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義德並沒有寫回憶錄的愛好。
他只是想做點什麼來消磨時光。而他現在能夠做的事情實在太有限。只有思維,還能夠衝破鎖銬的束縛。
他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去見辛國邦時,那個黑口黑面的警司驚訝而滑稽的表情,但是他記得四歲的謝天麟跟他一起玩水槍的情景。清晰得就像是上一秒。
他最早的記憶裡,就包括謝天麟。
他看著謝天麟長大,同時他也在長大。他時常會產生一種錯覺,他其實是為了謝天麟才長大。他因那個男孩而學會隱忍,嘗試背叛。
他知道,如果自已足夠強大,那麼就不必看著另一個男孩悲傷,看著他痛苦,看著他萬劫不復。
他知道,自己是唯一一個真正明白謝天麟的人,他懂他的驕傲與自卑,快樂與痛苦,他懂他的希望和他的冷酷。
他是唯一一個能做這件事的人。
所以他只是遺憾,因為自己不夠小心,但他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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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點二十分。
謝天麟看了看手錶。他推門走進去。
在幽暗的角落裡,他找到被反銬在鐵架上那個青年。他慶幸他只是看起來很疲憊,但不是傷痕纍纍。
「少爺。」狄義德叫他,神態自若地打招呼,就好像被綁在這裡等死的不是他一樣,跟之前的二十年沒什麼分別,並不阿諛,只是親近。這個男人叫他做少爺,就跟他叫他「天麟」」樣,並沒有尊卑包含在裡面。
「阿德。」謝天麟回應。他想知道狄義德是不是恨他,他從那個青年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暗示。
這個叛徒看起來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放鬆,不帶任何偽裝的敬畏、卑賤或者囂張。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自家別墅的院子裡見到狄義德時,那個小男孩看著他的神情。他說,我有一把水槍,我可以跟你一起玩。
這麼多年來,是他跟他在一起。只有他。
門旁的看守敬畏而戒備地靠過來。「少爺,」他們眼巴巴地瞅著他,戰戰兢兢地觀察他的反應。
所有人都知道,狄義德是跟謝天麟一起長大的。除了他去美國的那三年之外,他們形影不離。但狄義德是個叛徒,看守住他是他們的職責所在。
謝天麟微微點了點頭,將用證物袋一樣的袋子包裡著的手槍遞給他們。「那是單飛的佩槍。」他淡淡地道。
然後,他看到那個被銬住的青年嘴角浮現出一個幾乎可以忽略的笑容。「我已經等了幾天了。」青年說。
示意看守出去,謝天麟來到狄義德面前,「有什麼沒了的事?」他問。
那個叛徒低頭認真思忖了一會兒,才又再揚起頭來,「少爺,我的事情一向都自己做,你知道。」他笑道:「我都做好了。」然後,又微微皺了皺眉,「你恨我嗎?」他反問。
「你做錯了事。」謝天麟的目光中沒有仁慈,但也沒有仇恨,「但我不會恨你。」
「我知道。」狄義德輕輕地歎了口氣。謝天麟是謝家人,這毋庸置疑。他從出生起一直培養到現在的家族責任感和榮譽感,不會允許他接受任何形式的背叛。發展、壯大謝氏是他存在的意義,不管他是否願意。
「那是我的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洩露了意圖。」他並不是太后悔,看起來。即便是歎氣,愁緒也沒有到達他的眼中,他始終微笑著看著謝天麟。「在那一天,我就對自己說過,如果有一天我為此丟了性命,不會怪任何人。所以,我也不恨你。你應該這麼做。」
「……」謝天麟跟他對視,許久,「那麼很好。」他淡淡地說。
「不錯。」被稱作叛徒男人點頭應和,他確信他們有著相同的想法。「多謝你來送我。那麼,再見。」他說。
謝天麟轉身,走向門口,步伐中看不出任何留戀。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
狄義德的目光緊隨著謝天麟,貪婪地把他所有能夠捕捉住的畫面存入腦海。
他是一個叛徒,而且即刻就會喪命。但那無所謂,無論他背叛誰,他始終忠於自己。如果,如果能夠有驚無險地活到那一天,他會親口告訴他背叛的理由。但現在,他自己搞砸了整件事,所以他決定把背叛的理由永遠埋藏在心底。
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他狄義德會為他這麼做。
狄義德不想死,但他不會為此後悔。
「少爺。」
在謝天麟已經將房門拉開一線的時候,他聽到狄義德匆忙地叫道。他停住了身形。
「你要訂婚了,是嗎?」狄義德打量著謝天麟筆挺名貴的西服,「衣服很稱你。」他說,相信沒有人會比謝天麟穿得更好看,「別那麼不開心,你做得很對。謝擎和單飛都不可靠,」隨後,他揚了揚眉,「如果必須從中選擇的話,我會傾向於謝擎……照顧好自己。」
他停了停,「你不必忍耐太久了,相信我。」他輕聲道,用沒有人能夠聽到的音量。不需太久,如果辛國邦不是一個蠢貨的話。
謝天麟沒聽到最後的那句話——他不需要用耳朵去聽!
在一秒鐘的停留之後,他拉開房門,走出去。
他做得很對。他是謝天麟。他冷酷殘忍,為了保護自己,會放棄任何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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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
每一隻雄獅都需要建立自己的帝國。建立,或者從另一隻雄獅手中奪取。
當它發現自己無法做到的時候,便會去尋找一個同盟。它們認為這叫做互利。
謝天麟是一隻獅子。
謝天麟是一個決絕冷酷的獅子,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放棄任何人。
他是在利用單飛,幫他掙脫謝擎的牽制。而當他發現自己的計畫失誤時,理所當然地放棄了他,就像是他對華安琪一樣。
你這個白癡!單飛對自己說,早在你知道謝天麟是頭獅子起,就已經知道;早在你不再追問他為什麼會選中你時,你不就已經猜到了原因嗎?!
你為什麼還不肯相信,你還在幻想,你這白癡,你不肯相信,因為你沒能控制住自己,你為他著迷,被他吸引,你說一切都可能作偽,但他看你的眼神、感受你的方式不可能是假的,你騙自己!
單飛想起,自己早就知道。在他接近謝天麟時,就清晰地意識到。直到他淪陷,他意亂情迷,除了謝天麟,他忘記了一切——或者說他強迫自己不要想起,直到他不得不。
在黑暗中漫長的獨處,給了單飛足夠的思索時間。
一切都是計畫好的。鋪天蓋地的訂婚典禮廣告,孤身一人的地下停車場,墓地等候的勞斯萊斯,這是繼上次那場不成功的綁架之後,更側重於心理的策略。
他們——確切地說是謝天麟,瞭解單飛。
謝家的兩頭獅子找了他很久了,他們只是苦於無法接近單飛;而與此同時,單飛忙於從親人朋友的庇佑下脫逃。
真有趣。
單飛記起自己的親友們曾經極力勸阻過他,他們甚至採取極端的措施,從看到報紙那一刻起,像看一個犯人一樣地看著他。他們告訴他很危險,他不應當單獨跑出來,無論謝擎得到了什麼,那也不可能抵消他對單飛的憤怒,而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單飛落單的機會。
然後,單飛給了他!
無論是哄勸還是責罵,他們想避免的只不過是現在這種局面,OK,現在單飛以實踐驗證了他們是對的,他們看得更清楚。
單飛活該。
他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寒冷,飢餓,還有……痛苦。抬起手臂,單飛用力地用腕間的鐐銬去砸牆,但是沒有任何用處,他甚至都不能夠藉此發洩心中的怨氣。牆上包裹著的那一層隔音塑膠緩衝了所有撞擊力。
他原來不知道謝擎家的別墅裡面有這麼好的地方!這是一個關人的好所在,他冷笑著想,你甚至都不能撞牆自殺。
FUCK!FUCK!FUCK!
他不必忙著自殺,謝擎和謝天麟會把這件事幫他做得很完美!他們拿走了他的槍,那並不是為了好玩。
該死的謝天麟!
長久的監禁給了單飛足夠的思考時間。反覆地,痛苦地,絕望地。
他曾經恨過他,厭惡過他,迷戀過他,喜歡過他,憐惜過他,瘋狂地愛過他。
他為了他連命都不要,連兄弟也連累,連至親也傷害;而他利用他,欺騙他,最後出賣他!
因為他沒有了利用價值……還是說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當浪子回頭的禮物送給謝擎。
對於謝擎,無論從哪種角度,都恨單飛入骨。
這個……黑社會。
狂怒的絕望。
單飛做事從不後悔。他不後悔喜歡——愛過一個同性,但他知道自己會殺了他,如果他還能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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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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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麟希望手裡拿著的不是香檳,而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之類的有點味道的飲料。
不過當然,他此刻不能夠酗酒,他要做的是面帶微笑地,朝每一個用羨慕的眼神恭喜他的人點頭致謝。
他真喜歡這個晚宴,今晚他收穫頗豐。無數達官顯貴,他們都很有用,無論是對謝天麟本人還是對謝氏來講。
他真喜歡今晚,還有今天。他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
對,這就是他,一個完美的謝氏少主。完美的。
他的言談舉止無一不完美地符合他的身份,以及今晚的氣氛。
謝天麟穿行在人群中,不時地停下來寒暄,他對他未婚妻微笑,甜蜜而且溫柔的。而對方卻是神不守舍的,時常陷入沉思而忘記回應。
沒關係。
謝天麟不在乎。
很好,就是這樣,你能做到。他對自己說,只要跟你那個完美的未婚妻拍好那些該死的合影,那麼今晚就可以完美的結束了。
在大廳的另一邊,謝擎與華仲這對喜氣洋洋的親家低聲聊著天。
一切都這麼和諧,直到靠窗子的那一邊,一群貴婦發出了尖叫。
一個男人從窗子跳進來。
「閉嘴!」他對尖叫著的貴婦們叫道,無法再忍受那種刺激耳膜的噪音多一秒鐘。「聽著,我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歹徒。我只是沒有請帖!」他解釋道。
這沒用,叫聲沒有停。
「拜託,求你們。」他無奈地道:「有人看到那個該死的混蛋謝天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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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麟在想,自己還有多少方式去處理這群魯莽的員警。他對他們採用這種單挑的愚蠢方式解決問題,而且能夠活到現在感到相當的驚訝。不過至少,葉利和楊帆都很聰明地選擇了目擊者眾多的環境,雖然給自己帶來些小麻煩,但不會致命。相比較來講,單飛白癡得令人髮指。
單飛。該死的!
謝天麟深深地吸氣。「保安,」他慵懶地開口,甚至都不屑去看楊帆一眼,「報警。」
「不!」身邊毫無形象地響起了一聲驚叫,謝天麟的胳膊被他的未婚妻緊緊抓住,「不要,天麟,他是我的客人。」
謝天麟的頭有些發緊。哦,還能更愚蠢嗎?他想知道。並沒有去看謝擎和華仲,他可以想像他們的臉色。
他知道這女孩已經不一樣,就在這短短的二十天裡。他不奇怪一個人竟然能變得這麼快。有些東西無法用時間衡量,無法用理智控制。
它存在,它主宰。
「OK,」他說,微笑著轉頭看著華安琪——這個女孩將緊張和一絲無法掩飾的期望明顯地堆在了臉上,「我來幫你招呼一下客人。」
「我……」華安琪緊張地道,望向剛剛將目光定位過來的楊帆。她看得出父親現在有多麼惱火。
「跟我來。」謝天麟對那個快步向他走來的O記探員道,轉身走向走廊盡頭的休息室。
楊帆並不是特別習慣於作為整個舞台的焦點。找個能說話的地方,那最好。想想看,謝天麟有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他綁架了單飛嗎?「你們繼續。」他聳了聳肩,對關注著他的眼睛們道:「一點私事。」
華安琪切切而怯怯地看著那兩個男人,心潮起伏思緒混亂,遲疑了一下,她跟了過去。
「安琪兒!」顧不得滿場的交頭接耳和竊竊私語,華仲沉聲道:「你過來!」
華安琪停住了腳步,她緊緊地咬住嘴唇,兩、三秒之後,她轉過頭來,「對不起,爸爸。」她堅定地說,然後加快了腳步,尾隨著她的未婚夫以及那個……她不知道懷著什麼感覺的男人走出大廳。
她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她並不否認心中隱隱浮動著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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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飛在哪裡?」楊帆不打算廢話。他們已經找瘋了!那該死的混蛋是個反追蹤的高手,情報科的同事在他走出家門之後二十分鐘就被甩掉了。如果他能把這智商用在判斷和謝天麟的感情上有多好?這混蛋!
「葉SIR已經通知過我了。」謝天麟的嘴角勾起了一個嘲諷的笑容,「楊SIR你來得有點晚。」
楊帆憤恨地看著謝天麟,很久,就在謝天麟以為他要像葉利那樣破口大罵的時候,他開口了:「我希望不是太晚。」
他說,目光中帶著真切的痛苦,「我想告訴你,窮盡一生,你也不會找到另一個比他更傻的人。無論我們怎麼解釋,他也無法理解你根本不配這樣一個淺顯的事實。」
「……」謝天麟的面上是一片空白。大概幾秒鐘之後,他才揚起一個慣常的冷笑,「你想說服我。」他冷靜地評論道,用蔑視的口氣。
「我沒想過要說服一個冷血的雜種。」楊帆憎惡地回答說:「我懷疑你懂不懂那種東西——傳說中的痛苦和懊悔。」
謝天麟瞇起眼睛,「你說的就是你在感受著的東西?因為你失去了什麼而產生的?」他用慢吞吞的嘲諷語氣道:「是什麼?你的好兄弟?所以你懂。」
心中的傷口被突然撕開,惶恐不安的痛楚在擴散,楊帆瞪視著這個……十足的雜種,現在揍他一頓的想法像春天的野草那樣瘋長。
他早該知道,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謝天麟缺乏人性!
「天麟,帆船!」匆忙地推門而入的是華安琪,她同時帶著焦慮和希冀地看著對峙著的兩個男人,「我想……」
「不!」
兩個男人幾乎同時拒絕了她的參與。「安琪兒,這裡已經處理完了。楊SIR做了一個短暫的演講,表達了他的祝願。現在,他要離開了。」謝天麟緩慢而且不容反駁地道。
楊帆用仇恨的目光掃過他,「小白兔,」他轉過頭,「你的確需要祝福,如果你真的決定嫁給這個雜種。」他對華安琪說,走向門口,「好運。」
華安琪怔在那裡,無法弄清狀況。直到楊帆擦過了她的肩膀走出房間時,她才驀地拉住了他,「你就這麼走了?」她問,聲音發緊。
「那麼?」楊帆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好吧,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歡樂時光。我有要緊的事。」
「你就這麼離開?」女孩看著他,混雜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失望與希望,她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或許她只是希望他能說句「不」。
「你還有什麼建議?」楊帆不確定地問。那雙眼睛裡容納的東西令他手足無措。那見鬼的是什麼?!
華安琪茫然地,或者說絕望地鬆開手。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跑開。
「那他媽是什麼?」幾秒鐘的愣怔之後,楊帆下意識地轉向謝天麟。
後者淡漠地看著他,面上的神情有些難以捉摸。「那是傷心和絕望。」他的聲音如同琴弦般地低沉縹緲,「我還以為一個熱血的雜種會懂。」
楊帆困惑地站在那裡,看著女孩的背影消失。
見鬼!他晃了晃頭,你在發什麼呆?你的兄弟正在生死邊緣!急匆匆地,他奔向大門。
謝天麟帶著一絲幾乎就是微笑的神情,目送他們離開。
然後,他走到門口,打了個指響。大廳門口樹立待命的服務生立刻走了過來,謙卑地彎下腰,「謝先生,您需要點什麼?」
「SWING。」他輕聲道:「我酒櫃上的那一瓶。」
沒敢表示出任河疑問,小伙子快步離開,幾分鐘之後,他跑回來,托盤裡放著一隻瓶子,一隻杯子。
謝天麟接過它們,打發他離開,然後,緊閉了房門。
SWING。
遲早有一天,這玩意兒會殺了他。
但謝天麟並沒有停。他飢渴地感受著酒精在體內的灼燒滋味。
他無法拒絕。
傷心和絕望,那是冷血的雜種的專利。除了他們,誰會懂?
☆☆☆☆☆☆☆☆☆
光線那麼突兀地出現在黑暗裡。
單飛抬起頭。
潤滑良好的地下室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僅供一人進出的一線。
一個人站在台階的頂端,居高臨下地往下看。
光線並不充足,但絕對的漆黑優化了單飛的視力,他看清了那張臉。
蒼白地,精緻地。
謝天麟的禮服扣子是凌亂地鬆開的,他倚靠著牆壁站在門口。
這感覺真是該死的好!
他站在這個地下室門口,看著鎖著的那個人,而那人不是自己。
那是單飛。該死的單飛!
那令他愉快,又……痛苦。
極度的痛苦。
他的服飾提示著單飛,在踏入這個門口之前他在做什麼。
預計中的大部分怒火被無法遏止的心痛取代,單飛深深地呼吸,讓潮濕、冰冷的空氣充斥幾乎沸騰的身體。「從訂婚典禮上逃出來了?不能沒有我,是嗎?」他冷笑道:「想讓我像是在車裡那樣干你嗎?」
謝天麟慢慢地,悠閒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向單飛所在的角落靠近。
「感覺舒服嗎?」他用刻薄的,嘲弄的語氣道:「喜歡嗎?這個地方。」
「等你住進牢房,你就會知道了!」單飛咬著牙道:「不過我很慶幸我被鎖在這裡,而不是在操你這個人渣,這讓我沒那麼噁心!」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相當鄙夷,儘管他更鄙夷的是自己。
他居然還……思念,關心著謝天麟。
謝天麟沉默地停止了腳步。「……你真該死。」半晌,他輕聲,但卻充滿怨毒地說:「不過死太便宜你。在這點上我認同……我父親。另外,我對你說過的,我不會坐牢。」
他真該死!這個混蛋員警真該死!
他嘲笑他的一切,他的過往,他的渴望,他的愛。
他對他的所有—信仰和理念,行為和手段——統統不認同。
員警憎惡黑社會;單飛不能忍受謝天麟。
「哈,你難道不知道,監獄這個詞就是為你而設的。」單飛知道自己成功地刺傷了謝天麟。我他媽的應該為此感到開心而不是痛苦!他對自己說,那是這個卑鄙的,利用別人感情的混蛋應得的教訓!
畢竟他就要死了,或者更糟糕,難道謝天麟就不該付出點代價嗎?
「說起來你那個賤人老爸呢?他對我有什麼計畫?還是說他膽怯得只敢瞻仰遺容?」
「他不會殺你,暫時。」謝天麟哼了一聲,道:「有很多更有趣的方式來毀了你。」他聽到鐵鏈滑動的撞擊聲,停下來,他長久地注視著盛怒的單飛。後者就像是要撲上來勒死他。
「你害怕嗎?痛苦嗎?」他輕柔的聲音裡帶著可見的仇恨。
他令單飛迷惑。
「你想要做什麼?」單飛問:「探監?附帶什麼生活調劑嗎?」
「如果你需要,有。」謝天麟的語調說不出的古怪,「你注意到沒有?每一個角落都藏了點好東西……」他慢慢地走到了單飛左首的角落,「看,這裡有塊玻璃。」蹲下身,他輕車熟路地從角落裡撿起了什麼,然後再一鬆手,讓那東西掉下去,發出「叮」的一聲脆響。
「沒有?」他轉向因為驚訝而無法說話的單飛,「沒關係,你有很多時間來做尋寶遊戲。多到你不再抱有一點希望,多到不得不花一些時間,跟『用玻璃碎片割斷動脈』這樣的想法抗爭。」
撲鼻的酒氣和不平穩的步伐,以及飄忽的話語,它們令單飛憂慮。「你在說什麼?你……怎麼了?」他想狠狠地打自己兩個耳光!他不能在一邊痛恨謝天麟的時候一邊為他擔心。
「你知道嗎?我多麼希望讓你嘗嘗一生裡一半的生命都在這裡度過的滋味,然後聽你說說,你想不想利用所有你能夠利用的,只為了贏得走出去的機會。」那是充滿了恨意的聲音,「還有治療。你會喜歡那些治療,它能讓你變成任何東西,只要他提出要求。
「結果它把你變成了一個……令人作嘔的同性戀。
「然後,你就會喜歡上毒品了。毒品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它讓你忘記所有的痛苦,快樂之後至多是空虛,而不是……恨不得勒死自己的絕望。唯一的缺點是,它讓你變得軟弱,而且被虛假的希望所迷惑。你會變得很愚蠢,你相信一個電視上誇誇其談的人會幫你,你以為他能幫你,以為他真的勇往直前。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你去調查他,你看他查案,救人,歷經生死去幫助毫不相干的人,然後你迷上了他。
「你瘋了!你以為這個世界不是黑白,而是彩色的,你抓著幻覺的碎片,說服自己它會變成真的,但是心中明白那不可能。它只會傷害你。它毀了你。你像吸毒了一樣地迷失自己,九十九分的痛苦,一分歡愉,警官先生,你能怎麼辦?」
謝天麟在單飛面前蹲下身,戲謔地摩挲著他的下巴,戲謔,又仔細。後者處於一片混亂中,甚至無法開口吐出一個音節。
這是他的利用。
他捕捉那絲陽光,拚命追隨渴望溫暖。
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帝國,而是一點從黑暗到光明的力量。
他擅加利用,僅此而已。
單飛真的幾乎不能思考。
他被仇恨,痛苦,和……瘋狂的憐惜所淹沒。
「我恨你。」謝天麟並沒期待他的回答,完全不想。他在他耳邊輕聲說,輕柔,但是怨毒,「你沒有利用的價值。我想我必須毀了你,然後一切就會回到正軌。」他吃吃地笑,「那很完美。」
「我不能……讓你那麼做。」單飛驀地開口道:「我不會被你毀掉。」他堅定地說:「相反,我要把你帶走。」
帶走?
多麼虛無縹緲,遙不可及。
即便是謝天麟曾經想過,企盼過,但是此時他也已經夢醒。
黑與白,正與邪,善與惡,警方與謝氏。不是單飛與謝天麟,讓他絕望的從來也不是單飛。衝突的理念和完全相悖的信仰上就是他們的距離,尤其在眼前無可退避的環境裡,如同萬丈深淵般的溝壑梗在兩人面前,誰人能夠逾越?
終此一生,我不會找到一個更傻的人。但他永遠都不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會瞭解。
謝天麟慢慢閉上眼睛。
我知道。如果我夠聰明,那麼就該學會放棄。
「那不可能。」他冷酷地說。
這一切發生的很快!
謝天麟只是聽到了一連串鐵環碰撞的脆響,緊接著冰冷的鐵鏈就已經勒到了頸項上,然後,肋下的槍套就空了。
「你還在乎我,謝天麟。」他聽到單飛在耳邊輕聲道,手穿過他的腋下停留在他的胸膛,而柔軟溫熱的唇緊貼著他的耳郭,「給我鑰匙。」他的氣息撩動著他,溫暖而且曖昧,「我不想你後悔,現在還不到幻滅的時候。讓我帶你走。」
謝天麟沒法控制自己,他的身體像有了意願般地靠過去,脊背隔著厚重的外衣,也感受得到單飛有力的心跳。
那麼溫暖,那麼溫暖……他的海市蜃樓。
「……太晚了。」他的聲音低沉而縹緲。從他呱呱墜地起,就注定了今天。他不能夠成為單飛,那麼他就不得不是一個謝天麟。一個,完美的,謝天麟。他不會允許自己背叛,單飛為什麼不明白?
「既然我親手把你抓來,就不會再放你回去。」他把頭揚靠在單飛的肩頭,聲音慵懶又清冷。
單飛嚥下去一句咒罵。「好吧。既然你到現在都沒有叫人,我可不可以假設,你私自來看我,或許也同樣不敢驚動你那個老爸和整個別墅裡的走狗?」他哼了一聲,問道,更緊地環住愛人的腰身,「這對我是個啟示。」
謝天麟憎恨單飛。
他永遠都不會允許他做一個好謝天麟,是不是?!
單飛並不在意謝天麟是不是個完美的謝天麟。他此刻需要確保的是,永遠不能夠讓謝天麟後悔。他不能想像他的愛人在永夜中懊悔絕望。
「我希望你能把衣服整理一下,其實我倒是不介意讓我們看上去像幹了什麼。但是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希望?」用力地在謝天麟的臉頰上親了一親,他輕聲道:「在我鳴槍示警之後,他們多久能跑來?」
這該死的混蛋!
他手裡的槍不是被期待著如此使用的!
「在我的褲兜裡!」謝天麟怒氣沖沖地道:「你不需要整間房子的人跑來幫你尋找,對吧?」
「確實,我想自己來。」單飛在黑暗中笑了笑,放低了環著謝天麟那柔韌的腰肢的手臂,插進一側的褲兜,他慢慢地深入,輕輕地摸索……撫摸般地摸索。
真是見鬼!他不明白一個深陷陷阱的人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
謝天麟屏住了呼吸,阻止了一次抽噎般地吸氣。「在另一邊。」他按住那只不屬於自己的手,啞聲道。
「你抓著我。」單飛抱怨般地說:「我沒有多餘的手去做這件事。」他很高興地感覺到謝天麟對他的反應——與從前別無二致。這意味著他之前斷言的,謝天麟仍然在乎他的事情是真的。
有什麼阻止了謝天麟,但這無所謂,他有信心打破它,只要感覺還在。
「你怎麼不去死?!」謝天麟怒道,掏出了鑰匙,嘗試著在黑暗中給單飛開鎖。這不是他應該做的!他不該做這個!他可以說自己是被迫的,所以堅信自己沒有動搖,對嗎?
「因為我要帶你……」單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門口一陣嘈雜的聲音打斷。
「快去……人!」
「……已經跑了?」
「看看再說!」
急促的腳步聲後,地下室的房門豁然打開!
☆☆☆☆☆☆☆☆☆
單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把手中的槍,指在謝天麟的太陽穴上的。大概是這幫打手湧進門檻,又被他強硬地拉著謝天麟的胳膊,另一手持槍這個可怕的情景嚇得退出去的時候,他得到了靈感。
謝天麟的身體經過了一瞬間的僵硬,但又在單飛的懷中放鬆。
他沒說一句話。
單飛可以裝作挾持人質,唯一與挾持不同的是,他永遠都不會像通常脫身那樣,把人質交還回去。
他要帶他的「人質」一起走。
「後退,很好,繼續!」他帶著順服的謝天麟慢慢走上台階,站在門口,「把槍放在地上,踢過來。」
雖然不情願,但是,三把槍終究是貼著地面滑到了單飛的腳下。
他將三把槍踢下樓梯,掉落到黑沉沉的地下室中的不知名角落,然後,他用力地鎖上了鐵門。「現在,後退。」相比太過刺眼的光線令單飛瞇上了眼睛,直到他腳下被什麼柔軟的東西絆了一下。
是一具屍體,從頸中的傷口流出來的鮮血已經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單飛記得這個被叫做「阿二」的管家。
他為什麼死在這裡?是誰殺了他?
「上樓。」
就在大腦裡剛剛勾勒出一個畫面時,單飛被打斷。
是一直保持沉默的謝天麟。
下意識地,他順從了這個人質,在他後悔之前。
☆☆☆☆☆☆☆☆☆
有人通知了別墅中的整個保安系統,越來越多的打手湧上了樓梯,這個狹窄的空間已經決定了單飛不可能再次選擇突圍而出。
「樓上會有直升機來接我們麼?」單飛一邊攬著謝天麟的腰,幾近擁抱著他慢慢退上天台,一邊悄聲問道。
「有上帝。」謝天麟低聲笑道,更深地靠進單飛的懷中,「現在是時候念告解詞了。」
「Shit!」單飛咒罵道。
「你每次進入教堂的時候,說的就是這個?那邊。」謝天麟側了側頭。
「見鬼,教堂長什麼樣?」單飛選擇繼續相信——他現在也沒有其他可行之路,「Fuck,到了天台邊上了!」
已經到了邊緣?
謝天麟側過頭去,確實,他們到了。
「那麼,」他一手扶住單飛持槍的手,掙脫了單飛的擁抱轉過身來,面對著槍口和槍口後面的他。
面前是單飛,以及一個可以起飛的跳板,他無法放棄;身後是他的追隨者,他存在的意義。他不能背叛。
他們從來不存在一起飛的機會,從來沒有。
哪怕是站在黑夜與白晝的邊緣。
他以為自己明白了,或許他確實明白了,也努力過了,他只是做不到。
「跳!」謝天麟輕聲說,聲音裡帶著一絲詭異的笑意。
就像是從絕望中解脫。
單飛聽到了這個字,而且他感覺到肩頭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在他來得及去分辨那笑意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時,整個人已經向下翻去!
「這是……不!」他想說這是四層樓,但更緊迫的事情阻止了他,他感覺到有一根手指按在了他扣在扳機上的食指,而他知道那槍口對準了誰!
他用力地揚起手臂,想要掙脫開,但是他正在下墜。
他原本以為他們可以一起飛。
他聽到了槍響。
似乎有溫熱的液體噴濺在他手上,但他不確定,他幾乎失去了意識。
是二月份的冷水幫他清醒了過來——地面上是一個巨大的人工泳池,而不是堅硬的水泥——甚至先於呼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右手。
有槍,還有滿手的水漬。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原本就是乾淨的還是被池水洗去,總之,他沒看到任何東西,而槍管,是熱的。
他的思維不能夠繼續運作。
「跳!」那是他記住的最後一句話,「跳!」
幾乎沒有人追過來,嘈雜的人聲一直盤旋在樓頂。
單飛週身都是冰冷的,他以為自己已經死去。在模糊的人影衝過來的時候,他才下意識地朝前跑,一直。
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