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帳,綺羅香。
一盞盞高掛的綠焰牡丹燈,燈芯火舞的怒焰,掩映不住白玉床上一雙男女狂亂交纏的身影,像沒了理性的獸,向對方瘋狂的撕裂啃咬、翻滾糾結,間或一陣陣吟哦細喘,為這靜謐的夜,添上旖旎情慾的旋律。
良久--
當慾望退盡,男子翻身退開,在炕上坐起身,紊亂的氣息猶未持平,臉上卻是一片幽冷。
儘管身體只有咫尺相隔,但他的心已經飛出千里遠。纖纖小手搭了上來,一張粉臉含著嬌媚,眼角流溢著無限的春意。
他眉心微皺,身邊女子妖媚的香氣對他不再是誘惑,而是一種惱人欲摒之的味道。
一陣風聲瓦響,聲音極輕,卻還是逃不過玉磬之耳。
「既然人來了,就下來吧。」
驀地屋外翻下一道黑影。
「爺。」來人單膝跪地。
來者正是玉磬的心腹驂靳,博爾齊,官拜大清七品都統一職。
「行了,起來吧。」他恣意揮手。
女人不顧第三者的闖入,玉蔥般的纖指誘惑的往玉磬胸膛上鑽,不想,玉磬只將頭一偏,推開她不安分的手。
「恬兒,你先下去。」
喚恬兒的女人睜著一雙圓圓的杏眼,眸子裡是勾魂的流波,身子依偎得更緊。
「爺,讓恬兒留下來服侍您。」楚楚動人的表情讓男人的心既酥又麻。
「乖,聽話。」玉磬只是用手扳正她的臉。凌散的長髮拂面,嘴角帶著笑,半合的雙眼卻隱藏不住深邃的神采,可神采迸射裡,卻又透露著無可言喻的冷意。
他一向不輕易動怒,可也從不展現真情。
恬兒的表情像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心,可她畢竟做的是近悅遠來、生張熟魏的生意,心眼自然比一般人玲瓏敏銳得多。
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有吭聲的默默起身,著衣退下。
「咱們在外頭風塵僕僕的為爺賣命,不想爺在這安樂窩可快活得很。」博爾齊故意嗔怨地撂下一句,沒外人在的時候他倆不興主僕那一套的。
玉磬只是瀟灑地一笑。「你喜歡?好,待這件事情辦妥後就准你在這兒待上一個月。」
博爾齊先是一愣,然後斷然拒絕了主子的美意。「恕屬下拒不受命。誰都知道美人窩是英雄塚,我可消受不起這樣的美人恩。」
「隨你。」
玉磬隨手拾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皺眉,茶已冷且澀,難以入口。
「屬下有一事始終不解,爺府裡已有梅蘭竹菊四姬艷冠群芳,怎又還會屈就於這勾欄女?」
這女人雖然嬌媚,但姿色比起府裡的四姬又差得遠了。
玉磬笑。「這你就不懂了,所謂未必佳人皆月貌,斷無才子不風流。」擱下茶杯,他收起狎笑的表情。「言歸正傳,京裡布下的眼線可有回報?」
「據探子回報的消息,已有天地會的勢力滲透入京,這批人暗暗聚集帝京,怕是有所圖謀。」
「天地會還能圖謀什麼?圖的不過就是是反清復明的美夢,」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反清復明是教漢人再回到那饑荒、流寇的生活。」
「是否要派人圍剿?」
「慢。少安勿躁,別打草驚蛇。」
博爾齊點頭。
「還有什麼事?」
「這個月十五醇親王娶親,爺去是不去?」
玉磬漾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老狐狸倒真有能耐,這是第幾個妾……第七?」
「稟主子,是第八個。」
「一把年紀了,真虧得他……」他停頓了一下。「就差人回覆說當天本王會親自出席祝賀。」
這玉磬身為皇太后的胞弟,自幼天資聰穎、文武雙全,備受當今博爾濟吉特皇太后的寵愛與信任。
先帝早薨,玉磬年紀輕輕便委以小皇帝仲父之重責,同多爾袞兩人是朝廷裡位極一時的顧命大臣。他除了武藝高強,用兵更是如神,吳三桂開山海關所引進的便是玉磐做先鋒所領的黃旗大軍,當年玉磬年方不過十八。
當今朝中權勢上堪與玉磬一別苗頭的,除了多爾袞之外就屬醇親王了。
醇親王是朝廷裡大貪官,身為禁軍通領兼內務大臣,算是當今朝廷中一股大勢力,仗著自己位高權重,與內務府勾結,凡有大工、大慶典、興修宮殿、和巹大婚、或修陵寢等,無不從中過油撈個一手。
他奢靡浩蕩的排場鋪張,恐連宮裡的貴族都望塵莫及。舉例來說吧,每入冬季,這醇親王一天便能換上一件皮袍,且件件樣款皆不同,貂翎眼、貂爪仁、沒穿過件重複的。他身上的一件反毛的全海龍皮褂,就夠一個小京官吃上一輩子。
當時貴族以擁有一件明克為富貴象徵,這崇綸卻有數十多件,可見其富貴為如何。
偏偏玉磬知其惡,卻不動聲色,反而還與醇親王交好,這一點令玉磬近身的心腹傷透腦筋,卻始終猜不透玉磬的心思,不明白爺為何與這般人同聲一氣?
玉磬自然有他的盤算。
小皇帝年幼,太后予以輔佐,雖有胞弟玉磬輔佐,然而多爾袞系人馬對皇位亦虎視眈眈,朝廷內如今三股勢力鼎立,維持微妙的平衡,誰也不能坐大。這樣便不怕任一方獨擅專恣,禍延大清國祚。
還有目前朝廷南有三藩盤據,又有天地會反清復明的勢力,北又有內蒙布爾尼蠢蠢欲動準備伺機作亂,相較於這種種憂患,醇親王的貪污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玉磬自然還不準備分神來對付他。
博爾齊點頭,一臉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嗎?」
「爺,這醇親王所納的八姨太正是芷煙閣的雪硯秋姑娘……」
雪硯秋本是京城裡的第一紅牌,人人暱稱玉觀音。平素心高氣傲,獨獨傾心於玉磬,幾度言明要從良跟了玉磬,偏偏都給玉磬四兩撥千金的駁了去。
想必是幾番挫折後又細思量年華易逝,所以只得趕緊趁著青春尚在的時候給自己找個靠岸。
即使再怎麼不堪的選擇,也都好過繼續在這勾欄生涯中普渡眾生。
聽見這名字,玉磬眼眨也未眨的,「喔,那本王更要慎重準備一份厚禮才是。」
就這樣?博爾齊眨眨眼。
「假如沒別的事,你先回府吧。」
「是。」
話聲方歇,博爾齊人影一晃,越窗而去。
※※※
這年第一場雪緩緩降至人間,玉磐微笑著欣賞夜裡的雪景。披著軟綢的襖,對自己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模樣毫不在意。
揮開撲上眼瞼的雪片,戴上夾風帽,迎面一陣風起,涼得透膚,可玉磬恍若未覺。
前院正是妙舞蹁躚,風月無價,艷歌婉轉,絃索齊鳴的景象。
信步慢慢走下後園台階,比起前院的酒興划拳、換盞更酌的人聲鼎沸,這後園卻是洞府深鎖,冷杉高聳,極目所視,人煙杳絕。
極目望去,只見月影橫斜,滿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
突然一陣暗風颯颯透著琴聲,寂冷幽噎。琴韻自是風,送到很遠的地方,牽動人魂夢一驚,忽起遼遠之思。
玉磬止步。他清冷的瞳孔在映入帝京第一場雪中,閃過一絲奇特的光彩。
不該太過驚異的,這紫閣丹樓、瑤軒綺羅的園子本就是供人尋芳作樂的場所,平素裡便是絲竹歌舞,不絕於耳。
可這清冷琴音不似前院傳來、隨風夾雜傳送入耳的靡靡之音。那更像是無人空谷中的一聲歎息,空靈斷崖上蕩回的絕響,夢成古今。
他靜靜地聆聽。
撫琴人彷彿是萬般情緒訴與自己聽,襯著深沉壯闊的背景,音質沙啞嗚咽,淒涼處萬物都沉寂了下來。
夜更加涼颯了,冷氣森森。
銳眼閃過一抹光,他御風凌雲騰空而上,不過一會兒的工夫,人已循著琴聲翻落至一片寒塘岸邊。
※※※
玉磐有著異於常人的好眼,即使在黑暗中仍有著極佳的視力,他的焦點落在十丈外寒塘中的小亭裡,半明半昧燈火裡,一個撫琴的青色身影。
青衣人並未發現他的存在。
弦音傾吐出無盡的幽韻,宛若清冽的冷泉,悠悠泠泠,宛若冷香一抹,飛上詩句。
「俠骨結同心,幽蘭托知己,平生恨事向誰言。好!好一曲『空谷幽蘭』!」最後一聲餘韻消失在夜空時,玉磬不禁揚聲叫好。
撫琴的手微微一頓,卻也不曾回頭,彷彿對這不速之客一點都不在意。
音韻再揚,琴聲再次隔塘隨風傳送入了玉磬的耳。
這回曲風一轉,宛如三聲欷吁,似歎息著一段過往滄桑;巫山一別,為雲為雨已不知了。只是整個心沉到很低,反而看得淡了,一段曲兒因此更是摧盡人肝腸。
一曲既罷。
他讚道:「惟將長夜終開眼,報得平生未展眉。閣下這一曲『三疊愁』,竟是哀惋懾魂、摧人斷腸。」
青衣人似身子定住,可依然未轉身。
隔著一片黑水,玉磬打量著他的背影,他從未見如此無動於衷的身姿,低調到沉,只怕一眨眼便要融入了黑夜,消失無蹤。
琴聲又起,這一回幽幽穿過成簇花蔭隨水波而來,在皎潔的月色下,是一種清冷的況味。聞此一曲,似風起,如霧散,讓人不由興起書劍漂泊,青春蹉跎之感。
「瀟湘水雲,洞庭秋思。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閣下這一曲『洞庭瀟湘』,似是絕冷幽噎,卻又清潤含情,難得,難得呵。」
撫琴的手一止,青衣男子徐徐起身面轉向玉磬,靜默的姿態像礦石般,彷彿這樣的姿態,他已經等待了千年。
玉磬內心感到一陣突襲的震撼,身形向上陡竄,捨蜿蜒石橋,卻是凌波微步穿梭水面,不過是眨眼的工夫,人已飛躍入亭中,輕輕落在青衣男子的面前。
兩人緩緩對上眸子,都是愕然。
玉磬只覺得青衣男子雙眼凝目為星,宛如沾著寶石的神韻,幽幽閃著冷蘊的光輝,掠過夜色直朝他的心坎射來。
有那麼奇異詭譎的一刻,他被這青衣人身上某種神秘的東西給強烈吸引住了,彷彿身上有某些沉睡的細胞,一下子給喚醒過來。
這是他容華貴介的生命裡前所未有的經驗。
「閣下好俊的身手。」青衣男子先打破沉默,拱手為禮,低沉的嗓音聽不出半點情緒。
「兄台了得的造詣。」玉磬微微揖身回禮,嘴角始終掛著一弧淡抹笑意。他一雙銳眼將那修眉俊眼、清冷有致的素顏看進眼底,心底有三分納罕。
撫琴的青衣男子面容有三分的柔美,七分的英氣,他所散發出來柔中帶剛的中性氣質,在這歌舞榭台的芷芳園子裡其實並不算稀奇獨特。
舞低楊柳樓新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這偌大的園子裡,生旦淨末,吹彈扮演,以色事人。更有一班供男性大爺玩弄狎戲的孌童,個個打扮得粉雕玉琢,盡拋男人樣,小小年紀便會做各種媚態來討好取悅來園子裡尋歡作樂、花錢享受的凱子大爺們。
比起眼前這位青衣素顏,那些用華服美妝豢養出的伶官,秀美雖有過之,可英爽之氣卻遠遠不及。
客觀的說,眼前這人雖然有著拔尖的容貌和氣質,卻也不是玉磬畢生所見最美的。
但,他的心竟被這青衣男子所散發出極其清冷的韻致,給深深吸引了。
暗暗打量之餘,俊美的青衣男子只是冷著一雙目,幽幽回睇著玉磬。
儘管心上暗潮洶湧,玉磬猶是一臉莫測高深。他向來有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領,即使胸中藏有十萬甲兵,可外表依舊是溫文爾雅的一介書生樣。
他淡淡含笑。「在下玉磬,適才有幸聆聽兄台雅樂,故月下聞聲而來,打擾兄台的雅興,真是萬分抱歉。」
「不敢,聽閣下知音卓識,想必亦是通識音律的高手,在下自娛奏曲倒是獻醜了。」男子聲音極低極沉,但有一股神秘卻又沉穩的力量讓人不得不用心聽下去。
玉磬眼尖,見到那古琴「秋水芳醪」四個篆字。
他強回轉心思道:「閣下毋需自謙,聲韻是對萬物眾生,若過分顧己自私,又心存慾念,所謂魔由心生,這聲韻便要低濁了。可我聆聽閣下樂音,但覺一片清明素樸,但憑這一點,在下便是萬萬莫及。」
青衣男子聞言,他的眉眼,他的唇,微微向上一揚,那表情極淡極輕,不過是瞬間變化的事,卻足以炫盲了觀者之眼。
「多謝謬讚。」不卑不亢,雲淡風清。
他那幽冷不似一般尋常人的氣質贏得玉磬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注意力。
平生第一次,玉磬胸口莫名湧上某種怪異的、無法說出口的情緒。
他再度壓下起伏的情緒。「敢問閣下大名?」
青衣男子略頓了一下。「在下姓冷,冷絳雪。」
「冷絳雪?」玉磬玩味著這個名字,沉吟道:「敢問冷兄弟府上哪裡?」
「攜書彈劍任浮沉,處處無家處處家。」
玉磬一聲歎息,「憑冷兄弟這樣拔尖的人才及一身的絕藝,又怎會無處可用?無處為家?冷兄弟這樣年輕,何來這種鬱鬱滄桑、窮途末路之歎。」玉磬不以為然,心下已經琢磨要安排冷絳雪入親王府,為自己所用。
至於這樣的私心所為何來,他不想也不願深究。
冷絳雪的視線落在幽暗的月色籠罩的一池寒潭。悠悠晃晃中,這一片被遺忘的荒涼幽徑竟和心底的遙遠的記憶中,那片銜接著華麗與衰瑟的場景重疊了。
舊時那車馬鼎盛、富貴無匹的王謝衣冠而今安在?所餘的不過是一片荒蕪淒悵罷了。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朝廷已遠,帝鄉已遠,窮途末路都哭不出來了,更別問鄉關何處。」
玉磬一聽此言,笑容盡斂,表情凜然,自與他照面後第一次厲聲道:「如今現世太平、歲月靜好,冷兄弟身處天子腳下的帝京,卻說出這般大逆不道、忤逆朝廷的話,難道不怕獲罪?」
「帝京?誰的帝京?」冷絳雪嘴角冷冷一抿,臉上並無恐懼。「這是金人的帝京,卻不是我冷絳雪心中的帝京。」
玉磬眉心擰起。「冷兄弟可知你這一席話,足以讓你的人頭落地、罪誅九族有餘。」自清人入關統御中原之後,市井間這樣的聲浪並不在少數,只是敢在他面前這般直言無諱而還有命活著的,這冷絳雪算是破天荒第一位。
「這道理,絳雪自然明白。只是人生在世,若是一味委曲求全而不能暢心所欲言,那麼這一生活得也枉然。」
頓了一頓,玉磬一掃愀色,笑意重新掛回俊容。「冷兄弟真是性情中人。」他對這人的好感又加了幾分。「不過看在下虛長冷兄弟幾歲的份上,有些事情為兄的不得不倚老賣老在此提醒……龍庭之下耳目繁雜,為了你自己好,有些話還是擱在心上不要出口得好,古人所謂謹言慎行、明哲保身的教誨必是不錯的。」
否則,饒是他玉磬在帝京有著挾風喚雨至高無上的權力,也很難保全這張嘴上總是掛著冒瀆大清龍顏的項上人頭。
冷絳雪並不作聲,臉上覆霜之色已掃,如雪天初霽。
他微微揖身。「絳雪少不更事,莽撞慣了。蒙兄台不棄,這番教誨,絳雪十分感激。」
臉上雖是帶著慣常的冷沉,可心上卻是感激的,打離鄉背井、孤身一人遊走天涯,還未曾領受他人這般熱忱的關心。
只是他心裡有個揮不去的陰霾……眼前這雖然是一襲尋常白袍、面冠如玉的公子,鳳眼星目、濃眉如劍,鼻骨長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氣度雍容,頗有將相三公之格。
這位玉磬公子的氣勢十分優閒,不疾不徐。乍然望之雖親切溫潤如玉,可渾身上下卻散發著一種無可掩飾的權貴氣質。
這人啊……雖然表情和煦、才氣縱橫,怕骨子裡也是一個剛烈寡情之人。
玉磬無意間散發的冷冽霸氣讓冷絳雪打心底暗暗警戒,並且不願與之有過深的牽扯。
玉磬見他星目流轉,灼灼其華,心底又是一番悸動,忍不住衝動脫口而出,「冷兄弟,跟我走吧。跟著我,我可保你權柄加身,一輩子享不盡的富貴榮華。」
他提出許多人擠破頭也不可得的機會,誰知冷絳雪竟搖頭。
「為什麼?」玉磬略略錯愕。「許多人爭了一輩子夢寐以求不過就是榮華富貴,而你竟這樣不值一哂?!」
「繁華有若三更夢,富貴如同九月霜。」冷絳雪的表清是清冷的,眼神是堅定的。「絳雪一介平民,落拓江湖慣了,不泥於富貴榮華。兄台錯愛,我心領了。」
「你難道從沒有爭求功名富貴之心?」
「絳雪一向淡薄慣了,不愛與人爭之。」
「爭?」玉磬突然漾笑,眼神森冷。「芸芸眾生,熙來攘往,不就是為了一個爭字?國與國爭強,家與家爭事,人與人爭利,此事自古至今,天下皆然!」
冷絳雪微微蹙起了眉,可即使是擰眉,那模樣依舊是好看的。
「爭?人從巧計誇伶俐,天自從容定主張,生前枉費心千萬,生後空持手一雙。即使工於謀人爭利,而拙於謀天,縱使機關算盡,終究算不過天命一定。」
「冷兄弟年紀輕輕卻有老莊的天晴地朗、豁然大方,倒是十分難得,可年紀輕輕卻不爭仕途,為國效命,倒真是朝廷的損失了。」玉磬不免惋惜。
「鐘鼎山林,人各有志。」言簡意賅。
玉磬點頭,這般簡短爽利的回答倒也合了他的脾氣。
他極盡富貴一生多見諂媚逢迎有求於人的嘴臉,罕見得如冷絳雪這般真實無矯、豁落大方的真性情。
「是了,即使是廟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這樣心直口快、性情中人,稍稍不慎便禍延己身,反倒是遠離廟堂的鄉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羨的扶疏鬆柏、冷淡瀟湘生涯。」
玉磬一生嬌貴,天縱英才,如今不期遇見這位冷心冷面的冷絳雪,見他言談高雅清潤,胸襟非凡塵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對於冷絳雪言談之中的淡泊寧遠的生命意境,起了嚮往之心。
但是在欽佩之餘,心底最深的陰影角落仍不減那想挾拘住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時,冷絳雪一雙眼流光燦爛、星華灼燦,既冷且熱,燃沸了玉磬渾身的血液,卻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絳雪那雙星目閃動,卻生出一股無與倫比強大的力量每每阻撓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絳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轉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會心不遠。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娛,反倒教絳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時的鍾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對方,恐各自孤寂以終,今日不期遇見閣下,倒教我體會到天涯知音。」
他偏轉過頭,遙見東方之將白。不知不覺,天就要亮了。
「今日與君相見,亦是別離之日……」
玉磬的笑容隱逝。「冷兄弟要離開京城?」
冷絳雪緩緩搖頭。「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願未了,待此事了結,即要告別北京,轉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還有命的話。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尋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對他欲遠-南下的決定,忽覺不痛快。
冷絳雪搖頭。「只是在北京這冷冽之地,不免懷念起江南的山溫水暖,綠蔭芳草。」
下一刻,冷絳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情。
「這琴跟了我已經有十年的時間,與我形影相依、從不離身……」冷絳雪修長的指帶著濃烈的眷戀緩緩劃過琴身。他稍稍停頓,似又下定決心,轉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棄,在下想將這琴轉贈與玉公子。」
玉磬詫異,不明冷絳雪何故割愛。
「我雖略通音律,卻不是好的弄琴人。這古琴與公子堪稱絕配,琴身承載兄台的情感不知凡幾,冷兄弟切莫一時衝動而作出日後必會懊悔的決定。」
冷絳雪嘴角閃過一抹笑,笑容輕快得近乎哀傷。
「這琴所奏的情感,公子識得、懂得,贈與公子,公子當之無愧。」
「兄台捨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時。我與這琴若有緣必能再相聚,又何須強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萬一有個閃失,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為有情,不忍這滿載著濃情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只得選擇托與知音人。相信這古琴若有靈,對於這個知音識律的新主兒也不會太過挑剔了吧?
「冷兄弟這一言倒真是讓玉磬汗顏。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他自冷絳雪手中接過古琴,愛不釋手的欣賞。
「秋水芳醪……」指尖撫過琴身上四個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讚道,看著這只樸質斑斕的古琴,覺得如同它的舊主人,蘊藏著幽暗的光。
冷,卻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轉,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璽戒。「這隻玉戒是在下隨身之物,如今轉贈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綠醪、質地潤純,任誰都瞧得出此玉價值不菲。
冷絳雪正色道:「我贈兄台造琴並不奢望有所回報。」
「人生在世,若無知己,縱活千載,亦無益處。蒙冷兄弟不棄,視玉磬為知音人,以區區一玉換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絳雪無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見玉戒被妥貼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問題,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會一聲,自會得到全力協助。」
「多謝玉公子。」再次為玉磬的盛情給感動了。「人生如夢,難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棄,且讓我為君奏這最後一曲吧。」
接過玉磬遞來的古琴,冷絳雪蔥般的玉指撥動琴弦,一縷縷的悠揚樂聲,輕輕裊裊的散入空氣中。
山川靜默,松柏無言。
兩人就這麼對坐著,一奏一聆。悠悠琴韻,訴盡未竟之意。
雪花更綿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亂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