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由百葉窗縫透進來,輕俏地摩娑右牆的一幅水彩畫。畫裡一朵朵白蝶似的花,以粉紅粉紫粉藍交織為底色,金光每閃一下,白蝶花也彷彿飛舞一陣,極溫柔有韻致的。
正侃侃而談的辰陽,相對的,就豪氣如騎馬踏沙滾滾來。
「提到最新的電子科技業,極力建議馮老闆參觀新竹科學園區,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雖是草創階段,但那種蓬勃朝氣前所未有,前景非常看好!」
「我是該朝這方面努力,計畫讓年輕一輩出國學習新的經營技術,像你們顏家幾兄弟就栽培得很不錯。」紹遠讚許說。
「我祖父認為,與其重用外面人才,不如栽培自家人才,早早就把我們丟出去訓練,也免得變成不肖子孫!」辰陽頓止,眼睛被牆上的白蝶花吸引去。
紹遠循他目光看過去,微笑起來說;
「那是內人的畫作,她很有藝術天份,不是嗎?她學服裝設計的,設計過很多布料,可惜身體不好,否則真能有一番作為……你一定猜不到這底色是旭萱調的,那時她才是九歲的小女孩,很稚嫩的筆法,沒想到愈看愈完美。旭萱其實遺傳到她母親的細膩敏感,她總不承認,還跑去讀與貧病為伍的公共衛生系。」
細膩敏感?才怪!辰陽心裡暗哼一聲,這女人集冷靜、狡黠、現實於一身,談判起來沒心沒肝,不去學商還真有點浪費。
「很遺憾你和旭萱的事沒有談成。」紹遠說。
辰陽聳聳肩不想觸碰這話題,一直以來他都不曾對外評論過什麼,相親這種事,男方不再約女方就表明一切了……
敲門聲即時響起,秘書小姐在門外說;「對不起,是太太的電話。」
「失陪了,我去接一下。」紹遠說。
辰陽點點頭,視線再度回到白蝶花。海鮮宴見旭萱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那樣惡劣的經驗後,當然把她從選媳名單上剔除。
這期間,他試著和祖母中意的柯小姐約會,因為顏家正準備在台北南郊投資第一筆土地,雙方就土地開發談得頗熟絡,一切情緒氣氛都在他掌控中,也從容瀟灑發揮他男性的魅力,正好彌補他從旭萱那兒受到的挫敗。
然而他還是做了一件無聊事!找人調查馮家公司,他只想知道馮家是否陷入某種財務危機,才讓旭萱有以婚姻圖利的念頭,純屬個人好奇而已。
據報告顯示,馮老闆自創的「遠成」電子公司在企業界一向信譽良好,一直維持穩定狀況。兼管岳父家的「合祥」公司,因台灣紡織業衰退,又加黃哲夫猝死及合資者退出,曾一度不穩,靠著馮老闆才在成衣界撐住。
即時的危機看不出,但長遠來看,兩家公司經營偏舊式保守,在未來國際化的競爭中,若不做一些調整和革新,被淘汰是遲早的事。
說白一點,馮家已坐困在傳統產業裡,若一心想攀附走在國際金融和土地開發尖端的顏家,心態是可以理解的。
而身為顏家人的他,就應該更聰明地與馮家保持距離,還要慶幸沒一時糊塗中了旭萱的詭計,這件事就該到此為止了。
但他為什麼又出現在「遠成」的桃園工廠呢?是源起於有幾個電子科技界的朋友想找他合作,但顏家幾個老董事對這新玩意興趣缺缺,而辰陽私下又很想玩玩,正好剛調查過馮家公司資料還新鮮,腦中就蹦出馮老闆。
這純是他個人的事,與顏家的「陽邦」集團毫無關係……
「辰陽,有件事想拜託你。」紹遠打完電話走進來說;「旭萱剛好在附近一座寺廟拜拜,本來我要去接她,剛好裝機器的廠商來,我走不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接一下?」
接旭萱?這也未免太巧了吧?他約好今天來,廠商也今天來,旭萱又子這非初一非十五的奇怪日子「剛好」在附近寺廟拜拜,他還以為拜拜是婆媽的事,她年輕女孩湊什麼熱鬧?很明顯是有預謀的!
「如果你覺得不妥就算了,我另外找人去。」紹遠看出他的不願意。
「我可以去,反正今天不急著回台北。」辰陽說。
既然人都來了,他倒要看看這位馮小姐還能玩出什麼新花樣,想到多日不見的她,內心竟湧上一股淡淡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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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找的那位小姐在後面的靈骨塔。」廟裡老人指示。
這話單獨聽來怪怪的,靈骨塔?
辰陽踏過濕答答的小徑,推開黏人的雜枝野草,一座斑灰的高塔狀建築出現在眼前。這也太過頭了吧?想要讓他印象深刻也不必找這種地方,上回有個破落魚付,她還沒得到教訓嗎?
暗狹高塔內,一排排格子列到頂端放著數不清的骨灰罈子,僅有幾扇小窗透入濛濛微光,更覺青幽陰怖,一個正常女孩敢獨自來此嗎?
突然某處喀嗒一聲,即使他陽氣重的大男人,冷意也由脊椎爬上來,畢竟不是他慣常頤指氣使、一呼百應的場所。
「馮小姐——」不對,說不定死者中也有姓馮的女子,去招到人家的魂就不妙了,他改叫;「旭萱——」
旭萱聞聲由裡間走出來,穿著白衣、牛仔褲,提著藺草編的手提袋,整個人素得沒有色彩,唯有的一點紅泛在眼眶四周。
她以為是爸爸喚她,塔口人背光的身形也像爸爸,等走近一看,才發現是最不可能的辰陽,嚇得驚呼一聲,手提袋掉到地上。
「怎麼是你?」
「你……那個手提袋掉了,撿起來吧!」他手一指命令說。
「我爸爸呢?」她強作鎮定拾起袋子,左右環視後,最後不得不看他,他還是儀表堂堂俊偉逼人的架勢,自己卻灰僕僕的還哭過。
「他走不開,拜託我來接人。」他冷冷說。
旭萱頓時覺得尷尬,一聽就知道是爸爸還不死心的詭計,技巧也太拙劣,她眼眶四周的紅不由得擴散到雙頰。
「真抱歉,你是大忙人,這樣麻煩你太不該了!」她滿是歉意。
「沒想到會來這荒山野廟,你就不能到點正常的地方嗎?」他語帶諷刺。
「喔,我很快就結束了。」她沒答辯,只走到磚爐前燒冥紙。
還真的有模有樣在拜人,他問;「你在拜誰?」
「一個朋友,應該說童年的朋友,我有好些年沒見到她,突然傳來她過世的消息,才二十二歲和我一樣年紀,心裡很難過。」
「很年輕,是生病嗎?」她愛演,他就跟她一起演。
「不是生病,是失戀……一時想不開就做了傻事。」她頓住,不該告訴他實話,他不會瞭解這種事。「我知道,你一定覺得她很笨,很不值得……」
「是很笨,世上沒有一件事值得以生命去交換。你千里迢迢來祭悼一個愚蠢的死亡又更笨,你的時間應該有更好的用途才對!」他口氣仍是譏諷。
死者已矣,還用詞這麼刻薄,她反擊說;「你一定沒失戀過,所以才無法體會失戀者的痛苦,或許你該回頭看看那些被你拋棄的女孩們是否活得好好的,說不定有人痛不欲生呢!」
「你不清楚我,請不要隨便用字。」真是的,還要演到火氣升上來。「我曾說過,我交往的對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獨立女性,合則來不合則去,不會有人無聊到尋死覓活,我相信你也不是為愛情做傻事的人吧?」
「世間人百百種,我們理智,不表示別人也理智,作人要有同情心。」
她居然還敢教訓他?辰陽不耐地正打算要揭發她的自導自演戲,一個女尼走過來,手上提著兩個大布袋。
「這些都要燒給鄭榮美嗎?」女尼問。
「是的。」旭萱點頭。
女尼領他們到稍遠的樹林邊,點燃一個大汽油桶,火焰蠻狠地竄高,旭萱從布袋中拿出衣服、巾帕、鞋襪,還有枕頭、書本、飾品……不是紙紮的,而是真真實實的物品,每一件入了火都燒得啪然慘烈。
「你怎麼把好好的東西往火裡丟?」辰陽驚問,這就不是演戲了。
「這全都是榮美的遺物。依民間習俗,未出嫁的女兒死亡,不能葬在祖墳,只能寄放在廟中。榮美橫死又算大不孝,父母規定幾年不能來探視,怕她罪更深重……他們知道我要來看她,就托我帶來,怕她一個年輕女孩在那邊穿用不夠也不好意思講……」
旭萱哀戚低訴著,如唸經咒,迴繞聲一陣大過一陣;辰陽心忽空荒,如曠野山谷概括承受所有一切,火舌飛捲中有聲音在他耳畔說;
好吧,承認這女子對你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你在祖母名單上選中她並不是一時偶然,而是因為你對她早已動了心。她既不美艷、不嫵媚、不風情萬種,又為什麼?就因她的奇特性情和秀淨氣質。
他心裡也有另一個聲音抗拒說;可是,以你顏家長孫身份,多少人搶破頭的女婿人選,黃金地產股票雙手奉上的比比皆是,豈就輕易落入一女子手裡,而且還是一個明說了會投機圖利的女子?你可沒做過虧本生意呀!
「好了,我們可以走了。」旭萱結束祭拜,收拾好布袋,轉過身見辰陽直愣楞地盯著她,臉色十分蒼白,神情飄忽像沒了魂似的。
用手在他眼前揮兩下。咦,怎麼沒反應?
「喂,你是不是中邪了?」她走得更近,手又揮幾下擔心說;「這兒又是墳墓又是靈骨塔的,有不少髒東西,八字輕的人很危險。如果不舒服,趕快到廟裡找師父化解!」
冷不防地,他抓住她揮動的手,一個厚大溫熱、一個細瘦微涼,觸及的那瞬間電流進散至心頭麻顫,他彷彿未覺般說;「我命重六兩,福祿壽不缺,從不中邪。你八字必然也重,否則怎敢獨自一人到這奇怪地方做這奇怪事情?」
她愈掙扎,他就抓愈緊,身體也愈靠近,近到手肘相碰,聽見彼此紊亂的呼吸,聞到肌膚散發的味道,姿勢極端曖昧。
「我八字不重普通命,但已經習慣了……」還是掙脫不了,她不得不連名帶姓大聲喝叫;「顏辰陽,你沒中邪就快放手吧!」
她八字不重普通命,他八字很重福祿壽,他其實很想再用力,順手一帶抱住整個她,看她到底有多輕,看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有多不平衡——
他終於放開她,同時後退好幾步,微喘著氣息。
「你真的沒事吧?」她撫著微痛的手,仍不忘問。
「會有什麼事?我只是不喜歡人家說我中邪。我命重得很,妖魔鬼怪見到我全閃一邊去。」他冷臉說。
「噓——即使是,也不要講那麼大聲,天地萬物皆有靈,拜託也要有點敬畏之心。」媽媽命若游絲,凡神鬼事她都寧可信其有。
「我若中邪,也絕不是因為有靈的天地萬物,而是因為你,我的馮小姐,能不能拜託你正常一點?這樣我腦筋也能正常些,都快被你攪糊了!」他冒出這些話後,又下命令說;「我在廟門前面等你,五分鐘後離開!」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旭萱皺眉,依然覺得不對勁。
忽然一陣怪風吹來,夾帶滿天秋葉,飽含肅殺之氣,不會是榮美吧?為情傷亡的少女總帶淒怨,辰陽來此陰地未祭拜,又講了幾句不敬之語,為防萬一她雙手合十低禱說;「請原諒顏辰陽吧,他原是福厚之人,眾人掌心捧大的,自不懂福薄之人的悲哀,他心中沒有惡意,只是無法體會……總之,有什麼惦念找我就是,不必與他一般見識。」
撕下小紙,速速折成一朵蓮花投入磚爐裡,火苗吞沒白色蓮辦,中心有個金色小粒燃著久久不滅,彷彿榮美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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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一路婉蜒,辰陽專注開車,陷入長長的沉默。
旭萱看著窗外山夕,潑金似地拂過蒙白芒草,思及情為何物教人生死相許的榮美,還有身邊行事難以捉摸的辰陽,也安靜無語。
車子到達平地小鎮,跨過一段火車鐵軌,兩條省道在眼前分開,直走的是台北,右轉的是桃園。辰陽加足馬力,箭疾般往台北方向開。
「喂,你走錯了,我爸爸工廠要右轉。」她提醒說。
「沒走錯,我突然想到有事要辦,必須直接開回台北,你爸爸那兒待會打個電話就好。」此刻辰陽不想將她送回去,只想長路無盡往下開,因為心中太多困惑只有她能釐清。他又說;「你爸爸應該更高興才對,他千方百計不就是要製造我們獨處的機會嗎?」
「我爸爸才不會做這種無聊事!」她又維護。
「是嗎?我可不是傻瓜,知道你爸爸欣賞我,拉攏我的手腕也超過一般。若我猜測沒錯,早從基隆相親那次,表面上是宜芬表姑熱心做媒,事實上是你爸爸一手主導的,對不對?」
「顏辰陽,如果你要開始羞辱我,我寧可下車走路!」她抗議。
車子減速下來停在省道旁,望出去是秋收的農田,金黃稻穗一半已割一半纍纍,兩隻白鷺鷥身姿優美低低飛過。
「我不是羞辱,只是有太多疑問,想把事情弄清楚,我痛恨別人在我背後裝神弄鬼,懂嗎?」他緊盯她說;「告訴我,你爸爸是不是一心想攀附我顏家,釣我這條大魚當女婿?」
措詞更粗直了,一副不說明白他就不開車的樣子。
「什麼攀附、釣大魚的,真難聽!」她臉燙熱起來,勉強說;「我爸爸是真心欣賞你,把你放在他女婿名單上第一名,就像我是你祖母選媳名單上的最後一名,如此而已,你滿意了吧?」
「你不是最後一名,不在前三名就是了。」辰陽一抹詭笑,踩下油門,他們又順暢回到省道上。「至於我,不只你爸爸,我是很多人女婿名單的第一名,這點我很清楚。」
超級自負又自大,她不想回話。
「我的疑問是,既然要釣我,為什麼沒有遵循你爸爸的計畫?第一次罵我討厭沒禮貌,第二次承認會心向娘家,你不知道這樣釣不到我嗎?你爸爸難道沒教你要諂媚討好我?」
「我爸爸才不教我這些!」果然採礦人家粗魯兼無文,她辯駁說;「沒錯,他是很想要有你這樣的女婿,也拜託宜芬姨幫忙過,就這樣而已,一切決定權仍在我,如果沒有感情,他絕不勉強。」
「誰說這與感情有關?從頭到尾不就只有金錢利益嗎?」
「從頭到尾就只關感情!你若真愛一個人,就會思他所思、想他所想,怕他傷心怕他痛苦,願意為他付出所有一切,生命、財富、名利皆可拋,只要他幸福快樂!」冒出這些字句,旭萱也嚇一大跳,這是爸媽之間深濃的感情。
「別拿這種東西來荼毒我,你直接說要我顏家金錢,我們或許還有商量,但用感情來偽飾,就怎麼也談不下去了!」他猛斥。
「我們從沒要顏家金錢,或什麼攀附之類的!」她稍激動說;「老實告訴你好了,我爸爸一向以我媽媽健康為重,『遠成』和『合祥』都是次要,公司真沒有了,我們清簡生活也能過下去。但爸爸畢竟是男人,總想把公司傳給兒子,而我弟弟還小,他又想找個能力強的幫手,多年來能讓他看上眼列入女婿名單的,總共加起來也不過你一個,真的不關金錢!」
「所以,你們不要我的錢,只要我的人?」他發怪聲。
「也不見得要你的人,我爸爸欣賞你,但我媽媽中意的是別人!」她忍無可忍豁出去說;「我媽媽認為我不適合嫁生意人,我學公共衛生,嫁給醫生志趣相投最好,因此她看中一位曾替她診治的簡醫師。那位簡醫師出自普通家庭,沒財沒勢卻是人好心好,可保我們全家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竟還有對手?他如當頭一棒說;「你也和那個……簡醫師交往?」
「沒有。目前我爸爸說服我媽媽,先給你機會,如果行不通——」
「先給我機會?」辰陽臉都綠了,這是哪國語言,應該是他給她機會吧?這乍來的混亂,方向盤一歪差點擦撞到另一輛車子,他又問;「那麼你呢?你是喜歡我,還是那個簡醫師?」
「我誰都不喜歡!」她抓緊座椅說;「喂,你開慢點好不好!」
「你也和那個簡醫師出去約會吃飯嗎?」
「沒有!我根本不想和任何人約會,我告訴爸媽我一個人就可以照顧弟妹和整個家,不需要外人,他們總是擔心!」他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她急地高聲說;「顏辰陽,你慢下來!萬一弄個什麼意外,傷了你這寶貝金孫,我怎麼向你祖母交代!」
這還差不多,她至少知道他的重要性和獨特性,不是那個姓剪什麼刀隨便列在一起的路人甲乙丙。
車子暫停在右側路旁的空地,辰陽下車走向一排暗矮商店,買了一瓶冰鎮汽水,咕嚕嚕灌下喉想澆熄渾身的燥熱氣,喝太急了沒幾口就嗆流出來,濕了大片昂貴襯衫。
驚魂未定的旭萱,見他弄得一身濕,好端端的兩個人偏在這荒郊公路上比狼狽,抑不住怒火說;「顏辰陽你聽清楚,我第一次罵你討厭沒禮貌,是因為你真的討厭沒禮貌。第二次承認心向娘家,是因為明白你的狂妄自大、夫家為尊,不可能是爸爸期望的好幫手。理念不同,一切到此為止,不是都說好劃清界限不相往來了?今天爸爸請你來接我,是我們不對,但腳長在你身上,你大可一口回絕不來,又何必來了之後一直說我們要……釣你,真叫人受不了!」
「好個腳長在我身上!」聽完她長篇大論,他並沒生氣或變臉,只回一句後又說;「很高興那個坦然率直的旭萱又回來了,我實在不喜歡海鮮宴上那個心機深沉的旭萱。」
「心機深沉,誰比得上你?」她聲音帶著倦意。「把事情講明白,自然就坦然率直了。」
「解個渴吧,你看來快昏倒了。」他把手中的汽水遞給她。
旭萱下意識接過汽水,喝了幾口才醒悟全是他的味道,忙又遞回。
取回汽水,他直接就著她的唇印處全喝光光,突然又問;「你說沒有感情,你爸爸絕不勉強,所以……你對我沒感情,一點喜歡都沒有嗎?」
「顏辰陽!」她用力瞪他。「一切到此為止,別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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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到此為止,事情已說清楚,為什麼他內心仍有悵惘?為什麼對旭萱不能像對柯小姐一樣水過無痕不牽念?又為什麼隨便一次偶遇都要來個浪高八尺打翻船?真能從此和她劃清界限不相往來嗎?
祖父生前常說的,做你應該做的事,不是做想做的事,千萬不可感情用事,才能避免錯誤的判斷——辰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無論如何,以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他應和柯家小姐走近,遠離馮家旭萱。
車子進入台北南郊的城鎮,房屋和人群逐漸密集,辰陽幾次到此探勘,放眼望去無限商機,將來必是寸土寸金地。
為配合經濟發展,有關單位也急包工程不斷拓寬道路,車速因而減慢。
「你看到左邊那片六樓新公寓嗎?是柯家蓋的。」辰陽指著窗外如春筍冒起的新穎樓房說;「你聽過柯家吧?新店果農出身的地主,與我顏家採礦起家有許多相似處。」
「聽過。惜梅姨婆曾宴請過他們。」旭萱說。
辰陽沉默,沒再提柯家小姐是祖母選媳名單上的第一名,也不提顏家正準備到南郊發展,更不提柯小姐可能帶來的土地合併效益,這一切都是她馮小姐沒有的,不但如此,娶她的男人還得終身照應馮家,誰頭殼壞了會去當這冤大頭?再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也沒有用呀……
車子駛近新店溪,太陽剛剛落山,遠天紫蒙漫著水氣,往台北的跨溪大橋上燈火一盞盞亮起。過了橋就表示馮家快到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有「巧遇」機會,辰陽愈想愈不捨,真要到此為止嗎?
他車子愈開愈慢,方向盤突然向右一轉,岔出大馬路,開下一條斜坡小道,顛簸幾分鐘後來到一片大黃坡地。
眼前荒涼無人,雜草亂蔓東一叢西一叢,遍地佈滿瘠上碎石,更遠處的溪畔淤泥積塞,水面灰湍湍的只系兩條破舟,沒有美麗風景。
這是顏家在南郊評估的三塊土地之一,有可能是最快被淘汰的一塊,因為地理位置並不合他們現有的公寓企畫案。辰陽曾另有想法,這跨溪的兩城交會處是人潮車流的彙集點,若規畫成百貨商場也許是更大的生財金雞母,但空間稍嫌不足又冒險性大,董事會並不贊成。
既無風景可看,來此目的成疑,旭萱若問起,總不能說是私心想延長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吧?辰陽正苦思理由時,聽見她說;
「好巧,你竟開到這裡來!看到那有幾隻鳥盤旋已乾涸的大水塘嗎?那是我們馮家的,好久沒來了!」
「你家在這兒有地?」辰陽詫異問。這倒是新聞,水塘地靠近溪河床,和黃坡地有部分接壤,調查報告怎麼沒寫呢?
「正確說法,是以前育幼院司機老杜叔叔的。」旭萱說;「他早年退伍時領了一筆錢,因為沒討老婆、沒養孩子放著沒用,育幼院的何院長怕他被朋友騙光,就叫他拿去買地。老杜叔叔也有趣,人家介紹的市區地段不買,偏買這沒人要的新店溪旁,說以後不上山養老,就到這溪畔來養鴨。」
「養鴨?不可能吧?現在這裡全是黃金地段了!」
「無論如何,老杜叔叔都已享受不到,四年前他生病過世,臨終前把地過繼給我,要我代理。」她歎口氣說;「我不懂養鴨,等我畢業後,籌募到足夠的贊助,就在這塊地上蓋老人院和育幼院,以老杜叔叔名字來紀念他。」
「拿來蓋老人院和育幼院?你知道現在這塊地值多少嗎?」他嗓門更大。
「這是非賣地,早設定好用途,值多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這塊地好好使用可有干萬倍暴利,有那一堆錢,你就不需要找什麼幫助娘家的丈夫了,不是嗎?」
「我說過了一切不關金錢,也不是只有金錢,你怎麼不懂呢?」她表情認真說;「嚴格講起來,這水塘地並不算我的,等於老杜叔叔托我代管,我豈能拿來賺錢圖暴利?他一生飄零在育幼院工作,最關懷是孤兒老人那些弱勢團體,我一定要照他的心願來善用這塊地。」
「水塘地的產權所有人是你的名字吧?」
「是的——」
「以法律來講,土地登記你名下就是你的,隨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別說那位老杜叔叔死了,就是還活著,他也管不著。」辰陽就事論事。
「顏辰陽,拜託你尊敬一下死去的人好不好?榮美和老杜叔叔都一樣,他們雖已往生,不表示就灰飛煙滅不值一顧了!」她瞪他說;「我父母都尊重我的決定,你就別說了!」
「隨便你!我只是很誠懇的專業建議,聽不聽由你!」他咬牙切齒說。
可是……在水塘地蓋老人院和育幼院,愈想愈心痛,簡直暴殄天物,也真有馮家父女這樣的天才,難怪事業發不起來,做生意講慈悲心,注定被淘汰!
假設他真要蓋百貨商場,旁邊忽然來個老人院和育幼院,豈不像金雞母身上鍍銅鐵,大大損害其價值?反過來說,如果水塘地能配合黃坡地建設,相互幫襯兩方獲利,說不定身價還能成倍增長——嘿——慢著——
眼前倏地電光一閃,這兩塊土地合起並用,面積足夠大,空間問題解決,董事會不就會同意讓他進行百貨商場案了?
他蓋過公寓、大廈、辦公大樓,就是沒有規畫過更複雜和全方位的新型大商場,這是南郊第一個,也是「陽邦」集團的第一個,可稱劃時代,這可比當年賺入第一個一百萬還令人興奮呀!
而且楊馮兩家合作,旭萱有利於他,他也有利於她,兩邊都不虧本,他不必當頭殼壞的冤大頭,就不必被迫放棄她了!
美好念頭一個個飛馳而過,辰陽全身血脈賁張奔流不已,他一定會成功,也非成功不可……只是旭萱很固執,要她拿出水塘地恐怕有困難,除非馮老闆以親情強制她,或她愛他到無法自拔什麼都願意付出……後者辰陽非常樂意達成,而且立刻就可以行動!
心似滿漲的汽球,如舞華爾滋般,他下車走到旭萱那邊,很紳士地開門。
「做什麼?」她奇怪他滿臉掩不住的笑意,像哪兒有天使頌歌。
「欣賞一下美麗的……新店溪。」其實是水塘地,他聲調亦輕快如春風。
平常可陰沉到嚇人、城府不可測的辰陽,轉眼成了熱情洋溢的大男孩,左手牽著她,撥開雜單一路向前行。
旭萱一時反應不過來,被拉著跟上去,直到一座小丘才掙脫開說;「天黑了沒什麼好欣賞,而且有點冷,該打電話給我爸爸,他一定開始擔心了!」
「旭萱,這世界實在太奇妙了,命運總在我們意料之外。」他逕自望著暮色中的蒼茫水塘,又回頭望她繼續以快樂神情說;「你知道我今天在廟裡,抓著你的手問你命重幾兩時,心裡在想什麼嗎?」
「只要不是中邪,什麼都好。」她小心說。
「是嗎?這個也可以嗎?」最後一字才落下,他已雙手往她腰間一帶,她整個人傾跌到他懷裡,一時間柔肌秀骨貼著健碩身軀,麻酥感清楚地穿透體膚,又聽他在她耳廓低吟說;「我那時心裡就想這樣抱住你,看我有多重、你有多輕,看我們之間有多不平衡。沒想到上天早已計算妥當,不多也不少……」
怎麼也沒防到這個,經最初的驚愕,像有一世紀那麼長,她渾身著火般推開他,感覺他唇由耳廓移來,輕柔柔劃過她的,他吻到她了嗎?
半暗不明中,只見他眸裡簇躍著炙熱火花,臉上一派無辜笑容。
「你這……太無禮了,都說好不交往了還這樣……比語言羞辱還過分,你至少要有點紳士風度吧!」她又慌又怒到結巴。
「誰說我們不交往的?我從頭到尾都沒這麼說。」他必先得到她的心,也很享受誘惑她的感覺,甜蜜話極順溜就出口。「不然你以為我專程到你爸爸桃園工廠,又不辭辛苦跑到廟裡,還帶你到這無人的溪邊做什麼?純粹來看風景、來接人?我才沒那麼閒,這一切都是為向你表明心跡的!」
「你在胡說什麼?」她完全困惑,這轉變太戲劇化了!
「我沒有胡說,我再認真不過了。」他以最誠懇動人的聲音說;「上回海鮮宴我們有一些觀念上的衝突,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耿耿於懷,很高興今天終於有機會解釋清楚,你不是投機愛財的女子,我也不是狂妄自大的人,我身為顏家長孫有時難免顧慮多,這點要請你多諒解……承蒙你爸爸欣賞,我做他的幫手沒問題,事實上我們已開始一些合作計畫,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也是我今天來的一點小心意。」
「可是……你說過,並不打算和我交往,因為我連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你顏家媳婦……」旭萱承認自己聽了霧煞煞,有點暈頭轉向了。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你在我祖母名單上不是前三名,卻是我心中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名,我沒有選別人,不是嗎?」
「你說過,那是因為我不會哭哭啼啼糾纏不清……」
「真的嗎?我真說出那種可惡的話?我祖母也常罵我太放肆無禮,都是美式作風害的……旭萱,你對我有非比尋常的吸引力,我在祖母名單上選中你絕非一時偶然,而是因為我對你早動了心,是你的奇特性情和秀淨氣質……」
辰陽不自覺重複方才廟裡曾出現在他耳畔的那段話,由嘴裡說出又帶一股特別纏綿的魅力,像難以抗拒的愛情咒,讓入迷迷糊糊的。
旭萱還記得那晚溪邊的月亮,小小薄淡的一勾彎刀,印在玄藍色天空,紙片似的吹一口氣就要飄走的樣子。
當時心裡還想,誓言如薄紙,這是割說謊人耳朵的月亮。
但辰陽商人纏賴本性一旦下決心追求什麼,魅力極難抵擋;她沒有忘記這人本性中還包含令人心寒的錙銖必較和精明冷酷,只是她對他也早已動了心,這一切就忽然變得遙遠且不重要……她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