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早約定了要到王軍官處去的。因為一去我怕我的「學士」又將為他的「將軍」拖去,故告訴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讀書,等一會兒一個杜先生同一個孫先生或許還要來。(這些朋友是以到我處看看小兵為快樂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來了,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間裡去,同客人玩玩。把話囑咐過後,我就到大中華飯店找尋王軍官去了。晚上我們又一同到一個電影院去消磨了兩個鐘頭,那時已經快要十二點鐘了。我很擔心獨自一個留在住處的小兵,或者還等候著我沒有睡覺,所以就同王軍官分了手,約好明天我送他上車過南京。回來時,我奇怪得很,怎麼不見了小兵。我先以為或者是什麼朋友把他帶走看戲去了,問二房東有什麼朋友來找我。房東恰恰日裡也沒有在家,回來時也極晏。我又問到二房東家的傭人,才知道下午有一個小大塊頭兵士來邀他出去,他們說的本鄉話,她聽不懂。出門時還是三點鐘以前。我算定這兵士就是王軍官處那個勤務兵三多,來邀他玩,他又不好推辭,一定是同到什麼「大世界」熱鬧場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時間也忘卻了。當時我就很生氣,深悔昨天不應該帶他到那裡去,今天又不該不帶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著,預備他回來時為他開門。一直等過了十二點還毫無消息。我以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闖了亂子,不敢回來,住到那將軍住處去了。這些事我認為全是那個王軍官的副兵勾引的,所以非常討厭那個小胖子。我想此後可再不同這軍官來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學士就會學壞,使我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將成為泡影。
到十二點後他不回來,我有點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間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麼字條。看了一下,卻發現了他那個箱子位置有點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軍衣都不見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麼事了,非常生氣。跑回到我自己房中來,檢察我的箱子同寫字檯的抽屜,什麼東西都沒有動過,一切秩序井然如舊,顯然他是獨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軍官那邊還鬧了亂子,拐失了什麼東西,趕忙又到大中華飯店去。到時正見王軍官生氣罵茶房,見我來了才不作聲,還以為我是來陪他過夜的,就說:
「來的好極了,我那將軍這時還不回來,莫非被野雞捉去了!」
我說:「恐怕他逃了,你趕快清查一下箱子,有東西失落沒有。」
「哪裡有這事,他不會逃的。」
「我來告你,我的學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將軍似乎下午三點鐘時候,就到我住處邀他,兩人一塊兒走了!」
王軍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發現日前為太太兌換的金飾同鈔票,全在那裡,還有那枝手槍,也擱在那裡,不曾有人動過。他一面搜檢其他一個為朋友們代買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說:「這小土匪,我看不出他會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沒有什麼東西失掉,王軍官鬆了一大口氣,向我搖著頭說:「不會逃走,不會逃走,一定是兩人看戲散場太晚,恐怕責備不敢回來了。也會被野雞拉去,上海野雞這樣多,我這營長到鄉下的威風,來到這生地方為她們一拉也得頭昏,何況我那個寶貝。我真為他擔心。」
我搖頭否認這種設想:「恐怕不是這樣,我那個學士,他把軍服也帶走了。」
王軍官先還笑著,因為他見到自己重要東西沒有失掉,所以總以為這兩個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裡過夜的,還笑說他的「將軍」倒有福氣。他聽到我說是小兵軍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話,大聲的辱罵著「雜種」,同時就打著哈哈大笑。他向我笑著說:
「你六弟說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帶回去,只有他才管得住這小土匪,不至於多事,話有道理。我還沒有和你好好的來商量,事情就發生了。想不到我那個『將軍』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範,肚子裡全是板油,也包有一顆野心。他們知道逃走也去不遠,將來終有一天被人知道去的地方,所以不敢偷什麼東西。……」
說到這裡,這軍官忽然又覺得這事一定另外還有蹊蹺了。因為既然是逃走,一個錢不拐去,他們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若說別處地方有好事情幹,那麼兩個寶貝又沒有槍械,徒手奔去,會做出什麼好事情?
他說:「這個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個『將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比他原來的生活還好!你瞧他那樣子,是不是到別的地方去就可以補上一個大兵的名額?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戲,可以派他站到帳幕邊裝傻子收票以外,沒有一個去處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怪的世界,這種傻瓜還要跳槽!」
我說:「我也想過了,我那一位也不應當就這樣走去的。我問你,你那『將軍』他是不是歡喜唱戲?他若歡喜唱戲,那一定是被人騙走了。由他們看來,自然是做一個『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險。」
王軍官搖著頭連說:「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我說:「既不是去學戲,那真是古怪事情。我們應當趕即寫幾個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辦事處,漢口辦事處,長沙,宜昌,一定只有這幾個地方可跑,我們一定可以訪得出他們的消息。明天早上我們兩人還可到車站上去看看,到輪船碼頭上去看看。」
「拉倒了吧,你不知道這些土匪的根基是這樣的,你對他再好也無益處。不要理他們算了。這些小土匪,有許多天生是要在各種古怪境遇裡長大成人的。有些魚也是在逆水裡渾水裡才能長大。我們莫理他,還是好好睡覺吧。」
我這個老同學倒真是一個軍人胸襟,這件事發生後,罵了一陣,說了一陣,到後不久依然就躺在沙發上呼呼睡著了。我是因為告他不能同誰共床,被他勒到床上睡的。想到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為我那個小兵估計到這事不幸的未來,又想到或者這小東西會為人謀殺或餓死到無人知道的什麼隱僻地方去了。心中輪轉著轆轤,聽著王軍官的鼾聲,響四點鐘後,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點,我們就到車站上去,到各個車上去尋找,看到兩路快慢車開去後,又趕忙走到黃浦江邊,向每一隻本日開行的輪船上去探詢。我們又買了好幾份報紙,以為或者可以得到一點線索,結果自然什麼也沒有得到。
當天晚上十一點鐘,那個王軍官一個人上車過南京去了,我還送他到車上去。開車後,我出了車站,一個人極其無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個跳舞場去看看,是不是還可以見到個把熟人。因為我這時回去,一定又睡不著。我實在不願意到我那住處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個家。我心上這時難受得很,似乎一個男子失戀以後的情形,心中空虛,無所依傍。從老靶子路一個人慢慢兒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會,見一輛電車從北駛來,心中打算不如就搭個車回去,說不定到了家裡,那個小兵還在打盹等候著我回來!可是車已上了,這一路車過海寧路口時,虹口大旅社的街燈光明燭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臨時又覺得不如在這旅館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車。到虹口大旅社看了一個小小房間,茶房看見我是單身,以為我或者需要一個暗娼作陪,就來同我搭話。到後見我不要什麼,只囑咐他重新上一壺開水,又看到我抑鬱不歡,或許猜我是來此打算自殺的人。我因為上一晚沒有睡好,白天又各處奔走累了一天,當時倒下去就睡著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處,計劃搬家的事。那個聽差為我開門時,卻告我小朋友已經回來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說不分明的歡喜,一衝就到三樓房中去,沒有見到他。又走過亭子間去,也仍然沒有見到。又走到浴間去找尋,也沒有人。那個聽差跟在我身後上來,預備為我升爐子,他也好像十分詫異,說:
「又走了嗎?」
我還以為他或因為害羞躲在床下,還向床下去看過一次。我急急促促的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什麼時候到這兒來?」
聽差說:「昨天晚上來的,我還以為他在這裡睡。」
我說:「他沒說什麼話嗎?」
聽差說:「他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沒說別的了嗎?」
「他說他餓了,飯還不曾吃,到後吃了一點東西,還是我為他買的。」
「一個人嗎?」
「一個人。」
「樣子有什麼不同嗎?」
聽差好像不明白我問他這句話的意義,就笑著說:「同平常一樣長得好看,東家都說他像一個大少爺。」
我心裡亂極了,把聽差哄出房門,訇的把門一關,就用手抱著頭倒在床上睡了。這事情越來越使我覺得奇怪,我為這迷離不可摸捉的問題,把思想弄成紛亂一團。我真想哭了。我真想毆打我自己。我又深深的悔恨自己,為什麼昨天晚上沒有回來!我又悔恨昨天我們為了找尋這小兵,各處都到過了,為什麼不回到自己住處來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這小東西為什麼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來?若說不是逃走,那這時又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是這時又跑到大中華去找我們,等一會兒還回來嗎?難道是見我不回來,所以又逃走了嗎?難道是被那個「將軍」所騙,所以逃回來,這時又被逼逃走了嗎?
事情使我極其糊塗,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來一定有一種隱衷,一定很願意見見我,所以等著我;到後大約是因為我不回來,這小兵心裡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處找尋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麼信件,以及別的線索。把我房中各處都找到了,全沒有發現什麼。到後又到他所住的房裡去,把他那些書本通通看過,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還是找不出一點證據。
因為昨天我以為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軍官那個勤務兵在一處,故找尋時絕不疑心他到我那幾個熟人方面去。此時想起他只是一個人回來,我心裡又活動了一點,以為或者是他見我不回來,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處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處等候他,所以就留下了一個字條,並且囑咐樓下聽差,倘若是小兵回來時,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會回來的。我於是從第一個朋友家找到第二個朋友家,每到一處,當我說到他失蹤時,他們都以為我是在說笑話。又見到我匆匆忙忙的問了就走,相信這是一個事實時,就又攔阻了我,必得我把情形說明,才許我脫身。我見到各處都沒有他的消息,又見到朋友們對這事的關心,還沒有各處走到,已就心灰意懶,明白找尋也是空事了。先前一點點希望,看看又完全失敗,走到教小兵數學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還正預備給小朋友一枝自來水筆,要教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處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這兩夫婦當時驚詫失望的神氣,我真永遠忘不了。
各處絕望後,我回家時還想或者他會在火爐邊等我,或者他會睡在我的床上,見我回來時就醒了。及至見到聽差為我開門的樣子,我就知道最後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樓上去,身體非常疲倦,也懶得要聽差燒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開,一個信封掉出來了。我像得到了救命的繩子一樣,抓著那個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信上只寫著這樣一點點話:
「二先生,我讓這個信給你回來睡覺時見到。我同三多惹了禍,打死了一個人,三多被人打死在自來水管上。我走了。你莫管我,請你暫時莫同參謀說。你保佑我吧。」
為了我想明白這「將軍」究竟因什麼事被人打死在自來水管子上,自來水管又在什麼地方,被他們打死的另外一個人,又是什麼人,因此那一個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聞的死亡消息。凡是什麼地方發現了一個無名屍首時,我總遠遠的跑去打聽。但是還仍然毫無結果。只有一次,聽到一個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日子來又完全不對。我還花了些錢,登過一個啟事,告訴那個小兵說,不願意回來,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來這啟事他是不是看得到,還不可知。即使見到了,他或者還是不會回湖南去的。
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愛講故事的人說笑話時,說我有一個故事,真像一個傳奇,卻不願意寫出。有些人傳說我有一個希奇的戀愛,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的。有了這件事以後,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討論問題了。我真是一個什麼小事都不能理解的人,對於性格分析認識,你們好意誇獎我的,我都不願意接受。因為我連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還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瞭解,怎麼還好說懂這樣那樣。至於一個野蠻的靈魂,裝在一個美麗盒子裡,在我故鄉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還不大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蟲蛇皆非常厲害。我的性格算是最無用的一種典型,可是同你們大都市裡長大的讀書人比較起來,你們已經覺得我太粗糙了。
1931年5月15日完於新窄而霉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