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煥之的父親是錢莊裡的伙友,後來升了當手。性情忠厚方正,與他的職業實在不大相應。他的妻是個柔順的女子;但是有點神經質,操作家務之餘,常常蹙著眉頭無端地發愁。他們的生活當然並不優裕,可是男儉女勤,也不至於怎樣竭蹶。
煥之出生時,他父親已經四十多了,母親還不到三十。他父親想,像自己這樣做到當手,還只是個勉強敷衍過去;兒子總要讓他發達,習商當然是不對的。那時還行著科舉,出身寒素,不多時便飛黃騰達的,城裡就有好幾個。他的兒子不是也有這巴望麼?到煥之四五歲時,他就把煥之交給一個筆下很好、頗有聲望的塾師去啟蒙,因為他不是預備叫煥之識幾個字,記記賬目就算了事的。
煥之十歲時開筆作文,常常得塾師的獎贊。父親看著文稿上濃朱的夾圈,笑意逗留在嘴角邊,捻著短髭搖頭說先生獎勵他太厲害了;這自然是歡喜的意思。不上兩年,作經義作策論居然能到三百字以上。這時候,科舉卻廢止了,使父親頗為失望。幸而有學堂,聽說與科舉異途而同歸,便叫煥之去考中學堂。考上了。
學堂生活真像進了另一個又新鮮又廣闊的世界。排著隊伍練體操,提高喉嚨唱風雅或-麗的歌,看動物植物的解剖,從英文讀本裡得知聞所未聞的故事,從國文課裡讀到經義策論以外的古人的詩篇:在煥之都覺得十二分醉心。他又與同學吟詩,刻圖章,訪問舊書攤;又瞞著父母和教師,打牌,喝酒,騎馬。他不想自己的前途和父母的期望,只覺得眼前的生活挺適意。
當三年級生的那一年,有一天,他父親忽然向他說出他意所不料的話來。父親說,在中學堂畢業還得兩年多;畢了業不升上去,沒有什麼大巴望;升上去呢,哪有這樣的力量來栽培?不如就此休止吧。
父親這樣說,並不是他不希望煥之發達起來,是因為他發見了比學堂更好的捷徑,那捷徑便是電報局。是終身職,照章程薪水逐漸有增加,而且一開始就比錢莊當手的薪俸大,如果被派到遠地去,又有特別增加:這不是又優越又穩固的職業麼?
父親說了一番不必再讀下去的理由以後,就落到本題,要煥之去考電報生;並且說,中學堂三年級生的程度去應考,是綽乎有餘裕的了。
煥之心裡有點生氣,劈口就回說電報這一行沒有什麼干頭。他不曾參觀過電報局,只從理化實驗室裡見過電報機的模型,兩件玩具似的傢伙通了電流,這邊一按,那邊搭的一響;這邊按,按,按,那邊「搭,搭,搭」。他也沒有細細地想,只覺得在「搭,搭,搭」的聲音中討生活,未免太沒出息,太難為情了。
父親意外地碰了釘子,也動了感情,說什麼事情都是人幹的,有什麼有干頭沒幹頭呢?
煥之不由自主地透露說,這事情沒出息,因為不必用多少思想,只是呆板的事。並且,幹這事情不能給多數人什麼益處。他說,要幹事情總要幹那於多數人有益處的。這個觀念萌生在他心頭已有一二年了,不過並不清晰,只粗粗地有這麼個輪廓。現在既經父親追問,便吐露出來,好叫父親瞭解他,可是沒有說得透徹。
父親聽他說喜歡用思想,要叫人家得到益處,那就非讓他高等學堂大學堂一步步升上去不可。但是自己老了,身體漸見衰弱,當初要把煥之一徑栽培上去的願望,只怕徒成夢想。他急於要見煥之的成立。他便酸楚地說出「自己老了」一類的話。
母親坐在旁邊,當然垂著眼光驚怯地發愁。
煥之聽父親說到老,非常感動;先前的意氣消釋了,只覺父親可親又可憐,很想投入他懷裡撒一陣嬌,讓他忘了老。但是已屆青年期的煥之又頗看不起那種孩子氣的撒嬌。他只把聲音故意發得柔和一點,請求父親讓他在中學堂畢了業,再想法去幹旁的事情。他說,到那時候,什麼事情他都願意幹。
父親一轉念,覺得煥之也沒有什麼不是,而且很有點志氣,不免感到滿意,安慰。他就把去考電報生的擬議自行打消了。
後兩年的中秋節後,報紙上突然傳佈震動人心的消息:武昌新軍起事,佔領火藥局,直攻督署。總督瑞-和統制張彪都倉皇逃走。於是武昌光復。不到幾天,漢口和漢陽也就下來了。
起事的是民軍,是反抗清政府的,佔據的地方又是全國的樞紐,取給,運輸,色色都便利:這使昏昏然的民眾從迷夢中驚醒,張開眼來看一看自身所處的地位,而知的確是在泥潭裡,火坑裡;同時懷著感動驚訝的心情望長江上游那班新出場的角色,相信他們演出來一定是一出偉大的戲劇,雖然還只看見個序幕。各處城市依然是平時的樣子,晨光喚起它們的響動,夜色送它們歸於沉寂;但是有與平時不同的,裡邊已經包藏著無量數被激動的心,不安,憂懼,希望,欣幸,——一致相信大變動正在大踏步而來。
中學堂裡,當然也包藏著被激動的心。學生們這樣想:現在革命了,還上什麼課呢!這意思是說,革命這件事情非常之重大,把學堂裡的功課同它相比,簡直微細不足道了。
這一天下午,煥之這一級上西洋史課。那個西洋史教師是深度的近視眼,鼻子尖而高,看書等於嗅書。他教了十幾年的歷史,有個不可更改的習慣,就是輪流地嗅講義和札記本。講義是正文,學生也攤著看的,所有穿插全在札記本裡。他講一句正文,連忙要看附帶的穿插,便放下講義,拿起札記本;尖鼻子在札記本上嗅不多時,穿插完了,便又換上講義來嗅。這樣,人家就只見他的右手一上一下地移動。這就取得他的第二個綽號,叫「槓桿作用」(他的第一個綽號是「噢講義」)。他的聲音很響,有好些字因為讀得響,以致失了本音。學生們說這在他也有意思:一來是安慰自己,每上一課就聽見自己的聲音足足響上五十分鐘,決不能算溺職,薪水當然不是白拿;二來也是安慰自己,耳朵裡塞滿了自己的聲音,學生們談話嬉笑的聲音就聽不見了。
「上海光復了!」煥之挾著一份報紙踅進課堂來,一隻手擋在嘴邊,表示這是私語,其實呢,連提高喉嚨講說的教師都聽見了;他臉上現出興奮的紅暈,氣息咻咻的,見得他是跑回來的。
在這幾天裡,上海報特別名貴,遲鈍一點的人,往往只好看報販子的空布袋。因此,他們同學中間定了個公約,輪流到火車站去買報;買到了趕回來,大家知道新消息比閒坐在家裡的紳士們還要早,當然決不至於落空看不到報紙了。教師自然並未表示准許;但買報專使出去了,既而回來了,甚而至於跑進正在上課的教室,教師也回轉了頭,只作沒有看見。這一天,這差使輪到了煥之。
「啊!上海!上海光復了!好!哈羅!」一陣故作禁抑,其實並不輕微的歡呼聲出自許多學生的嘴裡。少數人便踅到煥之的座位旁邊,搶著看他買來的報紙;其餘的人都聳起身子,伸長脖子,向煥之那裡望,彷彿看見了徑尺的大字「上海光復」,同時彷彿看見了好些迸出火星來的炸彈。
西洋史教師心裡也不能無動;但立刻省語教師的尊嚴與功課的神聖,無論如何必須維持,便按一按心頭,把聲音提得更高,念了一句正文,連忙由「槓桿作用」拿起札記本來上下地嗅。
學生們簡直把西洋史教師忘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上海已經光復,這裡就快了;說料不定就在今天晚上;說明天市上要插滿白旗了;說大家應該立刻把辮子剪掉,誰要留著這豬尾巴誰就是豬!
西洋史教師似乎是不干涉主義的信徒,教室裡這樣騷動,他只把魚眼似的眼睛在講義上邊透出來,瞪了兩瞪,同時講說聲轉為尖銳,彷彿有角有刺似的:這是他平時慣用的促起學生注意的方法。
這個方法向來就不大見效,這一天尤其無用。學生們依然嚷嚷,討論革命黨該從哪個門進來,他們的炸彈該投在誰身上等等問題。有幾個學生看教師演獨角戲似的那種傻樣子,覺得可厭又可笑,甚而至於像嘲諷又像自語地說:「講給誰聽呢?大家要看革命軍去了!只好講給牆頭聽!」
這一天,煥之放學回家,覺得與往日不同,彷彿有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襲進身體,遍佈到四肢百骸,急於要發散出來——要做一點事。一面旗子也好,一顆炸彈也好,一支槍也好,不論什麼,只要拿得到,他都願意接到手就往前衝。但是,在眼前的只有父親和母親,父親正為時局影響到金融發愁,母親恐怕兵亂閉市,在那裡打算買些醃魚鹹肉,他們兩個什麼也不吩咐他,什麼也不給他。他在室內來回踱了一陣,坐下來,翻開課本來看,一行行的字似乎都逃開了。忽然想作一首七律,便支著頭凝思。直到上了床,時辰鍾打過一點,五十六個字的腹稿才算完成,中間嵌著「神州」「故物」「胡虜」「漢家」那些詞兒。
那時候學生界流行看一些秘密書報。這個人是借來的,後來借與那個人,那個人當然也是借來的;結果人人是借來的,不知道誰是分佈者。煥之對於那些書報都喜歡,《復報》的封面題字故意印反,他尤覺含有深意。
他對於校長的演說,也深深感動。校長是日本留學生,剪了發的,出外時戴一頂綴著假辮子的帽子。他的演說並不怎麼好,又冗長又重複;但態度非常真摯,說到懇切時眼角里亮著水光。他講朝鮮,講印度,講政治的腐敗,講自強的必要,其實每回都是那一套,但學生們沒有在背後說他「老調」的。
種族的仇恨,平等的思想,早就燃燒著這個青年的心,現在霹靂一聲,眼見立刻要跨進希望的境界,叫他怎能不興奮欲狂呢?
但是他隨即失望了。這個城也掛了白旗,光復了。他的辮子也同校長一樣剪掉了。此外就不見有什麼與以前不同。他身體裡那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像無數小蛇,只是要往外鑽;又彷彿覺得如果鑽出來時,一定能夠作出許多與以前不同的來,——他對於一切的改革似乎都有把握,都以為非常簡單,直捷,——然而哪裡來機會呢!畢業期是近在眼前了,倘若父親再叫他去考電報生,他只有拿著毛筆鋼筆就走,更沒別的話說。於是,「搭,搭,搭」,平平淡淡的一生……
他開始感覺人生的悲哀。他想一個人來到世間,只是悲角登場,捧心,皺眉,哀啼,甚而至於泣血,到末了深黑的幕落下,什麼事情都完了。不要登場吧,自己實在作不得主,因為父母早已把你送到劇場的後台。上去演一出喜劇吧,那舞台就不是演喜劇的舞台,你要高興,你要歡笑,無非加深你的失望和寂寞。他想自己是到了登場的時刻了,裝扮好了,懷著怯弱的怨抑的心情踅上去,怎知道等在場上的是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還是一條口中噴火的毒龍?魔鬼也罷,毒龍也罷,自己要演悲劇是注定的了。
這可以說是一種無端的哀愁;雖說為了沒看見什麼重要的改革,又擔心著父親重提前議,但是仔細剖析,又並不全為這些。這哀愁卻像夏雨前的濃雲一般,越堆越厚,竟遮沒了所有心頭的光明。有一天,他獨個兒走過一個廢園的池塘邊,看淡藍的天印在池心,又橫斜地印著饒有畫意的寒枝的影子,兩隻白鵝並不想下池去游泳,那麼悠閒地互相顧盼,他覺得這景色好極了。忽然心頭一動,萌生了跳下池塘去死的強烈慾望,似乎只有這樣做,是最爽快最解脫的辦法。但一轉念想到垂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以及好些同學,這慾望便衰退了,眼眶裡滲出兩顆心酸的眼淚。
但他並不是就沒有興高采烈的時候。只要處在同學中間,同大家看報紙上各地次第光復的消息,以及清廷應付困難的窘狀,他還是一個「哈羅,哈羅」的樂觀主義者。
同學中像煥之那樣的,自然也有,他們要讓身體裡那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鑽出來,便想到去見校長;這時候校長是一省都督府的代表,請他分配些事情與學生做當然不難。煥之聽到這計劃,一道希望的光在心頭一耀,就表示願意同去。
這一晚,校長從南京選舉了臨時大總統回來,五六個學生便去叩他的辦公室的門。煥之心裡懷著羞慚,以為這近於干求,未免有點卑鄙。但同時自尊心也冒出頭來,以為要求的是為國家辦事,盡一份義務,校長又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這裡頭並沒有什麼卑鄙。希望的心,得失的心,又刺槍似地一來一往,他不禁惴惴然,兩手感覺冰冷。
校長把學生迎了進去,彼此坐定了,預先推定發言的一個學生便向校長陳述大家的請求。說是為力量所限,不能升學,又看當前時勢,事情正等人去幹,也不想升學。大家有的是熱心,不論軍界政界,不論怎樣卑微細小,只要能夠干的,值得幹的,都願意去幹。末了兒自然說校長識人多,方面廣,請為大家著實留意。這學生說完了,幾個學生都屏著氣息,垂下眼光,只聽見書桌上小時辰鍾札札的聲音。
校長捻著頷下的長髯,燈光照著他凍紅的臉,細細的眼睛顯得非常慈祥。但是他的答語卻像給同學們澆了一桶冷水。他一開口就說軍界政界於同學們完全不相宜。在南京,什麼事情都亂糟糟,各處地方當然也一樣。以毫無社會經驗的青年,在這變動時期裡,驟然投進最難處的軍界政界,決沒有好處。他說同學們不想升學,要做事情,也好,他可以介紹。末了兒他說同學們應該去當小學教員。
「小學教員」四個字刺入煥之的耳朵,猶如前年聽見了「電報生」那樣,引起強度的反感。先前懷抱的希望何等闊大,而校長答應的卻這樣微小!雖然不是「搭,搭,搭」,一世的「猢猻王」未見得就好了多少。
他在回家的路上這樣決定:要是校長果真給他介紹教職,他不就,即使同學們都就,他也不就。無端的哀愁照例又向他侵襲了,而且更見厲害。他望見前面完全是黑暗,正像這夜晚的途中一樣。
但是到了家就不免把校長的意思告訴父母;他暫不吐露自己的決定,因為校長還沒有介紹停當,犯不著憑空表示反對。
父親卻歡喜了。他說教那些小孩子,就是對人家有益處的事情;他料想兒子一定合意。母親看見小學堂裡的先生成天叫著跳著管教學生,不禁擔憂,說幹這事情恐怕很辛苦的。
煥之想辛苦倒不在乎;這也是對人家有益處的事情,父親說的有點對。同時曾經看過的幾本教育書籍裡的理論和方法湧上心頭,覺得這事業彷彿也有點價值,至少同「搭,搭,搭」打電報不能相提並論。可是還沒有願意去幹的意思,無端的哀愁依舊縈繞著。
但是十餘天之後,他就懷著一半好奇一半不快的心情,去會見第六小學校的校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