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她眉眼彎彎,小巧的唇畔有著微微笑意,冷御風怎麼都不忍心打擾她的睡夢。
枕在大腿上的頭顱動了動,又以極舒服的姿勢將整張臉靠近他肚腹間。
什麼時候她睡著睡著就睡到了他腿上?她竟一點都不怕他?
輕輕撥開她掉落頰邊的髮絲,他這才驚覺自己的失禮;不應該有的躁動,讓他渾身熱了起來。
他一向冷靜自持,這是鏢客該有的修為,這會兒卻怎麼失了分寸?
也許這一路上的朝夕相處,在不知不覺中,她的吵吵鬧鬧已經烙進了他的心底。
走鏢以來,他遇到的新鮮事不少,可從來沒有個鏢物像她這麼麻煩。一下要騎馬、一下又被賊子闖入,還不安分的想要逃離。
她的怒、她的樂、她的哭、她的笑,這會兒近在眼前,他才明白什麼叫對感情的渴望。
鏢客生涯中,他從不曾特意想要去經營感情,總是任由紅粉知己來來去去。他很懶,懶得費心思去討好姑娘家,有些江湖俠女、酒樓紅袖總是罵他薄情寡義,不懂珍惜。
在洞內涼風不易吹入,洞外又生著火,他拿出腰際的折扇,無意識的揚著。怎麼會想到感情上頭去呢?無意間瞥見她額上的點點細汗,他不由自主的將扇面放到她臉側輕揚。
昨夜的突然,懷裡的嬌軀……本不該有的情緒,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已悄悄在改變,但改變了什麼他也說不上來,只知道對她,再也無法如當初的無所謂。
她一夜好睡,他卻一夜無眠,看來她是累壞了;日頭早已升起,而她依然睡得香甜。
他不忍喚她,昨夜也夠她驚嚇的,就這麼耗著吧,等她想醒時,自然會醒。
好舒服哦!夢中的她睡在白雲堆裡,四周流動的風是柔和的,她心滿意足的東摘一顆星星、西抓一片白雲,享受著手中觸感的柔軟,直到陽光從雲縫中透出來。
她眨眨被刺痛的眼,蠕動有些僵硬的身子,雙頰的嫣紅嬌艷欲滴。
等她完全適應亮光,才睜開惺忪睡眼。
「咦?」眼前出現的臉?她被他如沐春風的淺笑嚇得彈起了身子。
「醒了?」看到她的驚慌,他就有股想笑的衝動。
「我……」她剛剛是把他的大腿當枕頭?「我怎麼會睡在……」她……這話可難啟口了。
他像沒事人般不理會她的害羞,站了起來。
「餓不餓?我去拿點吃的。」
「別擔心,我跟劍晨分開走,這樣才不會引起注意,劍晨會帶芬芳到趙家和你會合。」
「意思是說,剩下來的路途,我得時時跟你在一起?」那她不就沒有機會逃走了?
「委屈管姑娘了。」看著她又氣紅了臉,他知道自己又惹她不開心了。
「冷御風,你千萬別給我找著機會,否則我還是會逃的。」她撂下狠話,氣沖沖的衝出山洞。
他也踱出洞外,「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勸你還是親自去面對解決,總比躲一輩子、永遠背負不貞的罪名來得好。」之前,這些勸說的話,他說得理所當然,但現在竟牽引起他心頭的不悅及苦澀。
哼!她側過頭,不願看他,反正他心裡想的只有那千兩賞銀。
他從包袱裡拿出一件暗紅色的薄披風,為她披上。
她嚇了一大跳,跳著轉過身。
他拉起她披風上的帽子。「日頭正艷,別曬傷了。」然後在她驚愕中抱她上了馬背。
她的心頭好像被什麼擊中般,又像有一團東西緊緊的塞住胸口。
隨即他也上了馬脊,策馬緩行。
她微側著臉,好讓她的聲音能傳進他耳裡,「你不用披風嗎?還有,你的大草帽呢?」他不是比她還怕風吹日曬?
「大草帽我扔了,那太引入注目了,從現在開始,我得保護好你的安全。」施一豪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為了管家的家產,他一定會不擇手段的阻止趙、管兩家聯姻,怕只怕施一豪到時會對她不利。
「我看你是怕我逃走吧!」她轉過臉,拉緊了身上的披風。披風上有他體貼的暖意,可他又執意送她去趙家成親,這一切的一切,如同前頭的黃沙滾滾、看不清的路途。
日落前,冷御風在市集上將駿馬給賣了。馬兒這段時間跟著他們長途奔波,也該休息了。
他預定今晚在客棧留宿,明早他將乘舟渡河,然後走捷徑翻越一座山,進入相鄰的銅林縣。
在這段行程的最後,他不能讓任何意外發生,他不放心她單獨住一房,於是假裝是兄妹,只跟掌櫃要了一間上房。
誰要跟他是兄妹!她家的哥哥弟弟已經夠多了。她瞠眼看他,等著他解釋。
「出門在外,一切講求方便,冒犯姑娘之處,還請管姑娘見諒。」內心愈澎湃,他就愈強裝鎮定,在面對她天真姣好的容顏時,他得保持一貫的冷淡。
他說話的方式,她怎麼聽怎麼不舒服,「冷二爺,孤男寡女同住一房,要是被趙家知道,你想他們還會要我這個媳婦嗎?」
「管姑娘放心,我坐著打盹就行,絕對不會妨礙到你的名聲;況且,你不說我不說,趙家不會有人知道的。」他向她解釋。
「你跟我同睡一房,就已經壞了我的名節了。」他這樣時時刻刻盯著她,為的還是他自己!
他眉一挑,笑得很無奈,「那姑娘認為該怎麼辦?」
「你自己再去要一間房,別跟我睡同間。」別說她的睡相難看,就算好看,她也不想被他那雙利眼盯著。
「沒有芬芳相伴,萬一再有歹徒侵入……」
提到這,她不免要心驚和氣餒,愣愣的不知要如何反駁。
「早點睡吧,明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句話像變成了例行性,每晚他總要這樣說一遍。但他任何體貼的心思,在她心裡,全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她早日到達趙家。
「我偏不睡!我為何事事都要聽你的?你是鏢客,我是鏢物,我睡不睡關你何事?你要的不就是銀子嗎?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會葬送我一生的幸福……我偏不聽你的、不聽你的!」說到最後,她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灑落在她絕麗的容顏上。
從小就跟著父親走鏢,拿人錢財,平安將鏢物送達,是天經地義的事。火龍堂會有今日的名聲,靠的是信用。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單純的買賣行為,有一天會讓他面臨兩難。
火龍堂是做生意的,考量的當然是利益。即使沒有利益,也要考量交情;而在沒有交情的情況下,就只能當是大發慈悲了。
他一向沒有多餘的慈悲心,在四兄弟中,他的心腸最硬,淡漠得從不正眼瞧世間事,雖不致見死不救,但他也絕不會是拔刀相助的人,更不會替自身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不像大哥空有一副威風凜凜、剛毅不屈的外表,卻是十足的軟心腸。
看著眼前指控的小臉,梨花帶淚好不可憐……他何時也變得跟大哥一樣了?!
大哥的前車之鑒不遠,這時時提醒著他,別為了一個姑娘斷送自己大好的前程,更別讓火龍堂陷於不仁不義之中。
理智與感情,他痛苦的下了決定──
他趨前一步,「趙群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至少我認識的趙群是如此,你若嫁給了他,他定會給你幸福的。」
她的盈盈水眸就這麼直直瞅著他。
那雙眼呀,含著多少幽怨,為何他會覺得心痛、覺得無奈和不捨?他不是不懂,但還是得狠下心來。
「睡吧!到了趙家,一切就明白了。」趙群富甲天下,是很多姑娘夢寐以求的對象,相信她也該會喜歡他的。
這才是最好的結局。她依了父母之命嫁給趙群,他交差了事,火龍堂也能賺進賞銀,就依原來既定的計畫進行。他說服自己,他很懶,懶得有太多變化,他不想用太多精力去-這趟渾水,他該視而不見那含怨的眸子,他該隱下自己蠢蠢欲動的情感。
她掄起拳頭,往他胸口交互敲打著,「你為什麼這麼自以為是?!就算趙群是人
中之龍,我也不要喜歡他!」
她的粉拳猶如午後的雷雨,轟然敲進他心坎中。
他任由她發洩。她的思維著實大膽了些,雖說施一豪的巧言令色對她有所欺騙,但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就應該照著傳統,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她偏不。
「別哭了。」他輕輕拍上她抽搐的肩,「哭腫了眼,會變醜的。」
明明他是狠心絕意的,明明她恨他恨得入骨,為何她還會感覺到那若有似無的溫柔?為何她的心像被撕扯般在痛?
她倒入他懷裡,悶聲的哭。
爹娘要她嫁,為的是管家上上下下百餘人的未來;冷御風不准她逃,為的是那千兩的賞銀:趙群非娶她不可,為的是兩家勢力的結盟。
既然這麼多人都站在同一條船上,表示她有很大的利用價值,那她何不稱了他們的心意,反正犧牲她一人,可以換取這麼多人的利益,那麼她就嫁了吧!
粼粼波光,藍天白雲倒映著湖光山色。
小舟上,船家努力搖著槳。
她坐在船篷內,夏風柔和,景致宜人,卻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乾澀的眼眶,因為昨夜的哭泣而紅腫不適。
他站在船首,手裡搖著扇,儒衫飄飄,更顯得他的玉樹臨風、文質彬彬。
昨夜過後,兩人之間少了言語、多了份瞭解,他不再提趙家之事,她也不再威脅要逃婚。
默契已達成,兩人之間變得沉默,還有些不明的尷尬。
他叮囑船家慢慢搖槳,怕從未乘過舟船的她,會因水波的晃動而感不適,他實在不願再看到她暈吐難過的樣子。
兩個時辰後,船靠了岸,她在他的攙扶下上了岸邊。
他在岸邊的市集裡採買了足夠的乾糧和用品。一旦進入山裡,雖可以捕殺小動物為食,但還是要有備無患,畢竟她可是嬌滴滴的姑娘家,他不能讓她餓著或凍著。
他又挑選了一匹駿馬,山路崎嶇雖不適合騎馬,但考量她的體力,他還是細選了一匹好馬。
他依然將她抱上馬背,可是這次他並沒有上馬,而是牽著韁繩走在前頭。
「為什麼不上馬?」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難道是為了避嫌,不願再與她共乘一騎?
這兩日來由於風吹日曬,他臉上原本白皙的膚色已有一大片呈現赤紅和脫皮,可見他是被毒日給曬傷了。
「山路不好走,我還不知道這匹馬的習性,怕馬兒不安分,又會害得管姑娘受驚。」他仰起臉,唇角揚了揚,又看著前方的路。
泥濘小徑,兩邊林木蒼蒼、高聳入雲。前無來者,後無人煙,大地寂靜到只剩馬蹄噠噠聲。
他怎麼不再趕路了?相較於之前的急匆匆,這會兒的緩慢而行倒像是刻意。
還未至午時,他就在一處山澗邊停下馬。
「我們在這裡休息吧。」
雖是日正當中,但由於巨木長年遮掩陽光,山徑上反而陰冷潮濕。
不需再經過她的同意,他的大手放在她腰際,俐落的將她抱下馬。
她打算坐到一旁的大石邊,好與他隔開距離。
山澗邊處處青苔和滑石,她沒注意,踏上一塊長有青苔的石子,腳下一滑,嘴裡驚呼慘叫,等他從馬的另一側回身時,諒他有飛天遁地的本領,也已經來不及了。
她呈大字型的往前滑去,整個臀部以上乃至脊髓骨的地方,全都重重摔落在地。
他按著她的肩,想將她扶起,
「啊!」她痛得眼淚溢出眼眶。
「怎麼了?」他急急問,平常的冷淡自持完全不見了。
「我不能動……一動就好痛!」她擰眉,小臉皺成一團的,喘著氣。
「哪兒痛?」他難得心慌,在她身上看前看後,就是不知他的雙手該在哪裡著力,好減輕她的疼痛。
「腰,還有腳。」她哽咽著。
都怪他太大意了,怎麼沒將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看來是傷到腰骨。」
他從馬背上拿下一個大包袱,裡頭有兩條大被子,原是要在山裡過夜時用的。
他拿出其中一條,找了塊平坦之處鋪上,然後走回她身邊。
「我抱你起來,你忍著點。」
見她動彈不得的痛苦樣,他小心翼翼的打橫將她抱起,然後再將她輕放在棉被之上。
他再取下她的包袱充當枕頭。
「管姑娘,我幫你推拿,多少可以減輕疼痛。」他雖是習武之人,自我療傷他還勉強可為之,但要幫她療傷,他卻怕會將她的傷勢愈弄愈糟,他只能用最簡單的推拿筋骨,讓她舒服些。
「會痛嗎?」她含著淚,緊張兮兮。
他溫柔的安撫:「會有一點痛,你忍耐點。」
「不要,我最怕痛了,像現在,我只要不動就不痛了,你讓我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
「乖,這樣只會更糟,相信我,我的手勁會很輕,盡量不要讓你感到痛。」她這樣的孩子心性,怎麼去趙家做當家主母?想到這,他不自覺又煩了心。
她感覺得到他勉強的笑容裡有著擔憂,為了這份察覺不出來的感動,她點了頭。 .
「冷御風,你小心點,別弄疼了我。」就算他的話柔到可以把她的心酥掉,她還是很害怕。
他坐在她身側,讓她對著他側躺。
「前一趟鏢,我幫官府押送賑災的糧食到揚州。」他的右掌貼上了她的脊椎骨,「途中遇到一群山賊來打劫。」
「山賊?」她的眼睛一亮,那只有在奴僕們口中才能聽見的事。「那你怎麼辦?」
「山賊有十來個,每個都威武勇壯,一抬手就能舉起一個官兵。」掌心緩緩移動揉搓著。
「那糧食被搶了嗎?有官兵被抓嗎?」她雖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從他嘴裡說出來的音調,還是讓她好奇。
雖隔著衣裳,他還是能感覺她腰骨間過於緊繃的肌肉,那是拉傷的症候,他微微運功,將熱氣逼於掌心中。
「嗯……」她嘴裡逸出叫聲,從腰間傳來的疼痛讓她有點忍受不了。
「放輕鬆點,沒事的。」怕弄疼她,他力道又放輕了些。
「後來呢?」她對這種江湖奇聞最有興趣了。
「後來呀,我怕山賊不小心傷了官爺,只好讓山賊將糧車搶走。」兩掌的拇指在她腰際畫著圈圈,再下去已屬她較隱私之處,他不敢再往下。
「怎麼會這樣?你怎麼能夠讓山賊得逞?那些等著糧食的災民,不就沒飯可以吃了,他們會餓死的!」她口氣沖了起來,完全忘了有人在幫他療傷。
「別緊張,我和劍晨故意引開山賊,是怕傷及無辜,況且有官爺在場也礙事,等到山賊到了無人之處,我和劍晨……」十指點點移動,幸好沒斷了骨頭,只是傷了筋脈。
「怎麼了?快說呀!難不成,你和狄劍晨偷偷把山賊給全殺了?」不是她想像力豐富,惡人最後都有惡報呀!
「我從不殺人。」手掌的熱氣以脊椎為中線,向兩旁揉推。
「那你真的放任山賊為所欲為?」她急了。
「我和劍晨把山賊引到一處無人的山坡,然後施放了迷魂煙,不久山賊就一個一個昏迷倒地,糧車輕而易舉的就又回到我手中。」手心換手背的點壓,緊繃的肌肉明顯的放鬆。
「你不是堂堂的大俠嗎?竟然使用這種下三濫招數!」她嗤的一聲笑。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大俠。」掌心緩緩收了力道。
「那你是什麼?」舒服的感覺從腰間傳來,錐心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好了!有沒有比較舒服些?」他起身,從包袱裡拿出用葉子包裹著的百葉糕和燒子餅。
她這才知道,他剛剛口中的故事,竟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
「好多了!」抬眼看著他的身影,腰背還殘存著他指腹的暖意,他為何總是在無意問流露出看不見的溫柔?
他又在她身側坐下,「我扶你起來吃點東西。」
他單手將她上半身抬起,然後將她的背靠在自己胸膛上,以自己的脖子當枕頭,將她的頭安置在頸項間。
「這樣可以嗎?會不會不舒服?」她的身子又軟又輕,這樣的軟香玉體,卻不是他能遐想的。
她垂低著眸,搖了頭。
靠在他懷裡,她羞澀的紅了臉。
他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雖然是為了她的傷勢,但他不怕她想入非非嗎?
她接過他手裡的百葉糕,靠在他的心窩處,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山澗溪水潺潺,也掩不住她狂亂的心跳聲,若再不說說話,她怕他會聽到她心兒怦怦跳的響聲。
「你不吃嗎?」她側首一問,才發現他的俊臉就近在咫尺,連忙又低下頭。
啊!這下不只臉紅心跳,還將百葉糕掉到地上。
聞著她沁心的香味,將她的嬌態全收入眼底,這樣的貼身親密連他都快要無法自持。
所有堅持的理智都因為她的受傷,而差點蕩然無存。
他又拿出燒子餅,「等你吃飽了,我再吃。」
山風徐徐,他壓下滿腹的慾火,說得氣定神閒。他不該對她有任何奢望,她是趙群未過門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欺,一切的一切,都不該有任何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