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 正文 第七章
    金小姐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母親。雖然讀書不多,拿起筆桿只能造簡單的句子;但是喪母就是一門最嚴重最親切的功課,使她對於生活有了遠過於讀寫程度的知識。兄嫂待她固然沒有什麼不好,但她知道應該處處留心;心裡想要一件什麼東西,一轉念便抑住了,讓慾望沉埋在心底,終於消滅;一句話幾乎吐出來了,眼睛一頓就此縮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時時提醒自己的總是這麼一句話,「現在不比母親在世的時候了!」她很注意鎮上好些人家的所謂「家事」,財產的增損,器物的買賣,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間的糾紛,不但不憚煩地把它們一一弄明白,還前前後後這邊那邊地想,彷彿要參透裡面的奧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後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個有錢的青年,大家稱讚說是美滿姻緣;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鴉片,聳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個中年的紳董,誰都相信可以依靠終身;但是那紳董另外又納了寵,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種種的花樣,數也數不清,然而用一句話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趣,很少快樂。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夠叫人心煩意亂。從這裡,自然而然發生了獨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畢業的那一年,樹伯時常看得很輕忽地說,女子高小畢了業,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學,沒有女子大學,有什麼意思!若說進女師範,又不爭做什麼小學教員。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親傳下來的奩田,她要出嫁,她將擔負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賦的責任。

    正當發育時期,又抱著永遠不能磨滅的喪母的傷痛的她,多愁善感,偏於神經質,自是當然之事;聽哥哥這麼說,彷彿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獄裡去,除了長時間的哭泣,再沒別的稱心的事。但是,對於未來的幻想卻跑出來督促她,使她鼓起堅決的勇氣,與運命奮鬥(雖然她碰到的並不是怎樣兇惡的運命)。她便對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種事業,她要靠事業自立。教員,她覺得還近情,而且不是無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師範。

    從學校裡出來不久的樹伯,處理了一些時的家務和田產,更相信一個人不能不有點兒憑借。聽妹妹說出事業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輕重的話,不禁露出輕視的笑容。後來想執意阻止她也無謂,便只用似乎憐惜的口氣說,外邊去住學校是吃苦的。

    住學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說得上苦的,譬如冒風霜,耐饑寒,她還是願意去,只要能夠達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師範裡,她是一個幾乎可稱模範的學生。她不像城市裡一些紳富人家的女兒,零食的罐頭塞滿在抽斗裡,枕頭邊時常留著水果的皮和核,散課下來就捧住一面鏡子。她也不像許多同學一樣,兩個兩個締結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戀念,溫存,嫉妒,反目,構成種種故事。她對於一切功課都用心;方程式念熟,歷代系統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時時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歷來用慣了的未免誇大的批語;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課,就成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狀,思想的形式,倫理的範疇,教育的意義,她都覺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長,比較「英」「國」「算」等僅僅是記號的機械的功課又自不同。

    這樣,她很感快樂,從前神經質的傾向似乎減輕得多了。前途雖不知道是個怎樣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見了影子:恬適,自由,高貴,成功,就好比那邊一些樹石花草的名字。有時想起了或者談起了一班沉淪在家庭的苦獄裡的女子,她們瑣屑,愚笨,勞困,悶鬱,她對她們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驕傲。

    青春的年齡把她蘊藏著的美表現出來;像花一般;當苞兒半放花瓣微展時,自有一種可愛的姿態和色澤,叫人家看著神往。她的美可以說在乎勻稱;面部的器官,軀幹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這麼一副;分開來看也沒有什麼,合攏來看就覺得彼此相呼應,相幫襯;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換個樣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兩條腿短了些,否則還能多幾分飄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長些,把上衣故意減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彌補過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顴頰部分,即使沒有什麼羞慚或欣喜,也暈著一層薄紅外,平時皮膚底層的血色竟不甚顯著。她常常笑,但是不過分地狂笑,只到兩排細白的牙齒各露一線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幾乎掩沒眼球,端正的鼻子彷彿含著神秘;想到明澈時,眼皮開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這麼一耀。

    同學們都同她好,親而不至於呢。有什麼事情商量,如置辦些衣物,陳設個會場,大家總說「找金佩璋去」。她能給別人計劃指點,結果都妥貼滿意。功課方面,她又是大家的顧問,筆記沒有抄哩,算題解不出哩,去問她總能盡償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個愛嬌而不狎褻的稱號:「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稱她姊姊,未必個個比她年輕,其實還是比她年長的多;只是說她有姊姊的風度而已。

    這一天她在田野間遇見冰如煥之談了一陣,心頭彷彿粘住了些什麼。這感覺當然不是憂愁煩悶,可也不是喜悅快適之類,只是那麼輕輕地,麻麻地,一種激動刺激著她,簡直忘不了。在蔣家吃了午飯,又嘗了新鮮的粽子,回家時已是下午四點。不意識地告訴嫂嫂道:「剛才看見了哥哥昨天去接來的倪先生。」

    待說了出來,又覺得這大可不說。嫂嫂雖毫不注意地答應著,她自己的臉卻禁不住脹紅了。便回到樓上房間裡,坐下來結紅絨線的圍巾。手指非常靈活地扭動著;視線下垂,但並不看針指。她把路上的談話一一回想起來;自己說的,別人說的,連一個語詞都不讓漏掉。又特別把自己的話仔細衡量;好像有些話說得不很妥當,衡量過後卻又沒有。既而想到那個青年的風度:眼光流利而莊重,眉毛濃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優秀而不見柔弱……那溫和親切的聲調,那昂一昂頭顧盼自如的姿態……

    「怎麼想起這些來了!」彷彿做了什麼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陣羞慚包圍住她,便緊緊把眼睛閉起。直到心裡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張開來。放下絨線圍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圓洞窗打開,眺望沉在夕陽光中的田野。大上浮著山水畫似的白雲。落盡了葉的樹枝上,已經棲了烏鴉。還有幾隻沒棲定的,飛飛轉轉不停地叫。晚風拂面,著實有些寒意。有幾個農家婦女,臂彎裡掛著籃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經過。她對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後天要進城到學校了。一會兒,心頭又這麼一閃,很有誘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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