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裡開學了。靜寂了幾天的樓屋,庭院,走廊,曠場間,又流蕩著紛雜的聲音,晃動著活潑的人影。雖然通行了陽曆,陽曆年假卻沒有給學生多少興致;只同平常星期假一樣,假後到校,不起一種新鮮而又略微厭憚的感覺,像暑假寒假後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種希冀已在學生心頭萌生,就是不到一個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時候關於陰曆過年的種種有味的故事將逐一舉行,跟著,新年的嬉游便將一片鮮花似地展佈在眼前。
煥之認識了其餘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紹給那些同事時,總顯出一副特別鄭重的神氣,彷彿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戲的角色,卻沒想到與他對面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員。同事見冰如這樣,就用驚異生疏的眼光把煥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聽的話藏在各人的心裡可沒有吐出來:「是這樣一個人,我認識他了!」
當然,介紹煥之給學生的時候,冰如尤其不肯隨便。他真愛學生;如果有什麼方法,能使學生飛躍地長進,無論如何他總肯跟著走。無奈一時不大有好方法,他覺得對學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學生的光陰白白消費了,若論罪孽,決不是輕微的;即使後來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只是後來的學生,眼前被延誤的終於被延誤了;所以他總想做到對於每個學生都對得起。現在,這種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飾地向學生說,以前的辦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個學校,實際上對學生沒有多大好處。他接著說,學校要使學生得到真實的好處,應該讓學生生活在學校裡;換一句話說,學校不應是學生的特殊境界,而應是特別適宜於學生生活的境界。他說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變,因為有種種關係,竟沒有改變一點兒;那是非常疚心的。「從今以後,」他的聲調很興奮,「可要著手改變了。我們新請來這位倪煥之先生,他對於教育極有研究;為你們大家的真實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許多寶貴的意見……」
這位新先生在學生眼中似乎一亮;他雖然並排坐在十幾個教師中間,但彷彿正在擴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時,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陣不快;冰如固然接著就說「各位先生也抱著決心,一致盡心竭力,打算今後的改變」,可是並不能消釋他們的不快。
幾天以後,煥之看出鄉間學生與城市學生的不同點來。鄉間學生大體上可以說是謹願的。雖然一些紳富人家的子弟,因為他們的家庭喜歡模仿都市裡的時髦行徑,不免有所習染,但究竟還不至於浮滑,輕率;無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慚形穢而正復可愛的一種情態。此外的學生,大部是手工業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覺到的,就是他們的鄙陋和少見多怪。煥之想那不是他們本身的病症;他們的境界那樣狹窄,當然不會廣知博識。只要給他們展開一個廣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況關於自然的知識,他們比城市學生豐富十倍;要是指導得當,什麼都屬於他們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學生之間有一種門第觀念,雖不顯著,卻隨時隨處可以看出痕跡來。紳富人家的子弟常常處於領袖的地位,不論遊戲上課,彷彿全是他們專有的權利,惟有他們可以發號令,出主張。其他的學生,一部分是袖手緘默,表示怕同有權威的同學們爭競。另外一部分就表現出順從態度,以求分享有權威的同學們的便宜與快樂;那種順從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先天的,無可懷疑的,一笑,一點頭,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學校裡,猶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極樂國土大同世界裡一樣,應該無所謂貴賤貧富的差別,而現在竟有這樣現象,不能說不是毛病。煥之想這必得醫治,哪怕用最麻煩最細緻的工夫。藥劑該是相反而相成的兩味,「自己尊重」與「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這種毛病自有它的來源,是社會與家庭釀成它的,學生們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於這種毛病的小糾紛。
他坐在預備室裡批閱學生的文課,聽見一陣鈴響,隨著就是學生們奔跑呼笑的聲音,知道一天的功課完畢了。突然間,體操教師陸三復先生氣憤憤地拉著一個臉漲得通紅眼光灼灼的學生,闖進室來;後面跟著一大批看熱鬧的學生,到門口都站住了,只伸長了脖子往裡望。那被拉進來的學生就是免費入學的蔣士鏢的兒子蔣華。
「他真豈有此理!」陸先生把蔣華往煥之桌子邊一推,咬了咬嘴唇說,「要請倪先生問問他!」說著,胸脯一起一落很劇烈,他氣極了。他認定每個學生都是級任教師的部屬,級任教師有管教部屬的全部責任;至於自己,只是教教體操而已,再沒有旁的責任;非但沒有旁的責任,遇到學生不好,還有權責備級任教師,那一定是級任教師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憤憤不僅對於蔣華,也就可想而知。
蔣華的頭用勁地一旋,面朝著牆,兩肩聳起,挺挺地站著:這正是「吃官司」的老資格的態度。
「為了什麼呢?」煥之一半驚訝一半慰藉地說;站起身來,看了看陸先生那抿緊嘴唇睜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轉頭來端相蔣華的倔強的背影。
「他欺侮別人!他不聽我的話!」陸先生說,右頰的傷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額隱隱有汗水的光,拖開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練習徒手操二十分鐘之後,陸先生拿個大皮球給學生們,叫他們隨便踢高球玩兒。一會兒,那球落在蔣華面前;他剛要湊上去捧住它,暢快地踢它一腳,卻不料很活溜的一個小身體竄過來,一下把它接去了。
「授給我!」蔣華看見接球的是那戴紅結子破帽子的方裕,毫不思索地用命令口氣這樣說。
方裕的腳自然是癢癢的,看看親手取來的球更有說不出來的歡喜;但是蔣華的「授給我」三個字彷彿含著不可違背的威嚴,只好按下熱烈的遊戲慾望,顯出無可奈何的笑臉,把球授給蔣華。
蔣華擺起架子踢球,卻是很不得力的一腳,不高又不遠。這就引起些零零落落的笑聲。只見那破帽子的紅結子往上一聳,那球又安安頓頓地睡在方裕胸前。
「再給我!」蔣華感覺失敗的懊惱,又用主人似的聲氣發命令。
方裕倒並不留意蔣華的聲氣怎麼樣,可是遊戲慾望實在按捺不住了,他一面自語道,「這一回讓我踢吧」,一面便舉起右腳「蓬」地一腳。那球筆直地上升,幾乎超過銀杏樹頂方才下落。在場的許多學生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這小木匠!」蔣華恨極了,奔過去就摘下方裕的破帽子往地下扔;接著又拉住他的青布袍的前襟,審問似地叫道,「叫你給我,為什麼不給我?為什麼不給我?」
學生們讓皮球跳了幾跳,滾在樹腳下休息,他們團團圍攏來,看這出新開場的小戲劇。
方裕扭轉了頭,起初一聲不響,羞憤的眼光注視著地下的破帽子。既而格格不吐可是無所懼憚地說,「先生給我們的球,大家能踢。為什麼一定要給你?」
「你配踢球!你木匠的兒子!只好去搬磚頭,挑爛泥桶,像個小乞丐,看你這副形相,活活是個小乞丐!」蔣華罵著,還覺得不足以洩忿,就舉起左拳打方裕的肩膀。
「打!打!」幾個不負責任而愛看熱鬧的學生這樣似乎警告似乎欣幸地叫喚。
陸先生走來了,他看得清楚,就判蔣華的不是:一不該搶別人的球;二不該扔別人的帽子;尤其不該打人,罵人。他叫蔣華先把地上的帽子撿起,給方裕戴好,然後再講別的。
出乎意料的是蔣華放鬆了拉住方裕衣襟的手,旋轉身來,要走開似的,對於陸先生的處置,好像並沒聽見。這使陸先生動怒了;一把抓住那昂然不顧的抗命者,厲聲說,「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
蔣華也扭轉了頭,一聲不響,正像剛才的方裕;不過漲紅的臉上現出傲慢的神色,與方裕不同。
「叫你把帽子撿起來!聽見沒有?」陸先生的聲音更為高亢了。
「我給他撿起來?」蔣華扭轉脖子問。
「自然呀。你把它扔了的。除了你,還該誰撿起來!」
「我不能撿!」
「為什麼?」
「他是木匠的兒子,是小木匠!他的父親叫我們『老爺』『少爺』!只該他給我們撿東西!」
「滿口瞎說!哪裡來這種道理!」
「一點也不瞎說。你只要問大家,他的父親是不是木匠。」
「我不許你再說!只問你到底撿不撿?」
「已經說過了,我不能撿!」蔣華用悠然的腔調說;隨帶個表示能幹和藐視的眼光,那眼光從陸先生臉上回過來,向圍著的同學們畫一個圈子。
「哈!哈!哈!」小半的學生忍不住出聲笑。
猛虎似的凶狠氣勢突然主宰了陸先生,他拖著蔣華就走,像抓住一隻小雞;完全忘了對手是個學生,用呵斥仇敵的聲音喝道:「你這一點兒不懂道理的傢伙!我沒有閒空工夫來同你多說!把你交給你們倪先生去,待他來問你!」
……陸先生把事情的經過錯雜地敘述,說一句透一陣氣;末了向蔣華的背影投了狠毒的一眼,說:「他不聽我的話,不守我的規矩;也不要緊,以後不用上我的課!」說罷,從褲袋裡掏出煙卷和火柴,自顧自吸他的煙。他以為已經把犯罪的部屬交給頭目去訓誡和懲罰,自有頭目負責;自己只有從旁批判那頭目處理得得當不得當的事情了。
「蔣華!」煥之用非常柔和的聲氣喚蔣華;同時坐下來,感動地執住蔣華的右手,——那右手正緊捏著拳頭。「我非常代你憂愁,你說了太看不起自己的話了。你的意思,以為方裕的父親做木匠是卑鄙,是下賤。你實在沒有想清楚,木匠能夠做怎樣多的事。這椅子,我們坐的,這桌子,我們靠的,這房子,我們住的;哪一件不是木匠的成績?你試想,如果沒有木匠,我們只好坐在空地上,要寫字不方便,要讀書不方便,要做事也不方便;那時候我們將怎樣難受?木匠給我們種種的便利和安適;這哪裡是卑鄙下賤的人的行徑?你想,你要細細地想!……我告訴你,木匠實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間能用心思力氣做事情,使人家和自己受到好處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力氣,一點兒不靠傍別人,卻幫助了別人,養活了自己;這何等地光榮偉大!其他如鐵匠農人等等,都同木匠一樣是光榮偉大的人物。世間最卑鄙最下賤的人是誰?有錢有勢的人該不是了吧?那倒不一定。一個人要是沒有一點兒能力,做不來一件事情,雖然有錢有勢,還免不了是最卑鄙最下賤的人!……你們到學校裡來學些什麼?你們對於將來希望些什麼?無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個光明偉大的人,不做卑鄙下賤的人罷了。你剛才卻說了看不起木匠的話。這就彷彿告訴別人說,你願意沒有一點兒能力,願意不做一點兒事情!總之一句,願意做個卑鄙下賤的人。告訴你,你的質地很不壞啊!你為什麼要這樣看不起自己?把不對的心思丟開吧,永遠永遠地丟開!你應該這麼想:方裕的父親是木匠,是用自己的心思力氣做事情的可尊敬的人;他的兒子方裕當然是可親愛的同學。你能這樣想麼?你剛才是一時迷糊了;現在在這裡靜靜地聽我說,我知道你一定能依我所說的想。」
蔣華的心情與肢體原來都緊張,聽了煥之的一番話不由得都鬆弛了;他似乎受著催眠術,一種倦意,一種無聊,慢慢地滋長起來,遍佈到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放開了拳頭,汗濕的手指搭在煥之溫暖的手心裡。
室門口擠著的學生見沒有什麼動聽悅目的事情出現,漸漸走散,回家去了。有幾個喜愛運動場上的鞦韆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運動到疲勞時蜇到門口來望望,見沒有什麼變化,便毫不關心地依舊奔回場上去。
陸先生已經吸完了一支煙:右臂擱在桌子上,左手支著膝頭,眼光無目的地瞪視著,像等待什麼似的。
煥之見蔣華不響,捏著他的手,更為和婉地說:「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蔣華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從嘴裡輕輕地漏出這樣的聲音。
「那就是了。」煥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氣,接著說,「現在再同你說帽子的事情。你不聽見說過麼?一個人能幫助人家,為人家服務,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別人挑著重擔子,透不過氣來,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別人肚子餓了,口渴了,最好是給他做一頓飯,燒一壺茶。你想,你如果做了這些,只要看看受你幫助的人的滿足的臉色,就有什麼都比不上的高興了。你做過這一類事情麼?」
蔣華搖頭,他想的確沒有做過。看看窗外的白牆暗淡起來了,室內的人與物更是朦朧,不覺感到一縷淡淡的酸楚。
「唔,沒有做過。那末應該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給人家損害;好好戴在頭上的帽子,你卻搶過來扔在地上,這算什麼?自己動手扔的帽子,你卻不肯把它撿起來,這又算什麼?你要知道,損害別人結果也損害自己。你這樣一來,就告訴人家你是曾經欺侮人的人了。……鄭重地撿起帽子來,撣去塵土,親手給方裕戴上,懇求他說:『我一時錯失,侵犯了你,現在說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學的情分,饒恕了我;而且不要記住我的錯失,依舊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惟有這樣,才能抵贖這回的錯失。以後更要特別尊重方裕,就是無意的損害也不給他一絲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話是真的,才肯永遠做你的好朋友。你願意這樣做麼?」
「他這時候一定自己撿起帽子回去了,」蔣華回過尷尬的臉來。
「不要緊,」煥之笑一笑說,「你的話明天還是可以向他說。」接著就叫蔣華對陸先生承認自己的不是,不應該違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蔣華見天色幾乎黑了,心裡有點兒慌亂;聽聽這學校裡異常寂靜,是從未經歷過的,自己彷彿陷落在荒山裡似的,就照煥之說的辦了。
「你自己認錯,那末明天准許你上我的課,」陸先生帶著不好意思的神態說。隨即頹喪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了預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