道……小安子好想提醒皇上這個不爭的事實,卻狠不下心……直到皇上從脖頸上取下一塊半圓形的金牌,小安子才發出驚呼。
「皇上!使不得!」
那不是普通的金牌呀!那是歷代帝王相傳的「萬宗歸元佩」,可喝令群臣,調動三軍,凡見其牌,如聖上親臨,等同半璧江山!這金牌,就好似皇帝的身份象徵,這樣的東西,又怎可贈人?
「朕留它無用,就讓它代替朕留在-兒身邊吧……」李麒淡淡地說著。
不管外人如何看重這塊金牌,只有李麒自己心裡清楚,它救不了江山,救不了社稷,更救不了-兒……看到它,只能看到「皇帝」二字,可有什麼用呢?皇帝這個虛名,只怕是此時的李麒最不削的東西了吧?
李麒將金牌掛到玄-脖中,然後取下他所佩戴的那塊暖玉:「-兒,把它送給朕好不好?讓它代替你留在朕的身邊吧……」
用手輕輕撫摸著玄-柔順的髮絲,李麒看著好似熟睡的纖纖稚童,輕輕的笑了笑,然後慢慢背過身去。小安子領會,微微一弓身,便抱著玄-迅速消失於凝霽軒。偌大的凝霽軒,只剩李麒一人,靜靜的呆立著……雙拳緊緊握著,徽微顫動著,握得如此之緊,以至於指尖扎破掌心,滲出鮮血仍渾然不覺……緊握著……
城外,護城河極南方的綠草坡處,小安子抱著被軟裘包裹的玄-瑤下了馬,忽然數道黑影閃過!小安子立刻繃緊全身的神經,下意識將王爺偽屍身護緊。黑衣人將他團團圍住,卻並非攻擊,反而靜靜的站立著。這時,一個一個消瘦的身影慢慢走來,小安子藉著昏暗的月光,依稀辨認著來者的樣貌,然後,他的眼睛漸漸睜圓,難掩眼中的愕然……
***
無論經歷怎樣的血雨腥風,怎樣的人間慘劇,太陽依然會一如既往的升起:無論怎樣的悲痛欲絕,怎樣的刻骨銘心,生命依然在繼續,所以,皇宮,依舊平淡。
鎮南將軍府內,昏迷了數日的陳楓終於醒了過來。
他一睜開眼,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兒沒事吧!」
自己仍活著,還回到了將軍府,是不是說明,勝利者是皇上?那-兒就不會有事了吧?
可是,答案卻令他幾乎再度昏厥過去。
不為自己身為軍人失去一條手臂而悲憤,只為自己為何沒有再多撐一會-而悔恨。
不會的……那個笑靨如花,總是掛著如春般笑意的孩子不在了?不可能的……皇上那麼重視他……怎麼會?玄滌通敵賣國,滿門抄斬?怎麼可能?皇上怎麼能對這樣的污蔑坐視不理?凝霽軒被拆?為什麼?皇上怎麼捨得?難道-兒對他來說,只是一時的興致使然?
而我冒犯太后,發配邊疆?冒犯?又豈止冒犯!為什麼我能活著,-兒卻死了?如果不是皇上保我,我斷然逃不過太后的魔掌,但如果皇上保我,又為何不保玄。
不明白!有千千萬萬的不解與困惑!
可是陳楓卻知道一點,即使問了,也沒有答案……
朝中的明爭暗鬥,早有耳聞,卻沒想過,真的發生在自己身邊。如排山倒海般咄咄逼人,卻在事後找不到一星半點痕跡……
簡單收拾了一下行囊,無意的摸向那空蕩的衣袖,好恨啊……
那時為了保住-兒而廢了一條手臂,僅憑一隻左手死死的護住-兒,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一刀又一刀……那時為什麼不再多撐一會?為什麼看到皇上醒來竟會放鬆了自己?為什麼要昏倒?如果……如果沒有昏過去……也許……也許……
每每一想到此,心中好像有什麼被抽走似的,好難受,好想叫出來,卻被千吉萬語堵在胸口,連——個字都說不出來……好恨,真的好恨自己,好恨…
「楓兒,出發吧。」
叔伯們的呼喚聲收回陳楓的思緒,他一言不發地躍上馬背,望向不遠處那高聳的皇宮,忽然心生厭惡,以前的自己為何沒有發覺環繞著宮殿的那層迷霧竟是灰色的,灰得如死亡般的色彩。為何自己竟曾嚮往過這樣的地方?
「走吧,再也不要回來了……」陳楓自言自語地喃喃著。
策馬飛奔,身後彷彿響起一陣悅耳的銀鈴似的笑聲,彷彿又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調皮的跳來跳去,然後,這一切,被層層的迷霧包裹起來,再也看不到了……
忽然一抹金黃閃現眼底,陳楓下意識的抬起頭,迎面駛來的高頭駿馬之上,那個令陳楓有諸多疑問的男子翩然而至。馬嘶長嗚,兩人直直的目視對方,陳楓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問起,但那憤怒的眼神卻在深深的譴責著眼前的男子。
然後,那人淡淡的說:「陳楓,朕要你扶朕一臂之力。」
陳楓淡淡道:「末將已失去一臂,再難勝任官職,而且太后懿旨,我已經發配邊疆。」
李麒深深的吸了口氣,一字一句的吐出數字:「為、了、-、兒!」
陳楓的身子微微一顫動。
***
四年,不長卻也不短的一段時光。四年,可以使一個少年長成為一名青年。四年,可以令人們忽視了一份仇恨。四年,可以令朝權盡傾,江山易主!
慈寧宮深處,一個面色蒼白的憔悴女子無力的半躺在床榻上,凌亂的頭髮幾乎遮住了她的臉龐。她蒼白的嘴唇喃喃地說著什麼,通紅的眼睛可以看出她的心力交瘁到極限。她沒有哭,因為她的淚已哭干,她沒有喊,因為她的嗓子早巳喊啞。這樣一個可憐的女人,誰會想像得到她就是昔日叱吒風雲,大權在握的太后呢?
「太后,時辰不早了,請上路吧。」
內務總管楊修生以一種摸不透情感的漠然語凋說道,太后的目光呆滯地看著面前放著的一盅灑,那是她的皇兒,當朝天子——李麒賜給她的,一杯尤色無味的毒酒:錦羅嬌。
她的身體隨著她盯著酒杯的目光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她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著:「李麒在哪!哀家要見他!」
「太后,即使見了又如何?還是安靜的去吧……」
「不!哀家絕不會喝!」說完,她一手打翻了酒杯。
「楊總管,你退下吧。」
一個冷漠的聲音說道,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龐映入太后的眼簾,只是這張臉孔帶著的冰冷深探地刺寒了她的心。
楊修生悄悄地退了出去。
「母后還有什麼話想對兒臣說嗎?」沒有絲毫起伏的聲調。
「你……你就在外面等著哀家把毒酒喝下去?」太后拚命壓抑自己的聲音,但仍然變得又尖又高。
「是啊,兒臣總得恭送母后。」仍是那種聲音,聽不出一點情緒的波動。
「你……你就這麼恨哀家?」太后近乎絕望地說。
李麒彷彿聽到了一個天地間最好笑的笑話,大笑起來:「母后,您以為朕為何要賜您錦羅嬌?不是因為朕顧念什麼親情,只是因為要您親自嘗嘗當年玄-體驗過的,無力掌握自己生命的恐懼!」
「你!你不怕找不到解藥?哈哈哈,哀家死了,你也會被『萬蟻蝕心』活活痛死!你就這麼恨哀家?想殺哀家到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
李麒沒有回答,只是淺淺地一笑,那種滿含冷意的笑,在太后眼裡,就如同索命使者的笑容。
「母后以為孩兒可以在您不知不覺同權傾朝野,一夜倒戈,卻連小小解藥也搞不到手?」
太后一怔,隨即大叫起來:「王公公!你這個貪生怕死的廢物!你在哪!敢出賣哀家!」
李麒輕笑起來:「不必找了,他已經先行一步等候母后了。」
太后哈哈大笑起來:「死得好!背叛哀家的人沒一個好下場的!」
李麒道:「好歹他曾為母后增了不少『樂子』,卻得了母后如此評價,果然女心如鐵呀……哈哈哈哈!而且他還告訴了我一些趣事呢!難怪父皇后來會待您最『好』……」
李麒大笑著嘲諷太后這段不堪的往事,被激怒的太后大叫起來:「你閉嘴!你又怎麼會瞭解一個女人夜夜孤枕難眠的痛苦!你不會懂!你父皇也不懂!你憑什麼譏諷哀家。你們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帝王將相更是妻妾成群,難道女人就該乖乖忍耐?淚眼空對菱花鏡。」
太后大叫過後急促的喘著粗氣,忽然又大笑起采:「你真敢殺了哀家?你親政在即,卻弒母在先,你以為眾臣會坐視不理嗎?」
「沒人會知道的,母后。」
李麒微笑著拍拍手,一個絕美的女子怯生生的由簾帷後走出,彎身跪下。太后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孔,那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當即明白過來。
「哈哈哈,你竟找人假冒哀家?你競不能容哀家到如此地步?如此迫不及待要置哀家死地?」
「沒錯。」
李麒的回答令太后的笑聲漸漸變小,最後變成了輕輕的抽噎聲:「麒兒……皇兒……你是哀家唯一的骨肉……哀家是真的疼你啊……」
「哦?那兒臣是不是該感恩戴德?」
「你……」太后伸出顫抖的手,指著李麒,哭叫著:「你以為你與哀家形同陌路,多次頂撞,哀家卻從不提換帝之事是為何?你以為你多次為了政見對哀家不滿,勢同水火,哀家卻不休帝是為何?你以為玄-之死令你仇視哀家,哀家寧可逼你服毒,卻不殺你這是為何?這四年之內,哀家明知你心存報復,處處防範,卻不先下手為強,又是為何!」
「母后,您不是說過,心懷慈悲的菩薩在皇宮中,會是第一個被殺的嗎?」
太后再度笑了起來:「沒錯!哀家居然會對你心慈手軟,哈哈哈哈,是哀家先犯了大忌……」
笑聲與淚水混雜在一起,苦楚與心痛混雜在一起。太后微微顫抖著拾起打翻的酒杯,一口飲下杯中的殘酒。
「母后還有何話說?」
太后搖搖頭,淡淡地說:「只求來世……不入皇門……」
一句只有生長在皇宮中的人才能領會的苦楚話語,一句令天下無數窺視皇位之人不解的話語,一句道破人間慘劇的覺悟話語……
只求來世……
不入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