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臉上發著燒,十分生氣。心裡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裡的雞就是成天下二十個蛋,我也不會給你一個吃。」坐了一會,涼涼的風吹到臉上,水聲淙淙使她記憶起先一時估計中那男子為狗嚇倒跌在溪裡的情形,可又快樂了,就望到溪裡水深處,一人自言自語說:」你怎麼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時,宋家嬸子正說起一件已經說了一會兒的事情,只聽宋家婦人說:
「……他們養病倒希奇,說是養病,日夜睡在廊下風裡讓風吹。……臉兒白得如閨女,見了人就笑。……誰說是團總的親戚,團總見他那種恭敬樣子,你還不見到。福音堂洋人還怕他,他要媳婦有多少!「
母親就說:「那麼他養什麼病?」
「誰知道是什麼病?橫順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藥,什麼事情不做,在床上躺著。在城裡是享福,來鄉里也是享福。老庚說,害第三期的病,又說是癆病,說也說不清楚。誰清楚城裡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裡人歡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別多。我們不能因害病耽擱事情,所以除打擺子就只發燒肚瀉,別的名字的病,也就從不到鄉下來了。」
另外一個婦人因為生過瘰疬,不大悅服宋家婦人武斷的話,就說:「我不是城裡人,可是也害城裡人的病。」
「你舅媽是城裡人!」
「舅媽管我什麼事?」
「你文雅得像城裡人,所以才生瘍子!」
這樣說著,大家全笑了起來。
母女兩人回去時,在路上三三問母親:「誰是白白臉龐的人?」母親就照先前一時聽人說過的話,告給三三,堡子裡如何來了一位城裡的病人,樣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個鄉下人,對於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寫裡是分明易見的,自然說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個時節,三三對於母親在敘述中所加的批評與稍稍過分的形容,總覺得母親說得極其儼然,十分有味,這時不知如何卻不大相信這話了。
走了一會,三三忽問:「娘,娘,你見到那個城裡白臉人沒有呢?」
媽媽說:「我怎麼會見他?我這幾天又不到團總家裡去。」
三三心想:「你不見人怎麼說了那麼半天。」
三三知道媽媽不見到的,自己倒早見到了,便把這件事保守秘密,卻十分高興。以為只有自己明白這件事情,此外凡是說到城裡人的都不甚可靠。
兩人到潭邊時,三三又問:
「娘,你見團總家管事先生沒有?」
若是娘說沒有見過,反問她一句,那麼,三三就預備把先前遇到那兩個人的一切,都說給媽媽聽了。但母親這時正想起別一個問題,完全不關心三三問的話,所以三三把才纔的事情瞞著母親,一個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親到堡子裡去,在團總家門前,碰著那個從城裡來的白臉客人,同團總的管事先生,正在圍城邊看馬打滾。那管事先生告她,說他們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見到三三。又告給三三母親說,這客人是從城裡來養病的客人。到後就又告給那客人,說這個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楊伯媽。那人說,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說三三長得很好,很聰明,做母親的真福氣。說了一陣話,把這老婦人說快樂了,在心中展開了一個幻景,想起自己覺得有些近於糊塗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癡笑。
三三不知母親為什麼今天特別樂,就問母親到了什麼地方,遇著了誰。
母親想,應當怎麼說才好?想了許久才開口:
「三三,昨天你見到誰?」
三三說:「我見到誰?沒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記記,晚上天黑時,你不看見兩個人嗎?」
三三以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說:「人有兩個,一個是團總家管事的先生,一個是生人……怎麼?」
「不怎麼。我告你,那個生人就是城裡來的先生。今天我看見他們,他們說已經和你認識了,所以我們說了許多話。那人真像個姑娘樣子。」母親說到這裡時,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為媽媽是在笑她,偏過頭去看土地上灶馬,不理會母親。
母親說:「他們問我要雞蛋,你下半天送二十個去,好不好?」
三三聽到說雞蛋,打量昨天兩個男人說的笑話都為母親知道了,心裡很不高興,說道:「誰去送他們雞蛋?娘,娘,我說……他們是壞人!」
母親奇怪極了,問:「怎麼是壞人?什麼地方壞?」
三三紅了臉不願答應。母親說:
「三三,你說什麼事?」
遲了許久,三三才說:「他們背地裡要找團總做媒,把我嫁給那個白臉人。」
母親聽到這天真話什麼也不說,笑了好一陣。到後估計三三要跑了,才拉著三三說:「小報應,管事先生他們說笑話,這也生氣嗎?誰敢欺侮你!……」
說到後來,三三也被說笑了。
三三後來就告給娘城裡人如何怕狗的話,母親聽後不作聲,好久以後,才說:「三三,你真是還像個小丫頭,什麼也不懂。」
第二天,媽媽要三三送雞子到寨子裡去,三三不說什麼,只搖頭。媽媽既然答應了人家,就只好親自送去。母親走後,三三一個人在碾坊裡玩,玩厭了,又到潭邊去看白鴨,看了一會鴨子,等候母親還不回來,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媽媽吵了架,或者天熱到路上發了痧?……心裡老不自在,回到碾坊裡去。
但是過了一會,母親可仍然回來了。回到碾坊一臉的笑,跨著腳如一個男子神氣。坐到小凳上,不住抹額頭上汗水,告給三三如何見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個用粗布做成的軟椅子上去,搖著蕩著像一個搖網,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說到城裡人說的三三為何不唸書,城裡女人全唸書。又說到……
三三正因為等了母親半天,十分不高興,如今聽到母親說到的話,莫名其妙,不願意再聽,所以不讓母親說完就走了。走到外邊站到溪岸旁,望著清清的溪水,記起從前有人告訴她的話,說這水流下去,一直從山裡流一百里,就流到城裡了。她這時忖想……什麼時候我一定也不讓誰知道,就要流到城裡去,一進城裡就不回來了。但是如當真要流去時,她倒願意那碾坊、那些魚、那些鴨子,以及那一匹花貓,和她在一處流去。同時還有,她很想母親永遠和她在一處,她才能夠安安靜靜的睡覺。
母親看不見三三,站在碾坊門前喊著:
「三三,三三,天氣熱,你臉上曬出油了,不要遠走,快回來!」
三三一面走回來,一面就自己輕輕的說:「三三不回來了!」
下午天氣較熱,倦人極了,躺到屋角竹涼床上的三三,耳中聽著遠處水車陸續的懶懶的聲音,瞇著眼睛覷母親頭上的髻子,彷彿一個瘦人的臉,越看越活,矇矇矓矓便睡著了。
她還似乎看到母親包了白帕子,拿著掃帚追趕碾盤,繞屋打著圈兒,就聽到有人在外面說話,提起她的名字。
只聽人說:「三三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出來?」
她奇怪這聲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誰的聲音,趕忙走出去,站在門邊打望,才望到原來又是那個白臉的人,規規矩矩坐在那兒釣魚。過細看了一下,卻看見那個釣竿,原來是團總家管事先生的煙桿,一頭還冒煙。
拿一根煙桿釣魚,倒是極新鮮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經得到了許多魚,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親,忽然管事先生也從那邊走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種情景,天上全是紅霞,媽媽不在家,自己回來原是忘了把雞關到籠子裡,因此趕忙跑回來捉雞的。如今碰到這兩個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臉城裡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輕輕的商量一件事情。這兩人聲音很輕,三三卻聽得出是一件關於不利於自己的行為。因為聽到說這些話,又不能嗾人走開,又不能自己走開,三三就非常著急,覺得自己的臉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樣。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人樣子說:「我們是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
那個城裡人,也像唱戲小生那麼把手一揚,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她,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來,到場上去買老鴉蛋吧。」
管事先生於是又說:「你不賣行嗎?別人賣的鳳凰蛋我也不希罕。你捨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後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嗎?」
那城裡人於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麼雞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氣似的大聲說:「就算我小氣也行。我把雞蛋喂蝦米,也不賣給人!我們賭咒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你和別人去說金子,恐嚇別人罷。」
可是兩個人還不走,三三心裡就有點著急,很願意來一隻狗向兩個人撲去。正那麼打量著,忽然從家裡就撲出來一條大狗,全身是白色,大聲汪汪的吠著,從自己身邊衝過去,凶凶的撲到兩人身邊去,即刻就把這兩個惡人衝落到水裡去了。
於是溪裡的水起了許多波花,起了許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個光光的頭在水面,那城裡人則長長的頭髮,纏在貼近水面的柳樹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會兒水面什麼也沒有了,原來那兩個人在水裡摸了許多魚,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點,把魚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給媽媽,一滑就跌下了。
剛才的事原來是做一個夢。母親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飯,因為聽到三三夢裡說話,才趕出來的。見三三醒了,搖著她問,「三三,三三,你同誰吵鬧?」
三三定了一會兒神,望媽媽笑著,什麼也不說。
媽媽說:「起來看看,我今天為你燜芋頭吃。你去照照鏡子,臉睡得一片紅!」雖然依照母親說的,去照了鏡子,還是一句話不說。人雖早已清醒,還記得夢裡一切的情景。到後來又想起母親說的同誰吵鬧的話,才反去問母親,究竟聽到吵鬧些什麼話。媽媽自然不注意這些,說聽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問什麼了。
直到吃飯時,媽媽還說到臉上睡得發紅,所以三三就告給老人家先後做了些什麼夢,母親聽來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雞蛋去時,三三也去了,那時是下午。吃過飯後不久,兩人進了團總家的大院子。在東邊偏院裡,看到城裡來的那個客,正躺在廊下籐椅上,眺望天上飛的老鷹。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認得那個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讓母親過去,自己站在月門邊等候。母親上前去時節,三三又為出主意,要媽媽站在門邊大聲說「送雞蛋的來了」,好讓他知道。母親自然什麼都照三三主意作去。三三聽到母親說這句話,說到第三次,才引起那個白白臉龐的城裡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這時是站在月門外邊的。從門罅裡向裡面窺看,只見那白臉人站起身來又坐下去,正像夢裡那種樣子。同時就聽到這個人同母親說話,說起天氣和別的事情,媽媽一面說話一面盡掉過頭來望到三三所在的一邊。白臉人以為她就要走去了,便說: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說說話。」
媽媽於是坐下了,可是同時那白臉的城裡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門邊有一個人等候了,「誰在那裡?是不是你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