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不擇路。
一個男人沒命的在山林踉蹌地奔跑。
男人的身形矮胖,山路崎嶇不平,男子身後又馱負物品,跑起來自是一路踉蹌顛躓。
耳邊疾風呼嘯,他只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著,死亡在身後緊緊追緝。
他的眼裡映著,猶是大明宮中千餘條人命,刀起、頭落,血流成渠的恐怖景象,耳裡猶聞一陣陣淒厲哀號。
人間鬼域,莫過如此。
亂世莫要做官。
真奇怪,這生死一線的逃亡期間,他腦袋裡竟想起小時候家鄉長輩說書時的話。
當時只覺得說書老者真是冬烘笨蛋,才會說出這般愚昧的話。
在他小孩眼裡,當官可真是件稀奇、威風的事情。想當年他們家鄉裡一個土財主花錢買了個小官,竟然還能遊街放鞭炮大肆慶賀,真是讓全鄉里的人羨慕得眼都凸了,嘴都歪了。那排場讓小小年紀的他就立志以後向前看齊,長大定當個這般威風凜凜的官。
可是立志是一回事,現實又是一回事。他自幼家貧沒機會讀書,目不識丁,自然當不成所謂的官。偏巧那年聽京城遠來的親戚說起皇宮裡正廣徵宮人,慫恿他阿爹、阿娘送他進宮去。小孩兒心性對於進宮這件事的意義其實並不大瞭解,只不過聽見進宮可換白銀五十兩,他原本如豆的眼睛頓時睜得如銅鈴般放大數倍!天啊,那可是他一輩子都沒聽過的數字。
不單是他,連爹、娘一聽得這天大般數字的銀兩時,原先眼底的一絲為難化為烏有,轉而為一種貪婪的精光。
既然阿爹、阿娘都同意了,他小小心裡只道自己進宮可以換得一家溫飽,也就懵懵懂懂的點了頭。
誰知,手起、刀落,從此人生兩樣。
身體的痛還沒稍退,人就給帶進了不見天日的皇宮內苑,當了另一種「官」。
他運氣倒好,被派跟在個小王爺身邊伺候,這小王爺正是當今皇帝的兒子,行五。雖不怎麼受寵愛,好歹是個皇爺。
老皇帝駕崩,新主兒上任,他主子也陞官加爵封了個信王。十多年過去,新帝夢薨而逝,但無子,結果皇帝這位置竟落在自個兒的主子頂上。
正所謂一人得道,全家升天。
主子成了大片江山的主人,天下最有威勢的人,他身邊的人自然也跟著紅不讓。沾主子的光,他也跟著尊貴了起來,富貴榮華也都算上他一份。
可風光又如何,到如今,卻落到這番狼狽,即使尊貴如主子,是所謂的天子,還不是落到被賊寇所逼,不得已自戕謝罪的淒涼結局……
現在才發現當初應該聽進老人家的話,如今後悔不迭也無益。
夜,如墨怒潑而下,他還是不停的跑著。蒼天彌眼,竟不見這人間腥紅的鬼域。
「魯公公?」
後頭馱著的物品竟開口出聲。
原來男人身上背著的是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娃兒。
「小主子,你醒啦……」說得氣喘吁吁。
自闖賊李自成的軍隊一路北上,所到之處,勢如破竹。皇城裡人人自危,連皇帝都焦心萬分,才短短幾日就像老了數十歲。
崇禎帝聆聽傳來的軍情,日日眉頭愈緊,直至三月十八日聽聞李自成攻陷北京時,又見正陽門外三隻白燈籠在風中飄如魂魅,才真正明白大勢已去。
皇后以身殉國,臨終前最最惦念的還是她幾個稚子幼女,將幾個孩子托付給心腹侍從後,便解下自己的衣帶懸樑自盡。
於是太子慈-隨王公公企圖微服逃出宮,他則背著小公主循密道而逃出皇宮。
形勢危急當中,這小娃兒千鈞一髮間給救了出來,可出宮後這一路上卻也不平靜。
遠處,一團團明簇的火光往夜空竄升,高張的紅焰照亮了夜空,像來自鬼域的烈焰熊熊吞噬著人間最後的寧靜與至美。
他抬腿勉力往前奔行,卻愈來愈覺力不從心。
身上馱著一個孩兒,背在身上久了也是一份負擔。
這小公主自小冰雪聰明,見男子氣喘如牛,背後濕了一大片,知道自己拖累了他。
「魯公公,你還是將我放下……我自個兒能走的。」
「您放心,小主子,我不累……」放下,即是死亡一途。所以他選擇睜眼說瞎話。
他心頭暗暗起誓,就算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護小主子,送至安全的江南托孤。
他心愈是如此想,本已乏力的腳又再度加快,汗如雨大把大把的揮下,從面額直直流入他的眼底,他雙手負著小公主,只得用力眨眼,企圖擠出眼中的水氣。
這一眨、再一眨,定睛一瞧,瞧見樹盡頭是一條河口,而那渡口儼然在望,他不禁鬆了一口氣。
正要暗鬆了口氣,忽然聽見頂上樹林間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
那魯公公一驚,方抬頭,跟著身後闃黑的林子裡竄出幾個身影,嘩啦的就將魯公公給前後圍住。
樹上躍下一個糾髯矮胖子,鼠目淬著算計,顯然是一群人中的發號施令者,魯公公再看看四周七、八個大漢,一臉猥瑣、邋遢的模樣,個個不懷好意的表情,心底暗叫一聲糟,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流匪。
前些年天旱鬧蝗災,所謂饑寒起盜心,中州大地賊人蜂起,四處流竄。這李賊算是其中最有規模的,其餘的不成格局,便做三、五小眾聚集在一些主要道路隘口守株待兔。
天下大亂,賊人只增不減,原本想擇小路避開這些賊人,如今卻也不得安寧。這皇天之下,可還有淨土?
然而現在不是感歎的時候,一個滿臉橫肉、右手持大刃的魁梧漢子踏向前,大聲涎笑說:「咦?這傢伙身後還背著個小女娃,長得滿標緻的……嘿嘿,咱們可逮到大肥羊了。」一副見獵心喜的模樣。
可不是,那魯公公微胖的身子、略挺的肚子,再加上一張圓圓白白的臉,雖然素服裝扮,卻也看得出衣著料子不俗,他身後又背著個清秀的小女娃,擺明就是只待宰肥羊,也難怪這群盜匪個個眼都笑開了、嘴都歪了。
「你們……別過來……我可是練過功夫的……」
這群匪徒聞言羧淮笮Γ更加迫近?br />
魯公公雖然自小在宮中也跟著侍衛們學了些八段錦之類的擒拿防身的功夫,然而面對這些烏合之眾個個身有蠻勇,加上江湖日子久了,逞兇鬥狠慣了,魯公公以寡擊眾,身上又馱著小娃,難免左支右絀,不一會兒就疲相畢露。
魯公公見事已至此,整個人就豁出去了。他嘴中發出一聲巨吼,身子伏低衝向最近的一個大漢,他這一下已如同拚命,幾個大漢事起倉卒,一時之間,竟反應不過來,居然被他這樣不要命的打法給弄得不進反退。
一個傢伙欲拉女娃,卻被魯公公的身軀給死命的擋著,他死命護主、以死相拚的表情,惹得一幫匪徒訕笑,這傢伙還真是不自量力,都傷成了那樣還逞強!
只見魯公公身上的衣裳有好幾處沾了血漬。他雖奮不顧身,卻顯然寡不敵眾,就在一眨眼間,又見魯公公手臂上給挨了一刀。血泊中的魯公公抬頭見前面上坡處岸邊的一塊巨石,當下心念已決。
與其被俘受侮,不如讓主子死在自己手裡,全節以終!心中知道自己傷重無力回天,於是用盡全身最後一絲氣力立刻提步死命掙扎著背起小女孩爬上那塊巨石。
他倆互視了一眼,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眼之中了。
這時雲破月見,清輝映河,照見渡口邊一艘緩緩靠泊的客舟。
岸上人刀光劍影、拳飛,那人影卻宛若融入山水背景之間,靜靜的,不作一聲。
一老一少往崖下縱身一躍--
岸邊的盜匪措手不及,伸手欲撈,卻只撈著空氣。
只見江心裡的黑點頓時給洶湧波濤吞沒。
岸上的流匪個個目瞪口呆,最後一哄而散,準備別處搜刮去。
萬物闃靜,江水悠悠。
一方扁舟慢慢的航向江心,順流而下,天晴盡處,那船身影沒入孤峰,只剩下一丁點隱隱遙遙的影子,好像一抹不滅的流光,晃晃漾漾,溫柔且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