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 第二部 (下) 第十五章
    蔡航接到通知的時候是凌晨四點。

    是O記的值班人員告訴他,他們接收了一名自稱是O記督察的重傷病患這一消息的。這名病患除了多處外傷、手、臉等多處裸露肌膚燒傷之外,還嚴重失溫,現在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瞬間清醒過來,立刻驅車前往醫院。

    毫無疑問,只能是單飛!

    蔡航知道單飛為什麼會消失,他只是有點猜不到,單飛還會走出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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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士並沒有允許蔡航走進監護病房。燒傷的病人剛剛送進監護室,不太適合接見訪客,更何況單飛並沒有醒來,而且按照藥力推算,至少也要等到天亮。

    隔著巨大的玻璃壁,蔡航只能看到一個被沙布包裹著、戴著氧氣罩的身軀,被林林總總的儀器與忙碌的護士包圍在中央,身上的被單微微地起伏著。

    他預料到單飛會死,而且為了自身著想,他也盼望著盡快聽到這個死訊。但當他親眼看到這個,幾乎是從小看他長大的小子,渾身插滿了管子躺在那裡時,心臟還是情不自禁地緊縮了一下。

    但是,他不能夠活下來。

    警司低下頭,雙眉略微蹙緊。

    「你是病人的家屬?」一個略被遮擋的男聲打斷了蔡航的思索,他回過頭,看到一名身著手術服,依舊戴著口罩的男醫生站在身旁。

    「我……是他上司。」蔡航想了想回答說:「蔡航。」

    「不用太擔心,蔡先生。」醫生點了點頭,「病人的傷勢並不嚴重,不過臉上的燒傷有點棘手。像這種程度的燒傷最可怕的就是感染,但這只要護理得當就好。我們為他選擇的是最新的燒傷抗感染藥物,他應該沒什麼大礙。

    「不過,麻藥的效力大概要幾個小時才能消退,而病人之前很顯然經過了一場殊死搏鬥,所以身體有些虛弱。他大概十點鐘左右才能醒過來。」他安撫地看了看蔡航,然後才跟剛從病房內走出的小護土,一起走向辦公室方向。

    「留心注意一下他的藥物反應。他用以治療燒傷的抗感染新藥跟麻醉劑一起使用,會產生心力衰竭症狀,在他麻醉劑效力沒有完全退掉之前,劑量要比其他病患減半。當他有任何不良反應時,通知我。」

    「是,陳醫生。」護士點頭應答,「對了,陳醫生,二號房的病人說靜脈注射之後,胃部……」

    兩人的談話聲漸漸遠去,蔡航若有所思地坐在病房外走廊盡頭的椅子上,慢慢地皺起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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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醫生!是不是有個叫做單飛的病人在這裡急救?!」

    就在醫生與護士消失的拐角,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來,還帶著奔跑過後的喘息。

    「哦,你是問那個燒傷的病人啊?他就在前面的加護病房……等等,你現在……等一下……」

    在醫生的呼喚聲中,一個髒兮兮的,汗流滿面的楊帆從拐彎處跑了過來。「蔡SIR?」看到走廊盡頭的蔡航,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有預料到上司的出現。

    「醫生說阿飛大概上午才能醒過來。」蔡航站起身,「只是因為麻醉劑。」他補充道:「不用擔心。」

    他的話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麼安撫的作用。楊帆對他略微點了一下頭,便轉身趴在了監護室的玻璃壁上。「媽的!」這個年輕的員警憤怒地道:「這一定是謝擎那王八蛋幹的好事!」他對蔡航道:「如果阿飛有事,我不會饒了他!」

    蔡航的眉稍微微跳動了一下,幾乎可以忽略。「為什麼是謝擎?」他問。

    「對了,蔡SIR,」楊帆忽地拍了拍頭,轉過來,一臉凝重地看著蔡航,「我們O記內部有謝擎的內鬼!」

    他掃視了一下,確定左右沒人,壓低了聲音道:「阿飛說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他需要到謝擎那裡證實一下……我相信阿飛就是因此而出事,不是謝擎還能是誰?!那個老混蛋!」他咬牙切齒地說。

    「那麼他有沒有……」蔡航猛地住嘴,讓自己嚥下了即將脫口而出的追問。答案是沒有,如果單飛說了那個內鬼的名字,那麼此刻這個警員就不會在他面前說出這些話來。「他太魯莽了,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佯作埋怨道。

    「該死的單飛!」楊帆同樣憤怒地抱怨,「他說消息並不確切,他打算證實了再說。該死!他至少也該跟我一起……只能等他醒來有他好看!」重重地捶了捶牆,他惡狠狠地說,然後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再看了看才蔡航,「蔡SIR,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在這裡,等他醒來再通知大家。」

    「會不會太辛苦?」蔡航關心地問。

    「反正之前他受傷也是我照顧他。」楊帆笑了笑,「那麼蔡SIR,我們是不是應該通知Madam?」他有些憂慮地問,看了看床上連臉都纏滿了繃帶的單飛,瑪媽的,要是讓她看到這副樣子的阿飛……」他低聲詛咒。

    「我認為應該等阿飛明天看起來沒這麼……呃……嚴重,再通知他媽媽。」蔡航搖了搖頭,「那麼這裡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楊帆拍了拍胸脯,但隨即打了個呵欠。

    「那好,我先回去佈置人手查案。」蔡航急匆匆地走向樓梯口。

    「你倒好了,還有床可睡。」楊帆低聲嘀咕著,看了看玻璃壁後黑暗中的男人,打了第二個呵欠,坐在剛剛蔡航的位置,緊了緊外衣,蜷縮在椅子上,這一天的奔波確實令人疲憊,不一會兒輕微的鼾聲就從他的鼻端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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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航站在那裡看了有二十分鐘。

    他可以推算,從他潛入藥房拿到一支新進的燒傷消炎藥劑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這個時間足夠疲憊的楊帆進入深度睡眠。凌晨五點鐘,窗外一片漆黑,而整條走廊也萬籟俱寂。這正是睡眠最好的時辰。

    他不想,也不能等。再過一會兒,醫生便要開始例行巡房,然後護士會佈置藥劑,然後得到消息探視的人便會絡繹不絕。那就太晚了。

    太晚了,他的一切都將毀掉。

    前途、家庭,甚至生命。更糟糕的是親人的痛苦。

    不,這他絕對不能夠允許!

    任何一個走上警司位置的人,都不可能是毫不追逐名利的人。

    蔡航尤其如此。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除了名利,他還貪戀、渴求著舒適享受的生活。

    他努力過,拚搏過,就似單飛做過的——除了為謝天麟  他都做過。他是一名好員警,曾經,精明強悍,而且善於製造機會。他如願以償地坐到警司這個位置,然後發現香港的警司比他想像的要多出許多,簡直是能人輩出。他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夠保住當前的地位。

    他不再有生活的時間,日程表中全部都是工作以及與工作有關的事項。他拚命,而且完全不是之前他那麼單純的那一種,他現在需要面對的除了他過去的敵人外,還有那些跟他有著同樣資歷的同僚——他的競爭對手。

    他已經辛苦得像一條狗,但這還不足夠!

    當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需要捷徑,而且幸運的是他遇到一個。

    蔡航不覺得自己是錯的,他只是想喘口氣,走一條更容易的路。

    那是在他感受到威脅之前。

    在單飛就像一條瘋狗一樣地衝上前來,擾亂這種危險的平靜之前。

    單飛是蔡航手下最聰明的督察,聰明,而不是睿智。

    多數時間裡,他的果敢機警都令蔡航欣賞,他甚至曾經斷言,假以時日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小伙子,將成為繼他之後下一任O記的老闆。除去單飛個人的能力,他看似單薄實則強大的家庭背景也將起到一定作用。

    但這個大男孩太聰明,他聰明過頭但卻經驗不足。他玩弄的小伎倆惹火了蔡航。

    不過老實說,蔡航也並不信任謝擎。他們的衝突是遲早的,為了利益而勾結並且相互利用,勢必會轉變為威脅——通常是由身處黑社會的一方,對原本正義的那一方做出的。但蔡航相信,他們的關係至少會維繫到謝擎找到一個人來代替他。

    他遲早會擺平謝擎,但在那之前,更危險的是煽風點火的那個小子。

    這是謝擎與蔡航的共識。

    總有一個人要來完成這件事,原本他們計畫得很好。故意令車庫的保安看到單飛跟謝天麟在一起——很友善,甚至是曖昧——然後殺死辛國邦的線人,嫁禍給單飛。

    他們只想製造一個輿論——幫謝天麟做事的那個是單飛,而不是O記中其他的某個人。單飛有足夠的理由這麼做。或者,直接一點,他為了得到謝天麟,而成為謝氏在O 記的臥底。

    相信這不是一個秘密,很多人都已經知道那兩個年輕人的關係。至少在肉體上,這不難證實。從那兩個拒絕開口的單飛的死黨到酒吧招待,他們曾經入住的酒店的服務員,再到謝天麟辦公樓下的保安。他們都是證人。

    這是一石三鳥的計策,看起來相當可行。只有一點出入,計畫中單飛是沒有可能活著回來為自己辯駁,並且提交出不利於蔡航的供詞的機會的。

    他應該消失,永久的,就像已經逃亡,他們會做得他就像是逃亡。

    這很容易,它跟死亡僅是一字之差。

    但,無法置信的錯誤發生了,他居然活著!

    確認走廊裡沒人看到,蔡航輕輕地推開病房門,走了進去。

    走廊裡的光線鋪滿了病床。

    那個惹事生非的大男孩包裹在紗布中,靜靜地睡著。

    他是不是從未想到過,看著他長大的叔叔會這麼做?

    蔡航再一次皺了皺眉。

    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是嗎?

    為了他的後半生。

    慢慢地靠近了病床,一手拿起了靜脈點滴的軟管,另一手的針尖就直接插了進去。

    很快,心力衰竭不會給一個睡夢中的人帶來太大的痛苦。

    「員警!」

    房間裡的燈光驀地大亮,原本靜謐的走廊裡也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我是緝毒組警司辛國邦,這位是廉政公署的督察溫躍。」為首的那人面色陰沉嚴肅,瞪視著蔡航,「現在我們懷疑你謀殺謝氏販毒案、以及O記內部警官瀆職案的重要證人單飛,你被拘捕了。」

    原本靠在外面休息椅上打瞌睡的楊帆神采奕奕地跳起來,走進門來,「阿利,」他推了推床上纏得跟木乃伊樣的人,「你沒事吧?」

    「除了快被悶死。」葉利怏怏地坐起身,「蔡SIR,單飛會感激你曾經猶豫了那麼久。」他說。

    望著自己昔日的上司面色灰白地站在當地,他掉轉過頭:「辛SIR,明天我會把阿飛搜集到的,陽光健身俱樂部的會員名單和場地預訂表給你送去——它們現在還鎖在阿飛的抽屜裡。」

    他拉掉了面上橫七豎八的紗布,「另外,我們O記不再欠你們什麼了吧?」他問。

    辛國邦思忖了一會兒,「在你、你或者單飛,」他揚了揚眉,指著葉利和楊帆,「官階比我高之前,我傾向於選擇欠,我想你們不會反對吧?」

    兩個小伙子目光陰鬱地看著他。「……我想,我們該去看看阿飛。」半晌,葉利悶悶地道。

    「替我……跟他說一句……我很……」蔡航吸了口氣,「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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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來說?」

    「嗯……不如猜拳?」

    兩個小伙子在病房門口對視了半晌,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或許他睡著。」葉利有點自欺欺人地說。

    「所以我們可以請Madam轉達。」楊帆迅速接口。

    他們都知道蔡航是自作自受,但他……在過去的幾年裡確實待他們很好,尤其是單飛,他不是把他當接班人,而是他的子侄。

    雖然這兩個男人曾經一度對立,但在勝負揭曉的那一刻,單飛能記起來的多半是蔡航的好,而不是幾乎喪命的恐懼。

    他們很懷疑,到底蔡航走出第一步的時候知不知道,自己會從此萬劫不復。難道他竟沒想到自己不可能逃脫這樣的結局?

    按說像蔡航這樣的聰明人,怎會揣摸不透這麼簡單的因果?抑或是什麼迷惑住了他,令他甘冒其險。

    是什麼?

    房門輕輕地開了一線,單鄭芳芳走出來。

    「你們都還好吧?」她細細地打量著門外的兩個大男孩,輕聲問道。看到他們來,她想自己可以舒一口氣了。蔡航不能夠再來傷害她的兒子。

    但這還不夠,她知道令單飛痛不欲生的並不是他昔日的老闆,一個她不能夠像對付蔡航這樣去擺平的人,而她卻對此無能為力。

    「就像你預料的那樣,」楊帆點了點頭,「蔡SIR……」他依舊習慣性地叫道:「已經被正式拘捕。接下來就看辛SIR跟溫SIR的了……阿飛怎麼樣?」

    「剛剛打過了鎮靜劑,已經睡著了。」單鄭芳芳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你們也回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了。」她看著這兩個其實還是男孩的男人,心底柔軟著,就像對她自己的兒子。「謝謝你們。」她溫柔地說。

    他們明顯地不好意思起來,掙扎著想說點什麼擺脫尷尬。「咳……」葉利說,並沒有認為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感激的事情,「那個,醫生怎麼說?阿飛……的胳膊。」

    單鄭芳芳垂下眼皮,但她很快又抬起來,「一切都會好的。」她說,微笑著。

    「是的,阿姨。」葉利說,也同樣微笑著擁抱了單鄭芳芳一下,「我們天亮了再來看他。」

    「不用擔心,」楊帆隨後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有我們在。」

    「一切都會好的。」葉利最後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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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飛看到那個有著天底下最精緻的面孔的男人靠坐在窗邊,依舊穿著白色的,簡單但是高貴的西服,襯衫的領口是敞開著的,就想起他出現在地下室門口時的樣子。

    優雅地給自己持在手中的杯子裡倒酒,謝天麟凝視著金琥珀色的,略帶黏稠的液體慢慢在杯底聚積,細小的漩渦在表面旋轉。

    「我喜歡SWING。」他說。

    「我知道。」單飛回答。

    「我也知道你喜歡伏特加。」他又說。

    「是的。」單飛點頭,「那你知道嗎?我想跟你說的話。」

    「你知道嗎。」他微微地垂下眼皮,輕輕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液體。「Johnnie Walker(Johnnie Walker公司在二十年代初推出SWING)的名言。」他說,一邊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Keep Walking。」

    勇往直前,永不放棄。

    「……即便知道我是個混蛋,」單飛看著他,聲音微微地顫抖著,「你也沒有改變?」

    「我跟你同樣為此驚訝。」謝天麟抬頭望著單飛,漂亮的眼中盛滿了哀傷,「但是沒你那麼開心。你不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單飛嘗試著要說服對面的男人,但他被絕望的搖頭所打斷。

    「你拒絕了我所有可行的建議。」不是埋怨,絕對不是,謝天麟說得那麼平淡,但卻悲哀得令人痛徹心肺。「不肯給我消息強大我的勢力;不想放棄前途跟我離開;不能背棄信仰協助我脫困;不願放棄我回歸正途。你逼得我無路可走。」

    「……」單飛痛苦得想把自己撕碎——他感覺自己已經被撕碎。「我很害怕。」如果謝天麟願意知道,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全部告訴他:他的懦弱,他的憂慮,他的恐慌,他的無法自拔;然後,無論謝天麟是否願意接受,再把自己的所有交給他。全部,徹底地。

    「我知道自己是個怯懦的混蛋。」他無法為自己辯駁,他不敢真正的幫助他,放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害怕。

    他想觸摸他,祈求他的原諒,但是他不能。

    「我以為你會幫我,」謝天麟輕聲說,柔軟優美的聲線如同細細流動的海沙,微微震動的琴弦,「但是你沒有。我以為我能毀了你,但是我做不到。」

    他說我絕對不會坐牢。

    他說我不能背叛謝氏。

    他扣動了扳機,讓子彈精準地射入了他的眉心。

    他的腦漿和血液噴濺了開來,沾滿了單飛的雙手。

    不,是單飛扣動的扳機!

    單飛驀地張開眼。

    謝天麟頹然倒下的身影猶在眼前。

    他知道那不是夢。就像他親眼看到的別墅,在他身後熊熊燃燒著那樣清晰。

    他靠在床頭,任汗濕的睡衣被初春的寒氣滲透。

    他失去了他的愛人,但卻依然擁有他的愛。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痛苦?

    「阿飛,阿飛?」對面的沙發床上傳來葉利睡意朦朧的聲音。「又做噩夢了嗎?」他提醒自己別因被頻頻打攪了睡眠而不耐煩,現在他在照顧病人。更何況現在也是時候起床。

    「那不是夢。」單飛的聲音乾枯而苦澀,「他們找到了他的屍體。」

    「別墅都已經一把火燒掉了,能分辨出什麼屍體?」葉利心虛地嘟囔著。

    警方在第二天就去過那個囚禁了O記督察的別墅,而那裡已經變成了一片灰燼。

    客廳裡一具屍體,樓上原本屬於謝天麟的睡房中躺著另一具屍體。被燒焦,幾近火化的程度,根本無法辨認。

    「牙醫的記錄可以證明,其中一具無法辨認的焦屍是謝天麟。」端木相當確信自己的聲音是不受歡迎的。但他必須硬著頭皮走進來。

    這是他的工作,無論對哪一方來講。

    葉利瞪著端木,目光裡活脫脫的就是一個「滾」字。

    單飛維持著靠在床頭的姿勢,沒有任何反應。

    「不幸中的萬幸,他在起火之前就已經斷氣,是因為穿透頭骨的一枚子彈。」端木能做的只有繼續,「昨晚警方已經拿到了報告——從你的佩槍中發射出來的子彈。」他想他說到了重點,於是稍微停頓了一下,等著單飛的反應。

    「我的佩槍?!」單飛的反應遠超端木的預料,他幾乎目皆盡裂,整個身體都在顫抖!「我的佩槍?!」

    葉利立刻站起身,來到單飛身邊。「當時你的手裡沒有槍,從海邊的主路上的目擊者可以證明,你當時被人襲擊,」他說:「那絕對不是自衛過當。」

    「他們做了彈道測試,」端木艱難地道:「是從你的槍裡發射的。你要面對一場指控。而且無論你是否能夠順利脫罪,也不可能危及到謝擎。

    「據我現在所知,所有的目擊證人都能證明你的綁架案——如果法官相信那是事實的話——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唯一可能定罪的就是已經死去的謝少。」

    單飛深呼吸,他一直在深呼吸,許久之後才令自己勉強平靜下來,不再那麼顫抖,「所以?」

    「一個交易。謝先生希望你能撤銷關於綁架案的控訴,而他,自然會解決兩具屍體以及一場大火的事情。」

    「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單飛懷疑地道。無論如何,謝擎現在對他除了刻骨的恨意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感情。

    「如果你公開你跟謝少的……感情,那麼形象大損,將失去所有晉陞的機會,而謝氏,它也不希望承受少主的背叛和……其他的損失。」端木客觀地道:「這對你沒有壞處,從我自己的利益來講,也會公正處理評判,對不對?」

    作為一個線人,他不可能希望追隨一個前途黯淡的老闆。這樣的老闆沒有可能搞定謝擎。

    「你回去告訴他,」單飛合目沉思了半晌,似乎是在平穩紊亂的思緒,「成交。」

    「阿飛……」葉利遲疑地道。

    「我決定了。另外,我想單獨跟端木律師聊聊。」單飛搖了搖頭,堅定地說。

    「阿飛!」

    單飛沉默而倔強地面對同伴略帶指責的目光。

    「OK!隨你!」葉利憤憤地道,走出房間,重重地關閉了房門,抱著肩膀靠在走廊的牆壁上。

    該死的,那混蛋又在想什麼?好吧,一個臭律師,不算危險!

    不過到底為什麼?

    鬱悶的警員感覺自己被拋棄了。

    二十分鐘之後,他看到一個比他更鬱悶的律師走出來,更大聲音地關門。

    「看來談話不是很愉快?」葉利惡意地道。

    端木猛地停住腳步!他停在葉利跟前,以一種難以描繪的目光打量著葉利,直到這個還算是勇猛大膽的警員開始流出冷汗,才忽地耷拉下去腦袋,帶著一臉不要阻止我撞牆的悲憤急速離開。

    葉利眨了眨眼,狐疑著走進病房,「嘿,」他幾乎忘記了之前的憤慨,「那傢伙怎麼了?」

    「哦,」單飛聳了聳肩,奇怪地放鬆著,「他很好。」

    「住口!」葉利怒道:「我要聽實話。」

    「因為你要做他的上司。」單飛迅速地道:「不過你放心,他想開了就會歡天喜地的奔過來了。」

    葉利目瞪口呆地望著單飛。

    「……Fuck You!」等他能喘過氣來的時候,說。

    「另一個消息,我辭職了。」單飛聳聳肩,不會因為葉利而感到意外。「其實很久以前我就已經向上面推薦過你。上面對你的評價也相當好。我想如果我離職,那麼從資歷和表現來講,你是唯一一個能取代我這個位置的人。我唯一需要移交的工作,只有這個線人。」

    「……因為謝天麟?」沉默了半晌,葉利抱怨道:「你又能挽回什麼?」這個消息顯然更衝擊。

    「我辭職不是為了他,」單飛吸了口氣,「而是……齊醫生告訴我,我的左手已經不能恢復到從前。」用最平淡的聲音,他慢慢地說:「我不再適合O記,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

    葉利長久地望著單飛。「你是為了他。」他斷言道:「至少一大半原因。」

    單飛把頭重重地撞上床頭,「好吧,如果你堅持,那是因為我是個自私的混蛋!」

    他把臉埋入了兩手中,「我不是個傻瓜,我只是太過精明了。在你們勸阻我之前,我就已經意識到謝天麟接近我,不單純是因為他喜歡我——我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喜歡的成分。我一直在追問,直到……我開始懼怕知道答案。

    「我喜歡他,迷戀他,為了他可以做出任何瘋狂的事。我已經無可救藥。我害怕他只是喜歡一個能夠幫助他離開的人,不只是我,任何一個都可以,只要他們能幫他。我害怕我已經非他不可,而他只是……利用我。

    「我拒絕了他私奔的提議,我希望他能夠像我希望的那樣,證明給我看,他不是一個那麼可惡的玩弄感情的黑社會。

    「如果不是他,隨便任何一個人,我都會竭盡全力的幫助。只是他……他知道我是個混蛋。我逼他那麼做。他做了,他證明,即便我是一個混蛋,他也還是喜歡我。」

    他不想,但是他無法克制地哽咽著,他想起他的溫度,感覺,還有心跳,謝天麟最後的一句話。「我只是不能夠再回到從前!我更無法忍受是我的佩愴!」

    「Madam怎麼說?」葉利歎了口氣,道。

    「胳膊是一個事實,另外,在我做出會令老爸丟臉的事情之前,退出不是一件壞事。」單飛悲傷地笑了笑,「我想她知道我會。」

    「我知道你不會,」葉利搖頭道:「但如果這能令你感覺好受點。不過……」他又歎了口氣,「你的那個線人我可實在接手不了,而且他似乎也不喜歡我。」

    他回憶了一下單飛將端木推給他時,那個律師驚恐憤怒以及絕望的神情,「他絕對不。」他肯定地說。

    「只是兩天適應時間。」單飛疲憊地笑了笑,「介意嗎?我想單獨……」他艱難地問。

    葉利點了點頭。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什麼。

    謝天麟死了。他再一次拿不準自己到底是不是該開心。

    這個黑社會,毒販子,殺人犯,綁架甚至幾乎殺了單飛的混蛋……與此同時,他是一個真正的,燃燒整個生命來真心喜歡——別讓他說愛——單飛的人。

    他死了,在單飛的槍下,雖然扣動扳機的那個人是他自己。

    單飛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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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飛來過這個墓地,就在十天之前。

    這裡沒多大變化,唯一不同的只是一座嶄新的墓碑。

    謝天麟在上面微笑,優雅而睿智。

    單飛蹲下身,將一束紅玫瑰放在他的面前。

    無法抵禦山上的勁風吹落了,花瓣搖曳著,跌落下來。

    「我是個混蛋。」前員警輕聲說:「你很早就知道了,是嗎?」他的指尖輕輕地劃過照片上那個精緻的面容,「我想把你帶走,你願意嗎?」這是他承諾他做的事,無論是他生前還是死後,他要把他帶走。

    「天麟不會願意。」

    冰冷而淡漠的聲音在單飛背後響起,他驚跳起來。

    「是你!」單飛怒視著謝擎,而後者也同樣用噴火的眼睛迎著他。

    「我不知道你居然還有膽量來看他?」謝擎厲聲道。

    「我也不知道你居然有臉自稱是他的父親。」單飛反擊道:「你知道你對他做了什麼?他不會高興死了還被算作是謝氏家族的人,同時為整個家族做替罪羊!我告訴你,賤人,下一次上庭,你絕對不會再有把罪名推給謝天麟的機會!」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謝擎冷哼道:「既然他痛恨做謝家的人,你又施展了什麼,才能令他自動返回這麼厭惡的地方?」他滿意地看到單飛變得蒼白起來。「另外,如果還有下一次上庭。」

    「你這個混蛋!」單飛低聲咆哮道:「他回去了,但他寧可死!」

    「因為你。」謝擎冷酷地道,仇恨地看著單飛。

    「是『為我』,」單飛說,每一個字都像刀子在心頭刻劃,「是你讓他背負著那些見鬼的責任!」

    不,這沒有用,單飛不想跟男朋友的父親,在這個時候探討責任和相互指責,但他恨謝擎!逼得謝天麟走上絕路,他們兩個全都功不可沒!而謝擎,這該死的,跟單飛自己一樣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所以你就藉此傷害他了?」謝擎冷冷地欣賞著單飛的痛苦。

    「我是個自私的混蛋,」單飛深深地呼吸,「而你是讓他寧可自殺也不願面對的父親,你這狗雜種!另外,拿開你的髒手,不要碰他的照片!」看到謝擎伸手去拂開黏在照片上的玫瑰花瓣時,單飛狂怒地道:「你這個變態地侵犯自己兒子的雜種!」

    「你說什麼?!」謝擎大怒道:「你找死!」然後,他意識到單飛知道了些什麼,但不是全部。「你胡說什麼?」

    「你聽說過他幼年曾經被人……侵犯過嗎?」單飛板著臉,凌厲的目光直刺進謝擎的身體。

    「他連這個都告訴了你?你知道?!」這一次,謝擎無法克制自己的驚訝……還有痛苦……他握緊了拳頭,控制著自己不要撲上去掐死單飛。

    深呼吸,深呼吸!他命令自己。

    「如果他連這個都告訴了你,而你卻仍然能夠令他死心,你可的確了不起。」他殘忍地說,看到單飛因為痛苦而顫抖。

    「如果讓我查出跟你有關,」單飛咬著牙說:「我不會放過你!」

    「你是說再一次把自己送到我的地牢裡?」謝擎嘲弄道:「不過,這一次沒有一個活著的謝天麟放你逃走。」

    「如果你的兒子都能夠為了我背叛你,」單飛瞇起眼睛,「你以為還有誰不能背叛?」

    謝擎的笑容變得僵硬。

    「你當心,如果你欠他的!」單飛蔑視地瞥了他一眼,「雖然我現在不是員警。」他冷冷地道,轉身走向下山的石階。「但我絕對不介意為了謝天麟做任河事!」

    「你是說,」他身後,謝擎的聲音保持著之前的怪異,「你為了一個死人,你願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死?」

    單飛驀地回過身,「是你做的?!」他眼中儘是瘋狂的光芒,「你死定了!」

    那一瞬間,謝擎做出了一個決定:「有一個人可能能幫你查,」他掏出隨身的支票簿,撕下了一頁,在背面潦草地寫了幾個字,「洛杉磯。」他補充說。

    單飛猶豫著接過來,那是一個地址。「是誰?」他戒備地問,不能夠相信謝擎竟會如此好心。「還有誰能夠比當事人更清楚?」謝擎反問道。

    「那個狗雜種!」單飛狂怒地道。

    謝擎皺了皺眉,這是單飛對第二個人定位同一稱謂。第一個是他。

    「你覺得我會讓他活著?如果我知道他的地址。」謝擎傲慢厭惡地反問。

    單飛顧不得攻擊,他的眼睛因為狂喜而光彩奪目,「你在耍我?」他不確定地問,不敢相信這個奇跡。

    「如果你不是為了操他、利用他而跟他在一起。」謝擎評判著說:「這一次他選擇正確,應該……得到獎勵。」

    他忽然皺了皺眉,「等等,你知道他沒死?」雖然因為某些感情而失去了應有的敏銳,但謝擎還是在極短的時間裡抓住了單飛不合情理的反應。

    「有件事你必須知道,」單飛笑了笑,狡猾而得意,「我分得出來,哪把是我的佩槍,哪把不是。哪怕我只是握著它不到五分鐘。」

    「我想我應該收回之前的話。」謝擎緩慢,但卻認真地道。

    「太晚了。」單飛搖了搖頭。「而且我不會允許有人再次傷害到他。我發誓,無論是誰。」他也同樣認真。

    謝擎感受到了這種威脅。「……他不再擁有那些……」他息了一息,仔細地觀察著單飛,「能夠吸引你的東西,我想。」

    「你並不知道你的兒子有多麼珍貴。」單飛搖頭,「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

    謝擎定定地看著單飛,但並沒有找到任何虛偽和閃爍。然後,他吐了口氣。「你不會有後悔的機會。」

    「你也一樣。」單飛緊握著手中的地址,「如果你再一次對他做什麼,我會讓你死得很難看。」他迫不及待地向山下跑去。

    謝擎轉過身來,面對著嶄新的墓碑。

    「兒子。」他輕聲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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