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浪潮湧起,會使海面改觀。然而豈止海面呢?潮從通海的江河衝進來,江河裡的大船巨舶便失了魂似地顛簸起來;又從江河折入彎曲的小河,小河裡的水藻以及沿岸的草木也就失去了它們的平靜,浮呀,沉呀,動呀,蕩呀,好久好久,還是不見停息。
那壯大的潮頭還沒衝到上海的時候,好比彎曲小河的鄉鎮間已經感到了時代的脈搏,失去了它的平靜;用前面敘過的話來說,就是聽到了隆隆隆的潮聲了。
鎮上人中間,對於這個不平靜最敏感的,你道是誰?
就是那年新年裡,在訓練燈會裡「採茶姑娘」的所在的門口,穿著玄色花緩的皮袍子,兩個袖口翻轉來,露出柔軟潔白的羊毛,兩手撐在腰間,右手裡拿一朵粉紅的絹花,右腿伸前半步,胸膛挺挺的,站成個又威風又閑雅的姿勢的,那個蔣老虎——蔣士鏢。十年的歲月,只在他的胖圓臉的額上淡淡地刻了幾條皺紋;眼睛還是像老虎眼一樣,有攝住別人的光芒,胸膛也還是挺挺的。他懂得外面萬馬奔騰地衝過來的是什麼樣一種勢力,他又明白自己是什麼樣一等人,自己在社會間處什麼樣一個地位。一向處在佔便宜的一面,假如從今世運轉變,自己處處都得吃虧。那是多麼懊惱的事?然而他只把憂慮隱藏在心裡,不願意掛到嘴唇邊來唱。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虛沒用而已,再沒有其他意義;以強者自負的他,關於這一層當然清楚。但是到底「言為心聲」,他在兒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幹己的一句感歎話:「革命到來的時候,不知道要攪成怎麼樣一個局面呢!」
他的兒子蔣華嗤的一笑,笑中間含著複雜的意味,聳一聳肩說:「所有土豪劣紳都要打倒,不容他們再來貽害社會!」
這句話恰是針鋒相對;他又憐憫地看了父親一眼,意思彷彿是眼前的一個就是要被打倒的,然而,可憐不足惜!
「都要打倒?你怎麼知道?」
「報上不是登著麼?像廣東,像湖南,像湖北,都一樣,重的槍斃,輕的遊行示眾。我們的計劃,也就是要這麼來!」蔣華的兩頰都紅了起來,這不是羞愧或害怕,而是誇耀的光彩;他說到「來」字,右手握著拳頭向空中突地一擊,表示他的決心。
「你們的計劃?你們有什麼計劃?」蔣老虎雖然這樣問,心裡已經明白了一大半;原來這孩子近來鬼鬼祟祟忙著的是這些事;看他不出,他倒會走最時髦最便宜的路卜同時心裡的憂慮也就減輕了一大半;正要想找路子,探門徑,可不知道近在眼前,就在自己家裡。
「在這時候明說也沒有什麼要緊了。我們黨部裡計劃待軍事勢力一到,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來,給民眾看看。」
「也要拿幾個人槍斃,幾個人遊街?」
「唔!即使不這樣,也就差不多,」蔣華的答語偏偏這樣含糊。
「我,該不在其內吧?」蔣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態,兩顆圓眼珠瞪著兒子,簡直是他生平第一遭;也可以說,正因為對手是兒子,他才毫不隱藏,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態來。
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蔣華忽然感覺口齒間不大順適,吞吐地回答:「他們對於你也說了好些閒話呢。說你……」
「不用細說了。」蔣老虎止住了蔣華訥訥不吐的話,同時一縷希望飛快地擴大,用帶有感情的聲調接上說,「中國需要革命,我十二分相信。民國元年,我也加入過國民黨。現在還是要加入,你就給我介紹一下吧。」
蔣華心頭水泡似地浮起「覺悟」「合作」「順我者來」一些詞語,看看魁偉而略見蒼老的父親的體態,實在也不像個應該打倒的傢伙,便一口應承說:「我這裡有空白表格,填寫了就可以去提出;待我解釋一下,諒來一定通過。」
「你怎麼解釋呢?」蔣老虎還有點兒不放心。
「我只消說一句話,今是昨非,誰都相信有這回事吧?況且,革命不是幾個人專利的,誰有熱心,誰就可以革命!」
「這解釋好!」蔣老虎從來不曾像這樣親切地稱讚過他的兒子;在平時,他覺得兒子潑而不悍,勇而不狠,同自己比起來,有如小巫之與大巫,是值不得稱讚的。
自得地點了點頭之後,蔣老虎關心地問:「你們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
「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會來。都是當年高等裡的同學。」
「你們對於鎮上的事情不會太熟悉。」
蔣華像被星卜先生說中了過去的事一樣,眨著眼說:「可不是!昨天討論農民運動的問題,關於田畝,攪了半天,簡直攪不清楚。還有商市的各項捐稅也不明白,預備到了公開的時候去實地調查。」
「這許多,我都清楚,我都明白。你要知道,你爸爸自從懂事到今朝,沒有吃過人家什麼虧,就因為有這一點兒知識。」
「現在你加入了,就像有了個軍師,一切事情便當得多。」先前是想父親可憐不足惜,此刻卻一變而為欽敬,在蔣華並不以為矛盾。他的忠於團體的誠意是千真萬真的;得到父親這樣一個軍師,他的高興不亞於通過了十個快意的議案。「我馬上拿表格來。今天晚上就有集會,可以提出。」
蔣老虎止住了他兒子問:「不是有什麼書麼?拿幾本來,待我看看。」
「因為檢查得嚴,沒有從上海帶來。這不要緊,公開以後自然會堂而皇之大批大批地運來,那時候看不遲——也非常近了。」
蔣華說罷要走,又記起了一樁,回轉頭說:「只有那份《遺囑》,我們抄在那裡。字數不多,讀熟很容易。不過,要當主席才用得到背誦呢。」
蔣老虎第一次參加集會的時候,懷著一種平時不大有的嚴正心情;但是看到一同開會的十幾個,都是冒冒失失的小伙子,有幾個還離不大開父母似的,嚴正心情便鬆弛了。中間有高等裡的體育教員陸三復,他當年扭住了蔣華,不讓上他的課,最近卻不念舊惡,經蔣華的介紹加入了;此刻他抿緊嘴唇;臉紅紅地坐在角落裡,望著這位久已聞名。多少有點兒可怕的新同志。
議題是繼續本一次集會所討論的,公開出去的時候,做哪一些表顯力量的工作?有人就說東柵頭的三官堂,平時很有些人去燒香許願,是迷信,決不容於革命的時代,應該立刻把它封掉。有人主張立刻宣佈減租,農民的背上負著多重的壓迫,即使完全免租,未必就便宜了他們。有人說至少要弄幾個惡劣腐敗的人游遊街,才好讓民眾知道新勢力對於這批人是毫不容情的。
蔣老虎待再沒有人發表主張了,才像佛事中的老和尚一般,穩重地,不帶感情地說:「各位的意思都很好,我覺得都可以辦,並且應該辦。不過事情要分別個先後;該在後的先辦了,一定是遺漏了該在先的,這就不十分妥當。譬如,我們這裡只有十幾個人,一朝公開出去,說我們就是新勢力,誰來信服我們?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要先下些工夫麼?」
「這倒可以不必,」聳起一頭亂髮的主席接上說。「我們並非假冒,上級機關是知道的,還不夠證明麼?」
「並非假冒,當然。貼幾張上級機關的告示,來證明我們的地位,我也知道有這麼個辦法。然而不辛辣,不刺激。我的意思,新勢力到來了,要用快刀利斧那樣的氣勢,劈開民眾的腦子,讓他們把那強烈的印象裝進去,這才有我們施為的餘地,這才可以把一切事情幹得徹底。」蔣老虎耐著性兒解說,像開導一班頑劣的手下人。
「那未,爸爸,你看該怎樣下工夫,說出來就是,」蔣華爽直地說。
在集會中間忽然來了「爸爸」,大家感到滑稽、臉上浮著笑意;有幾個忍不住,出聲笑了。
「我的意思,該有一兩個人迎上去,同快到上海的軍隊接洽,要他們務必到我們鎮上來;即使不能來大隊,一連一排也好;如果他們一定不肯來,就說我們這裡土匪多,治安要緊,不可不來。革命軍!大家想像如同天神一般的,現在卻同我們並排站在民眾面前,這是多麼強烈的一個印象!」
「這意見好!」大家喃喃地說,表示佩服,就算表決通過了這一項。
「還有,」蔣老虎並不顯露他的得意,眼光打一個圈兒看著會眾說,「這裡的幾十名警察,也得先同他們接洽。並不是說怕他們不利於我們,在這個局勢之下,他們也不敢;我是要他們親熱地站到我們這邊來,加強我們的力量。」
大家又不加思索地表示贊同。在前一些時,這班青年神往於摧毀一切舊勢力,曾經像幻夢一般想像到奔進警察局,奪取警察手裡的槍械的偉舉;此刻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幻象,自己握著平時在橋頭巷口懶懶地靠著的警察的手,彼此互稱「同志」。
蔣老虎見自己已經有催眠家一樣的神通,又用更忠實的調子說:「警察那方面,我可以負全部責任。他們都相信我,我說現在應該起來革命,他們沒有一個肯干反革命的。此外,我看還得介紹一些人吧。」
「這裡有革命性的人太少了,儘是些腐敗不堪、土劣隊裡的傢伙,哪裡要得!果真有革命性的人,當然越多越好;我們決不取那種深閉固拒的封建思想!」主席說明人數不多的緣故,含著無限感慨。
「不見得太少吧,」蔣老虎略一沉思說。「據我觀察,土劣隊裡的傢伙大都是自以為上流階級的人物;而下層階級裡,我知道,有革命性的實在不少。他們嘗到種種的痛苦,懂得解放的意義比什麼人都清楚,他們願意作革命的急先鋒!」他說到未了,聲音轉為激越,神色也頗飛揚,正像一個在行的煽動家。
「蔣同志說得痛快,革命的急先鋒,惟有下層階級才配當!」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兒青年接上喊說;在這一群裡,他是理論的運輸者,平日跑上海跑什麼地方都由他擔任。
「那未,我們決定從下層階級裡徵求同志,藉以加強革命的力量,」主席囑咐似地說。旁邊執著鉛筆,來不及似地急忙書寫的一個,就把這一句也記了下來。
「這一層,我也可以負點兒責任;待我介紹出來,讓大家通過。」蔣老虎的語氣到此一頓,繼續說,「說到這裡,應該先辦的事情似乎差不多了。接著就可以談談我們對於本鎮的施為。我以為,做事要集中,擒賊要擒王;東一拳,西一掌,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認定了本鎮腐敗勢力的中心,一古腦兒把它剷除,才是合理的辦法。」
戴眼鏡的高個兒搶著說:「前回我們已經討論過,本鎮腐敗勢力的中心是我們的校長蔣冰如。他什麼都要把持,高等校長是他,鄉董是他,商會會長又是他。他簡直是本鎮的皇帝。革命爆發起來,第一炮當然要瞄準皇帝!」
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樣一個意思,略帶羞慚地向陸三復說:「我們現在與他沒關係了,你陸先生卻還在校裡當教師。」
「那沒有什麼,」陸三復慌張地搖著頭,「我同你們一樣,為公就顧不得私。」羞紅從臉頰飛漲到頸際,右頰的瘢痕彷彿更突起了。
「蔣冰如拿學校當他的私產!」憤憤地說這句話的是一個自命愛好藝術、近來卻又看不起藝術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說學校裡的藝術功課讓我擔任吧,報酬倒不在乎。一套的敷衍話,說再好也沒有,可惜沒有空缺。徐佑甫那種老腐敗,至今還留在那裡。劉慰亭的英文,英國人聽起來簡直是外國文,他卻一年年地用下去,只因為他們倆關點兒親。這些都是學閥的行徑,已經夠得上被打倒的資格!」
「再說他當鄉董,」蔣華暴躁地接著說,「人家女人要求離婚,他卻判斷說能不離最好,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處,故而靠著鄉董的威勢,來壓迫可憐的女人!」
「他的兒子自華宜華眼裡看不起人,遇見了我們同學,似理不理的,彷彿說『我們是上海的大學生,你們是什麼!』也是一對要不得的寶貝!」這語音來從陸三復的右邊。主席斜過眼光去,看見一雙燃燒著妒恨之火的眼睛。
蔣老虎寬容地笑著說:「兒子是另外的問題。學校裡用人不當,勸女人家最好不要離婚,也還是小節,都可以原諒。我們應該從大體上著想,他到底是不是腐敗勢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氣地打倒他!」
他這是欲擒故縱的章法。那高個兒不耐再聽下去,抬起右臂嚷道:「這是不待討論的問題!幾年以來,鎮上一切事情都歸他,什麼狗頭紳士狗頭財主都推尊他作擋箭牌,他又有許多田,開著幾家鋪子,是個該死的資本家。他要不是腐敗勢力的中心,那就可以說我們鎮上是進步到不需要革命了!」
「那未,毫不客氣,打倒他!」蔣老虎的筆法至此歸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後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驟。
聽到了遠遠的潮聲而心頭不平靜的,鎮上還有許多,那大概是有點兒資產的人。幾回的內戰使他們有了豐富的經驗,一聽見軍隊快到,就理箱子,捲鋪蓋,往上海跑;到得上海,不管一百塊一間樓面,十塊二十塊宿一宵旅館,總之是得慶更生;待傳說打仗結束了,重又扶老攜幼,拖箱帶籠回轉來。他們想,現在又得溫一下舊課了。他們又從報紙上知道一些遠地的情形,疑信參半,要在想像中構成一種實況又不可能;這就比以前幾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覺得上海之行更不可免。幾天裡頭,為了送上海去的人到火車站,所有船隻被雇一空,誰要雇乘須得在幾天以前預定。
金樹伯是決定夫婦兩個跑上海了;依據情理,當然要去問一聲他妹妹,要不要帶著孩子和老太太一齊走。佩璋回答說,煥之來信沒有談到這一點;老太太不用問,可以斷定她不肯走的,單是自己和孩子走又決沒有這個道理;還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裡也沒有什麼引人家饞涎的東西。樹伯總算盡了心,也不再勸駕,說聲「回來時再見」便分別了。
樹伯又跑到冰如那裡,卻真有結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說:「以前幾回你們避到上海去,我還相當贊同。惟有這一回,我絕對反對你們走;簡直是自擾,沒有一點兒意義!」
「為什麼呢?這一回比前幾回又不同啊!」
「正因為不同,所以沒有逃避的必要。是革命軍,不比軍閥的隊伍,哪裡會擾民?至於黨人,現在雖還不知道在本鎮的是誰,然而你只要看煥之,像煥之那樣的人,難道是肯擾民的?不要勞神白花錢吧,坐在家裡等著看新局面就是了。」
「但是報上明明記載著,他們所到的地方,擁護什麼呀,打倒什麼呀,騷擾得厲害。」
「他們擁護的是農工。農工一向被人家無理地踩在腳底下,既然是革命,擁護他們的利益是應該的。他們打倒的是土豪劣紳,為害地方的蠢賊。我們自問既非土豪,又非劣紳,拳頭總打不到我們身上。譬如蔣士鏢,平時欺侮良善,橫行鄉里,那倒要當心點兒,他就有戴起紙帽子遊街的資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樹伯這樣說時,心頭浮起一句記不清出處的成語,「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無所容心地笑問:「你說我的鄉董的地位麼?這又不是什麼有權有利的職務,無非為地方上盡點兒義務罷了。況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這個地位;革命家跑在我前頭,我很願意讓他們干。」
他又說:「可是現在職務還在肩上,我總不肯隨便。我以為在這個時期裡,一班盜匪流氓乘機鬧亂子,倒是要防備的;所以我召集今天的防務會議。不料他們都跑走了,只到了四個人;像你,要走還沒走,也沒有到。我們四個只好去同警察所長商量,請他吩咐弟兄們,要加緊防衛,尤其是夜間。」
樹伯似乎只聽到冰如的一句話,因而跑上海的意念更為堅決。「不是他們都跑走了麼?難道他們全是庸人自擾,沒有一點兒意義?我決定明天一早走,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