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十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煥之獨個兒坐在一條不很熱鬧的街上的一家小酒店裡。酒是喝過七八碗了,桌面上豆殼熏魚骨之類積了一大堆,他還是叫夥計燙酒。半身的影子映在灰塵封滿的牆壁上,兀然悄然,像所有的天涯孤客的剪影。這樣的生活,十幾年前他當教員當得不樂意時是過過的,以後就從不曾獨個兒上酒店;現在,他回到十幾年前來了!

    這幾天裡的經歷,他覺得太變幻了,太不可思議了。彷彿漫天張掛著一幅無形的宣告書,上面寫著:「人是比獸類更為獸性的東西!一切的美名佳號都是騙騙你們傻子的!你們要推進歷史的輪子麼?——多荒唐的夢想!殘暴,愚妄,卑鄙,妥協,這些才是世間真正的主宰!」他從這地方抬起頭來看,是這麼幾句,換個地方再抬起頭來看,還是這麼幾句;看得長久點兒,那無形的宣告書就會像大梟鳥似地張開翅膀撲下來,直壓到他頭頂上,使他眼前完全漆黑,同時似乎聽見帶笑帶諷的魔鬼的呼號,「死!死!死!」

    認為聖詩一般的,他時時歌頌著的那句「咱們一夥兒」,他想,還不是等於狗屁!既然是一夥兒,怎麼會分成兩批,一批舉著槍,架著炮,如臨大敵,一批卻挺著身軀,作他們同夥的槍靶?他忘不了橫七豎八躺在街上、後來甚至於用大車裝運的那些屍首,其中幾個溢出腦漿,露出肚腸的,尤其離不開眼前,看到什麼地方,總見那幾個可怕又可憐的形相好似畫幅裡的主要題材,而什麼地方就是用來襯托的背景。

    自從那晚同歸敘談,捏住樂山的手掌作別以後,他再不曾會見過樂山。他無論如何料不到,那回分別乃是最後的訣別!消息傳來,樂山是被裝在盛米的麻布袋裡,始而用亂刀周圍刺戳,直到熱血差不多流完了的時候,才被投在什麼河裡的。他聽到這個消息,要勉強表現剛強也辦不到了,竟然發聲而號。他痛苦地回想樂山那預言似的關於頭顱的話。又自為寬解地想,樂山對於這一死,大概不以為冤苦吧。樂山把個己的生命看得很輕,被亂刀刺死與被病菌害死,在他沒有多大分別。自身不以為冤苦的死,後死者似乎也可以少解悲懷吧。但是,這個有石頭一般精神的樂山,他早認為尋常交誼以上的唯一的朋友;這樣的朋友的死別,到底不是隨便找點兒勉強的理由,就可以消解悲懷的。他無時不想哭,心頭沸騰著火樣的恨,手心常常捏緊,彷彿還感到樂山的手掌的熱!

    密司殷是被拘起來了,他聽到她很吃點兒苦,是刑罰以外的侮辱,是獸性的人對於女性的殘酷的玩弄!但正因為她是女性,還沒被裝入麻布袋投到河裡;有好幾個人垂涎她的美艷的丰姿,她的生命就在他們的均勢之下保留下來。他痛心地仇恨那班人,他們不為人類顧全面子,務欲表現徹底的惡,豈僅是密司殷一個人的罪人呢!

    此外他又看到間隙與私仇正像燎原的火,這裡那裡都在蔓延開來,誰碰到它就是死亡。人生如露如電的渴語,到處可以找到證明的事實;朝游市厘夕登鬼錄的記載,佔滿了日報的篇幅。恐怖像日暮的烏鴉,展開了烏黑的翅膀,橫空而飛,越聚越多,幾乎成為佈滿空際的雲層。哪一天才會消散呢?其期遙遙,也許宇宙將永遠屬於它!

    他自然是無所事事了;鄉村師範計劃的草稿紙藏在衣袋裡,漸漸磨損,終於扔在抽斗角里。以無所事事之身,卻給憤恨呀,仇怨呀,悲傷呀,恐怖呀,各色各樣的燃料煎熬著,這種生活真是他有生以來未曾經歷的新境界。種種心情輪替地湧上心頭,只有失望還沒輪到。他未嘗不這樣想,「完了,什麼事情都完了!」但是他立刻就想到,在訣別唯一的朋友樂山的那個晚上,曾經堅定地立誓似地對他說「我沒有失望!」樂山聽了這句話離開了人世,自己忍心欺騙他麼?於是竭力把「什麼事情都完了」這個意念撇開。同時記起樂山前些時說的現在還正是開始的話,好像又是個不該失望的理由。然而今後的希望到底在什麼地方呢,他完全茫然。前途是一片濃重的雲霧,誰知道往前走會碰到什麼!

    這惟有皈依酒了。酒,歡快的人喝了更增歡快,尋常的人喝了得到消遣,而煩悶的人喝了,也可以接近安慰和興奮的道路。不等到天黑,就往這家小酒店跑,在壁角里的座頭坐下,一聲不響喝他的悶酒:他這樣消遣,一連有四五天了。

    鄰座是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也已經喝了不少酒,興致卻正勃勃,「五啊!」「對啊!」在那裡猜拳。忘形的笑浮在每個人的紅臉上,一揮手,一顧盼,姿勢都像舞台上的角色。後來他們改換題目,矜誇地,肉麻地,談到法租界的春婦。一個捲著舌頭大聲說:「好一身白肉,粉嫩,而且香!」其餘三個便哄然接應:「我們去嘗嘗!去嘗嘗!」

    煥之憎厭地瞪了他們一眼,對著酒杯咕嚕說:「你們這班蠢然無知的東西!這樣的局面,你們還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動動天君!難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火燒到皮膚上,才肯睜開你們的醉眼麼?」

    「嗤!」他失笑了。酒力在身體裡起作用,還沒到完全麻醉的程度,這時候的神經特別敏感,他忽然批判到自己,依舊對著酒杯咕嚕說:「我同他們兩樣的地方在哪裡?他們來這裡喝酒,我也來這裡喝酒;他們不動天君,我雖動也動不出個所以然;所不同者,他們嘻嘻哈哈,我卻默默不響罷了。如果他們回過來責問我,我沒有話可以回答。」

    他喝了一口酒之後,又覺得這樣的想頭類乎莊子那套浮滑的話,怎麼會鑽進自己的腦子裡來的。這幾天來差不多讀熟了的日本文評家片上伸氏的幾句話,這時候就像電流一般通過他的意識界:現在世界人類都站在大的經驗面前。面前或許就橫著破壞和失敗。而且那破壞和失敗的痛苦之大,也許竟是我們的祖先也不曾經受過的那樣大。但是我們所擔心的卻不在這痛苦,而在受了這大痛苦還是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們的內心裡怎樣地燃燒著。

    這是片上伸氏來到中國時在北京的演講辭,當時登在報上,煥之把它節錄在筆記簿裡。最近檢出來看,這一小節勖勵的話彷彿就是對他說的,因此他念著它,把它消化在肚裡。痛苦不是我們所擔心的,惟具有大勇的人才彀得上這一句。我要剛強,我要實做這一句!憤恨,仇怨,悲傷,恐怖,你們都是鬼,你們再不要用你們的魔法來圍困我,纏擾我,我對你們將全不擔心,你們雖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殘酒用力潑在地上,好像這殘酒就是他所不屑擔心的魔鬼。隨著又斟滿了一杯,高高一舉,好像與別人同飲祝杯似的,然後咽嘟咽嘟一口氣喝乾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內心裡,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燒著!你是江河一樣浩蕩的水也好,你是漫沒全世界的洪水也好,總之滅不了我內心裡燃燒著的東西!」他笑了,近乎浮腫的紅臉上現出孩子一般純真的神采,好像一點兒不曾嘗過變幻的世味似的。

    但當放下空杯的時候,他臉上純真的神采立刻消隱了;他感到一陣突然的襲擊,空杯裡有個人臉,陰鬱地含著冷笑,那是樂山!於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處亂鑽,想到樂山少年時代的情形,想到樂山近幾年來的思想,想到樂山的每一句話,想到樂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體,誰都以為是結核菌的俘虜了,哪知竟斷送於亂刀!刀從這邊刺進去,那邊刺進去,紅血像橡樹膠一樣流出來,那麻布袋該染得通紅了吧?他的身體又成個什麼樣子?當他透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轉的是什麼念頭?」彷彿胸膈間有一件東西盡往上湧,要把胸膛喉嚨漲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塵滿封的牆上。啊!牆上有圖畫,橫七豎八的屍體,死白的腦漿膠粘著殷紅的血汁,斷了的腸子拌和著街上的灰沙,各個屍體的口腔都大張著,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號。他恐怖地閉上眼睛,想「他們在呼號些什麼?」卻禁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了。哭開了頭反而什麼都不想,只覺得現在這境界就是最合適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盡頭,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牆上,眼淚陸續地淌,倒垂下來的蓬亂的頭髮完全掩沒了眉額,哭聲是質直的長號。

    「怎麼,哭起來了?」四個小商人模樣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預備去嘗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聽到哭聲,一齊住了腳回頭看。

    「酒裝在罈子裡是好好的,裝到肚子裡就作怪了。本來,不會吃酒裝什麼腔,吃什麼酒!」就是那個標榜「好一身白肉」的這麼說,現在他的聲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為說得極有風趣,接著便哈哈地笑。

    「想來是他的姘頭丟了他了。」一個瘦臉的看煥之三十多的年紀,面目也還端正,衣著又並不襤褸,以為除了被姘頭拋棄,決不至於傷心到酒醉號哭;他也非常滿意自己的猜測,說罷,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捲煙。

    「姘頭丟了你,再去姘一個就是。伏在壁角里哭,豈不成個沒出息的小弟弟?」第三個這樣勸慰,但並不走近煥之,只望著他帶玩笑地說。

    這些話,煥之絲毫沒有聽見;他忘卻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聲裡。

    夥計走過來,並不驚異地自語:「唔,這位先生吃醉了。」又向四個也已吃到可以啼哭的程度的顧客說:「他今天多吃了兩三碗,醉了。前幾天沒多吃,都是好好的。」

    「我原說,酒裝在罈子裡是好好的,為什麼不把多吃的兩三碗留在罈子裡呢?哈!哈!哈!走吧,走吧,法租界的鐵門快要關了。」

    四個人便搖晃著由酒精主宰的身體下樓而去。

    「先生,醒醒吧!喂,先生!」夥計推動煥之的身軀。

    「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會見到光明?」這完全出於下意識,說了還是哭。

    「現在快九點了,」夥計以為他問的是時刻,「應該回去了。這幾天夜裡,早點兒回去睡覺為妙。」

    「你說是不是有命運這個東西?」

    「算命麼?」夥計皺了皺眉頭,但是他有的是招呼醉人的經驗,使用大人哄小孩的聲調說,「有的,有的,城隍廟裡多得很,都掛起招牌,你要請教哪一個由你挑。要現在就去麼?那末,醒醒吧!」

    「有的麼?你說有的麼?哇——哇——我也相信有的。它高興時,突然向你襲擊,就叫你從高高的九天掉到十八層地獄!」

    「你說什麼?我不明白,」夥計不免感到煩惱,更重地推動他。

    「我要脫離它的掌握,我要依舊超升起來,能不能呢?能不能呢?」

    夥計見他醉到這樣,知道非用點兒力氣不能叫他醒過來了;便抱起他的身軀,讓他離開座椅,四無依傍地站著。

    他的雙腳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同時感覺身軀一挺,他才回復了意識,雖然頭腦裡是昏騰得厲害。他的眼睛開始有著落地看四周圍,從淚光中辨清楚這是酒店,於是記起號哭以前的一切來了。長號便轉成間歇的嗚咽,這是餘勢了,猶如從大雨到不雨,中間總得經過殘點滴搭的一個階段。

    「先生,回去吧,如果懶得走,我給你去雇輛車,」夥計親切地說。

    「不,哪裡!我能走回去,不用車。」他的手抖抖地掏出一把小銀元付酒錢。

    在街上是腳不點地地飛跑,身軀搖晃異常,可是沒有跌倒。也沒有走錯路,逕進寓所,摸到自己的床鋪倒頭便睡。女子中學是消滅了,像被大浪潮衝去的海邊的小草一樣;因而他與一個同事祖住人家的一間樓面,作為暫時的寓所。那同事看他回來,聞到觸鼻欲嘔的一陣酒氣。

    半夜裡他醒來,口舌非常乾燥,像長了一層硬殼;頭裡劇痛,說不來怎麼個痛法;身體徹骨地冷,蓋著一條棉被好像沒有蓋什麼;四肢都發竣,這樣屈,那樣伸,總是不舒服。同事聽見他轉側,問他為什麼睡不著。他顫聲回答:「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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