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開了個全新的局面。華界和租界成為兩個國度似的,要越過那國界一般的鐵絲網有各色各樣的麻煩;有時竟通不過去,那些武裝外國人也不給你說明什麼理由。在所謂「華界」裡,充滿了給時代潮流激盪得近乎瘋狂的人,武裝的,藍布衫褲的,學生打扮的,女子剪了發的,在無論哪條路上,你總可以看見一大群。最有奇趣的要算是同軍閥殘部戰鬥而得勝了的工人。他們把所有戰利品全都帶在身上,有的交叉背著三枝槍,有的齊腰掛著紅纓的大刀(是從所謂大刀隊那裡拿來的,有好些革命者的項頸,嘗過這種大刀的鋒刃的滋味呢),有的聳起肩膀抬著一枝手機關鎗,有的束一條掛刺刀的皮帶(這是最寒儉的了);那些武器由那些人各色各樣的服裝襯托著,就覺得有完全不同於平常軍隊的一種氣氛。就是只束一條掛刺刀的皮帶的,臉上也顯露非常光榮的神采,開口總是高聲,步子也格外輕快。
旗子到處飛揚,標語的紙條幾乎遮沒了所有的牆壁。成群的隊伍時時經過,呼喊著,歌唱著,去參加同業的集會或者什麼什麼幾色人的聯歡大會。一切業務都在暫時停頓的狀態中。這好比一場大火方才熄滅,各人震盪的心魂不能立刻安定下來,於是把手裡的業務擱在一旁,卻去回想當時的惶恐情形,並預計將來的復興狀況。這時候的上海人這樣想,以前的一切過去了,像消散的煙霧一般過去了;此後新來的,等它慢慢地表現出來吧。這中間當然攙雜著希望和疑懼,歡欣和反抗;但是,以前的一切過去了,這個觀念在各個心裡卻是一致的。
倪煥之是好幾天沒有充分地睡一覺,安適地吃一頓了;為了許多的事紛至沓來,一一要解決,要應付,把新來的能力表現出來,他雖然不想去參與別的事,只願在教育方面盡力,可是各種集會必得去參加,也就夠他忙的了。他帶著好幾天前草就的鄉村師範的計劃,從這個集會裡出來,又參加到那個集會裡去,卻始終沒有機會提出他的計劃。
對於教育方面,也不是絕不理會;但忙著的是接收這個學校,清查那個學校的事。從前當校長充什麼主任的,這時候大都列名在學閥一覽表裡,他們不是潛伏在租界裡-奧的處所,便是先已到別處遊歷去了;學校裡只留下幾個科任教員或事務員之類,除了雙手拿學校奉獻再沒有其他手筆;所以接收和清查的事一點兒困難也沒有。隨後便是派校長(用委員會名義的便是委員長),指定職員之類的措施,同政治上的變更差不多是同樣的步驟。
這一晚,煥之回學校,很高興能捉住王樂山,與他同行。王樂山的忙碌比煥之更甚,誰要同他從從容容談一席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此刻居然有一段時間與他同行,可以談談最近的觀感,在煥之真是高度的欣慰。夜很深了,寂靜的街上只有他們兩人的腳聲;漸漸轉得明亮的街燈照著他們,畫在地上的影字漸漸短了,又漸漸長了,時而在前了,又時而在後了,刻刻在那裡變幻。橋頭或十字路口,本來是警察的崗位,現在卻站著帶著戰利品的工人,兩個一崗,沉默地,森嚴地,執行他們新擔在身上的重大而又有趣的職務。
「樂山,有些話想同你談談,幾天來一直沒有機會,只得嚥住在喉嚨口,」煥之吞吞吐吐地開頭說,聲音散在空間,陰沉沉的。
「哈,沒有機會,」樂山帶笑說。「照這幾天的情形看,我們要聚幾個朋友談談閒天,好像永遠沒有機會的了。我的藥都沒有工夫調來吃。這身體也是賤的,這樣朝不睡,夜少眠,過度地使用它,又不給它吃藥,倒也不覺得什麼,並沒比以前更壞些。」
「這是你把所有的精神都提了起來,興奮過度了的緣故。但是身體終究是血肉做的,你總得好好地保養它。」煥之這樣說,心裡想到目前人才的急需和寥落,以及樂山的第二期肺病,珍重愛惜的意思充塞滿腔,便對樂山那依然短小精悍的身影深深地瞥了一眼。
「你預備同我談些什麼?」樂山撇開關於身體的談論。他有點兒懊悔,無意間說起身體,卻引起了煥之老太太似的勸慰口吻。他不願意受這樣的勸慰。他以為一個人的身體是值不得想一想的事,何時死亡,何時毀滅,由它去就是;誰要特地保養身體,一定是閒得沒法消遣了。
「我覺得現實的境界與想望中的境界不一樣,而且差得遠。這幾天我時時刻刻想著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要告訴你。」煥之扼要地吐露他的意思,聲音沉著而懇摯。
「你想望過一個如何如何美妙莊嚴的境界了麼?」樂山回問,是老教師面對天真的小學生的聲調。
「當然咯!」煥之的答應帶點兒詫異,這詫異裡包含著「你難道不麼?」
「我可不曾想望過!」樂山似乎已經聽見了煥之含意未伸的疑問。「我知道人總是人,這一批人搞不好,換一批人會突然好起來,那是忘掉了歷史的妄想。存這種妄想的人有他應得的報酬,就是失望的苦悶。莫非你已經陷在失望的苦悶裡了?」
「不,我沒有失望!」自信剛強的程度比以前有進步、對於最近看到的一切也覺得有不少滿意之處的煥之,聽到失望兩字,當然堅定地否認。「不過我以為我們應該表現得比現狀更好些,我們應該推動歷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快。」同時他用右手向空間推動。
「這就對了。我們能夠做的,只有推動歷史的輪子,讓它轉得比平常炔。我們努力呀!」樂山說到末了一句,不再是冷然的口吻,腳步也踏得重實點兒。
「就像對於教育方面的措置,我以為應該取個較好的辦法。從前的教育不對,沒有意義,不錯呀;但是我們得把對的有意義的教育給與學生。改善功課呀,注重訓練呀,以及其他的什麼什麼,都是首先要討究的題目。」
「我想學校功課要在社會科學和生物學人類學方面特別注重,才有意義,」樂山獨語似地說,隨著又說,「啊,我打斷你的話了。且不說我的意思,你說下去吧。」
「現在完全不討究這些,」煥之承接他自己的頭緒說,似乎沒有聽到樂山的插語。「學生們停了課,也不打算幾時給他們開學,卻只顧把這個學校接收下來,把那個學校受領下來,像腐敗長官一到任,就派手下人去接管厘卡稅局一樣,這算什麼辦法?」
「先生,你要知道這也是必要的手續呢。」
「是必要的手續,我當然知道。但是在辦了手續之後,還有怎樣的方針,不是一次也不曾詳細討論過麼?唉,還有些很醜的現象呢!」煥之的聲音裡不免帶著氣憤,同時他感到發洩了鬱積以後的暢快。
「你說哪些是很醜的現象?」樂山明明知道煥之所指的是什麼,但是故意問;這種近乎遊戲的心情,在他算是精神勞動以後的消遣。
「你同我一樣,每一件都看在眼裡,而且,照你的思想和見解,你決不會不知道哪些是很醜的現象。你果真不知道麼?還是——」
「我知道,」樂山感動地回答,對於剛才的近乎遊戲的心情,彷彿覺得有點兒抱歉。「告訴你,推動歷史的輪子的熱望,我自問不比你差,事情投進你的眼裡,你以為看不慣的,一定也逃不了我的眼睛的檢察。」
「那就不用說了。總之,那種圖謀鑽營、純為個己的情形,常使我忽然呆住,發生疑念,這是不是在現在的時代?要是在已經過去的舊時代,那倒十分配合。但事實告訴我,這明明是在現在的偉大的新時代!」
樂山默然了。他想得很深,想到局勢推移的傾向,想到人才缺乏的可慮,想到已經過去的舊時代未必真成過去。悲觀在他心裡是扎不下根的;然而像寡援的將軍深入了敵陣那樣的焦慮,這會兒又強烈地沸騰起來。但是他不願意把這種焦慮說給煥之聽。他看煥之,像煥之自己所說的,終究是個倚單而偏於感情的人,如果說給他聽,無非使他增加些發生憤慨的材料而已,這又有什麼意思?
「我幾次提出我的鄉村師範的計劃,」煥之見樂山不開口,又傾吐他發洩未盡的憤慨,「你是竭力慫恿我草擬這個計劃的,他們大多數卻說這是比較可以從緩的事。我們是中國,是農民支撐起來的中國,卻說鄉村教育不妨從緩,那還有什麼應該從速舉辦的事!大家袖手談閒天看白雲就是了,還要革什麼命!」
「你們談教育的不是有這樣說法麼?勉強灌注的知識並不真切,須要自身體驗得來的才真切,所以孩子要弄火就讓他弄火,要玩刀就讓他玩刀。現在有些事情做得錯誤,正可比之於孩子的弄火和玩刀;待燙痛了手,割破了指頭的時候,該會得到些真切的知識。從這樣想,也不是沒有意義。」
「但是有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在裡頭呢。陪著大家一同去幹那初步的自身體驗,豈不是白吃苦頭,毫無意義。」
「那末你的意思怎樣?你要叫早知道火會燙手、刀會割破指頭的人從集團裡退出,站在一旁麼?」樂山的語音頗嚴峻。
「那並不,」煥之像被懾伏了似地回答。
「唔,並不。那還好。」樂山舒了一口氣,又說,「誰要站在一旁,誰就失去了權利,他只能對著歷史的輪子呆看,看它這樣轉,那樣轉,轉得慢,轉得快,但是不能用自己的手去推動它!以我想,這樣的人絕對無聊。」
煥之似乎已從樂山方面得到了好些慰藉;與樂山那石頭一般的精神相形之下,見得自己終於脆弱,因而自己勉勵自己,應該更求剛強,徒然的煩愁要盡力排斥。他想了一陣,捉住樂山的手掌,緊緊地捏著,說:「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有意思呢。」
「佛也許一輩子是地獄裡的住民,因為他願意與一切眾生負同樣的罪孽,受同樣的命運!」是樂山毅然的聲口。
煥之覺得手心裡熱烘烘的,他並非捏著一個人的手掌,簡直是捏著一顆熾炭一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