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雲回到家已近一點鐘,當她扭開客廳大燈時,兩個弟弟立刻迎了出來。
「還沒睡?」之雲疲倦地看著兩個弟弟。
他們表情不同,看起來很賊……「姊!你吊到凱子啦,賓士喔……」最小弟弟之仁 終於忍不住說。
她瞪他看,好像很久沒看到他,他又長高不少,賀之仁現在就讀國中三年級,站起 來個頭不小,但賊兮兮的樣子就像街頭遊蕩的小混混。
見之雲不說話,二弟之義立刻代她先罵弟弟一頓。
「你也知道什麼叫凱子?如果有這麼多時間咬舌根,就別讓老師三天兩天就到家裡 來找。」
「談什麼談,談的還不就是升不升學的問題,姊,上高中的學費很貴的,你有那個 閒錢讓我讀下去嗎?乾脆讓我去做工算了,我實在受不了每天跟人要錢過日子。」
「說得一點也沒錯,」之義像得了塊寶跟著附和。「反正我們家也沒多餘的錢讓他 讀書,況且阿仁那是塊讀書料,乾脆就讓他賺錢幫忙家計,起碼換間房吧,我實在受不 了這個破房子,又悶又熱教我怎麼看得下書。」
其實二弟之義才是之雲最擔心的人。
之義酷似死去的父親,然其自私自利的個性更和他如出一轍,否則不會拋下妻子長 達十年時間,回來後更不會變成屍體一具,徒留一堆爛攤子讓他們收拾。
但說房子破倒是實話,這間不到二十坪大的房子的確太破又舊,不但下雨天會漏水 ,就連稍微刮大點風就會滲透進來,而且除了前後門,這個房子居然沒窗戶,夏天到了 真使人熱得發瘋。
屋子還只有兩間房間,一個窄小客聽兼廚房,四個人住實在太擠了,原來三個弟弟 擠一間房間,自從阿成搬出去後才稍微紓解一下悶擠的狀況。
就算如此,租金也用掉之雲大半月的薪水,他們還想怎麼樣?難不成想住豪華旅館 、吃大魚大肉?
這是這家人長久以來的傷痛,貧困壓得每個人喘不過氣來。
並非弟弟們不瞭解之雲肩膀所承擔的壓力,而是處於現買壓力下,他們也必須抒發 鬱悶,於是姊弟之間變成發洩的對象,因為除了自己,他們對誰都要低頭。
之仁悄悄走到之雲身邊,眼睛裡充滿令人難解的興奮。
「姊,我們是不是要發了?那個男人是不是愛上你了?如果真是如此,先跟他要一 點錢再說。」之仁還在這話題上打轉。
她沒有回答,只是沉默……之雲在之仁身上又看到之成的影子,那個殺了人不敢償 命的膽小鬼,一副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模樣,只是阿成敢走出去當老大,而這個小弟 現在還沒膽子殺人放火。
老實說,賀之雲並非不瞭解三個弟弟,只是她的力氣全花在賺錢上,現在已無力挽 回劣勢。
賀之雲更知道,他們痛恨這個家庭與她一樣,也同樣沒有選擇的餘地。
對於貧窮帶來的自卑感,有人無情接受,有人極力反抗,然而再怎麼掙扎都是於事 無補,最後藉著沒理由約爭吵和發怒,來減低自己對現實的攻擊能力。
之雲的沉默令阿義顯得不耐煩。
「阿成整晚拚命打電話,說再不替他想辦法他要發瘋了,他也打到你上班的地方, 你跑到那裡去了?」
許多複雜情緒變成唯一選擇路線,之雲只能照著他們的需要往下栽。
「我已經替他請好律師了,但能不能把這件事擺平,我不能保證……」
她對之義說。
之義立刻吹了聲口哨。
他並不是真心快樂,不過是試探她的一種手段。
「請律師可要花不少錢,既然你這麼有錢,為什麼不花點錢讓我上上補習班,」之 義立即露出真面貌大聲罵道:「你明明知道我想念大學,考不上大學我的人生就完了。 」
你的人生完了,那我的呢?她心裡冷冷歎道。
「別太貪心,我有多少錢就會做多少事,現在你們只要吃得飽就該滿足了,不要期 待幸運之神來敲我們家的大門。」
「他不就是我們的幸運之神?」
之義眼神變利了,她最怕他變成這個樣子。
「只要陪他一晚阿成就有救了,為何不分點錢讓我也享受一下?」之義像毒蛇一樣 吐出紅色舌頭。
另一條毒蛇也急欲參加分贓行動。
「是啊是啊,有辦法買台賓士給我開開!」
當他溜到窗口偷看時,賓士車早已消失無蹤。
「這傢伙絕對不簡單,姊,你再用點手段我們就可以搬家了。」他說。
「我不知道他這麼有用。」她深深吐一口氣。
「屁用!我們只要錢而已。」
之義啐一聲,水泥地留下一團水漬。
之雲看著他,看著最小的弟弟,看著地上那團污漬,她終於發怒了,雖然長久的經 驗告訴她一點也不管用。
「是我錯了?在你們的眼中難道只有錢而已?」她咬著牙怒叫。
這樣卻傷了之義貧窮已久的自尊,他像隻獅子般在她面前張牙舞爪努力叫囂。
「你教了我們什麼,只是把一點生活費交給像乞丐一樣的我們而已。是你一天到晚 把窮掛在嘴巴上,叫我們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求,然而你真是那麼窮嗎?還是你把貧窮 當做偷懶的借口,這樣你就可以不管我們了。」
老實說……如果她還有心的話,會為他的話再痛心一次!
賀之雲一直以為她這麼努力工作,是為了用錢真愛,沒想到如今變成恨意的根源。
之義見之雲無言以對,以為她心虛表露,於是更加卯足勁攻擊。
「既然你自以為為我們犧牲許多,為何不再多犧牲一點?很多偉大的女人不也如此 ,老媽因為老了沒辦法做,而青春貌美的你,只要用點手段就可以輕鬆賺大錢,何樂不 為?只要有錢,阿成不會被關進監牢,只要有錢大家都不必再受窩囊氣。」
「對啊!」之仁跟著叫喊:「讓我們過舒服一點不就是你的責任。」
之義瞪弟弟一眼,彷彿罵他--你懂得屁!只有他說的才像話。
他轉頭向之雲。
「不管你怎麼說,我只知道我們家快鹼魚翻身了,那個賓士男人就是我們的大好機 會。姊,我敢說就有男人骨子裡犯賤,喜歡我們這種窮酸味道,說是不食人間煙火,其 實就是十足的吃不飽和營養不良。你若不趁他鬼迷心竅這時候狠撈他一筆,等他聞出了 咱們身上的臭酸味,想聞他的屁都要下跪。」
之義嘿嘿笑起來。
之雲不禁想起橋上父親陰沉沉的笑臉……「老姊,我們家我最瘦小,我沒阿成那股 蠻力可以跟人家鬥狠,也沒阿仁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爽個性,但我有頭腦,我想上大學 並不是因為我想唸書,因為那是躋身到上層社會必經途徑,我要做我要做的事,可不想 像你一樣把犧牲掛在臉上,其實恨不得找機會甩掉我們!」
賀之雲真想大力鼓掌叫好啊……原來這家人流著共同惡毒血液呵,她老早就知道之 義他會是最早從這個家脫困而出的人,只是沒想到踏腳板竟然就是自己!
這就是惡運養成的一個家庭,任她再怎麼努力掙扎也逃不出的惡蛹!然而賀之雲不 懂的是,自己還在堅持什麼,等待什麼,丟棄不下什麼?
她告訴自己,等著無能為力與現實作戰的那一天,等到最絕望的時候,她就可以光 明正大丟棄人形枷鎖了。
「我不會丟棄你們的。」賀之雲清楚告訴兩個弟弟。
「我要與你們作戰到底,看是你們先把自己毀滅了,還是先毀了我!」
賀之雲淒厲顏色把兩個弟弟嚇壞了,半天不敢哼一句。
就在這片刻寧靜裡,姊弟之間突然插入一個人,他板著的臉和姊不相上下,就是他 們以為未來的姊夫--薛成超。
但現在卻像陌生人一樣闖進他們家。
「我有話跟你說,你跟我下來。」他只對賀之雲說話。
莫非被他聽到他們說話的內容?兩個弟弟閉著嘴不敢說話。
他們都知道成超哥對姊姊的深情,而且這幾年來的確跟他要了不少錢。
賀之雲跟著他下樓,來到一處空地時,薛成超終於爆炸了。
「他們說的是真的?你真的被姓嚴的買去,你要成為人家的情婦?」
賀之雲無言以對。
他說的是事實,她無力反駁薛成超任何一句傷人的言語,只讓空洞的眼神垂到地下 。
「難道你就這麼賤,竟然要出賣自己的靈魂!」成超怒吼起來。
她還是--沒有半句言語可說,只是沉默。
月色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好長。
「那我算什麼……五年來的感情算什麼!」成超說著就跪了下來,痛苦已經令他的 身體曲扭成一團污黑的水漬。
她不想改變他的形狀。
「不……不要這樣……,給我一點時間,讓我來想辦法;…」成超捧著頭,拚命想 辦法說服她。
之雲也跪倒在他面前,神情看起來還是那麼平靜,她彷彿訴說著一件不相干的事。
「你沒辦法可想。」她說。
成超抬起頭,臉上竟閃出兩道淚光。
「我會想辦法的,一定會想到辦法的,我可以跟老爸先借……」
之雲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
「成超,我是你的魔鬼,你只有離開我才會得到自由。」
成超猛然搖頭。
他害怕之雲現在的樣子,太無情……他害怕自己現在的樣子,太膽怯……月色照下 來的是一道絕望之光,黑暗覆蓋他們所能立身之地。
成超拚命搖著她的肩膀,企圖搖醒她的理智和多年的情感。
「不,之雲,你不知道,你完全不知道!在我心目中,你是我的天使,我的女神,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愛你,只有地知道,我對你的愛有多深,如果你能瞭解一點點,就不 會說出這麼慘忍的話,不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然而,之雲卻沒有因此動搖,甚至連眼眸都拒絕了他。
他節節後退,直到無路可走……正如薛成超所熟知五年的她,非常人的冷淡與平靜 ,產生一股逼人的魄力,令人害怕……原來薛成超一直在怕她……之雲赫然打斷成超的 夢,她說:「我有勇氣面對現實,為什麼你沒有!」
而眼中寒銳之光足以摧毀整個世界。
「想想看我給了你什麼?為了我你和家裡鬧革命,為了我你快畢不了業,為了我你 整天打工受氣,你現在還想做什麼,為我殺人放火?你不明白我是你的惡運來源嗎,我 們的悲劇早就該結束了。」
「為什麼不說你不愛我?」他因害怕而發抖,因憤恨而發狂,「為什麼一開始不用 棍子打醒我,現在卻用長刀殺死我!」
「你要聽實話?」她冰冷地看著他。
他努力點頭。
她像一塊寒冰。
「從我父親強拉我去跳河時,我心中已經無法愛人了。」
果然就是一把尖銳無比的長劍,一刀一刀劃割著他的心臟。
她繼續揮著劍。
「當我背起生活惡運時,我只能想著如何度完此生。我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事情,只想快快結束今天的事情,我無法想像死亡的痛苦,所以如螻蟻一般苟且偷生。 」這時之雲稍微軟弱下來。
「但我相信你對我的好是我二十二年來唯一幸運的事,我有想過和你一起度過此生 ,可是惡運洗刷了我的好運,現在我只能獨自一人搏門下去。」
他已泣不成聲。
「所以你是愛我的,愛我的……」
連之雲也同情起他了。
「離開我,成超,否則你將生不如死。」
但他不聽,他現在無法聽進任何話。
「我現在就已經生不如死了!」
他突然把她壓倒在地,飢渴而兇猛地吻著她。
對於他突然的攻勢,賀之雲並沒有反抗,反而閉上眼睛,任他的吻在身上凌虐放縱 。
這是她和薛成超交往五年第一次有過的親密動作,沒想到也以此收場閉幕,不免令 人感到悲哀……他彷彿也感受到之雲的哀傷,當他停止動作時,眼中的暴戾之氣已變成 無助和恐懼。
「你好冷……」
她為無助的人歎息。
「如果這樣會令你好過,我願意。」
他果了很久。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還是你拿這個給我當遣散費?在你心目中我就這麼齷齪下 流……」他忽然叫起來,像暴怒的野獸。
「我不要!我不要你可憐我同情我,我絕不要放棄你,也許我現在真的無能為力, 但我會找機會,我會強壯起來,我會讓你相信我才是能保護你的人,之雲,給我一點時 間,我來改變一切,我真的可以……」
然後他像一隻受傷的獵犬縱身跳起,發狂地飛奔而去。
留給之雲一個縮小的背影。
留下她一個人躺在地上。
靜靜享受片刻夜的寧靜。
直到……輕脆的掌聲擊碎了寧靜。
她看到一雙擦得晶亮的皮鞋,深灰色長褲,強有力的雙腿,寬闊的胸膛,一雙嘲謔 的、深灰色眼睛……她坐起來。
「一齣好戲,幸好我沒錯過。」嚴森再度出現了。
她閉上眼睛。
也許他才是她最大的惡運……「有趣吧,絕對值回票價。」她悄聲說。
「這就是你所謂的故事,家庭,生活?」
「我。」
她如此告訴他。
他開始認為跟她交談實在太有趣了。
「我不認為你想在此度過一夜。」
「當然。」
他伸出手拉她起來,卻沒有放手的意願。
他看著她……「你的衣服髒了。」
她沒有任何動作。
「我家就在那裡。」
他用另一隻手扳回她的臉,忽然升起一股擁她入懷的衝動。
「別忘了我們的交易明天才開始。」她微笑著……口唇間閃著利劍之光。
他遲疑了。
「我知道。」
最後他放開她,讓她一個人消失於夜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