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一聲粗獷的叫聲遠遠傳來,坐在炕頭縫鞋的慈祥老婦急忙打開窗戶,只見一個身形魁梧的黝黑男子背著一個渾身髒破不堪的少年走了回來。
「喲!這是怎麼了!」老婦急忙跑下地,打開房門:「快快快!把他放炕上!」
「娘!您的身子骨不好,凡事都慢著點!這樣急匆匆地跑下地,一會兒又會喘半天!」
男子責備地看了娘一眼,老婦回瞪他一眼:「你這孩子,也不看看是什麼光景還說娘?先救人要緊!」
這名老婦與男子是皇城外三十里一處僻靜的小山村中的一家普通百姓。老婦是個寡婦,姓林,夫家姓王,大伙都稱她王林氏,親熱的叫一聲王大娘。男子是王林氏的獨子,喚做二狗,一個長相憨實的莊稼人。他們母子倆是出了名的熱心腸,所以,當二狗在路旁看到這名昏迷的少年時,便將他帶回了家中。
王林氏指揮著二狗將那少年放到自己的炕上,二狗深知娘是好心,可是那個炕是家中唯一的暖炕,娘親一直頑疾纏身,體寒血冷,若片刻不暖便會咳嗽不止,於是說道:「娘,您還得在炕上暖著,還是把他放到我那屋吧。」
「你這孩子,娘想擠擠還不行?快放下他,去熬點薑湯,這孩子手腳冰冷,怕是著了寒。」
二狗無奈地將少年放到炕上,轉身到廚房熬湯。王林氏把被褥給少年蓋上,用手捋去少年的凌亂髮絲遮掩的面容,不由笑了起來:「喲,好俊的孩子!二狗,快拿點水來!娘給他洗洗。」
二狗聽話得端來一盆水,但哭笑不得地說:「娘——您就歇著吧,我來做就行了。」
「娘悶得慌不行嗎?」王林氏瞪著兒子。
「娘,您看他的衣飾,雖破舊不堪、款式普通,可料子卻是上好的,敢情是個落難的富家子弟。您呀,還是別太把心思放在他身上,有錢人都沒良心的!」
「這孩子怎麼說話的!」王林氏又瞪了二狗一眼:「人家要怎麼對咱們那是人家的事!咱們對得起天地良心就行了!你要覺得有錢人沒良心,把他扔出去就得了!幹嘛救回來?」
「哦!那我把他扔了!」
說著,二狗還真做勢要搬那少年。王林氏笑著一掌拍到二狗頭上,二狗笑著縮回頭,沾濕了毛巾遞給了娘親。王林氏小心翼翼地擦去少年臉上的污漬,漸漸的,白晰俊俏的面容展露出來,王林氏喜歡的直點頭,連二狗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好俊的孩子!若是個女娃,一定留下來當媳婦!」
「娘——」二狗無力地悲嗚一聲。
月亮悄悄地爬上梢頭,活絡的小山村也陷入了寂靜,夜色漸深。久無動靜的少年悶哼一聲,睡夢中的王林氏即刻醒來,慌忙坐起身來點燃燈火。
看著少年緩緩睜開雙眼,黑曜般的眼眸中泛著幾分迷離的光芒,王林氏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頭,柔聲道:「你醒了?」
少年怔了半晌,帶著大夢初醒的恍惚,朦朧的目光中漸漸映出一張陌生的臉孔。他一怔,隨即反射性的一把推開王林氏,急忙跳下床,匆匆忙忙就往外奔!正撞上聞聲趕來的二狗,踉蹌地翻倒在地。
二狗一眼瞥見娘親被推倒,頓時怒火中燒,一把拎起少年,憤怒的大喝起來:「你個小兔崽子!我跟娘好心救了你,你居然恩將仇報!」
少年嚇得失聲驚叫起來,過於異常的反抗令二狗有些錯愕。手一鬆,少年立刻掙脫了二狗,縮到牆角不住的顫抖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要活下去!我答應爹要活下去!我不能死!不能死!」
「二狗!咳咳……」被撞倒的王林氏急促地咳嗽著,但她依然緊張地對二狗說道:「快看住他!咳咳……這孩子怕是受了驚嚇,咳咳……」
二狗只得上前一步,想扶起少年,誰知少年立刻大力的尖叫掙扎起來:「不!我不能死!爹讓我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我沒說要殺你!你清醒點!」二狗氣惱的大吼起來。
「不要!放開我!爹!娘!救我!我不要死!」少年的聲音漸漸轉弱,帶著哭腔喃喃著:「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爹你好狠心……為什麼要讓我單獨活著……娘……娘……我好想你們……」
無助而悲涼的哭聲令王林氏心頭一酸,降低聲音柔聲道:「娘在這裡……孩子,別怕,娘在這裡……」
少年的目光緩緩移向王林氏,王林氏顫巍巍的下了床,二狗急忙扶住。王林氏淚眼婆娑的向少年伸出一隻手,柔聲道:「娘不會傷害你的……乖孩子……來……」
少年的目光迷亂模糊,他搖著頭,理智在拒絕這個陌生的老婦,但情感卻使他移動眼腳步,緊緊地抱住那個溫暖的母體:「娘!我好怕!娘!帶我走!帶我走!娘!」
王林氏用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懷中的少年:「乖,娘在這兒,小寶,娘在這兒……」
二狗週身一顫,眼眶迅速轉紅,無聲地扭過頭去,強壓下陳年舊事的酸楚……
折騰了大半夜,少年再度沉沉睡去了。王林氏心疼的一直握住少年的手,看到少年依戀地緊扯住自己的雙手不放,王林氏的眼圈又紅了。
「娘,太晚了,您睡吧。」二狗將藥端了過來:「剛才又咳了,喝點藥歇一下吧。」
「這孩子的家人只怕都遭了難,只剩他自己了……」
「娘……」
「若小寶還活著,應該也有他這般大吧……」
王林氏說著抬起頭,用一種乞求的目光看著二狗。二狗長歎一口氣:「等他醍了問一問,若他再無親人的話,咱們就收留他。」
「好!」 王林氏立刻喜上眉梢。
「可是……」二狗沉聲道:「娘,您要知道,他不是小寶……」
王林氏怔了一下,淒楚的笑意揚起:「娘還不糊塗……」
「那您快睡吧,娘。」
說著,二狗就要抱起少年,王林氏急忙阻止:「你做什麼?」
「誰知道他一會兒醒來會不會又發癲傷了您?再說這炕本來就只能睡一人,您的身子不能捱冷,卻讓了大半張床給他。剛才您又咳嗽了,說什麼也不能再著涼,那他自然不能再在這個屋睡了。」二狗理所當然地說。
「那哪成!這孩子受了驚,好不容易才睡個安穩覺,你別動他!」
「娘!」
「我樂意跟他擠,睡你的去!」王林氏毫不留情地瞪著二狗。
二狗不忿地聳聳鼻子:「怎麼見了面不到兩個時辰,對他比親兒子還親?」
王林氏噗哧一聲笑了:「這叫緣份!快去睡吧,明天一早你還要進城賣柴呢!」
「哦……」
半死不活地應了聲,二狗只得乖乖的去睡了。王林氏微笑著撫摸著少年的臉頰,粉嫩光滑的觸感令她又湧起母愛的天性,眼底的溫柔更濃了幾分。
少年微微動了動身子,輕輕的夢囈著:「娘……」
「乖,娘在這兒。」
王林氏輕聲的應著,少年彷彿聽到一般微微揚起嘴角,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再度沉睡去。王林氏的眼中再次閃動起濕潤的光澤,癡癡的看著少年的睡臉,一夜不眠。
***
溫暖的陽光灑落在少年身上,鄉村空氣中獨有的草麥香混雜著蒸饅的香氣喚醒了沉睡的少年。他茫然地睜開眼,已經清醒的理智令他迅速環視了一下四周,當他看到昨晚的老婦在一旁坐著時,反射性的騰然坐起,警惕地看著她。
「你醒了?餓了吧?來,大娘給你拿個熱饅頭。」
王林氏笑著從蒸籠裡拿出一個白白軟軟、熱騰騰的大饅頭,香撲撲的味道令好幾天沒吃過東西的少年流露出饑饞的神情。但他依然縮到一旁,沒有上前拿饅頭,繼續用警惕的眼神看著王林氏。
「大娘要是想害你,你還能醒過來嗎?」王林氏笑著說:「昨晚你將大娘這把老骨頭推倒,大娘還沒找你算帳呢!你倒好,還防著大娘?」
少年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眼神中的警惕少了幾分,但他仍緊抿住嘴唇,不肯上前。
「你的手傷著了,大娘來餵你吧。」
說著,王林氏掰了一小塊白饅頭,喂到少年嘴邊。少年低頭看看自己被細心包紮過的雙手,再看向陌生大娘慈愛的目光,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太過飢餓,他終放下了設防,迫不急待地吞下了饅頭。饅頭的鬆軟香甜令少年更加飢餓起來,他捧起王林氏的雙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王林氏的眼中浮起愛憐而滿意的笑容。
「娘!我長這麼大,您從沒餵過我饅頭!」
一個不太樂意的聲音倏然傳來,毫無防備的少年嚇了一跳,一塊饅頭當即噎到了嗓子眼!看著少年小臉漲紅,想咽嚥不下、想吐吐不出來的痛苦表情,王林氏氣惱地瞪了二狗一眼:「你這孩子沒輕沒重的!說話那麼大聲幹嘛?還不快去拿水!」
二狗撇撇嘴,不情不願地端過一碗水,少年急忙搶過喝下,好不容易才嚥了下去,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來,再吃點。」
少年看看王林氏,垂下眼瞼搖搖頭道:「我飽了……謝謝……」
「別跟大娘客氣,就當這裡是自己家,東西隨便吃!」王林氏急忙說道:「是不是不喜歡吃饅頭?那你喜歡吃什麼?大娘給你做!烙餅?還是你喜歡吃米飯?若真喜歡,大娘給你妙兩個小菜好不好?」
「娘!」
二狗立刻不滿起來。且不說娘親身體不好,就說吃一頓米飯得浪費多少糧食啊!一碗米夠喝好幾頓米粥呢!
「不了,真的不要了。」少年急忙搖搖頭:「不麻煩你們了……」
王林氏愛憐地看著眼前少年稚嫩的臉孔,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府上還有親人嗎?」
少年一怔,愣了半晌,忽然眼圈中迅速浸滿了水霧,他慌忙低頭,也不言語,只是一味的搖頭。王林氏與二狗心下明白,便不再追問。
王林氏更是溫柔的安撫起來:「乖孩子,別傷心了。若你不嫌棄,就留下吧,把這兒當成自己家。」
少年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王林氏,目光緩緩掃過屋內的擺設。黃磚砌成的房屋,灰濛濛的破舊傢俱,雖有些整潔但補丁連補丁的衣衫,可以看出這裡家境毫不富裕,可是……他們還願意收留我?
二狗與王林氏誤會了少年的沉默,二狗臉色一沉,當即摔門出去了。王林氏急忙對少年道:「大娘知道這裡窮,你住不慣。你還有什麼親人在?大娘叫你二狗哥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少年搖搖頭,沉默不語。家人?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那……」王林氏也有些為難起來。
「我……」少年抬起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王林氏:「我……我沒錢……」
「傻孩子!誰跟你要錢來著!」王林氏摸摸少年的臉,心疼地說:「誰都有蒙難的時候,咱們若不互相扶持一把,又怎麼能再站起來?」
「可是……我……我不會幹活……我總不能白吃白住……」少年的臉色微紅,急急地說。
王林氏立刻笑逐顏開:「你答應了?傻孩子!你住下陪著大娘聊天解悶就行了!哪用你幹活?有你二狗哥呢!」
說著,王林氏沖窗外開心的大喊:「二狗!二狗!去割半斤肉!中午咱們吃米飯!」
「不用了!」少年急忙叫道:「不用那麼浪費!跟大娘平時吃的東西一樣就可以了!」
在窗外砍柴的二狗涼涼的說:「別勉強,大佛住不慣小廟的,住幾天再走還不如不住。」
少年的臉色一變,再度沉默,王林氏氣得把床頭的鞋墊扔到了二狗的頭上:「閉上你的嘴!砍完柴快去買肉!」
二狗哼哼了兩聲,收起斧子,氣沖沖的揚長而去。王林氏見少年泫然欲泣,急忙柔聲細語的哄了起來:「你二狗哥就是這個臭脾氣,別理他!告訴大娘你喜歡吃什麼菜?」
少年感激泣零地看著王林氏,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茫然無措的迷失方向之時,忽然不光有了住所、食物、甚至還有一位很慈祥的長輩,怎會不產生枯木逢春的溫馨與感動?太過美好的際遇令他不禁懷疑這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罷了。
「對了,大娘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少年猶豫了一下,本應脫口而出的姓名此刻卻遲疑著不敢報出。王林氏以為他是不願講,正欲表示不強求時,少年忽然低低的說:「我叫……盧偉……姓盧,單字偉……」
盧偉……為什麼不敢報出曾引以為傲的秋氏名諱之時,卻報出了那個本應痛恨之人對自己的愛稱呢?
為什麼……
「那大娘就叫你小偉好不好?」
「嗯……」
少年輕輕的、淡淡的笑了笑,彷彿飄泊的蒲公英終於找到了它的棲身之所。
***
等二狗從城裡回來時,意外的發現晚上依然是平日的粗茶淡飯:清粥、鹹菜、饅頭。詢問地看向娘親,王林氏笑著指指正在跑出跑進幫忙拿碗筷的秋素葦,二狗這才明白這個少年看來遠不似自己所想。再看這個小傢伙一臉親熱的與王林氏有說有笑,還親切無比地喚自己為「二狗哥」,那股熱乎勁彷彿熟識多年的親人,而不是昨晚那個受驚害怕的落魄少年。
先來自己看人的眼光有待商榷……
二狗心中嘀咕著,正欲去盛飯,那個叫盧偉的小傢伙已經笨手笨腳地端著盛好的米粥進了屋,但是看到碗沿的一片狼藉,就不難想像他是如何跟那個大飯勺做鬥爭的。
「小偉真是很乖,一直幫忙整理家務呢!」王林氏開心的表揚道:「他掃地時的認真勁,真是連二狗都比不上呢!」
秋素葦開心地笑了笑,二狗看看跟沒掃沒什麼兩樣的地面,險些被粥嗆著:「咳咳……這地是掃過的?」
秋素葦紅著臉低下頭,王林氏氣得踢了二狗一腳:「我看你是不餓!去燒一鍋水!晚上小偉要洗洗澡!」
「擦擦不就行了,還得燒一鍋?」二狗咋舌道:「挑水的地方很遠啊……」
秋素葦聞言忙說:「大娘,我擦擦就行了!不用麻煩了!」
「 不行!」王林氏瞪著自己的兒子:「小偉可比不得你!不好好洗洗哪成?你給我老老實實燒水去!」
二狗氣堵堵的把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怒氣沖沖地走到廚房乖乖燒水。秋素葦擔心地看看王林氏,後者則給他一個不必介懷的安慰笑容,遞給秋素葦一塊熱呼呼的大饅頭。
秋素葦接過來,慢慢地啃著,目光悄悄地飄向在廚房忙碌的二狗。不知為什麼,他本能的感覺到二狗雖無惡意,卻對自己有種莫名的敵意。
簡單地吃過飯,王林氏便張羅著二狗把澡桶刷刷,將東西備好。看著二狗寒著臉沉默不語的幹活,秋素葦心虛不已,幾次開口阻止卻被王林氏不以為意地打斷,使得秋素葦對二狗更加慚愧萬分。
待一切準備完畢,二狗又在娘親的命令下幫秋素葦放好水、備好毛巾,皂角、換洗的衣物等等,等他忙完了,臉上的表情也已經不爽到了極點。
「對……對不起……」秋素葦低垂著頭,不自在地扭著衣角:「謝謝二狗哥……」
「不用。」 二狗涼涼的說完,便重重摔門離去。
秋素葦的表情很快就變成了小孩子鬧彆扭般嘟了嘟嘴,也不太高興有人這樣對待自己。可是很快地,落難的自信又使得他沉默下來。今非昔比,原來還過著席地幕天、飢寒交迫的日子,如果不是他們好心收留,難以想像自己此刻會有怎樣的下場。這樣的自己,有什麼資格去抱怨或不滿些什麼?
秋素葦緩緩褪去舊衣,漆黑的屋中忽然閃起一個幽幽的白色光點,淡淡的光澤如圓月般柔和。但是這層白光漸漸轉強,慢慢得竟映射出耀眼的白色光芒!秋素葦反射性地摀住懸於胸前的飾物,光線驟弱,但依然從指縫間洩出點點光華。秋素葦這才意識到那個小東西依然貼身而帶……
那是李賦松初識秋素葦時的第一份禮物。一塊世間罕有的黑色金剛石雕琢而成的環狀空心佩飾,遇冷則暖,遇熱則寒,可謂價值連城,絕無僅有。中間鑲嵌著一塊珍珠形的小巧夜明珠,這顆珠雖小,卻入夜泛光,亮如白晝,實屬世間罕見。
秋素葦格外喜愛這個別緻的飾物,於是終日貼身攜帶,卻也因此躲過了官兵抄家時被收去。
秋素葦苦笑一下,自己已經一文不名時,卻忽然發現胸前還掛有一個價值連城的珍寶,還是那個人留給自己的……
秋素葦默默地將它取下,用衣服掩去了它的光芒,隨意地放置在一旁,便轉身浸入浴桶內。溫暖的熱水緩緩的將暖意覆蓋全身,秋素葦慢慢地閉上雙眼,靜靜地枕在桶沿,嘴角揚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洗個熱水澡也會變成一種享受。當年暮雲閣的太監們天天從京城一百里外的陰司口取來含煙帶月的江水,置於寬敞優雅的沐華池,池水之中灑滿百種花瓣,馥郁芬芬。四鼎翠玉香爐白煙裊裊,身形婀娜的覆紗宮女圍繞身旁,那般奢華卻渾然不覺。如今,只是一頂木桶,一桶熱水,竟令自己有種重生般的感覺……
智士皆云「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如此灑脫地放下曾經擁有的奢華富貴不再惆悵?有多少人可以從愛恨交織之中抽身而出不再彷徨?如果,曾經擁有卻永遠失去是一種折磨,那麼,有多少人可以將這份折磨遺忘,重新振作?甜蜜開懷的幸福可以淡忘,功成名就的風發可以淡忘,可是家破人亡的悲涼呢?不白之冤的屈辱呢?又有誰,可以輕言淡忘?
「亦悠悠」三字,真的好難。
秋素葦搖首輕笑,慢慢地洗去一身的污濁。
既然無法淡忘,那麼,便將它深埋於心底吧……永世塵封,不再憶起……
很快,白淨的膚色清爽地呈現,蒸騰熱水的薄煙之中,如珍珠般光澤的肌膚紋理潤滑有光,黑亮的烏絲如瀑如綢,明眸皓齒,絕代風華,舒緩了劫後餘生的戰兢的秋素葦,再一次恢復了傾倒眾生的風姿。他擦乾身體後穿上王林氏為他準備的一套粗布麻料的淺灰色農家裝束,隨意地將濕漉漉的頭髮挽了個髻,便推開門走了出去。
「姓盧的……」
正欲敲門的二狗與驀然開門走出的秋素葦撞到了一塊,二狗正欲發火,卻被眼前少年太過搶眼的驚世容顏震懾住了。
怎麼會有這般好看的少年?如霧如夢般迷幻的眸子,精巧可人的雙唇,膚如凝雪般白皙嬌嫩,直令二狗看傻了眼。
「二狗哥?」
二狗驀然回神,急忙將一雙新鞋塞到秋素葦手上:「這是我娘給你的。」
微濕的身體浸濕了衣襟,過冷的氣溫令剛剛沐浴完畢的秋素葦身體周圍纏繞起悠悠的白煙,微紅的臉頰上緊貼著絲絲烏黑的濕發,如同一位剛從雲海中躍出的塵外仙子一般,沾染了一身仙氣。
「謝謝二狗哥。」
有些討好地沖二狗一笑,誰知二狗的臉一紅,低著頭急匆匆地離開了。看著他如同逃命般跑開,秋素葦撇撇嘴,看來這人還不是一般的不喜歡自己呢……
看看手上嶄新的黑布鞋,清晰的縫印令秋素葦不由回憶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娘親也曾這樣親手為自己縫製過布鞋,只是隨著秋家的發跡,腳上的鞋子越來越精緻華貴,卻再沒有這種粗糙的手工鞋帶來的溫馨與親近。
秋素葦穿上試了試,大小正好,十分合腳,不由活潑的蹦跳了幾下,開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