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一說定,他便有計劃地一步步採辦成親的大小事宜,三媒六聘、禮單、賓客名帖、酒宴……全都自己來,不假他人之手。
他想過了,成親前數日,依古禮夫妻不得會面,讓她先回村子裡住幾天。那是穆家的老宅,由那兒將她迎入新家,也算合乎情理。
她看了,笑說:「何必弄得那麼麻煩。」依她看,那日夜裡,樹下拜一拜就挺省事的,了不起再請人來吃吃喝喝一頓便是。
他卻回她:「怕你不認賬呀。」
這女子別的本事沒有,就會裝蒜耍無賴,少個步驟怕日後落她口實,他要名正言順,教世人皆知他倆是夫妻。
嘖,沒見過比他更計較名分的男人,成天追詩著要她給個交代。
婚事全教他一手包辦了,她閒來無事,只能剪剪窗花紅紙、繡繡鴛鴦打發時間。
這日,他又出門採辦去了,她鴛鴦繡得無聊了,正想溜外頭晃晃,家裡就來了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穆——浥塵是吧?聽說他住這兒?」聽來客喊得也挺生疏彆扭,八成也不頂熟的。
她一句話也應不上,呆呆憨憨地瞧他,目光隨他挪移,不曾移開一瞬,連倒杯水待客都忘了。
「你——都是這樣待客的?」被人死死瞧著,對方倒也不介意,從容步入廳堂,悠然落坐。
上天為證,她不是天天都如此丟人現眼的,會如此反常,實在是因為——
回不來的神魂仍然恍恍惚惚,魂遊九天,一個傻到極點的問句便飄出她唇畔,「你這臉皮——是真是假?」
男子意態瀟灑,一派風流樣地調戲她。「如假包換,你要摸摸嗎?」
「喔。」她伸了手要去摸,才想到——不對!再像也不是他的小穆子,怎麼可以亂摸,有人會喳呼亂叫,跟她清算的。
抽回手,再甩甩頭,她總算清醒一點。
可再怎麼想還是不對,這世上怎會有人這麼地像……
她忍不住偷覷一眼,再一眼。
原是懷疑某人在捉弄她,不過這種事通常都是她在做的,他沒那麼無聊、也沒那個膽敢捉弄她。
何況,那神韻、姿態到每一個眼神流轉,由頭到腳,除了那張臉皮沒一處像的,她家小穆子沉穩多了,目光也清明正直許多……
反正,怎麼比都是她家的最好啦!
「你——」發了聲,她才覺乾啞酸澀。「來意為何?」
那張臉足以說明太多事情,不是至親之人,像不到這程度。
對方也不囉,「來確認。」
「確認了之後呢?」要他回去?
對方沒直接回答她,倒像回了自己家裡一般,自在得很,還反客為主地招呼她,「坐啊,別光站著,說個故事給你聽。」
故事其實很簡單,也很老套,它是這樣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複姓慕容的宗族,族長之妻成婚很久以後,終於懷孕了,而且很爭氣地生了一對雙生子。
恭喜老爺、賀喜夫人嗎?錯!
愈是傳統的家族,就愈是迷信,若是生下雙生子,一個興家旺族,人中龍鳳,另一個剛注定成魔,索債討命,衰敗家族。
多不公平?命運一出生,大夥兒就一人一語替他們說定了,而他們甚至還只是個不解事的小娃娃,什麼都沒做。
家裡留下了長子慕容韜,么子慕容略原是應當沉潭,可終究是懷胎十月的孩子,慕容夫人不忍,設置不惜以命抗爭,最終退而求其次,留下了嬰孩小命,送往夫人娘家,隔開雙生子,期許能夠避免悲劇發生。
歲月荏苒,十數載韶光匆匆而過,慕容韜也如眾人期許,長成器宇軒昂的翩翩俊兒郎,文韜武略無一不精,他是眾人驕傲,身繫整個親族的希望。
父母相繼離世那年,他不經意由叔公口中得知多年前的舊事,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養在姥姥家的親弟,而且竟是因那種可笑的古老禁忌而骨肉離散,因此勃然大怒,發了前所未有的一頓脾氣,堅持要將親弟接回。
那時,他已接下主事之位,是當家掌權者,他的決定,誰能說不?
人是接回來的,可真就此一家合歡,再無爭端嗎?
那叫癡人說夢。
慕容韜是襟懷磊落,仁心善念,也體諒著親弟自小在外流浪,不曾受過一日親情照拂,難免情感生疏。他用了五年的時光,無比耐心地善待、關懷、拉近兄弟倆的距離,期望有一日,能夠培養出真正的兄弟情誼。
可慕容略就是性格扭曲,他看不見兄長真心實意要待他好,心太陰暗,沒有那麼光明溫暖的性情,當兄長懇切地說:「你是我兄弟,不是外人,我的一切皆願與你共享。」他心裡頭想的卻是——若能獨佔,他為何要共享?
他那正直的傻大哥不會明白,有些事物是無法共享的。
一步錯,便是步步錯。
慕容韜錯了,不該高估人性、考驗人性,打從他接他回來開始,便注定了一山難容二虎的悲劇。
親族之間的矛盾爭端一直存在,家業龐大,利益衝突容易讓人迷失本性,犯下無法挽回的錯事。
他在慕容家的地位太重要,一般人無法對他下手,但也不是誰都做不到,至少他親之信之、從不防備的么弟就可以。
那第一道毒,就是他最疼最愛的親弟下的,化他內力,入體蝕膚,不願世上再有一張與他一般無二的容顏,他要唯一。
有內賊開了門,外頭的人要再想起歹念便容易許多。走出那一步,便再也回不了頭,以至於演變成今日局面。
悔嗎?時至今日,仍不敢問自己這道永不敢碰觸的問題。
穆朝雨靜靜聽著,默默看著,不發一語。
而後,她站起身,退開一步,神態無比鎮定——使力揮出一巴掌,用盡她畢生所能用的、最大的力道,打得一個大男人也幾乎招架不住,扶上椅背才能穩住身子。
她很氣,真的很氣,這輩子不曾如此氣過,就連被騙去家產,苦頭吃盡時都沒有!
看著這張臉,她只會想到——那是他的,他曾經也有一張與眼前如出一撤。俊朗出眾的面容,可現在呢?
一度幾乎容貌盡毀,受盡輕視嘲弄,即便往後她再用盡心思調養,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跡,回到最初的俊美無儔,憑什麼加害於他的人卻能頂著這張臉,接收曾屬於他的一切,憑什麼?
這個人,是他至親至愛的親弟啊!她一直都知,權勢地位是許多禍事的爭端,卻不知竟能教人喪心病狂至此!
「他真欠你那麼多嗎?」或許最初被迫離家,失去親情的溫暖與慕容韜有關,可也不是他能決定的,這間接造成的虧欠嚴重得必須以毀容、喂毒、背叛、受盡污蔑來償嗎?
「我曾經很恨他,」慕容略拭了拭嘴角的血痕,神情淡漠,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
曾經,很恨。
誰生下來就是惡人?如果當初被留在慕容家的是他,被善待、重視著長大,不用爭取就能得到一切的是他,他也能長成那般光明美好的性情。
當慕容韜說願與他分享時,他真的恨,恨那偽善模樣。
但為什麼,大哥真的消失之後,那位於心口的地方會像空了一塊般,茫然得不知所措?
心裡頭的芥蒂沒有因此消除,那雙一直以來渴盼的眼神注視,也沒有因為他的消失而落在自己身上,反而失去得更多,連原有的,那唯一一道關懷,都失去了。
每每夜深人靜,彷彿一回過頭,就能聽到那道暖嗓,輕輕地說——
還不睡?當心熬壞了身子。
雁回熬的,送來給你補補身子。
但是真的回過了頭,總是尋不著。
他尋不著,那個會叮嚀他別熬夜,將珍貴補品一次次轉送來給他補身,說是心疼他剛回來那瘦弱模樣,得養壯些的身影、音容……
他開始害怕,怕靜得什麼都聽見的夜——也或許,怕的是已經什麼都聽不見的夜。
於是他又瘋狂地找,找著以往巴不得消失的那道身影。
可是——無論怎麼找都找不回來了,失去慕容韜,他就連世上唯一真心愛他的人都沒有了。
「所以呢?你現在是來確認他死了沒?還是後悔了,想找回他?」穆朝雨冷冷一問。
若是前者,休想!她連見都不會讓他們見上一面;若是後者,依然免談,她不會讓他再回到那個光聽著便覺心力交瘁的地方。
有些人,失去就失去了,別想還找得回來。
「我不知道……」在來之前,他只有一個念頭——確認慕容韜是否仍在世上,只有仍活著,一切還有可能。
「他在這裡很好,我會一輩子待他好。」好過回你們這些混賬的身邊。
這姑娘的態度很明確、也很堅定,擺明了不會放慕容韜走。
他微一頷首,取出懷中的小錦囊。「聽說他要成親了,我替他把東西送過來,勞你轉告一聲。」
「那是什麼?」
迎上她眼中的防備,他自嘲一笑。「你放心,我沒要對他不利。裡頭有他的生辰八字、幾樣玉飾,娘當初為他備著,讓他娶妻時好給心愛的姑娘下定。還有一塊金鎖片,他出生就戴著了,娘請廟裡住持祈福過,說是能保平安,他自小不曾離身,我也有的。」
既是意義深重之物,她也就代他收著了,心裡暗想,回頭要再去煮鍋藥水泡泡,沒毒也去去晦氣。
慕容略也知人家不歡迎他,識相地起身告辭,沒去多作糾纏。
「欸……等等。」
臨出大門前,他收住步子,回眸見那直爽的姑娘,竟露出一絲忸怩。「那個……他以前……可有要好的姑娘?」
原來如此。
「那要看你對要好的定義。愛他的?還是他愛的?」
「當然是他愛的、有誓諾的。」其餘的,女人要一籮筐一籮筐的暗許芳心,都不干她的事。
「那麼,沒有。」
她鬆下一口氣。要真是橫刀奪愛,可會遭雷劈的。
得到答案,她旋即一副現實嘴臉,手揮了揮。「慢走不送!」
最好這輩子永不相見!
稍晚,浥塵回來,還沒進門,就見蹲坐在廳口旁,坐沒坐相的姑娘。
「怎麼在外頭吹風?也不加件衣裳,我不在你就不懂得照看自——唔!」一記生猛有力的吻迎面而來,他沒防備,教突來的衝撞力撲得往後一跌。
怎麼回事?他被熊壓了嗎?但熊可沒那軟玉溫香。
回過神來,偷襲之人得寸進尺,手腳都纏抱上來,在他唇間放肆索吻。
他低低輕笑,護著不讓她跌傷,也沒阻止她野蠻行止,任她又允又咬,笑斥。「野丫頭!你的矜持呢?」
閨房裡花好月圓、氣氛正好怎不見她如此主動?大白天的卻熱情飛撲,在廳口是能成個什麼事?這不是存心整治他嗎?
「我、我會對你很好、很好……」像要保證什麼,心急向他表明。
慕容略來過後,她胸口一直充斥著不知名的情緒,很強烈,飽滿得幾乎撐爆肺腑,疼痛不已。她不知道他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她會對他更好、更疼惜他,這個……美好得教人心疼的傢伙。
「我從未懷疑過啊。」這世上,再無人比她待他更好了。他伸掌安撫地摸摸她的發。「怎麼回事?要不要同我說說?」
她將臉埋進他懷中,堅定的搖兩下。
她一個字都不打算對他提。那不是多愉快的事,何必說了,讓他再傷一次,承受被至親至愛的人背叛的痛。
正如他所言,他是穆浥塵,是她一個人的,只要她待他好,就夠了。
「那——先起來吧,別教客人笑話了。」
咦?
懷裡的腦袋迅速彈起,這才瞧見跟著他回來、在一旁看戲看很久的訪客。
「我約了天香館的大廚回來談酒宴細節。」他頓了頓,好無辜地補上一句。「可你沒給我機會說。」
她居然——完、全、沒、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