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好丟人!
七手八腳爬起,也顧不得什麼待客之道,羞愧地飛奔回房,無顏再見世人。
「你不留下來一起討論嗎?」
「……」娘啦!最好她有臉留下來。
來客則是抖動嘴角,一副忍笑忍很久的模樣。「難怪穆當家要這麼急著娶妻。」
有夠如狼似虎,再不快些娶進門,孩子都生一窩了。
「……讓您見笑了。」怎麼——弄得他也快無顏見人了?
婚期就訂在下月初五,還有十來日。
一切都按著浥塵的計劃,不疾不徐地進行。這一日,原是約好請師父到家裡頭來為他們量身裁衣,可她等了又等,沒見他回來,只差人帶話,說是正忙著,抽不開身,讓她先量嫁衣。
不對喔……浥塵將婚事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居然會為了別的事情擱下她,怎麼想都覺反常。
量完身,她到店舖裡去尋人,夥計說,當家的和一個生得與他極像的人出去了。
還能有哪個與他生得極像的人?怎麼想都只有一個。
好你個慕容略!都說不許再來打擾他了,敢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她心下忐忑。那些渾賬事,她光是聽著心裡都難受,浥塵要是知曉,該會有多痛?
但願慕容略能放精明些,別蠢得把該說、不該說的全招出來。
她按捺滿心的憂慮,先行回家等他。
偏偏——
今日一定是黑煞日,諸事不宜,所有麻煩事全湊在今日了——
「要留下——青、青青是吧?」男子說得有些不肯定,氣虛了會兒,又挺起胸膛道:「也不是沒得商量,我瞧你們與孩子處得極好,真要把孩子帶回去怕你們也捨不下,可那是骨肉親情,你們也不能沒點交代是不是?怎麼說我也是孩子的親爹——」
一句話繞上十幾二十幾個彎,穆朝雨聽得頭都昏了。
耐著性子與孫秀才耗上個把時辰,聽了一推言不及義的屁話,總算聽出些端倪來。
「我能否大膽替您下個結論——什麼樣的交代,才足以撫慰您骨肉分離之苦?銀兩嗎?你的苦有多深?要多少銀兩才足以填補?」
未料她會如此直言不諱,孫秀才又羞又窘地脹紅了臉,被那冷言諷刺得無地自容。
可,一個人一旦窮怕了,再難堪都不會比貧窮更苦,他硬是忍住滿滿的難堪,堅持下去。「穆姑娘何苦口不饒人?你也不是量小之人,過往對人也樂於相助,何況如今錢財對你而言並不足掛齒,你們又如此喜愛這孩子,就當是酬謝我給了你們一個貼心的女兒又何妨。」
說白了,不就是敲詐嗎?
她有錢是她的事,她願意接濟人也是她的事,可並不代表她很樂意讓人威脅訛詐。
好個讀書人,他不是總用最高亮無暇的節操睥睨她的不知檢點?如今行止與那些市井無賴又有何差別?
不,有差別,差在更無恥、更下流!拿自己女兒當籌碼來敲詐,他還是個人嗎?!
「讀書人的風骨,我算是長見識了。」她冷諷一聲,也懶得與他糾纏。「要錢,我給,從今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你。」
浥塵用了多少心思在照看青青、疼寵青青,她是看在眼裡的,於他們而言,娃兒已是心頭的一塊肉,難以割捨了,要真讓孫秀才帶走孩子,這回可不像送走寶寶那麼好安撫,他怕是要與她鬧個沒完沒了。
「雨兒!」
遁聲望去,她心底暗喊了聲「糟」。本想趁他回來之前打發了孫秀才,不料會讓他撞了個正著。
也不曉得站在廳外多久了,浥塵緩步入內,面色冷沉。
「你進去,我來與他談。」
「可——」他打算怎麼處理?
穆朝雨不放心,退了開來,靜靜站在他的身後。
「來接孩子是吧?」浥塵扯扯唇,完全就是平時談生意時的姿態,一派公事公論。「讓我想想你當初是怎麼說的,若他日飛黃騰達,必當重金酬謝——」
他沉穩入座。執筆蘸了蘸墨,流暢揮毫就是一長篇,搧了搧墨痕遞去。「咱也不說什麼重金酬謝,裡頭是娃兒這些日子以來的開銷,吃穿用度、奶娘聘銀,還有年初娃兒出了痘,日夜照看,花了不少診金;更休提夜夜起身哄娃,無一日能安睡到天明。娃兒長牙,發熱,啼啼哭哭,惦在心上做什麼都不得安心;娃兒沒飽前,無一餐能先她而食,時時抱著哄著,談生意也得帶在身旁絆手絆腳……這些加加減減,去個零頭,整數就一百兩。備妥銀兩,隨時來要孩子。」
孫秀才聽愣了,張口閉口,仍發不出完整句子。「你、你這是獅子大開口……」
獅子大開口?他冷笑。「怎麼?不曉得養個孩子要花這麼多心血?你當初將孩子往我家院前扔時,說的一派輕鬆,都沒想過這些?娃兒叫什麼名?現在多大了?幾時會爬?幾時會走?幾時長牙?幾時開口說第一句話?最愛吃什麼?不吃什麼?一日幾餐?吃多少?有何習性?不用多,隨便答個三句,我銀兩也不要了,就讓你把孩子帶回去。」
孫秀才教他堵得啞口無言,一句完整話也答不出來。「她、她叫……青青……今年……兩歲……呃……」
「好一個親爹!」浥塵起身,將密密麻麻寫了滿紙的債據重重放上他桌前。「備妥銀兩來換孩子,要不,咱們公堂上見,我倒要看看,青天大老爺怎麼判!」
他沒再理會孫秀才面色如土的狼狽模樣,大步而去。
「這……」孫秀才求助地望向穆朝雨。相較之下,眼前這個是好說話多了。
「他說了算。」他若不知,她還可以瞞著他悄悄擺平,可既然浥塵都開口說話了,她再多表示什麼,就是扯他後腿了。平日玩鬧是情趣,真遇事,她對他作的每一個決定,是絕對尊重的。
她知道他不是真有心要刁難孫秀才,更非真要討那一百兩,那一字一句,都是對娃兒最深的牽掛與愛憐,將青青交給這樣一個對她一無所知的父親,他是萬般地不安心。
唉……果然這會讓他心情很壞。
望向那道打得直挺的離去背影,內心暗暗憂慮。
他今兒個極為反常,平日對外,再生氣都能沉然若定,今日卻失控的對孫秀才飆氣,足見情勢大不對勁。
是——慕容略真對他說了什麼嗎?雪上加霜,莫怪他如此反常。
浥塵整夜都沒有回房。
她曉得他心裡頭不好受,也沒去打擾他,本想套套他的話,看慕容略都跟他說了些什麼,現下這情況,想問也問不出口了。
他整夜都待在青青房裡,天一亮,他步出房門,差人去請孫秀才來一趟。
她在後頭默默看著,不發一語。
待孫秀才來後,也不管人家怎麼想,他指了指擱在角落的木箱,逕自說道:「裡頭是娃兒常穿的衣裳和一些小玩意兒,還有雨兒給她縫的小偶人,她極為喜愛,睡前得讓她抱著。她很有自己意見,穿衣時,她抓了哪件就依她的意思,她要黃你若給她穿綠,她會繃著小臉成天不開心。睡前不用特別去哄她,丟個她愛的小玩意兒,玩累了她會自己抱著她的小偶人睡。她有些挑嘴,這要慢慢導正,不能愛吃什麼就給她什麼,會寵壞她……對了,她叫青青,她很喜歡這麼名,喊上一聲就會開開心心飛撲而來,我在想,是不是就別改了。」
他一夜未眠,將娃兒愛的,全都一樣樣給她備上了,打點得妥妥貼貼,若是漏了什麼,日後想起,再給她送去。
「她現在一歲五個月,九個月時學會爬,將滿週歲時已能站得穩,七個月時長牙,現在約莫有十來顆。她第一句說的最清楚的話是『爹』,是在週歲過後不久,見了人就喊,沒個節操。最愛吃有甜味的湯湯水水,被雨兒教壞的。還有,決不能讓她吃筍,她會拉一夜肚子。目前一日吃上四餐,適量即可……記住了嗎?」
如此,將來青青長大,若是問起幼時事,至少還能說得上來。沒有一個當爹的,能如此對女兒一無所知,他不允許。
瞧那一臉傻樣,罷了。
將連夜列出的長長一串娟紙遞去,孫秀才滿臉防備,遲遲不敢伸手去接。
「放心,沒要跟你討債,我把青青的習性、一些該注意的事項,全都列在這上頭了,你放在身邊參詳,照料起她來會上手許多。」
最後,依依不捨地瞧瞧了懷中沉睡的娃兒一眼,輕巧地交到孫秀才手上。「我一文錢都不會給你,青青的價值不該拿來用錢財估量,你若真要這孩子,就好好待她。」
交代完該交代的,他轉身大步入內。
完全沒料到會是如此結果,孫秀才托著懷中沉睡娃兒,一個勁地犯傻。
靜觀許久的穆朝雨輕聲歎息,隨後追著他去,在後院趕上他。他沒停步的打算,她一急,抓住他的掌,這才挽住他前行的步伐。
審視他緊繃著、不發一言的臉容,她不由得歎息一聲。「何必呢?銀兩我們不是給不起,明明捨不得,何必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青青他都已經愛到心坎上了,連在外頭偶然瞧上一眼的孫秀才,都知青青是他心頭肉,可以拿來威脅利用,現下這樣……是在為難誰呀!
送走了青青,只怕他要心頭淌血,夜裡難以成眠了。
「那麼你認為,我該花多少銀兩來買青青才合理?」
他抽開手,驀然回視。「錢財真能解決一切嗎?人的價值,豈可以財物衡量?今天我們能用錢買斷孫秀才與青青的血脈牽絆,日後呢?青青長大若是知曉,會有多難受?她讓她的親爹用錢出賣了,像貨物般被議價買來——你要她情何以堪?你沒有被當成一袋貨物那般被議價買賣過,不懂那種踐踏尊嚴、臉面全無的羞辱!」
他不是捨不得錢財,而是不能成為幫兇。他給,孫秀才收,那青青就真的成了交易了,他不能,也不允許輕輕被如此踐踏。
他轉身走了,沒留意落在身後的她愕然難言的震驚。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她沒再追上去,如同前一晚,他也沒回房就寢。
等到了夜深人靜,她躺在床上,無法成眠。
他的話,依然在耳邊迴繞不去。
你沒有被當成一袋貨物那般被議價買賣過,不懂那種踐踏尊嚴、臉面全無的羞辱——
她不曉得,他心裡是介懷的。
被當成一袋貨物議價買賣——這種事情她做過,他就是這樣來到他身邊的。她不知他心裡一直存在這樣的疙瘩,他從沒表現出來過。
他說:「人的價值,豈可以財物衡量?」
她知道啊!她當然知道人的價值無法以財物衡量,但是他抓住她了不是嗎?因為他抓住她,先表示願意跟她走,她才會帶他走的,那是當時唯一的方式,她二話不說給了身上所有能給的,連一文錢都沒有留下,任人笑她冤大頭也無所謂,就是不想用稱斤論兩的方式評判一個人的價值。她已經很小心、很謹慎了,真的沒有糟蹋人的意思,豈料還是傷了他……
他如此痛恨這種拿人當牲畜交易的行為,孫秀才的作為才會叫他情緒失了控,而她——竟也用了他最痛恨的方式羞辱他。今日若非青青之事,叫他不經意吐露了心聲,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會讓她知曉?
青青讓孫秀才抱走有三日了,他變得不愛說話,總是待在青青房裡,一待便是大半夜。
他沒再回房,也沒再笑過,任誰都看得出,他情緒極壞。
兩人見了面總是兩相無言,又藉故去忙其他的事。她不知他是為著青青的離去而失落,還是心底多少也有幾分惱她的意味。
他不曾待她如此冷漠過。穆朝雨靜佇在房外許久,他只是靠坐在床邊,呆望著青青用過的小枕頭、小杯子、小棉襖,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