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 正文 第三章
    第六小學校的校長是兩頰叢生短胡的中年人;身材不高,卻頗粗大,遠看像個墨水瓶;兩眼骨碌骨碌盡在那裡轉,似乎一轉就產生一個新機變;臉上的皮膚板板的,彷彿老練的偵探,專等人家的疏失。他擔任第六小學校的校長有四五年了,這就是說他享受這份產業已歷四五年。他想盡方法招徠主顧,學生倒也不少;他又想盡方法減少支出,增加自己的盈餘,所以每一學期學生只領到一支新毛筆,寫壞了由家長重買,否則就在石板上練習書算。現在他聽得有個新夥計來了,不免略微添些心事:那新夥計縱不能幫他經營,至少也要不致對他有礙,這能夠如願以償麼?……

    煥之初次看見校長的相貌,就覺得生疏,嫌厭,他不曾預料校長是這樣一個人。但他陳說自己願承指教的時候,卻懷著絕對的真誠;他以為自己完全沒有經驗,來同這位四五年的老經驗家合夥,多少是抱歉的事。從這上頭,校長看出新夥計完全是個容易對付的小孩子,心便放鬆了。

    校舍是一所陰森而破舊的廟宇。大殿是一個課堂,兩廡各是一個課堂。中庭便是運動場。兩株桃樹底下,散置著幾個木啞鈴上掉下來的木球,還有一些甘蔗渣。

    三個課堂裡一律是黑漆轉為灰白色的桌椅,牆上的黑板顯出橫條的裂紋。沉寂,幽暗,寒冷。尤其是那大殿,高高的藻井,糾結著灰塵和蛛網,好像隨時可以掉下一條蛇或者一個鬼怪來似的。

    煥之用疑怪的眼光望著大殿上的課堂,心想這就是他將要在這裡耗費精神,消磨歲月的地方了。他以為學校至少要有玻璃窗,要有明亮的光線,要有可以坐下來看書的預備室,——哪知道完全是夢想!這裡的生活,難道是有價值有趣味的麼?他很想勉強相信有,可是總覺得這是自己騙自己。

    他悵然回轉頭來,只見校長的眼睛骨碌骨碌對他轉,像躲在樹叢中的貓頭鷹。他心裡想這個人就是他共事的夥伴了。他平時摹擬教師的神態,以為總該是和顏悅色的。可是這校長的臉就證明他摹擬的錯誤。他又覺得同這校長沒有三句話可以談的,討論,商量,不像是他喜歡的事。那末,雖說一校三個課堂,還不是各自獨立門戶麼?

    他辭別校長回家時,抱著一種冤屈的心情,眼前沒有別的,準備做犧牲而已,好像美麗貞潔的處女違心嫁給輕薄兒一般。夜間在床上,半夜沒有好睡。起先是溫理那習慣了的哀怨;後來轉為達觀,以為一個人藐小得很,就是犧牲了也沒有什麼;末了兒想到生與死的分別,想到廢園的池塘,想到《大乘起信論》……

    新春時節,學校開學了。煥之第一天當教員,正是個陰沉的雨天。走進那廟宇,只見許多孩子在中庭裡亂竄。濕衣裳東一攤西一搭地放著,泥漿的鞋印一個個留在磚地上。有好幾個十五六歲的學生,並不比煥之小多少,正站起在教桌上唱不成腔的京戲,這是他們新年遊樂的餘興。

    經校長介紹,煥之認識了另一個夥伴。這人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兩頰陷下去成兩個潭,鼻子像一片豎放的木片,前額耀著滯暗的蒼白的光,發音很低,嘶嘶地,喉嚨頭像網著亂絲。

    煥之不禁一凜,心裡想:「這個人也是學生們的教師麼!教育學說雖然深奧萬端,也可以用一句包括,就是要學生『生』。怎麼給他們一個『死』的化身呢!不過看了這所廟宇,這個人當教師倒也配。要不然就不調和了。但是我……也成了『死』的化身麼!」

    關於登台教課,煥之沒有一點把握;雖然看過一些講教授法的書,到這裡便忘得乾乾淨淨了。好幾天以來,他只有看兩個夥伴的樣,跟著他們做。他們教課是拉起喉嚨直喊的,就是那個肺病患者,居然也進出還算響亮的啞音。喊的大半是問句。問的時候,不憚一而再,再而三,直到聽見了他們預想的答語方才罷休。譬如問:我們天天吃什麼東西的?回答說:粥。於是又問:「粥以外,吃什麼東西呢?」回答說:飯。於是又問:飯以外,吃什麼東西呢?回答說:面,饅頭,大餅,油條。於是只得換個方法問:我們每天不是喫茶麼?回答說:真的,我們每天喫茶。這才算滿意,開始轉入本題說:我們今天就講這個「茶」。

    問以外,大部分的工夫是唱。一課國文講罷了,一種算法歌訣教過了,教師開始獨唱,既而學生跟著教師合唱,既而各個學生獨唱,既而全體學生合唱。那調子有點像和尚道士唸經仟,又有點像水作工人悠長的「杭育」聲。這是一校的「校粹」,它自有它的命脈;新加入的教師和學生一開口唱就落在它的案臼裡,決沒有力量左右它。

    煥之除了照樣喊照樣唱,還有什麼法子呢?但是他實在看不起自己這樣做。二十將近的年紀,自問還不曾墮落過,現在卻開始墮落了。街上賣唱的盲女,癩叫化子,站定了朝著人家就喊就唱,為的是一個兩個銅子。自己的情形,與他們有什麼兩樣!而且比他們更壞;他們也許有一兩句很好的腔調,一兩段動人的唱白,能使聽的人點頭稱賞;而自己與那些小聽眾,簡直漠不相關,喊著唱著的固然不知所云,坐著聽的也無異看大猩猩指手畫腳長嗥。

    他又覺得那些小聽眾太不可愛了。他所教的原是低年級,最大的學生也不過十歲光景,與又粗又高的殿柱對比,更見得他們微小。兒童的愛嬌,活潑,敏慧,彷彿從來不曾在他們身上透過芽,他們有的是奸詐,呆鈍,粗暴。街頭那些歪戴著帽子,兩手插在對襟短衣的口袋裡,身體一斜一轉的,牙齒緊咬,預備一放開時就吐出一句惡毒的咒罵的流氓的典型,在他們裡頭似乎很可以找出幾個。

    煥之起初也想,別的不用管,自己教的是學生,就從學生裡頭尋點安慰吧。但不久便證明這只是妄想。他叫他們靜聽不要響,他們卻依然說笑,爭罵;他聽見自己求救一般的講說的聲音,同時總伴著各種噪音,甚至自己的聲音反而消沉在噪音裡。他沒法,只好停嘴。學生們起初覺得異樣,像夏雨收點一般零落地住了聲。但隨後就是一陣帶著戲弄意味的笑。這使煥之發怒了,便把教鞭揚起來,想在不論哪一個身上亂抽一頓(兩個夥伴常常這樣做,在當時似乎頗有點效驗),然而手還沒有這種習慣,要抽下去彷彿很不順,半路裡縮住了。只剩又憤慨又悲哀地喃喃斥罵:「討厭的小東西!」

    下了課的時候,耳朵裡是茶館一般喧嚷,眼前一片擾亂,好像上演全武行的戲。晴天,灰塵飛進口腔裡,上下牙齒磨著,只覺悉剎悉剎;雨天,路上和庭中的爛泥被帶進教室,到處都是,踏一步看了三四看,還是沒有地方落腳。簡直沒有個可以安頓的所在!到預備室裡坐坐吧(實在是中庭前二門後的一個後軒,狹長的一條,釘一點板,開幾扇窗,就算是預備室了),又怕聽校長背誦隔夜的馬將牌,以及肺病患者咻咻地喘氣。他同他們好像語言隔閡的兩個國度的人,很艱難地說了一兩句日常短語就繼續不下去了。同坐在一起而彼此不理睬,不好,又加不喜歡旁聽他們的談話,就只好站在階沿數那殿頂的瓦楞。

    庭中兩株桃樹開花的時候,陽光帶著醉人的暖氣,這陳舊的廟宇居然也滿蘊著青春。煥之兩眼望著那錦樣光彩的繁花,四肢百骸酥酥的,軟軟的;忽覺花枝殿影都浮動起來,——眼淚滲出來了。

    於是他獨個兒上酒店去喝悶酒。每夜帶著七八分酒意回家,矜持著吃晚飯,同父母說話。一躺到床上,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頭頂上一蓋,再也作不得主了,他總是輕輕地嗚咽地哭。他一邊哭,一邊迷惘地想:「人間的苦趣,冠冕的處罰,就是教師生活了!什麼時候脫離呢?什麼時候脫離呢!」

    他實在不敢公然說出「脫離」兩個字。父母正在欣慰,兒子有相當的職業了,當然不好說出逆耳的話傷他們的心。此外,又彷彿對誰負了一種責任,突然說不負了,良心上萬分過不去。於是當一學年終了時,他設法換了個學校。他希望新境界比較好一點,雖然不是脫離,總不至於像沉淪在那可厭的廟宇裡那麼痛苦。

    然而還是一個樣!不過廟宇換了祠堂,同事和學生換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罷了。

    這一年,他父親因舊有的腎臟病去世了。摧心地傷痛,擔上家計的重負,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悴了;兩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氣概,消逝得幾乎一絲不剩。回家來與母親寂寂相對,一個低頭,一個歎氣,情況真是淒慘。

    過了兩年,他又換過學校,卻遇見了一個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個誠樸的人,擔任教師有六七年了,沒有一般教師的江湖氣;他不只教學生識幾個字,還隨時留心學生的一舉一動,以及體格和心性;他並不這般那般多所指說,只是與學生混在一起,同他們呼笑,同他們奔跑。

    有一次,一個學生犯了欺侮同學的過失,頗頑強,那教師問他,他也不認錯,也不辯解,只不開口。那教師慈和的眼光對著他,叫他平心靜氣,想想這樣的事情該不該。那學生忽然顯出流氓似的凶相說,「不知道!隨你怎樣處罰就是了!」

    「不要這樣,這樣你以後會自覺懊悔,」那教師握住那學生的顫動的手說。「犯點兒錯沒有什麼要緊,用不著蠻強;只要自己明白,以後再也不會錯了。」

    這場談判延長到兩點鐘之久。結果是學生哭了,自陳悔悟,那教師眼角里也留著感激的淚痕。

    煥之看在眼裡,不禁對那教師說,用這麼多的工夫處理一個學生,未免太辛苦了。

    「並不辛苦,我喜歡這樣做,」那教師帶著滿意的微笑說。「而且我很感激他,他相信我,結果聽了我的勸告。」

    這似乎是十分平常的話,然而當了三數年教師的煥之從沒聽見過。這一聽見叫他的心轉了個方向,他原以為自己沉淪在地獄裡,誰知竟有人嚴飾這個地獄,使它成為天堂。自己的青春還在,生命力還豐富,徒然悲傷,有什麼意思!就算所處是地獄,倒不如也把它嚴飾起來吧!

    他於是檢出從前看過的幾本教育書籍,另外又添購了一些;倣傚著那個同事的態度來教功課,來對待學生;又時常與那同事討究教育上的問題和眼前的事實;從這些裡頭他得到了好些新鮮的濃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婦,起初不相投合,後來真情觸發,戀愛到白熱的程度,比開頭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樹伯是煥之中學時代的同學,彼此頗說得來。樹伯畢業後回鄉間去管理田產,兩人就難得見面。但隔一個半個月總通一回信,也與常常晤見無異。到這時候,煥之去信的調子忽然一變,由憂鬱轉為光昌;信中又描寫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著手的,有的是渺茫難期的。樹伯看了這些信,自然覺得安慰,但也帶起「不料煥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頭。

    樹伯的同鄉蔣冰如是日本留學回來的,又是舊家,在鄉間雖沒什麼名目,但是誰都承認他有特殊的地位。當地公立高等小學的校長因事他去時,他就繼任了校長。他為什麼肯出來當小學校長,一般人當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決不為飯碗,因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這年年初,學校裡要添請一個級任教員,樹伯便提起煥之,把他最近兩年間的思想行動敘述得又仔細又生動。冰如聽得高興極了,立刻決定請他;並且催促樹伯放船去接,說這一點點對於地方的義務是應該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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