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當年輕的一個男人,有一雙修長筆直的雙腿。
喜歡穿深灰色的西裝,深灰色長褲,擦得發亮的深灰色皮鞋,連一雙細長銳利的眼 睛也是深灰色的。
晚上准七點整,他會從這家頗有名氣的俱樂部側門走進來,見他一手插進褲袋,另 一手準確地推開大門,然後可以聽到堅硬皮鞋底敲打大理石的輕脆聲響。他走過來,向 周圍的人點頭示意,稍微瞄一下櫃檯之後,直接進入專屬辦公室。
俱樂部裡的人大多不稱他的頭銜經理,反而直接稱他叫嚴先生。
因為他很年輕,年輕得令人嫉妒又羨慕,三十餘歲的他顯然荷包滿滿,不管仗的是 何種背景和租產,反正在俱樂部裡有錢的就是大爺。
原來他只是俱樂部裹有錢大爺之一,不知怎的半年前入股變成董事之一,而且持的 股分不少,大家對他更是尊敬有加。
他和許多大企業家一樣,俱樂部可能只是他眾多事業之一,像人情邀約什麼的,以 玩票性質來看待俱樂部的營運,就像他從不干涉內部管理事宜,連必要的股東會議也經 常缺席,奇怪的是他每天都會到俱樂部裡來,不為玩樂不為喝酒歡愉,更不是來找女人 度過寂寞的夜,只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誰都不知道他小裡玩什麼把戲。
難怪大家要議論紛紛了。
大家說嚴森有目的而來,他為了一個女人。
結果,謠言獲得證實,嚴森的確為了一個女人而來。
因為,他的目光始終只注視著一個人……他的視線全落在賀之雲的身上。
賀之雲並不是俱樂部賣錢的道具,她只是坐在櫃檯後面一個普通的小會計,每天六 點上班十二點下班,工作普通得使人生悶。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她確實被嚴森盯上了。
為什麼?
真是個大問號,在這般杯酒笙歌的華麗俱樂部裡,最不缺乏的就是美女了。而且像 嚴森這種年輕多金的貴公子,美女們更是趨之若鶩了,可是他偏偏誰也不睬,唯獨那個 奇怪的女人。
說她奇怪,真奇怪。嚴森眼中的賀之雲也是這般奇怪的女人,怪到--連他都說不 出個所以然。
若以一個踏實企業家的立場說來,最不相信的就是神話了。
然而「神話」卻「真實」在這個奇怪的女人身上發生了。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
某天,如例行公事一般,嚴森帶著幾個外國客戶到俱樂部「放鬆筋骨」。
一片杯酒歡愉、美女奉承的熱鬧場面之後,嚴森與外國客人順利談成生意,最後一 個接一個帶著心儀美女出場談另一筆「生意」,獨嚴森一人留在俱樂部裡。
若依商場上的慣例,嚴森那天應該隨便找個小姐喝咖啡的應付應付,但是他沒有, 連最簡單的應酬都忘記,一個人呆呆坐在包廂裡。
他忘記當時在煩惱些什麼,恐怕就是公事類的重大決定吧,然而當他決定到陽台上 吸一口濃烈的香菸時,奇怪的景象就發生了。
「奇怪」乃嚴森對自己難以理解的思緒作為一個托詞,實際上現場的景況可是普通 的不能再普通了,就是他看到一個女人枯坐在停車場等待,如此而已。
但當時對嚴森來說卻是相當驚人的震撼,他感覺自己的目光……毫無借口被那女人 緊緊扣住。
嚴森捫心自問,他絕非浪漫小說筆下之浪漫情人,反而帶足了生意人的冷酷與狡猾 ,但那女人卻能一瞬間撕開他多年偽裝的面具,使從未有過的心悸狠掃全身上下。
事後想起來非常可笑愚昧,可能他心裡潛藏一幅藍圖,而那個女人正好完完全全符 合心中的藍圖,以致他會如此失去控制。
至於藍圖畫著什麼他不知道,肯定絕不是撼世之美女圖之類,或者只是自己曾失落 的某件物品,就在一瞬間找到了,雖已忘懷但必然有過不知名的感傷。
他倚著欄杆注視著女人,企圖澆醒自己紛亂情緒。
女人像一尊神像一動也不動坐在台階上。
霓虹燈閃爍,豪華俱樂部的外景襯著的她顯得非常不實際,她白得像一枚透明大理 石,使他可以看清裡面迂迴旋轉的紋路。
他不明白,從他三樓位置俯瞰下去,視線應該模糊不堪才是,但是為什麼他能如此 洞悉女人的一切;包括面容,表情,包括她時而歎息或低垂眼簾,她就似一位熟識的老 友,不知不覺就能明瞭她的一舉一動,甚至無意識伸張指頭的習慣動作,他都能瞭解… …是否果真就是某個曾看過的女人?
至少可以肯定,如果真的見過這個女人,他將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嚴森確信他不認識這個女人,也許是燈紅酒綠後的情懷感傷,他居然想要抓住這尊 被遺忘的影子。
他開始仔細觀察她。
好像只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清楚地記下她的面貌。
中分學生式直髮垂掛肩際,臉上脂粉未沾,或是剛卸了妝的樣子,如果她是俱樂部 裡的人,就不可能不畫眉登場,而現在的她宛如剛洗完澡的乾淨孩子。
一點也沒錯,她看起來好乾淨。
嚴森吸吸鼻,似乎就聞到她身上飄來淡淡的肥皂味,張開指頭,似乎就觸到她清潔 過後優雅柔細的肌膚,她的出現,似乎使平庸世俗變得雜亂不堪,而她膚色之白,令星 辰都失去顏色。
尤其她的眼睛……強而有力撼動他的心靈。
他喜歡那樣的黑色,很深很沉,潛藏著無數秘密。她是聰明的,知道如何展放她的 光芒,所以她會選擇在令人唾棄的凡俗塵埃中出現,用她簡單樸素的模樣恥笑他們。
所以他對她產生無比的興趣,不管她長得如何,美不美麗,漂不漂亮,亮不亮眼, 他已然記下完整的她。
很快,她被一個騎著摩托車的大男孩帶走,他觀察兩人之間沒有半句交談。
看得出男孩對她傾心已久……,因為以那種粗枝大葉的大男生,不可能為女伴展開 踏腳板的。
直到白色的背影逐漸化成一小束光束,最後消失。他的心悸仍持續撞打神經末梢… …嚴森不知如何解釋這件意外事件發生,但他明白,他會以最科學冷靜的方式,平復這 場意外的錯覺。
原以為回家睡個覺酒就會醒了,可怕的是那女人的身影像磁鐵一般吸住不放。嚴森 整夜翻來覆去不能入眠,最後抵不過澎湃洶湧的好奇心,他再度回到俱樂部,企圖尋找 她的芳蹤。
女人當然已經消失了,霎時嚴森感到有一絲恐懼,難道女人就此消失不見?難道女 人只是他寂寞乾枯心靈裡的一個幻影?
幸好科學證實人類無知夢魘,嚴森果然就在人事檔案上找到賀之雲。
看不出來賀之雲已有二十二歲了,照片上的她看起來好年輕,比本人更不真實。她 清瘦的臉,淡淡眉色,挺直秀麗的鼻樑,證實都是嚴森看過的那個女人。而她的美目比 他想的更黑更深,只是照片中找不到視線的焦點。
嚴森感到滿意極了,卻不知為何滿意……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他再度看見她 。
他立在窗口探望,賀之雲來了,穿得和昨天一樣裝束,白色衣衫非常適合她,她一 樣被大男孩接送,兩人之間一樣沒有半句話可談。
不過男孩表情相當滿足,同樣身為男人的嚴森可以理解。
後來,賀之雲換上俱樂部規定的粉紅色制服,穿上西式上衣及窄裙的她,看起來一 點都不協調。
粉紅制服底下的她,一身傲骨好清瘦。
他竟然憐惜起她來……按著賀之雲坐上她那把看起來比她大好多的椅子上,櫃檯前 幽暗日光燈照著她一張臉近似慘白,她是疲倦的,僵硬的指頭緊握住筆桿。
她恨少和客人交談,說話的方式也非常簡潔,幾乎不願意跟別人多說話,多半時候 她像個小心翼翼的獵人,只用那對深黑色眼珠觀看人群。
他竟然為此心痛起來……小小的女人,在不適合她的地方做著不適合她的事。他討 厭那些腦滿腸肥的酒客經過她身邊,厭惡她必須僵著身子和客人打招呼,更無法忍受她 偶爾牽動的嘴角變成職業性笑容,她現在的每一個舉動都在折磨著自己最脆弱的神經。
嚴森啊嚴森,他大聲告訴自己,你已是三十二歲的成熟男人,更是狡猾至極市儈的 商人,那樣的女人你沒見識過,你只不過是工作累了,笑臉倦了,對霓虹燈下的生活生 厭了,所以急切地想尋一座海市蜃樓罷了。
所以,你會把一個平凡的女人當成聖女,把賀之雲身上的窮酸氣味當做美酒佳餚, 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錯覺而已,過沒多久,你就會看到她的真面目,賀之雲只是一個愚 昧平庸、毫無是處的女人罷了。
然而……一次又一次,他被他心中的海市蜃樓擊倒了。
她強烈的光芒掩蓋了他所有的理智,徒留最後一絲科學理念拚命掙扎。
最後嚴森警告自己--就算企圖心已十分明顯,但絕不被女人控制!
※※※
賀之雲並不是不知道嚴森奇怪的注視,她認為時機還未成熟。
嚴森在等待著,如同賀之雲也在等待一般。
他們等著誰先跨出第一步。
經過半年觀察,他確定掌握她所有動向。
賀之雲住的地方,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弟弟,她的朋友,她每天必經的途徑 ,以及她現在所面臨的重大災難。
不管忍耐是否到了極限,嚴森相信她必會來找他。
但是……,一日復一日過去,她依然冷靜的知一尊白色雕像。
馬上就要第一次開庭了,如果賀之雲再不有所行動,她的弟弟可能會被法院指派律 師,或者草草結束冗長的官司程序,直接送他到監獄去,難道她願意如此?
不會的,嚴森直覺她不會因此妥協,他認為的她,會用盡力氣解決難題,而自己就 是她的力量來源。
果然就是如此,絕非嚴森自信的力量所造成,而是「人窮志短」的真理所在,賀之 雲果然親自找上門。
她假惺惺地推開門,裝模作樣端來一杯好熱茶,就等待他的金日一開。
嚴森感到很興奮,就像捕獲獵物後的那份快感,他要仔細觀看這個姿勢高傲無比的 女人如何跪地向他求饒。
她走過來,臉上化著不適合她的顏色,表情卻一如他熟識的冷傲,他不懂這時候她 有什麼好神氣,那樣子彷彿先將他拒之千里之外,因為嚴森在那對過分美麗的眼睛裡, 找不到自己的影像。
難道她不要錢了?
難道她不想向他跪地求饒……頓時,憤怒之情交替了快感,他討厭冷酷無情的她。
賀之雲完全無法瞭解他的心事,只將熱茶放在他旁邊的心桌上,再朝他露出一抹職 業性微笑之後,她轉身就要離開。
他實在忍不住了……「等一下。」
他叫住她,同時憎恨自己的衝動。
她停下腳步面對他,半天不開尊口。
想半天,好不容易想到一個借口。
「怎麼是你倒茶,小妹呢?」
「請假沒來。」她回答他的問題。
就這麼簡單?
他不禁懷疑起來……當她再度抽身而退時,嚴森火了,幾乎是用吼的叫住她。
「我有話問你,你先坐下來。」
至於說什麼話,他可一點都不知道,只是沉默地點上煙。
賀之雲生了下來,表情多一份「應試者」理應有的尊嚴,她好像準備好了隨時被替 換下來的可能。
令人生氣的冷靜樣子,和嚴森原來猜想的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他只有主動攻擊。
「我們好像在玩一個遊戲,貓抓老鼠的遊戲,我本來以為是貓,結果變成老鼠,可 笑……」
這番話其實他是對自己說。
然後嚴森面對她。
「我想知道你心裡的想法。」
出乎意料,賀之雲一點也沒有感到驚慌,她沉默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按捺不住了,真希望有人及時阻止他。
「你需要錢不是嗎?」他冷冷笑道:「而且知道我一直在注意你。不管我對你抱著 什麼樣態度,以你目前遇到的困難來說,我可是你唯一的救星。」
再裝模作樣一下吧,他想。假裝你什麼都不知道,假裝你真是窮途末路後才敢開口 ……「沒錯。」結果,她誠實得叫人膽戰。
他真的真的生氣了。
「所以你認為我會主動拿錢給你,像火坑孝子一樣奉承你?你未免太有自信。」
她可一點也不退縮,反而站起身來慢慢走近他。
奇怪……他感到十足壓迫力。
走到他面前,她壓著桌沿,眼中充滿無比寒意。
「等我拿到錢之後再來辱罵我,現在你沒有資格!」
說完她轉身就走。
他竟然拉住她。
莫名憤怒擊碎了他對她的防線。
「我佩服你很會用你的武器攻擊別人的弱點,好,我承認我對你非常感興趣,也承 認想用錢買通你,你怎麼說?」
她先將冰寒透底的目光停留於他臉上,然後慢慢地轉到他抓住的地方。
他竟然就放了她。
「你對我可能瞭若指掌,我對你卻一無所知,我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氣後再說。「就你猜測的,最後我還是會求助於你。」
啊哈!他總算恢復些自信了。
原來她只是故作姿態,欲擒故縱老掉牙的吊凱子手段,他自己未免把地想得太神奇 ……嚴森重新回到座位,那真是一張漂亮的真皮座椅啊,馬上把嚴森變回市儈、狡猾無 比的生意人。
他瞇著眼睛嘿嘿笑著。
「我可以借錢給你,但是……,你拿什麼來還?」
賀之雲從未移動她的視線,冰冷的溫度也未曾改變,按著一段冗長寂寞,賀之雲才 動動眼睫,總算活了過來。
「我還不起你要的東西,如果你不想痛苦的話。」
痛苦?她的話耐人尋味……好不容易嚴森才明白她的意思,賀之雲言下意指他會為 她痛苦不堪……好大的口氣!
嚴森暴跳如雷。
她以為他會愛上賀之雲?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以後嚴森會像一隻沒用的流浪 狗,拚命乞討她的關愛?
她實在是自大、自誇、自以為是得令人無法忍受!
然而……他還是必須強迫自己忍受她。
因為……整件事實在太有趣了!
他就是要花錢買一個有趣的女人,不過一旦對她失去興趣時,更會像踢破鞋一樣把 她踢出去!
思至此,嚴森真想大笑三聲。
「好吧,讓你告訴我,我如何買你這個人?」他算是說出目的了。
她回給嚴森一個更無情五百倍的面容。
「買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歷史,買我所能做到或不能做到的事情。」
呼……「好難,我簡直像個冤大頭了。」他拚命忍氣,拚命擺出笑臉。
她不理會他話裹的諷刺。
「若沒這份準備,你不會想抓住我,如果你不想盡快生厭的話,最好買下你眼中的 我,我相信這是你最好的打算。」
他瞇起眼睛看她……興奮的情緒染紅嚴森的臉。
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她太懂得人性,太懂得自身存在的價值,他自信她能把任何男 人搞得團團轉,因為她的魅力建立在不管遭逢如何境地,她都能仰頭高高在上。
不過,他依然要保留他所要的控制權。
「你說的話太玄妙,抱歉,我聽不太懂,但我們的交易還是要有物品交換,我要你 當我的女人。」
原以為賀之雲一定會爆發她那高傲之氣的,沒想到她竟一言不發。
大概是她早就料到的事情,所以也早有決定。
「如何配合你成為你的女人?」她和平地問。
他笑起來。
不知是故意還是假裝不懂,他絕不相信賀之雲不懂男人的心裡在想什麼。
「好吧,你要這麼問我就這麼說,我要你跟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以 及睡在一起,也就是聽我的話,吃我的飯,睡我的綿被……,這樣你懂吧。」
他想--大概只差沒說跟狗一樣的寵物而已。
居然,她沒有任何被羞辱的感覺,反而更認真思索這樣的條件。
「這是另一份長時間的工作了?」她繼續「和平」問道。
嚴森笑起來,充滿勝利者的快感。
「你一樣可以照顧你的弟弟,但只要我有需要,你就必須陪在我身邊。」
「期限呢?」
「我承諾律師費由我出,至少先將你大弟的間題解決掉,至於生活費……就看我高 興和你怎麼花了。但第一個月你必須跟我住在一起,如何?」
她似乎能很快地吸收條件裡的內容,所以周不著多少時間考慮。
「我得到了一份舒適的工作,不是嗎?」她下了結語。
沒想到嘛,她也會自我解嘲……嚴森立刻從抽屜裡取出一張支票,他早就準備好的 ,把它交到她手上,沒想到她卻擋住他的手。
更沒想到碰觸到一隻溫熱的,原來她亦是個有溫度的女人哪……雖然賀之雲很快抽 回她的手,嚴森卻仍然能感受強烈的溫度劃過他的心臟。,「我答應你的要求,但我必 須先提醒你,我無法變成你心目中的女人,如果你硬要我變成另一個她,恐怕會令你失 望。」
「放心,我就是不要你變成另一個女人我要的就是現在的你。」
這是實話。
「請你記住這句話。」
最後,支票收進賀之雲的口袋,交易成功。
當天,嚴森就替她辦妥離職手續。
那天,大男生還沒等到她,她就被一輛黑色賓士送回家。