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師的衣著很簡單,沒有花裡花哨的東西。就跟他在艾—彼特裡山坡上駕馭撲翼機升空時的穿著一樣。他身上的一切都穿得緊繃繃、毛絨絨的,一個人鳥的形象!
波克列夫斯基身著黑色的制服,左軸上縫綴著人頭盾牌,盾牌的下面是金黃色的袖章,胸前是喬治銀十字勳章。他的制服不是新的,黑馬褲在膝蓋的位置上磨出了破洞。大尉沒有軍帽,帽子丟了,肩章上面的星已經沒有了。而最主要的是,騎兵大尉的風采為之一變。
這時,茹爾巴走了進來,他穿著帶條紋的上衣和黑色的褲子,興奮地喊:
「找到了!他們還不想還我!這些騙子們!」
茹爾巴手裡拿著一個上面印有花字的黑皮夾子。
「錢包裡有錢嗎?」柯拉問。
「剩下的不多了。」茹爾巴一下子不作聲了。
「那你把錢藏好。」尼涅利婭說。她穿的很簡單,也很粗俗。下身穿的是一件很短的呢子裙,腳蹬一雙經過剪裁的皮靴,靴腰高及膝蓋。而上身是一件軍便服,上面沒有獎章。腰間紮著一根士兵的皮腰帶。她額頭上的劉海稍稍向上提了一些,一綹頭髮仍然捲曲著。總的說,她的變化大概要比所有的人都大。
已經來到食堂裡的其他人,一下子放棄了正在交談的男人轉而同這個女人交談起來,就像網球場上的觀眾,腦袋跟著球轉來轉去。
茹爾巴走到飯桌前,打開皮夾子,從裡面把一些紙幣掏出來,一一擺放到桌子上,然後仔細地打量起來。似乎這是一部妙趣橫生的、早就想看的小說。
教授是最後來的幾個人中的一個。他幾乎沒有變。他把藍色的長褂換成了自己常穿的舊衣服,這件衣服教授特別喜歡在辦公室裡穿。
柯拉的裝束令教授大吃一驚。
「過了一百年,還穿這一身?」教授問。
「怎麼?」柯拉不好意思起來,「不漂亮嗎?」
「不,想哪兒去了!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風格品味。依我看,只是……有點袒露得太過分了。」
「我不能改變時尚。」
「你是不想!」茹爾巴反對說,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顧盯著自己的紙幣。他什麼都聽到了,但什麼也不贊成。
最後一個到來的是公主。波克列夫斯基早就在等她了。
公主出現在走廊裡,引起護士們的高聲驚歎,這使得屋子裡的人知道公主來了。
公主緩緩走進食堂,很顯然,她是想讓大家好好看一看。
她把頭髮給放開了,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肩上,頭頂上裝飾了一個金色的頭箍。金箍的四周掛著各種拳頭大小的沉重的飾物。這樣一來,公主的臉蛋兒就被罩在一個金色的框子裡。而她的面龐光彩照人,與黃金和寶石的光輝融為一體。帕拉公主不知把一種什麼金粉或者是色彩塗在眼皮上,甚至眉毛上,而把銀粉塗在了嘴唇上,這使公主活脫脫成了一件精緻的藝術品。
公主的臉蛋兒被金色的光芒籠罩著,被酒盅般的頭飾映襯著,也被高高的衣服領子襯托著。她肩膀窄窄的,淡紫色的錦緞連衣裙像金字塔一樣飄向地面。衣服上繡著東方的花飾,光彩奪目。公主的手指頭上綴滿了戒指。不過,目光銳利的柯拉還是發現,公主沒有來得及清除指甲縫中的黑垢。也可能是公主不想清除?
「公主……殿下。」波克列夫斯基說著,腳跟一碰,就要向公主撲去。他找不到合適的語調或是合適的方式,來表達自己和這位不幸的戀人之間的關係。
「真該死。」騎兵大尉說。
「我可要把她帶走了。」工程師說,柯拉搞不明白工程師說的是真心話還是在開玩笑。而茹爾巴放下自己的紙幣說:
「您怎麼還沒看夠,真是魔鬼的魔力。」
終於,公主感覺到,情況的變化已經使她不能再拒絕同波克列夫斯基交往了。於是,公主邁步向波克列夫斯基款款走過去,這樣一來似乎一下子就扭轉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力。每個人又開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這些人正在為回家作準備,就像在旅館裡似的,只是誰也沒能買到小禮物。
「我回自己屋裡去了,」教授對柯拉說,「是你叫我,還是我叫你?」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柯拉說,「我太喜歡睡覺了。」
「那你不感到緊張嗎?」
「感覺到了,可是,難道能因此而失眠嗎?」
卡爾寧笑了笑。
「你知道我有多麼高興嗎?」卡爾寧問。
「你很快將回到家裡!」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不是這個!我回家的可能性是最小的。」
在這個時候,柯拉才明白,她從來還沒有問過:教授生活得怎麼樣?他從前在什麼地方?有沒有家庭?有沒有孩子?真是胡鬧,認識那麼久了……但她馬上又發現自己在邏輯上的荒謬:自己同教授認識才不過三天的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裡,同教授的交往時間並不長。
「我的備用眼鏡放在上衣口袋裡了,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我把它帶來了。」
當時,柯拉並沒有在意教授所說的奇怪的話。可當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等待其他的人入睡,自己好去見米沙-霍夫曼時,柯拉陷入沉思,她回想起了卡爾寧的話。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似乎教授事先已經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了,知道他將用得著這副備用眼鏡……因而,他擔心這裡沒有他用得著的備用眼鏡。很奇怪……在50年前,他不可能預見到自己會轉移到這裡來,或者說他那時候就認識了並行世界的本質,不可能,在當時和在此後幾十年的時間裡,並行世界這個概念只存在於科幻作家和諷刺作家的大腦裡。
※※※
還好,雨還在下著,儘管不太大。正因為如此,外面較黑,大門口不算太高的崗亭上的哨兵看不多遠。再說,那些平房也妨礙了哨兵的視野。
已經是12點多了,平房裡所有的人都躺下睡覺了。只是當柯拉走過波克列夫斯基所在的第六號房間時,聽到了響亮的說話聲,語調很甜美,這麼說,他倆在一起。感謝上帝,誰知道我們能否活到明天?
為什麼這種念頭一下子浮現在柯拉的腦海裡呢?柯拉以前連想都沒有想過這些。
探照燈轉過去了,顯然,崗亭上的哨兵發現了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或者是剛才柯拉經過一片水窪時,發出了聲音,讓哨兵給聽到了。
柯拉趕忙蹲了下去,大概,應該躲到平房的牆根下,但柯拉卻蹲了下來。探照燈轉過去了,沒有發現她。
柯拉貓著腰,跑到了辦公樓跟前。但是,尼涅利婭指點給柯拉的那扇門上了鎖,顯然,這天晚上大樓裡沒有野宿的情人。柯拉大失所望:如果一層的窗戶也關閉了,那她就進不了大樓。她順著辦公樓走著,挨個兒試試每個窗戶關沒關嚴。正試著,柯拉不得不再一次蹲下來,因為探照燈光從她的衣服上滑過,不過,玫瑰叢掩護了她。
柯拉也不知道摸了多少個窗戶了,正當希望已經沒有了,剩下的只有柯拉的倔強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窗戶活動了,這也許是第十個,也許是第二十個。
柯拉通過陽台摸進了屋子。
柯拉現在所在的房間裡,有一張寫字檯,沿著牆壁擺放著一溜鐵櫃子。房間的門是用插銷鎖著的。柯拉開門走進走廊裡。她還牢記著米沙所在的那個房間的號是16。
然而,四室裡已經沒有了米沙。四室裡空蕩蕩的。
柯拉開始在四層樓裡挨個兒房間地尋找。走廊裡燈光昏暗,柯拉的腳步聲發出沉悶的回音。這座四層樓,從外面看去,並不很大,但在晚上,要在這座樓裡走走,還真是走也走不到盡頭。一些房間上了鎖,柯拉就趴在門前,不是輕聲呼喚米沙的名字,就是仔細諦聽房間裡有沒有人喘氣的聲音。越往前走,她就越感到絕望,因為她確信,打開秘密的鑰匙,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這些問題的答案米沙都會告訴她的。在成為某種可怕的陰謀的犧牲品後,米沙對這一陰謀有了理解。
他們可能把米沙從這裡給帶走了。她可沒有時間監視這座大樓的出入口。這天晚上,到這座樓裡來的人可真不少。
柯拉大約有兩次不得不停下來,一動也不敢動,甚至是藏起來。
在第二層樓有一個崗哨。顯而易見,這裡是長官的辦公室。柯拉差一點沒撞上正在打瞌睡的哨兵。幸運的是,哨兵仰臉坐躺在椅子上,正在打著呼嚕,椅子的後背都靠到牆壁上了。當柯拉走近時,哨兵沒有醒過來。
柯拉決定放棄對這一段走廊的查找,以免耽誤在別的地方查找米沙——這裡的門上都包著皮革,呈方格形狀。柯拉據此判斷,在領導成堆兒的地方,找到米沙的希望很小。
另外一次,柯拉不得不躲到廁所裡,當時是為了躲避兩個過路的護士。
柯拉並不是一下子就發現了進入地下室的入口。因為通往地下室的門很小,柯拉在昏暗的燈光下,兩次都錯過了它,沒有發現。
終於,柯拉推開一扇很不顯眼的褐色小門,順著水泥台階走了下去。地下室裡很潮濕,但這裡的燈光卻要明亮一些,散發著一股石灰和某種藥物的氣味。柯拉馬上感覺到,她找對了地方。
柯拉沿著地下室的走廊走了一段後,在一個門前停了下來。她很幸運,這道門是從外面上的鎖,經過這道門繼續向前走可以,但從門裡面向柯拉來的這個方向走卻不行。
過了這道門,柯拉看到,這裡的走廊牆壁是白色的,上面鑲著白色的瓷板。
繼續向前走,柯拉又碰到一道門兒。這道門很有可能是用鋼化玻璃做成的一道隔離牆。這道隔離牆上的電子顯示屏不時地顯示出這樣的字樣:
「危險,非常危險!此路不通!」
米沙就在這裡,柯拉明白了。她沒有在乎顯示屏上的字樣。她轉了一下門把手,誰知地下室裡警鈴大作,紅燈閃閃。柯拉一閃身進了門。如果這時她被發現,她將無處可藏。前面還有一道玻璃門兒,幾乎全被刷上了白漆。只是在與人的眼睛同高的位置上留下了一塊透明的地方,就像老式坦克上留的了望孔。
柯拉在這道門前停了下來。從透明孔望去,裡面是一個房間,沒有窗戶,但燈光通明。這是利用地下室走廊的盡頭隔離而成的一個房間。房間裡擺放著一張床,上面蓋著一條灰色的被子。米沙就躺在被子上,背對著柯拉。
柯拉敲了敲玻璃隔離牆。
米沙一動也不動。柯拉害怕起來。
這時,柯拉發現隔離牆跟兒下的地面上有一張格紙,看樣子是從什麼筆記上撕下來的。上面用褐色的顏料歪歪斜斜地寫著:「遭受細菌試驗,地球面臨病毒威脅」。這種顏料的痕跡一滴滴地流在地上。
看來,米沙-霍夫曼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寫下去了。柯拉明白,米沙是用自己的血寫了這段話後,走到床上躺下,彎曲著腿,面朝牆壁。
柯拉認為米沙已經昏過去了,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經死了。她怎麼叫,他也聽不到了。
柯拉猛地向樓上跑去,她要去叫醒警衛,叫他們來救助米沙。她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衝動行為,將會使霍夫曼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所表現出來的英雄壯舉化為烏有。在預感到柯拉的這一危險舉動後,米沙向柯拉發出了自己最後的意念:
「站住!千萬不要去跟劊子手說!這將導致所有人的死亡!請告訴局長……!」
也許,話不是這麼說的,或者不完全是這麼說的。但對詞義的理解,使柯拉停止了行動。
柯拉是不能不服從這個命令——這是米沙最後一次大腦活動發出的信號的力量。這個信號一發出,米沙-霍夫曼就死去了。
柯拉看了看米沙,她把拳頭堵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請原諒,米沙。」柯拉說。她很清楚,米沙已經死了,現在一切取決於她,取決於她能否悄悄地從地下室和大樓裡出去,不使上校知道她已經看到了所發生的一切。而最主要的是趕快趕到卡爾寧教授那裡去,他會幫助她的……
幸運的是,地下室裡響起的警報聲並沒有驚醒警衛。莫非他們不太想到地下室裡來?莫非他們已經知道了這裡有病毒?
柯拉躡手躡腳地上到地上一層。
微弱的燈光映照下的走廊黑乎乎的。柯拉所處的位置距離她打開的那個窗戶不遠。就在她跑到這個窗戶所在的那個房間跟前時,上面的樓梯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柯拉迅速躲進房間,隨手輕輕地把門關上,一點聲響也沒有。腳步聲從身邊過去了。一共是兩個人,他們輕聲說著話,這兩人大概是護士。
柯拉從窗戶裡跳了出去。雨完全停了。
為了避免冒險,柯拉藏到了樓旁邊生長著的灌木叢的後面。探照燈照耀著大門,沒有發現柯拉從樓裡跳了出來。
柯拉順著樓向前走著,一直走到與平房的牆角相齊的地方。現在平房的牆角可以掩護她了,本來完全可以大膽地跑回自己的房間去。但是柯拉沒有這樣做,而是在牆邊停了下來,有大約一分鐘的時間,就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她要克服一下自己的疲勞,一步也走不動了。
不論是人,還是事物,一切都混淆了……
教授正在睡覺,不能打擾他。
柯拉明白,未必能夠救出米沙或是給他提供幫助。但這件事又不能置之不理。儘管現在從平房裡出去為時還早,但在山上,在這樣黑暗的時候,什麼事情也辦不成,柯拉還是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防教授的門。
幸好教授並沒有躺下睡覺。
他坐在床上,兩條瘦瘦的細腿交疊在一起。他抬起眼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了柯拉一眼,說:
「坐下吧,你去看霍夫曼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
「我去你那裡看過,沒有人,我想可能是去看霍夫曼了。他的情況怎麼樣?」
「我很擔心。」柯拉回答說。接著,她把看到的一切都跟教授說了,並把小紙條的內容向教授做了轉述。
「就像哥特小說裡描寫的似的,」教授說,「萬幸你第一個看到了那張紙條,這樣的機會可是太少了。」
「他命令我走開。您別以為是我害怕了。當時我想去叫人來救他,讓他們給點藥或是做點別的什麼!您很難想像那是一種什麼感覺。你也看到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當時,他並沒有對我說什麼,而是通過腦波告訴我的,沒用語言……」
「我是相信你的,小姑娘,」卡爾寧說,「假如你當時沒有那樣做的話,你現在可就在地下室裡出不來了。霍夫曼反正是死了,他們會將這一秘密保存下去。現在嘛,我們還有機會。否則的話,我們可就一無所有了……」
「我應該同您一起走!」
「去哪兒?」
「你曾說過,您可以同加爾布依說說,他可能到樹林裡來……」
「我什麼都沒有放棄,柯拉。我會同你一起去樹林裡,希望能夠找到加爾布依。柯拉,我是這麼說過,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要知道我們連個手電筒也沒有。」
「那我們慢慢走……」
柯拉自己收住了話題。她很固執,也很愚蠢。在夜晚,在黑乎乎、濕漉漉的樹林裡,他們又能幹什麼呢?他們在那裡又能找到誰呢?
「我們是到不了『彩虹』別墅的,」教授說,「而加爾布依又不可能整夜呆在那裡等我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是活著還是死了。我擔心在這件事情中,我們無法弄清霍夫曼的情況……不管怎麼說吧,還是等到天亮了再說吧。」
「您這裡有電話嗎?」
「這裡只有電報聯繫。在某些方面他們跟我們是不同的。」
「那我回去了?」柯拉有點發冷。
「如果你一個人呆在房間裡害怕的話,你可以留下來。你在床上睡,我在地上睡。」
「謝謝,」柯拉說,「我還是回去吧……我總覺得我能為米沙做點什麼。」
「如果我們能夠理解米沙提出的忠告,並採納他的忠告的話,我們就能為米沙做多得多的事情。」
「那我走了?」
「走吧,柯拉。好好睡一覺。明天將是艱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